“陛下登基近三十年了,还未动过我绝谷,应该不会在今夜发难吧?”顾华念倒是不怎么担心。
“……怕是难说。”韩子阳神色古怪,似乎是想起什么来,却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告诉顾华念。
章 〇五七 皇宴
韩家虽背着皇商的名号,终究是跟着皇帝戎马天下过,却未曾真的进入这权力的中心。今次要请三家皇商赴宴,离宴会还早,宫里便派了太监出来,教导韩家小夫夫两个的进退礼仪。
江湖上行走过的人对这些规矩着实厌烦,无奈地学过之后,送走了小太监,顾华念已然半点也不想去那皇宫了,午间时的期待早便没了。只是这哪里是他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的,眼看着时间要到了,韩家两顶轿子带着小夫夫两个,前后差了几脚,送到了皇城之外。轿夫落下轿子,便有人来恭恭敬敬地打起轿帘,请两人下来。
顾华念走出那狭小的空间,只见眼前乃一座耀目的红色大门,并非皇城正门,以小夫夫两人的身份,还并无那等地位。顾华念叹了一声,怎么连个偏门都修建得如此华贵?便说便扶着韩子阳入门中了。门内人来人往却少有喧哗,大抵都半低着头,不闻外事,只顾奔着自己的目标匆匆忙去。小夫夫两个下午得了掌管礼仪的太监的指点,同样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只静悄悄地跟着前头引路的太监走。路过一座白玉桥,迈了高高的台阶,终于到了宴请百官的大殿。小太监只引到门口,不知为何面色不太好看,顾华念道了一声辛苦公公了,却没见那小太监回个好脸色,反而“哼”了一声,甩手就要离开。
忽而间被拉扯住,原来是韩子阳,低下了嗓音,从袖口里递过什么去,道:“烦公公带路了,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咱家怎能收韩大人的好处呢?”小太监笑眯眯地客气道,把东西往袖子里塞的动作却娴熟得很,半分犹豫也不带,说罢指点道,“韩大人、平君便快些进去吧,到了殿内别混走,会有人来带二位落座的。那咱家便先走了?”
顾华念有些吃惊,怎的一个引路的小太监收贿赂收得这般理所当然?正想责问什么,韩子阳却扯住了他,带他入内。今次的宴会算不得正式,选用的殿堂也并非最上乘的,入内扫了一眼,却是容得下千人的模样。小夫夫两个到的并不算早,也不算完,正是来人最多的时候,不抢眼,刚刚好。
得了刚刚引路的小太监的提点,韩子阳先在门口站定,等人来引。门口人少些,顾华念拧着眉头,低声怪道:“你才刚做什么呢?这般蠹虫,你也养他!”
“在宫里头,给人引路可是肥差。”韩子阳耐心解释道,“尤其是头一次来的,少不得要送点什么。易之莫怪,我亦厌烦这些,只这几日,离了京就好。”
“看他的模样,不送反倒是奇怪了?”顾华念火气愈发大了起来,还好仍记得低声。
韩子阳摇头叹气:“都是当年嘉朝遗留的风气。——大闵初建,我皇又是当年嘉朝贵族,虽想彻底整治这些恶风,却终究只能徐徐图之。易之,你也别气了,现下已经比当年好上太多了。”
两人正说着,便有宫女来为二人带路了。今日皇商三人乃是主角,三人虽官职不高,皇帝却特下了命令,于御前给安置了三个座位。韩家作为三大皇商之首,离御下最近,对面乃是当朝丞相与他的嫡长子。顾华念照妇人的规矩比韩子阳腰向后半个身位,以示对家主的尊敬,坐稳后抬头见对面的丞相公子,乐了——那不正是今日在茶馆见的,那个抱怨自家丢了东西的人吗?
