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吸一口。
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叠溪哭的几乎不能自持,他把脸埋起来,尽量不让声音泄露半分出去,但是身体却开始阻挠不住的抽动,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他甚至渐渐没了知觉,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感觉世界好似被大水淹过,到处都是黏糊糊和水淋淋的汪洋,找不到一处落脚点。
头顶上烈日炙烤的脊背发烫,然后浑身好像在下一秒就会被燃烧殆尽了。
人们好奇的看了一会这个哭的不要形象的小青年,偶尔也有上年纪的人热心凑上去问了问没得到回答,看了一会热闹便散了,最后来了个流浪汉捡走了叠溪散落在地上的烟。
不远处,有人摇下车玻璃,默默看了他很长时间。
青岛傍晚的海风稍微冷了些。
那辆车退出来,绕了个弯缓缓停在叠溪前面,车灯映亮了他的脸。
李岷江出来关了车门,蹲在呆呆的跟只木偶似的叠溪前面,问:“哭够了?”
叠溪愣愣看着他,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李岷江叹口气说:“上车吧,带你去吃点东西。”
叠溪不动,双手搭在膝盖上,就那么坐在马路边上。
李岷江站起来,居高临下又看了他一会,说:“喝点酒?”
叠溪想了想,才跟着他站起来,趁李岷江转身的瞬间手忽然环住他的脊背,从后面靠了上来。
李岷江一愣,身体紧跟着僵硬了下,但随即就缓了过来,说:“还要哥背你?”
叠溪摇摇头,用嘶哑的声音说:“头晕,借我靠一下,就一秒。”
小岷江说:破皮了没,要不要哥背你?
小岷江说:别哭了,哥背你回家吧,千万别说摔了,要挨打的。
小岷江说:你还是说吧,打就打,不该带你出来。
小叠溪说:那树咋办?
小岷江说:还长。老树倒了,长新的,新的……长得更高更大。
第6章
李岷江单手划了卡,踢开房门,叠溪跟着就扑进来,像只软体动物匍匐在墙上,然后全凭重力慢慢向下滑。李岷江只好回身又扛住他,叠溪从脸红到了胸膛,嘴里喷着酒气,还兀自张牙舞爪的挣扎,一脚踹在李岷江肚子上。
李岷江心烦意乱,伸手捡肉厚的地方狠狠给了他一下,才老实了。
叠溪往后仰倒在床上,忽然又直挺挺坐起来,双眼无神盯着给他脱鞋的李岷江。
他说:“哥。”
李岷江头也不抬,帮他连袜子一块扯了下来,随口答应着:“嗯。”
叠溪说:“我难受。”
李岷江单膝跪在地毯上,略微仰起脸,问:“哥给你倒点水,去吐出来?”
