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鱼儿
晚十一点,城东区三不管地带爆发黑帮斗殴,数百人持砍刀冲上大街,混战到一起,战况惨烈。 姜笑川在打电话给越青瓷之后掐着时间打了电话给现任局长的路演,通知他去控制事态的发展——虽然他知道,面对这样规模的黑帮火拼,路演手下的警队力量是完全不够的,只有从军区那边抽调人民武警才能做到。 所以姜笑川的这个电话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政军分家,他虽然是也负责人民武装这一块,对这种级别的重要军事型抽调却很少有发言权,之前所谓的”视察“只是对新官上任的礼节,毕竟二者之间以后会有合作,冠以”视察“之名,姜笑川面子上也好看。越青瓷那边想要以这件事为明目出动,姜笑川是不能直接出面说的,要走工作流,路演知道这件事他解决不了,一定是要通告直接的再上级的。 姜笑川忙完了,握着手机,一直坐到天明。 夜幕笼罩下,黑暗是占据世界的,可是天亮了,黑暗就渐渐地褪去。 姜笑川在这里,看不见远方的地平线,只能看到光一点点地浓烈起来,世界再次以光为主导。 这个时候,大约要他出场了。 魏来昨晚就接到了消息,今早没去市政,而是直接让司机到市政大院接人。 姜笑川作为治安这一块的负责人,现在正是他出场面对公众的时候。 坐上车,魏来直接递了一罐咖啡过来,然后将文件整理了一下给姜笑川。 他接过来,翻了翻,眉头就已经皱紧了。 容少白这盘棋下大了,越青瓷是真的得到了命令,他在向上级申请之后很快地得到了回复,这么大规模的械斗,已经可以上升到危害社会稳定,威胁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高度,所以军区那边有绝对的理由插手这件事。因为他们成立的宗旨和目标就是维护社会稳定,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虽然说得是很夸大,可是细细想来的确就是这样,越青瓷能够成功出动,在姜笑川的预料之中。 只是不知道越凡是不是也知道这个消息呢? 死亡已经过百,伤者不计其数,也有无辜的市民被卷入这次事件之中,遭到了袭击,沿街商铺毁坏严重。 这已经相当于恐怖活动了。 容少白——还真是狠得下心。 姜笑川的头发很是顺滑,落下来覆盖了他的额头,也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就静静地坐在后座,食指轻轻地敲击着膝盖,对司机说了一句:“去东区。” 现在东区那边的情况早就稳定了下来,进入了伤员清算和现场的调查,现场调查记录下来之后,整个现场就要去清理掉了。 魏来迟疑了一下:“姜市长,那边现在还在危险情况之中,并不排除还有闹事的那些黑道上的人,你去恐怕——” 姜笑川笑了一下,抬头,然后摇头:“这个时候我才最应该去。” 姜笑川说得没错,这个时候他才最应该去。 整个东区的事发现场已经被警方用警戒线拉出了一个警戒圈,武警持枪站在警戒线旁,严禁任何人进入。 外面扛着各式各样摄像机照相机的记者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阵阵地骚动着,可是因为有威慑力巨大的人民武装拦着,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可是绝佳的新闻,一出来绝对是头版头条,惊爆大众!只可惜现在还拿不到一手的资料,只有网络上这件事已经闹翻了天。 这些人一看到有辆公务车过来了,眼尖的人一下认出是副市长姜笑川的车,立刻就拥了过去。 这边现场负责的政府工作人员早就接到了姜笑川要来的消息,立刻过来开始玩维持秩序。 姜笑川早就料到是现场这种状况,下车之后只是对着这些记者安抚地一笑,说道:“各位记者朋友们都辛苦了,这次的事情很严重,付市长已经说过了要严肃处理。你们在外面等得着急,姜某也急着进去看看情况,能麻烦大家让一让吗?毕竟里面的事才是大事。” 本来还不断地问着一些刁钻问题的记者们忽然之间就有些哑口无言,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开门见山的副市长,虽然一向听说姜笑川这个副市长的做派跟其他的人不一样,可是刚刚接触到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哪个上级领导人到了这种时刻不是直接按照发言稿将要说的话背下来,先安抚大众的呢?姜笑川倒好,直接是一句“付市长说过要严肃处理”。 不过姜笑川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他们不让路也不行。 