待众位大臣落座,静鞭三响后,皇帝带着皇后徐徐踱出,落于上座。众臣子与家眷俱三呼万岁,又见过了皇后娘娘,顾华念乃是头一次见龙椅上的那位,带着几分好奇,平身后偷偷瞄了几眼。
当今圣上约有四五十岁,头发已然半白,威严中却有几分疲倦。皇后与皇帝年纪相近,却是看着就温顺的一个人,有些郁郁不乐一般。顾华念想起小时候听来的野史传闻,陛下似乎是与皇后不合,闻说是因为陛下另有心上之人,不知是何人有此殊荣。正胡思乱想着,歌者舞者都上了殿,皇帝说了几句话,动了筷子,晚宴正式开始。
百余女子着华衣翩翩起舞,顾华念看得有些入迷,也没了心思再思虑皇家秘闻了。作样子一般夹了点菜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眼前摆着的这些菜肴看着精致,味道却实在一般,不知是摆了多久,都放凉了。如此不打算继续吃了,顾华念干脆放下筷子,专心欣赏起歌舞来。
宴会间少不得交谈,陛下对盐铁一时关心甚切,不断问着韩子阳等三人一些安排。瞥向三位皇商落座之处多了,便瞅见了顾华念不动筷子,只看歌舞的专心模样。
“韩爱卿的平君……姓顾是吧?”皇帝望向顾华念的神色似是有些复杂,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
顾华念还没回过神来,韩子阳忙应:“是,陛下。”说着在桌子底下扯了扯顾华念。
“顾平君,你是师从……绝谷萧静慈吗?”眼眸中多了些怀念,皇帝又问。
于是顾华念回神之后听到的头三个字便是师父萧静慈的名字,全然没反应过来为何尊师会被在此地提及,只是“嗯?”地疑惑了一声。
龙椅之上的那人却笑了:“自从书华死后,静慈他怕是恨极了朕吧,躲到绝谷中,再也没见过他了。”
顾华念这才恍然大悟,似乎龙椅上这人同自己的师父还是旧友?忙应道:“是,草民的师父的确是绝谷萧静慈。”
这一声应却简直要被嗡嗡声所淹没,自从皇帝说了“书华”二字,殿内的众臣子简直要炸开了锅。皇帝所提的,乃是前朝的皇子,到了如今,已然该被算作禁忌了。知晓皇商三家地位不高,手中握着的却是大权,原本韩子阳身边有不少人来示好,此时顾华念的身份说开,那些人忙不迭地躲开了。
皇帝挂着要笑不笑的嘴角,一双不怒自威的龙目扫视了一圈座下臣子,轻笑出来,带着几分嘲讽,道:“朕与静慈当年也曾一同游览过我大闵大好河山,朕刚起义之时,静慈可没少帮朕,也是我大闵开朝的功臣之一。只可惜他后来躲远了些,朕想封赏,都无从嘉之。”
萧静慈同何书华结为平君一时,当年闹得太大,在座之人少有人不清楚。此时皇帝却又给了他一个“开朝功臣”的地位,等于是在说,无需去计较萧静慈平君是谁一事了,倒是给小夫夫两个省了不少麻烦。顾华念替萧静慈谢过皇帝,心里头却想,恩师如果仍旧在世,哪里稀罕这些虚假的玩意儿呢。
闹了这么一会儿,同皇帝简单聊了几句,顾华念更没了胃口尝那些看着精致却无味的东西了,连看歌舞的兴趣都提不起来。空腹应了几杯敬酒,顾华念酒量小,只觉得胃中烧得厉害,头也有几分昏沉。强撑着等到散宴,顾华念回韩府,便叫着让雁儿过来。
先叫雁儿去熬醒酒汤,还需弄些清粥填肚子,顾华念歪歪斜斜地倚在床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见者荷儿了吗?”
