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树倒——冬小树

作者:冬小树  录入:01-01

叠溪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上学还没校车,接送全是李月珊一个人,她上班跟学校的方向又是南辕北辙,每次都是把叠溪搁下就跑,当时那自行车还是中间横大梁的,李月珊骑车子风风火火,叠溪从前面坐到后面,总是不经意就把脚伸进车轱辘里,绞的哇哇大哭。

李月珊就气得骂他,在家门口再买个冰淇淋吃,回家给他抹半瓶的紫药水。

叠溪开始有点想念那个小城市了。

车里叠溪的电话响了,李岷江喊了叠溪两声,看他挤在乱糟糟的队伍里头没听见,就从后座上把它捞过来,一看是李月珊打来的。

李岷江就接起来。

李岷江说:“那一会让他给你打回去?”

李月珊说:“你先跟他说一声吧,他不打过来,晚上我再打过去,这边也在排队呢。”

李岷江说:“好。”

他扣了电话,无意看了眼手机屏幕,发现他一直没退出去的相册里,头一张照片那么熟悉。

李岷江皱了皱眉,点开看了一眼。

叠溪捧着热腾腾的早饭回来,看他神色有些不太对头,忙问:“你怎么啦?”

李岷江说:“没事,我想回头给你安排在仓库先,适应适应。”

叠溪表现的很豁达:“随便,你是老板,听你的,现在我一穷二白,靠你养,头一个月不给我发工资都成。”

李岷江听了,于是有些好奇:“噢?白干活?我喜欢。”

叠溪笑了笑,没说话,低头喝豆浆。

李岷江有些出神,过了片刻又说:“那头一个月去跟着卸货吧,难得的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

叠溪:“……”

叠溪盯着他说:“你还真舍得。”

李岷江玩味的与他对视了一会,说:“你妈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叠溪头也不抬,只说:“噢,有事吗?”

李岷江说:“她说今天领证,准备结婚了。”

叠溪愣住了,淡定了一会还是没淡定住,噗一下喷了满车豆浆。

李岷江“砰”一声把车门摔上,吼道:“陈叠溪,你给我站住!”

叠溪顿了顿,又跑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下。李岷江上前,把他扯的转过身来:“你信不信下次我把你用绳子捆上?想证明腿没白长是吧,跑什么?”

叠溪恨恨瞪他,忽然就恼了:“我妈要没了!跟个我不知道的男的跑了!那又不是你妈!“

李岷江跟看只猴儿似的看他,旁边便有人三三两两驻足,叠溪二话不说,又要跑,李岷江这次彻底怒了,一胳膊向前勒住他,另一只手往叠溪身子下面一托,整个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扭头便往车上走。

叠溪天旋地转,想揍他却够不着,只好豁着命挣扎,还把鞋踹掉一只,李岷江不管他,直观铁青着脸往回走,拉开车门囫囵塞了进去。叠溪大为光火,伸脚去蹬他,李岷江一个侧身给握结实了,将另一只鞋也给他利索扒了,抡圆了扔的远远的。

“陈叠溪!再闹信不信我揍你?”李岷江上车,把四面车门锁上,回头冲他吼:“我要是你爸,刚才就先把你腿打折了!”

叠溪见打不开车门,愤愤然又踹了一脚,双眼通红跟他对吼:“我没爸!我就一个妈!我妈要跑了!”

李岷江抓过来叠溪的手机,点了重拨丢给他:“有没有先问清楚!动不动就知道使性子,你还是小孩儿是吧?这二十年全他妈白长了?”

叠溪被他戳到痛处,恼羞成怒,想也没想把手机又丢回去,咣当砸到车前玻璃,电池后盖被弹开,屏幕碎了一地。

李岷江看着他,使劲按捺下火气,掏出自己手机,一下一下拨了号,再扔回他怀里。

叠溪喘着粗气,不接也不动,胸口上下,一起一伏。

李岷江漠然说:“打。”片刻之后又怒道:“别哭!”