很快,姜笑川的前面就出现了一条小路,不过各式各样的闪光灯一直亮个不停。 凌晨的时候事态才控制下来,此时天才亮了没多久,城市里带着一点淡淡的灰霾,绕在周围高耸入云的水泥建筑物上,看上去有些阴郁。 姜笑川穿过了警戒线,在周围工作人员的保护下一步一步走向事发的中心区。 从边缘到中心,混乱程度逐渐提升,一开始只是看着这沿街的商铺关门闭户,地上落着一些东西,可是到里面就能看到折断的砍刀,破碎的落地窗,地上有零星的血迹。 外围的地方都已经经过了清理,没有看到什么残肢断腿之类的。 姜笑川是在现场处理人员的带领下往里走的,虽然走的是清理过的安全道,可还是能够看到周围的情况。 有的地方躺着些什么,用白布蒙了起来,有几个警官模样的人正在周围做记录。 到了里面,这里就已经全是血迹了,商铺的招牌上,粉白的装饰墙上,街边的花坛里,还有那大街上的道路,褐红色铺开,似是狂染的油彩,浓重到人的心也为之下压。 接待姜笑川的还是路演,他眉头紧皱,一见姜笑川上来就说道:“姜市长,这里的闲杂人员还在排除之中,您来太危险。” 付鹏是早就接到了消息的,自己不来,却打发姜笑川来,过会儿他们说现场排查完了,他再来露露脸,全场的摄像机不是一样全打过去吗?人们都只会看官位高的。 姜笑川现在来这里,在路演看来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他目睹了这次火拼的大半过程,这些黑道里的人狠起来就不要命,就在越中校他们在紧急抽调之中过来控制事态的时候,这些人竟然有人提着砍刀朝越青瓷冲过去,足可见是多么丧心病狂。而且最让路演担心的是——这些人有的手里握着枪。 不过姜笑川其实比他们更了解情况,可是他必须来。 他只是问了一句:“危险就危险吧,越中校他们走了吗?” “越中校那边似乎是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武警那边的人走了,不过越中校没走。” 这次是由军区正编制的越青瓷带着武警过来的,他不是总负责,只是身先士卒而已,因为要防止事态扩大,如果有任何扩大的迹象,整个事情指不定就要上升到恐怖级别,到时候直接由军队的编制来控制全事件。 能够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真不知是不是该说容少白嫌自己命太长。 路演这边话音刚落,街道的那一头,身穿军服的越青瓷就走了过来,身边还有几个人拿着本子一直在记什么。后面有人小跑上来在路演耳边说了什么,然后递上了一份手写记录。 路演看完之后那眉头便深锁起来:“他们在现场发现了军区专用的一些型号的枪支,不过被磨去了编号……还有就是……毒品。” 枪支,毒品。 这真是敏感到不得了的两个词了。 原本可能只是械斗,加入这两个词,那就严重了。 姜笑川开始思量容少白这样做到底是得是失。 这件事一旦闹大,那么枪支和毒品的问题才是关键,容氏背地里的事情就是这两样,薛延曾经暗示过姜笑川。 要能够做毒品上面的事情需要有关系,枪支就更需要了,国外不是没有黑枪流入中国,可是成州这种内陆的城市,距离边境线遥远,最靠近的就是位于中国西南角的滇河。可是这个省与东南亚相邻,那边的情况相当复杂,而且黑道势力自成体系,容少白这样的传统黑帮势力很难插得上去。 所以,容少白的合作对象是军区。 这是一个胆大得惊天动地的想法,可是也是一个胆大到别人都猜不到的想法,也是一个有同样胆量的人在军区与之合作才能成功的想法。 军区里,还有谁有这样的胆量呢? 这次的事件暴露出来,有关于这种地下交易的事情立刻就会遭到调查,容少白其实还好,毕竟是根深蒂固的传统黑势力,在威胁治安的同时,也维护一定的治安稳定,所以就算被清扫,也是慢慢地来的;可是军区那边跟枪支军火相关联的人几乎是立刻就会受到严肃处理——这恐怕才是容少白的目的。 容少白在长期的接触之中已经知道这是一滩浑水,他想要离开,可是正面拒绝不行,只好来玩儿个反面,借这次火拼的机会将这些东西摆上台面,暗中留下这些证据,狠狠地阴了一把自己所为的“合作伙伴”。 容少白,好手段,好心计。 姜笑川不禁暗叹了一声,这勾心斗角的场面,是哪里都有的。 越青瓷那边说了几句话,朝这边走过来,只是他没有近前来,只是要从那边清理过的道上离开,在别人没注意到的时候,他伸手扣上自己绿色的军帽,金黄色的绶带挂在帽檐上,看上去充满了神圣。 越青瓷朝着他弯了弯唇,之后转过眼神,若无其事地走了。 第四十五章:教你诈 现场的情况基本勘察完毕,已经确认没有危险情况会发生,姜笑川要走的时候,市长付鹏终于姗姗来迟。 身为下级,姜笑川自然要将自己了解的情况报上去,付鹏假笑着慰劳姜笑川,说些“辛苦了”之类的废话,姜笑川没多奉承他,汇报完了就离开了现场。 出去的时候很多记者已经被允许入场了,看到姜笑川出来,只有一些记者冲上来采访他,可是姜笑川只是微笑着摆手拒绝,只说“事态已经被控制下来,市民们不用担心”,其余的却是讳莫如深。 