“才刚还见着她呢,这会儿不知道去哪里了。”雁儿想了想的,答道。
此时君如荷却是穿了夜行衣,飞奔在路上。
梁京并无禁夜,路上仍有三两行人。君如荷却是贴着墙走,尽量躲开任何视线。
一路到了皇宫,愈是靠近巡夜的也愈多了起来。白日下了雪,好在月色昏沉,君如荷只小心不要在新雪上踩出咿呀的声响来便是。宫中的门早便关了,墙头也高,君如荷好不容易攀上去,不小心将墙头积雪扫了些下去。
雪落到巡逻的侍卫身上,那人高叫了一声:“谁?!”便把手中灯笼高高举起,照着墙头。
君如荷忙矮下半截身子,在墙头上掩藏好身形,恰逢此时一只鸟从墙头跃起,扑棱着翅膀飞走。侍卫咕哝了一声,只当才刚是这鸟弄的,没多想,便走开了。
抚了抚胸口,君如荷轻盈地跳下去,把自己吞噬在高墙的阴影里。
大闵建立时沿用了当年嘉朝的几乎一切:疆域、官员体系、皇都以及皇宫。此时君如荷潜入的宫中,正是当年君如荷所住之处。君如荷先是跑去了御花园,在一口枯井旁,笑嘻嘻地道了一声:“阿阮,我来看你了!可想我不?”然后掏出些点心来,丢到了井里,絮絮叨叨地跟一口枯井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此处,往栖莲宫的方向走去。
大闵的后宫也同嘉朝没多少分别,皇后之下同样是设贵、贤、良、淑四妃,各居一宫。当年君如荷的封号是贤妃,赐住栖莲宫,而今陛下未册封贤妃,所以栖莲宫便空下了,无人居住。君如荷今夜本意是要来找皇帝的,只是闲来无事便打算到原先自己住的地方望一望。
谁料到整座栖莲宫暗着灯火,唯独偏殿有一盏孤灯飘忽着光。
君如荷奇怪,那偏殿原本是何书华小时候住的,此时也该空下,究竟是谁躲在那里?便偷偷溜了过去,半个身子探进殿里张望。
却见皇帝正赤身裸体,身下压着一个人影,做着那档子事!
君如荷心下一惊,忽然被皇帝压在身下之人抬起头来,一张脸,酷似何书华!
章 〇五八 死愿
君如荷被那人的模样唬了一跳,立时想要开溜,却见被皇帝压在身下之人原先在欲望中涣散了的瞳孔忽而收聚了起来,大喝一声:“谁!”作势便要向君如荷这里冲来。只是欲海中哪里那般容易脱身,皇帝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看样子似乎是得到了最后的满足,便松开抓着那人腰肢的手,脱身出来。
身下之人应声倒地,赤条条的男子没有半分尴尬,仿佛仍旧披着龙袍优雅地靠在龙椅上一般,向着阴影处道了一声:“荷姨姨,怎么来看阿轩,还需躲在那里。”
皇帝慕容成轩,原先乃是嘉朝末年保疆卫国的将军世家慕容家的小公子,父母常年在外抵御外敌,慕容成轩小小年纪被选作皇子何书华的伴读,由君如荷出面,接进宫中,是君如荷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眼见当年思念父母哭着鼻子的小娃娃,转眼都到了不惑之年,君如荷从阴影里闪出来,站到了慕容成轩身前:“阿轩,这么多年不见,你非要让你荷姨姨看到这些长针眼的事是要做什么。”
“朕小的时候,荷姨姨怕没少看过吧。”慕容成轩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
“你倒不跟你荷姨姨见外。”君如荷这么说着,面子上倒是半分没有尴尬的神色,就这般等着慕容成轩穿好了里衣,拍了拍手。原先空寂无人的偏殿忽而见灯火通明,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些小太监小宫女,鬼魂一般地轻着脚步,点上了无数的蜡烛,而后来为慕容成轩更衣,并将地上之人拖走。
没有人说一句话,直到一切收拾完了,慕容成轩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君如荷会意,跟在慕容成轩身后,步行到了慕容成轩的寝宫。寝宫正厅,皇后宫思雅正带着一干人等,准备些小酒小菜,等着慕容成轩与君如荷的到来。
“阿雅,幸而你没吃那东西。”君如荷进得厅里,头一件事便是去端详宫思雅的面庞,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宫思雅原先也是貌美如花的女子,经过时间的侵袭,早已失去了当年的惊为天人的容貌,只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模样,眉眼带着浑浊与哀伤。
被君如荷这么一说,宫思雅的身躯微微颤了颤,而后低下头去,柔声道:“荷姨姨叮嘱过的。”上了年纪了,宫思雅的声音也不如当年那般如珠如玉。
“阿雅是好女孩。”君如荷又是点了点头。
眼前的模样是如此的诡异,一个看上去怕还不到三十的少妇,却端着长辈的架子,对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叫着“好女孩”。宫思雅被华贵而庸俗的外衣包裹起的苍老的躯体止不住了颤抖,声音甚至带了几分哭腔,又唤了一声:“……荷姨姨。”
“荷姨姨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安慰般地抚摸着宫思雅被高高盘起的花白头发,君如荷悔道,“当年荷姨姨要是早知道阿轩这个小子对华儿有意思,哪里会把你这么好的女孩儿做主嫁他……”
说出这等话来,已然是不把就在跟前的慕容成轩当回事了。慕容成轩某种暗起怒火,对着长辈却还需几分礼数:“荷姨还不请坐?”