叠溪点点头,可又把手放在胸口上,喃喃说:“心里难受。”
李岷江舒口气,拍拍他,说:“起来,脱衣裳,洗澡去,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浴室很大,而且酒店很恶趣味的建造的是那种全透明式的,只在中间细细的镶上了一条那种近乎诱惑的毛玻璃,欲露还休的诱惑感。李岷江架了被扒地干干净净的叠溪进去,扶他坐在浴缸里,自己去调花洒。
叠溪是那种保持的很好的体型,不胖不瘦,从下巴颏一直匀称到脚趾尖,无处不透露着年轻人朝气而又健康的气息。李岷江看他蜷缩在那里,屈着双腿,眼皮泛红,似睡非睡的合着,心里想在学校里这副模样,肯定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其实叠溪同那个男的碰面的时候,李岷江就已经看见他了,难怪李月珊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不肯说清楚,只反复说他唯一可能会来青岛,而自己连夜开车追过来,本想在火车站能截住他,却刚好看见那陌生男孩亲昵的摸他额头。
一直看到他茫然从肯德基里出来,坐在角落笨拙的点烟,甚至是最后失态大哭。
李岷江用水给他打湿头发,湿漉漉的头发下面是张精致漂亮的脸,缓缓跟自己心里小时候认识的叠溪相重合。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太喜欢当时的叠溪的,那时的小叠溪带着城里孩子特有的骄傲,既不爱说话也不笑,手里总有些新奇的玩具,自己在一个地方一呆就一上午,身上像裹了层塑料的壳。
而自己却看着莫名恼火,总盘算着要如何将他的那层保护膜戳破掉。
最大乐趣是把他弄哭,再者,就算让他笑笑也好。
李岷江把他的刘海抿到后面,仿佛头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
叠溪好似有些醒了,迷迷怔怔与他对视,李岷江干脆也坐下来,环住他,边洗边像小时候那样对他讲:“回去好好听你妈的话,把……这毛病改了,哥给你介绍个对象。”
叠溪好似没听进去,双臂一拢,捞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的重量就压了过来。
李岷江登时有些别扭,但也没拒绝,他望向挂着蒸汽的玻璃墙面发了会呆,默默的适应了叠溪的拥抱,不再说话,只帮他冲洗着脊梁上的泡沫。
叠溪把头埋在他脖颈处,呼吸像点了火似的灼热,嘴里嘀嘀咕咕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他说:“没对象……再也……不找了。”
李岷江顺着他说:“嗯,不找了。”
他说:“我妈也不要我了……骂我是变态,在家呆着……碍眼……让我滚……”
李岷江愣了,他关了水,晃了晃叠溪肩膀:“叠溪?”
叠溪把头垂下去,身子弯的像棵畸形的树苗,或濒死的动物,李岷江现在成了他唯一还抓得住的支撑点。
叠溪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又哭起来,他的保护膜终是破掉了,头一次如此赤裸的暴露于人前,灰头土脸,没有自尊,不要形象,变得懦弱又可怜。
李岷江握着花洒的手停了,摸了摸叠溪的肩膀,忽然也想抱抱他。
叠溪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他头疼的厉害,两只眼睛肿的好像要消失了。李岷江还在另外一张床上睡着,他陷在那一团白花花的被褥中打着微鼾,又被阳光切的七零八落。
关于昨天的记忆,叠溪只想得起来去某个店里,自己豁了命的喝了很多酒为止,再往后都是些接连不起来的零碎片段,不是太清晰。叠溪敲敲脑袋,光着身子下来去找衣服,找了一圈没找到,只好又悻悻的回到床上,借着头昏目眩的劲头,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李岷江已经穿好了衣裳,倚在床上面无表情的看电视,就头昏脑胀的问他:“几点了?”
李岷江看了看手表,说:“11点。”
叠溪点点头,过会又问:“我衣裳呢?”
李岷江这才起身出去,过会取来洗干净的衣裳扔给他,说:“起来吃饭,然后回去。”
叠溪小心翼翼的问:“回哪去?”
李岷江漫无目的的换着台,看也不看他:“回我那去,我跟你妈说了,你先跟着我干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然后下楼吃饭,一路上李岷江好像没啥精神,很沉默的开着车,叠溪坐在旁边一张张看手机里的照片,把带有王同杰的全部都整理了出来,想删又没舍得,最后全锁进一个文件夹里,胡乱设了一个很长的密码。
然后他像治愈了一件心病似的,重新倚回座位上,从倒车镜里看着李岷江出神,却正好与他视线对上。
叠溪略有些尴尬,直起身子,开口搭了讪:“昨天你把我弄回去的?”
李岷江说:“嗯。”
叠溪又问:“我昨天喝酒之后没乱说什么吧?”