有的话不是姜笑川能说的,他始终记得自己只是副市长,再大的功劳都不是自己的,为了防止后面付鹏给他穿小鞋,他这个二把手,还是低调着离开就是了。 回去的路上他收到容少白发来的短信,请他晚上出去聚聚,姜笑川没有回信,只是删除了短信。连城那边已经查过,没有人监听姜笑川的电话,现在他还是安全的,至今没有任何人对他有所怀疑。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太会演戏,他不该从政,应该去娱乐圈。 收起了手机,他在车上交代了魏来一些事情,秘书处的筹备是最要紧的,人事那边正在跟姜笑川这里协调,派什么人来,哪些人适合,哪些人想来,都是很琐碎的问题。 魏来看着那名单,忽然冒出来一句:“想来您手下做事的可是越来越多了。” 姜笑川一愣,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理解,不过最客观的事实是——姜笑川的人缘越来越好了。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作为领导,姜笑川有能力,待人也算合适,不像是其他领导那么苛刻乃至刻薄,各方面看着都中庸,可是偏偏就真的有那力挽狂澜的气魄,里森集团投资一事更是让他的头顶添了几分光环,虽然现在姜笑川的政治路线还不明显,不知道以后是走那边的路,但是只要姜笑川不犯大错误,这绝对是晋升的路线。 在这样的人手下干事,怎么可能捞不到油水呢? 所以,听说姜笑川这边要筹备秘书处,不少人都有些蠢蠢欲动。 这些事情并非人事部一方说了算,也要尊重姜笑川的意见,有人在人事部那边动脑筋,有的人则准备从姜笑川这边下手,所以魏来现在也算是很忙了。 “想来我手下做事的人多,是好事,也是坏事。”姜笑川从后视镜里看着魏来,“没有一双好眼睛挑人,以后可要烦很久的。” 魏来知道姜笑川这话的意思,点头道:“我会注意的。” 回到市政之后,姜笑川刚刚坐下来,就见财务部部长的秘书给他送文件来了,这个时候魏来去忙了,姜笑川的秘书还没到位,就直接请他送进来了,这虽然有些违背礼节,不过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所以姜笑川也没觉得有什么。 他翻了翻文件,对这叫做刘巍的秘书随口说道:“这文件留下来我会看的,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事儿倒是没了,只是我想找找您的秘书魏来,他前几天说要跟我谈事儿,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人,按理说他是您的秘书,这怎么能不在这儿呢?”刘巍涎着脸,语气之中却带着几分做作的苦恼和讽刺。 姜笑川耳朵很灵,心也很灵。 刘巍这话乍一听的确是在找人,可是他向一个副市长打听人家的秘书的下落,这本身就是有些不合情理的,从没有一个下级部门的人向着上级领导打听别人下属的道理,这已经让姜笑川有些反感了;这刘巍的话,暗说魏来之前答应了他什么,现在却没有遵守约定和他见面,这就是在说魏来不守信用;而且魏来答应了他什么事,是在暗示姜笑川这个领导,魏来背着他在做什么事情,这是在姜笑川面前抹黑魏来;最后一句却是在说魏来不尽职,没有做好一个秘书的本职工作——这个刘巍,根本就是居心不良。 说起来,魏来倒是跟姜笑川提过,这人是想钻进姜笑川的秘书处的。 前后一联系,姜笑川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手段圆滑,不会当着刘巍的面说什么。 他手指按上文件的页脚,笑了一下:“我倒是听说刘秘书是很尽职的,在翟部长那里的工作做得很好呢。魏来始终是个新人,没办法跟你们比的。” 其实姜笑川这话的意思是“你刘巍是个老人了,魏来只是新来的,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不能让新人跟你这种老油条比”,可是听到刘巍的耳中就变成了“刘巍你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做得很好,魏来这种新来的就是什么都不会,真的比不过你”。二者之间的理解差距,恰恰反应了领导说话的艺术——姜笑川就是故意让他误解的。 最后刘巍点头哈腰乐呵呵地去了,姜笑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着文件,也乐呵了一阵。 抬头看到魏来脸色有些不好的带着文件回来,姜笑川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便问道:“你是怎么了?” 