叠溪炸了毛:“我没哭!!”

李月珊在民政局听见包里电话响了,工作人员正在指导她填表,她就随手把手机递给身旁在等待的男人,说:“肯定是叠溪的,你们爷俩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你接吧。”

男人一笑,顺从的接起来:“喂,是叠溪吗?”

叠溪心情尚未平复,电话里乱糟糟的,然后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很亲昵的叫自己名字,接着脸色又变了。

李岷江眼疾手快摁住他,抄起来手机自己接了。

李岷江说:“叠溪在呢,嗯,我是他舅,你好。”

李岷江说:“你一会跟她说,我们这两天就回去,最迟明天,对,见了面再说吧,嗯好,到时候联系,再见。”

李岷江搁下电话,叠溪木然看他,两人啥也没说,李岷江弯腰拾了叠溪的手机,给他拼好,放在一旁。

然后他扯了扯领口,掰开转向灯,拐了个圈又回到家门口,下车绕到另一边,开门背对着叠溪站好。

李岷江说:“上来。”

叠溪知道他是想背自己进去,便要推开他,光着脚下地。

李岷江略有些不耐烦,抓住他两条胳膊往前略微使劲,叠溪便趴上了他的脊背。李岷江把钥匙给他让他开门,自己背着他一路穿过天井。

两人头顶上的石榴树随着微风轻晃,上午的阳光清澈透明。

叠溪抓着他干净的脖颈,低头看自己延长到稀薄的影子,好像攀上了一辆缓慢的列车。

小岷江碰碰小叠溪,小叠溪看他一眼。

小岷江说:你这汽车挺好看,借我玩玩行不?

小叠溪不吭声,把汽车拿起来要往书包里放。

小岷江赶紧说:我不要了,你拿出来吧,你玩,我看着。

小叠溪停了手,迟疑着又把汽车拿出来,车头拱在地上,上了发条,前轮飞速转动起来,一溜烟跑出老远。

小岷江吞口水,羡慕的说:跑得挺快,你爸给你买的?

小叠溪说:我没爸。

小岷江挠挠头,说:噢,我也没。

小叠溪考虑了很久,说:你把手洗了,我教你玩。

小岷江兴奋起来,撒腿就跑,跑了两步,又回头,说:一会吃了饭,带你去土坑里玩,那边有一排脖子粗的柳树,哥背你上树玩去。

小叠溪点点头,他蹲在地上,认真的想了想,似乎又有些后悔了。

第8章

机票订的是晚上6点40分的,李岷江取了机票,又回了趟公司,把原本去济南进货的行程取消,又匆匆忙忙去跑仓库和工厂,马经理跟跑市场的小严寸步不离跟着他,三个人忙得满头大汗。

叠溪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了,不声不响在车里坐了一会,犹豫着问:“有啥我能帮忙做的不?”

李岷江不说话,只管冷着脸看他,叠溪又低下头去。

这一忙忙到了下午两点多,两人随便找个地方草草吃完饭,李岷江显得有些疲惫不堪,回家勉强冲了个澡,出来要给路嘉文打电话,想让她开车送他俩去机场。

叠溪穿着李岷江给他的新皮鞋,差不多已经收拾妥当,正把两人的东西堆整齐打包,随口说:“别麻烦路姐了,我刚看了,出门有95路公交车,坐到终点站再打车去机场只需要12块钱。”

李岷江擦着湿濡的头发看他,说:“你倒是不怕麻烦我。”

叠溪缩了缩脖子,不愿意跟他对视,只管弄手里的东西。

李岷江倚在门上看他收拾,半晌后笑起来,说:“这时候倒乖的像只兔子,不蹬腿了?不摔手机了?”