等三人全部落座,君如荷笑着问了:“慕容小子,你是怎么知道我今日要来寻你?”
“荷姨把名字报给暗卫,不正是要他传给我,说是你来了么?”慕容成轩答道,“只是,荷姨,莫要忘记我们当年的约定。”
君如荷笑答:“我来,便就没想活着回去。”说罢挥退身后宫女,勾起酒壶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只手端起玉杯,君如荷笑着敬道,“不过,临死前我有一愿,还需请陛下答应下我。”
难得人如君如荷也能尊尊敬敬地叫一声“陛下”,慕容成轩甚至都怔了一下,才回应道:“不知是何事,能让荷姨付出性命?”
干掉杯中之酒,君如荷把精致小巧的玉杯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却叹了一句:“这杯,是前嘉朝留下的罢。”
“荷姨姨好眼力。”慕容成轩摸不清君如荷要说些什么,谨慎地看向她。
熟料君如荷却将杯子摔到了地上,运起三分功力,那精巧可爱的玉杯摔了个粉身碎骨,只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君如荷难得板起脸来,呵斥着龙椅上那大闵朝最尊贵之人:“我许你推翻前嘉,为你做内应,当初你答应我那三件事,却一件也没做到!
“一,你没护得我儿周全!竟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沙场!连个正经的坟头都没有!
“二,你没将那害人的红颜和百花心法烧毁!竟仍私纵你后宫滥用红颜,甚至还让你的侍卫修炼那心法!
“三,你没除尽那些害得前嘉灭亡的蠹虫!没精简冗官,也未去掉那些苛捐杂税!我中原换你做皇帝,究竟有何用处!”
皇帝垂下头来,如同做错了事的儿童一般,乖乖挨着长辈的训斥。待到君如荷都说完了,慕容成轩才抬起头,望着那张同何书华如出一辙的面庞,有些恍惚。
“答我!”君如荷将桌子上的美酒珍馐统统扫到了地上。
只听轻微一声叹息,慕容成轩这才缓缓开口:“当年在战场上,是我将书华的腰牌系在一具同他身形仿佛的尸首身上,划花了那人的脸,而后对外说他已死的。”
何书华没死!君如荷猝然间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差一点跳起来,忙追问道:“我儿在哪里?”
“三年前去了,同他平君葬在一起。——也是年纪了。”慕容成轩摇头叹道,“我们这把年纪的人,都该死了。
“至于前嘉那些官吏,当初登基时无人可用,我只能单杀了几个大贪,没敢过多牵连。近些年亦通过科举选拔了些人才上来,还在位的旧臣,都是些行将就木之辈,无需担忧。等枫儿登基后,用不着几年,便会肃清朝野吧。”想起了自己得意的儿子,慕容成轩难得温柔了眸子,笑了笑,“红颜一事,荷姨姨更不用担心了。之所以现如今还在用他,不过是怕枫儿登基,这群女人仰仗着外面的父兄难以控制,干脆送她们早早去极乐罢了。我会托付枫儿毁去这方子。——不过那百花心法,确实是好物,毁之,着实可惜。”
得了这些解释,君如荷安下心来了。便不再那般愤慨,只坐在原地,叹道:“阿轩你是懂武的,我相信你看得出来,那本心法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