魏来也逐渐摸清楚了姜笑川的脾气,像是现在姜笑川这种笑容满面的表情,他说一些玩笑话也是无所谓的。所以他将文件递上去的同时苦了脸:“我听说财政部的刘秘书上来过了。” 姜笑川心说魏来的消息还真是很快,他点头:“你不如猜猜他说了什么?” “不想猜。”魏来答得十分干脆。 “你答应过他什么事?”姜笑川那眼皮一抬,又一磕,就是为了吓吓魏来。 这个时候的姜笑川看上去很是冷淡,那声音也分不出是什么情感居多,给别人的感觉自然也就高深莫测了。 魏来只说:“他曾经问我秘书处的事情,我敷衍着说了。” 姜笑川一下就笑了,“我就猜是这样。他给我说你答应了他什么事,结果似乎放了他鸽子,给我说了一些不怎么好的事。作为你的领导,我不该给你说这些,可是你是个不错的后辈,值得栽培,所以我破例提点你,刘巍这样的人是最不能得罪的,你毕竟是个新人,很多事情还很欠缺。如果换个领导,说不定就真的信了他了。” 也就是说姜笑川是没有相信他的。 魏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谢谢姜市长提点了。” “刘巍这样的人,只能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你不必跟他深交,该利用他的时候就利用,毕竟他除了急功近利一些也是人才。这些人,要摸清楚他们的脾性才能用好。新建的秘书处,刘巍这样的人肯定不少,你这样的性子指不定是会吃亏的。处理的时候手段圆滑一些,有时候使手腕不是什么坏事,你是我的机要秘书,只要很多事情不露痕迹,不触犯到我个人的一些底线,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要成为一个完全合格的机要秘书。” 这算是姜笑川对这个后辈很重要的提点了,他说完就重新翻开文件,准备处理事情了。 魏来告辞,出了门,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倒了一杯水,想着姜笑川的话,看向了窗外。 还真是很厉害的领导,看出了他最近处理事情手法上的改变。 因为组建秘书处的事情,情况复杂,他做事有些缩手缩脚放不开。在姜笑川的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官场的了解深了,很多事情就更加顾忌。不是没人给姜笑川送钱,只是现在还没人敢做得太明显。 姜笑川蹿升太快,虽然手段那些看上去很老辣,可是在别人眼里还是新人,这样的人让那些想要办事的人没胆子勾搭,倒是姜笑川管着的下级部分,抽油水很多。 他整理了一下心绪,翻开秘书处的筹备文件,将刘巍的名字从预备名单里划去了。 姜笑川这边提点完了魏来,也就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了。 这次容少白的戏唱得太响,整个成州都要为这场戏颤抖。 成州的黑道势力已经到了不得不肃清的时候了,他要为接下来的这一场硬仗做好充分的准备。 走的时候,他还在思考要不要去见容少白,毕竟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有人注意到他跟一个黑道的头子走到一起,那才是真的麻烦了。 这次的报告上说明,死伤的人几乎都是青团和赤色的,有几位主谋的老大也被砍伤,后来被警方抓捕,口供的录入很快,很快就已经查明是青团和赤色之间因为毒品生意和枪支生意起了争执,慢慢发展到了火拼的地步,一切看上去都很清晰。 可是姜笑川知道,这背后有一只手,推动着,还有一只手,在与之较量。 因为成州不太平,加设市政公交的提案已经上去了,全国其他省市已经有地方开通了这一类班车,成州这是第一次尝试,不过反应不是很强烈,只受到了一部分人的欢迎。 只有在政府里混得穷的人才喜欢这东西,油水足的谁愿意去坐你那破公交?大家都是有公务车的人,能公车私用多好? 不过毕竟是一个倡导廉洁的提案,在这种敏感的时期提交上去几乎是立马就通过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开通。 姜笑川决定去见容少白,毕竟还有很多事情没谈。他从地铁一号线出发,绕去了约定的见面地点,距离市政很远。 路上他接到了越青瓷给他的一条意味深长的短信:总之,那些枪支跟我是没有关系的。 姜笑川几乎立刻就明白事情的始末了。 越青瓷本人跟枪支事情没去牵扯,可是看这条短信的口气,分明带着些凉薄的意味,很显然——越青瓷乐见此事发生。 枪支什么的,大约是越凡那个派系搞出来的。 步行街,地下广场,角落里的仿古茶楼。 容少白已经坐了很久,穿着丝绸白褂,两襟是对称的盘花,看上去突然就有了一种民国时期老旧感。 