叠溪涨红了脸,被他结实的胸膛晃到眼疼,又不好发作,只好无比悲愤的转过身去。

李岷江弯了弯嘴角,一步三晃的穿衣服去了。

李岷江果真是累坏了,叠溪收拾好东西之后发现没了动静,进屋看见他袜子套了一半,四仰八叉横在床上。

叠溪过去,推了推他,李岷江就弹起来,迷迷怔怔的像只没睡够的狮子。

叠溪说:“你昨晚上没睡觉?要不你先睡一会,到时候我叫你。”

李岷江满眼血丝,兀自愣了一会,站起来看了看手表,下命令:“不早了,走。”

叠溪心疼他,终究没忍心带着这头狮子去挤公交,出胡同口扬手招来一辆出租,把两人塞进去,直奔机场。

叠溪取了两人身份证,到前台领票,李岷江一步也不想动,怀里抱着个包坐在一旁看他跑来跑去。叠溪找了辆推车去寄存行李,经过他的时候大喝一声:“别睡!”

李岷江忽地一下坐直身子,瞪大眼,特精神。

叠溪万事俱备,拉着他去过安检,找登机口,最后又绕去机场肯德基买了两杯饮料,回头看见李岷江一脸抑郁的坐在候机厅里在打呵欠。

叠溪觉得奇怪:“你昨天晚上究竟干嘛去了?”

李岷江不回答,把包丢给他,往靠背上一靠准备养神,片刻后换了几个姿势觉得不舒服,跟叠溪说:“你坐过来点。”

叠溪咬着吸管,冲他那边挪了挪。

李岷江直接把东西拿开,身子一歪,躺在他大腿上,整个人横过来占了三四个人的位置,叠溪差点喷了可乐。

叠溪:“你这素质……”

李岷江眼皮都不睁,只说:“再说话揍你。”

叠溪:“……”

他很快便睡着了,几名乘务员走过来看看又离开,叠溪稍有些坐立不安,只好装看不到,任他枕着。李岷江呼吸安静沉稳,睡得像个小孩,他侧面很好看,鼻梁高挺,睫毛冗长,下颚的线条硬朗,一直又延伸到那宽大T恤里去。叠溪看得暗暗吞口水,几乎就要起了反应。他尴尬的把书包拿过来,缓缓抬起来李岷江的脑袋,垫在下面。

李岷江被弄得不耐烦,他睁开眼睛,目露凶光,盯着叠溪,叠溪赶紧把双手抬起来给他看,他才又满意的睡了。

叠溪就有点像笑,想掏手机给他照下来,摸了半天发现手机被自己摔碎了。

紧接着便想起了李月珊要结婚。

叠溪自小父母离异,他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后来每每出现在梦里,感觉小时候有人将自己扛在肩上,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模糊又清晰。李月珊是个倔犟而坚强的女人,她从来也不告诉叠溪他爸去哪了,自己带着叠溪搬了两次家,一直也没再找,就这么过下去。后来叠溪偶尔听外婆提起过,说你爸在外头做生意赔了钱,又欠了一屁股债,没脸回来了。

后来说烦了,老人便开始骂骂咧咧的,抹着眼泪说你这个小讨债鬼,你拖累了你妈,你爸已经投江喂了鱼,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他什么,这辈子活该要还他。

李月珊为这个还跟她吵了一架,叠溪就站在一边看。

记得当时李岷江也跟他一起站着,紧紧抓着他的手。

这些年一直都是李月珊和他相依为命,忽然李月珊说要结婚了,去过自己的日子。

叠溪就觉得呼吸涩滞的难受,自己的心要被掏空了,少了血淋淋的一大块。

他即将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夏天的傍晚来的很迟,机场里温柔的电子提醒响起,叠溪摸了摸李岷江的脸,李岷江就醒了。

叠溪说:“该登机了。”

李岷江揉揉眼,又去摸叠溪眼睛,问:“你怎么了,眼这么红?”

叠溪躲开,掂起来东西,说:“没事,风大吹的。走吧,排队去。”

李岷江点点头,跟着起身,过了一会才觉得奇怪,候机厅里哪来的风?