李岷江说:“没有。”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叠溪郁闷了,他仔细回想过昨天遇见他之后的情形,脑子却好似坏掉的七棱镜,花花绿绿倒出来一大堆,彼此又都没什么相连。叠溪对李岷江忽然的冷漠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感觉两人关系好像一下子拉远了,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终于他又鼓起勇气,试探着说:“哥,我……这两天,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说出口之后显得极其见外,李岷江看他夹着尾巴讨好的模样,眉毛皱了一皱,却也没说什么,继续开自己的车。
叠溪犹豫了一会,极其诚恳的说:“对不起。”
李岷江又看他一眼,淡淡的说:“没关系。”
叠溪有些抓狂了。
路上又堵了会车,辗转到站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了,李岷江连家都没回,直接开去了公司。叠溪亦步亦趋,跟条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看见李岷江推门进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终于开始觉得他有一点老板的样子了。
这次公司的人好像是都到齐全了,李岷江也没做介绍,径直走到董姐那里,问她这两天有什么事没。
董姐拿出这两天的销售单子给他看,又说:“上次你手机发给我的那张表分析完了交给小严了,她这两天跑市场,应该能倒一些真实数据回来,咱们库存该清一下了,这月销售额比上个月降了不少,现在都开始订新货了。“
李岷江仔细看了看单子,又问:“咱们跟隆达那边的合同什么时候到期?”
董姐看了看叠溪,没说话。
李岷江知道她介意,就说:“没事,那张照片就是他弄的。”
董姐再看叠溪的目光里多了半分赞许,她翻了下资料,如实说:“到年底。”
李岷江背靠着办公桌思考了一会,说:“给隆达那边打电话,从下个月开始只订200公斤的液氮,跟他们说好空运,陆运的话卸货就地过秤,少一公斤一赔十,让他们看着办。”
董姐点头,开始翻号码打电话。
叠溪在旁边听的脊梁冒汗,再看李岷江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奸商二字。
李岷江揉了揉眉心,回头又说:“今天晚上都没啥事吧,嘉文,在小银龙订个房间,再给仓库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都过来吃饭,介绍个新同事给你们。”
坐在对面的一个女的站起来答应了一声,叠溪听见她的名字就竖起了耳朵,知道这个便是给李岷江打电话,以及超市老板娘陈姐提到的那个路嘉文。
路嘉文很和气的冲着叠溪一笑,说:“那你就是叠溪吧?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
路嘉文其实很漂亮。
她身材气质跟某位当红明星有些相似,但看起来温柔许多,加上一头黑长直,以及入时的打扮,走在街上也是能引起路人回头的那种北方姑娘。
不得不说,她跟李岷江相得益彰,很般配。
不过等人来齐了,叠溪发现其实这小小公司五脏齐全,人并不少,除了上次见过的董姐,这次的路嘉文,李岷江依次又给轻描淡写的介绍了一遍,叠溪也就端着酒杯挨个敬过去——他这次倒的雪碧,倒没人在意,纷纷很礼貌的与他捧杯。
叠溪对这次很程序化的聚餐并没多大兴趣,李岷江似乎一直不高兴,他喝了两三杯酒,眼圈周围有些泛红,跟坐在旁边的马经理小声交谈什么,叠溪有意无意的就把目光移到他那个方向,散不开。
他感觉到自昨天晚上开始,李岷江跟自己就有些心存芥蒂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心情甚至不比昨天跟王同杰分手时要好受多少,一直在想那个一路上跟他笑嘻嘻打打闹闹的小舅舅,忽然不见了。
路嘉文刚好坐在叠溪左边,看他有些魂不守舍,便给他夹了块鱼肉放在碟子里,叠溪吓一跳,连忙说谢谢。路嘉文笑着说:“今年刚毕业的?”
叠溪点点头,路嘉文又例行公事地跟他聊在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之类的话题,最后问了句:“有女朋友了没?”
这倒提醒了叠溪,他看了眼李岷江,悄悄问路嘉文:“路姐,你跟我哥……我舅是同学?”
路嘉文一怔,笑起来:“他跟你提起过?”