姜笑川看到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暗了一下,不自觉就有一种时光倒流回二十世纪大上海的错觉。 容少白手执着紫砂壶,对他笑了一下:“一切顺利。” 第四十六章:黑白 一切顺利吗? 看样子一切还真的是在容少白的预料之中了。 姜笑川坐在了他的对面,开口就道:“局中所有人,能跟你现在一样有这泡茶的雅兴的人估计是真的找不到几个了。” 或者说根本没有。 这一次的火拼,根本就是容少白在背后使手段,如果这是一场赌局,那么赢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容少白。 容少白闻言眯着眼睛笑了笑,一副慵懒的模样,一手执着壶耳,一手手指压着壶身,那突出来的紫砂壶的茶肚子圆润而反射柔光,却并不是平滑的,可以看得出砂质很好。容少白没有直接接姜笑川的话,只是说这紫砂壶:“在宜兴的山上,盖一个章的紫砂壶在山上是一块钱;山腰上就成了两块;下了山在山脚下可能是五块十块,出了山,成了几十块;出了宜兴走向全国,最次的紫砂壶也有百千的价格——这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 紫砂壶是茶具中的精品,宜兴的更是精品中的精品,贡春壶算是紫砂壶中流传最广的,不过不懂行的人只知道紫砂壶贵,而不知道为什么贵。 容少白似乎是很了解这方面的事,不过容少白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不是很相关的话题。 姜笑川没插嘴,只是听着。 容少白倒茶,动作很轻缓,“东南亚的毒品,金三角本地,纯品的海洛因大单生意论吨卖,到了滇河论公斤,到了成州——这个国内毒品流动最频繁的地方,已经是按照克算钱了。” 开始听出一些味儿来了,容少白也是谈话的高手啊。 “在成州,弄到枪不是难事,我们隔壁那个直辖市的黑帮几乎已经有了自己的军械库,说实话,成州的黑帮跟他们比除了规模更大之外,没有任何的优势。弄到枪很简单,可是大单的生意很难接。更难的是弹药,很普通的子弹。私造的话,技术不过关,常出问题,去买的话——就跟紫砂壶和毒品一样了。要我容少白拉下脸来跟别人争论一颗子弹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价格收购——做不到。” “我接手容氏没有多久,新旧更替,发展的方向也是不一样的。那些不符合我的要求的人,必须封杀掉。所以,挑动青团和赤色火拼,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做法。青团和赤色哄抬毒品枪支弹药的价格,想要挤垮容氏。我前些日子跟军区那边说好,弄到了一批枪支弹药,用看似跟容氏没关系的人放出了消息,低价丢出去,以前这方面一直是容氏独大,可是这一次我们不插手,青团和赤色因为利益问题相互争抢这单生意,加上我的挑拨,火拼在所难免。” “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昨天那一场好戏。” 容少白将桌上的杯子一字地排开,修长的手指扣在深色的紫砂杯沿上,充满了古典的优雅和高贵,单看他这样,不提及他的身份,倒真的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了。 姜笑川面前也放着一只杯子,他的眼光却落在容少白那张没有什么过于激烈的表情的脸上,脑子里的一些线索却串了起来:“所以——秋毅的那件案子,其实只是个幌子,你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这个计划的吧?从军区那边找到了能够跟你合作的人,或者说这个合作者是早就存在了的。然后借助案件的爆发,给自己不参与这次廉价枪支弹药的争端提供充足的借口,否则青团和赤色之间怎么可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直接开始火拼?他们是认定了你们容氏没有威胁才敢这样做。” 虽然,最后青团和赤色还是被容少白黑得底儿掉。 容少白对姜笑川竟然能够这么快想通这其中的关窍表示很惊讶,他挑了一下眉:“姜市长反应很快,容某不得不怀疑你之前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我听说,原来那个当记者的‘薛催命’,一直在暗中查容氏。” 薛催命? 姜笑川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容少白说的是薛延,顿时有种想笑的冲动,他一按自己眉心,摇头笑了一下:“我不清楚。” 容少白也不多像是想要在薛延的事情上多说什么的样子,他只是多说了一句:“我不动那薛延,不代表别人不动他,在纪委那种地方,如果他没什么后台,现在他那些做法就是找死。” 