李岷江在起飞前跟李月珊发了个短信,说他俩差不多几个小时后到,不用来接机,在家等着就行。

然后关了手机看叠溪系着安全带,愣愣的看着窗外,知道他心里还是不好受,就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

叠溪忽然转过头,看着他说:“哥,谢谢你。”

李岷江还没反应过来,叠溪又说:“机票钱以后从我工资里扣吧,这双鞋也是。”

李岷江:“……”

他想了想,笑起来:“随你。”

叠溪点点头,便也不说话了,飞机从跑道上起飞,穿向几千米高空。

等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夜里12点,叠溪带着家里的钥匙,他犹豫了下,还是敲了敲门。李月珊果真还没睡,正敞着客厅里的灯在看电视,听见门响,赶紧跑过来开。

叠溪低着头,轻轻喊了声:“妈。”

李月珊又生气又激动,轻轻往他头上拍了一下,说:“你还知道我是你妈!”

然后抬头又看见李岷江,便赶紧往里让,忙不迭给他倒了水过来,又要张罗着给他们去弄点吃的。

李岷江赶紧起身,说:“姐,飞机上吃过了,不用麻烦。”

李月珊其实是他叔伯堂姐,但是李岷江父亲当年是被过继过来的养子,所以他跟她们只能算是本家,也就小时候偶尔联系过,连这次距上次见面,李岷江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只知道叠溪的模样很像李月珊,两个人又都是一副脾气。

李月珊先问了问他近况,又说了本家旧事,最后扯到叠溪身上来,她发自肺腑,无比感叹着说:“这臭小子给你添麻烦了岷江,这些天真是……唉,”说着又推叠溪脑袋:“跟小舅说谢谢了没!”

叠溪很不满自己一直被她当小孩,皱着眉头分辨:“说过了,你问他!”

李月珊瞪他:“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李岷江捧着茶杯,无奈干笑:“呵呵。”

然后又说起她自己,李岷江看了看叠溪,问起来:“婚礼什么时候办?”

李月珊有些不好意思,她拢了拢头发,笑起来:“都一把年纪要五十的人了,还办什么婚礼,看着也不像,等领完证,看了处房子……”

叠溪忽然说:“那男的是谁?”

李月珊又瞪他:“是你张叔叔,这孩子,都不知道叫人……他本来也要等你们回来,我让他回去了,明天说要和你们见个面……”

叠溪迎着李月珊的目光,打断她:“怎么说结就结?怎么不问问我的意思?”

李岷江一下摁住了他的手,握起来。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李月珊愣了,片刻后她笑了笑,对着李岷江说:“岷江你看看,这臭小子从小被我惯的……”

叠溪却不依不挠,直接站起来:“这家里这么多年就你跟我两个人,他谁啊?谁让他进家里来的?我同意了吗?你就往家里带……”

“啪”一声脆响,李月珊忍无可忍,抬手给了叠溪一耳光。

李岷江在同一时刻站起来,插到两人中间,急忙护住叠溪:“姐!”

叠溪好似早就预料到这一幕似的,他冷冷看了看李月珊,扭头走了,把房门重重一关。

李月珊身子气得有些发抖,眼里噙着眼泪,她兀自控制了一会,勉强笑道:“又让你看笑话了,岷江,这家里的事……唉,你知道……这小子,跟我似的,犟的很。”

李岷江点点头,搀她坐下,说:“叠溪小孩脾气重,一时想不大开,你别往心里去。”

李月珊抹了一把眼睛,说:“岷江,这么晚了就在家里住下吧,我让叠溪出来,你去他那屋睡。”

李岷江忙说:“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我去开导开导他,明天就没事了。”

李月珊点点头,她好似身心疲惫透了,又叮嘱了几句,就转身进了房。

李岷江叹口气。

叠溪门没锁,房间里黑漆漆的,李岷江推门进去,借着阳台上微弱的天光,看见他面朝下趴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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