叠溪含糊回答:“嗯,这次去郑州……”
路嘉文捋了捋头发,照样是笑着的:“那你去问你舅不就得了?”
叠溪茫然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要问她。这时李岷江忽然站起来,说:“大家都吃好了?我们回去吧。”
众人都点头说好,路嘉文也就站起来,很自然的说:“你喝酒了,把车钥匙给我,我送你们俩回去吧。”
叠溪在大学里是拿过驾照的,这时忙说:“我也没喝酒,我来开吧。”
李岷江顿了顿,从兜里掏出钥匙抛给路嘉文,终于笑了一笑:“好。”
叠溪站在中间,眼睛看过那道抛物线,心里有个东西跟着咕咚沉了下去。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7章
路嘉文似乎轻车熟路,在李岷江那个黑隆咕咚的小胡同里七绕八拐,轻松将他们送到了家门口。
叠溪推门下车,站在门口等他,但两个人不知道在车里说了些什么,李岷江摇下玻璃,把家门钥匙递给叠溪,说:“你先回家吧,我们出去转转。”
叠溪面无表情接过,说:“噢。”
叠溪开门进了院子,两颗石榴树枝繁叶茂,天井中央漏下来些星光,不知哪来的肥猫沿着墙头悠闲散步,隔壁还传来某后宫电视剧勾心斗角的声音。
叠溪在抱厦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后来感觉有蚊子,便进去了。
房里仍是乱糟糟的,自从那天自己来,李岷江装模作样的收拾了收拾,把书报推到了墙角,否则客厅里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叠溪闲的无聊,出去从厨房找来一条扫帚打扫卫生,却在帮他清理塞成山的烟灰缸的时候,被胡乱扔在沙发上的一本相册勾了过去。
这应该是一本同学录,很老土的粉红色,封皮上还用英文写着‘勿忘我’,应该是李岷江离校的时候同班同学帮他弄得,叠溪往沙发上一躺,随手翻了翻,发现最后一页贴着一张李岷江的照片。
照片里李岷江正依在宿舍的床上打电话,头发比现在略长一些,赤裸上身,穿着一条大裤衩,翘着二郎腿,脚上勾着人字拖。他裂开嘴笑的开心,把眼睛眯的细长,牙齿干净整齐,青春而帅气。
叠溪愣愣地盯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是无比眷恋他的笑容的。他再往前翻翻,发现有很多或调侃,或叮嘱的话,都是有意无意将他和路嘉文往一块扯的,好像所有人都默许了他们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路嘉文在后面也简单写了一段话,是最普通的那种祝福语录。
可是李岷江却没有做任何回应。
叠溪又翻到那张照片看了一会,最后掏出手机,喀嚓给照了下来。
他搓搓脸,将同学录放好,拾起来扫帚,胡乱扫了几下,发现自己又没了精神。李岷江还没回来,他跟路嘉文开车出去了,现在两个人在一块,他们的那些同学应该很高兴才是。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叠溪定了定神,还是决定去睡觉。
他告诉自己,这种感觉应该只是欣赏而已,没别的,仅此而已。
叠溪在床上翻来覆去贴了一会锅饼,最后爬起来,把手机里王同杰那个文件夹删了。
院子里渐渐的静了下来,月光柔软,堆在窗台。
早晨叠溪把闹铃摁死,在床上又多赖了五分钟然后去洗脸刷牙。出门的时候看见李岷江的车停在外面,而他坐在驾驶座上抽烟,仿佛很没精神。叠溪也没问他昨天去哪里住的,直接开门坐在了后座上,李岷江回头奇怪的望了他一眼,问了句:“晚上睡得好吗?”
叠溪笑了笑说:“挺好的。”
李岷江也没再说什么,踩住油门开出去,照旧在胡同口停下把叠溪放出去买豆浆油条,这附近是所小学,不少家长神色匆匆来送孩子,奶黄色的校车从后面缓慢驶过来,车上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很喜庆的与他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