正义感太过的人,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然而姜笑川的表现,很是冷淡,出乎容少白意料的那种。姜笑川竟然说:“这样的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也就那样吧。” 听上去,姜笑川似乎真的不是很关注薛延的死活,就像是跟这个人没有任何交情。 容少白听不出姜笑川的话有几分是真,他只是随口一说薛延的问题而已,如果真跟姜笑川有关,姜笑川自己会注意到的,他对薛延是真的没什么恶意。如果不是薛延一开始就因为秋毅的死而针对容氏,容少白也不会将计就计设计了青团和赤色了,还因为这次火拼故意留下了一些很敏感的证据,到时候军区那边发现了那些强制毒品,那个一直跟容少白合作的人难保不会露出马脚,也许被一举拔除都有可能——这个时候,容少白的目的就完全达到了。 他做这么多的目的,不过就是想容氏完全洗白而已。 现在的容氏拥有充足的资金,完美的专家团队,黑道上的来钱已经完全比不过商业上的正当资金来源了,留着黑道这边,隐患只会越来越大。容少白是个力求完美的人,这样的瑕疵,是不被容许存在的。 “我容少白不是什么好人,坏到了心肺里。” “可是——因为有责任,我能狠心让容氏赖以生存的这些腐朽的基业在我手里葬送,我是它们的掘墓人;因为有野心,我能亲手斩断容氏跟那些不合法的东西的联系,尽管用的也是非法的手段,可我是新世界的开创者。” “我不足以洗白容氏,可是我的继任者还会继续。也许我会为此付出代价,可是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不是黑,也不是白,我是黑白过渡时候的一架桥,我半黑半白。我身为黑,我心为白。” 他是容少白,旧世界的掘墓人,新世界的开创者。 他身为黑,他心为白。 姜笑川忽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用那种隐藏了很久的深沉目光看着容少白,似乎看到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以后的结局,他眼中那种曾经被容少白怀疑的沧桑再次涌了出来,弥散在他眼眸的每一处,又渐渐地凝聚到瞳孔中。 终究只是看着,没说话。 容少白这种角色,一般都没有好下场。 这个规律,他知道,容少白也知道。只是他们都不说。 他开始知道为什么容氏上一任掌门人会选择容少白,家族的继任者,必须是有责任心的人,要有那种可笑可悲却又可敬的荣耀感和使命感,将家族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要求掌权者不仅精通权谋人心,还要在适当的时候作出牺牲。 “容少白,如果你出身红色家族,大约会是帝王。” “可我出身黑色家族。” 容少白笑了一声,似乎也很感慨。 说完那番话的他,只是抚弄着自己的袖子,丝绸质地在灯光下,柔软得不像样。 帝王什么的,他们都懂那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说,这次火拼之后,成州会有大型的扫黑活动。”姜笑川还是说出了这个早就准备好的消息。 他随手将这自己暗蓝色的领带夹松了松,又重新放到整条领带三分之一处,夹好了。他整个人看上去还是那么严谨,可是眼神却已经随意了许多。 成州要进行扫黑大清洗这个消息,对决意给自己洗白的容少白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坏消息。 容少白对此也早有准备,他在做出参与火拼的决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将那些阻挡洗白的人都投入火拼之中,化为灰烬,成为新世界的土壤,为新世界的开启奠基。他都觉得自己很疯狂:“这是一个好消息。” 然后他拿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一份容氏盘口的清单。 容少白的戒环缓缓地转动着,他的声音也不是很快:“容氏的盘口,就在这些地方,能够被扫掉的都在这上面了,姜市长能够猜到我的意思的。” 容少白还要玩儿一手借刀杀人。 不过这一次,不是借青团和赤色的手,他是要借姜笑川的手。 可是姜笑川这手还不能不借,扫黑必须进行,青团和赤色固然是大头,可容氏是本市最大的黑道组织,是个成州市的人都知道,扫黑不扫容氏,就像是吃烤全羊不吃羊肉只吃骨头一样。 他拿起那份名单看了看,心中一凛,再看向容少白的时候才确认了这个人要洗白的决心是多大。这份名单上,有着容氏百分之八十的盘口,他全部交出来,这是要来个全盘推倒再重建了。 以一个命案为契机,策划了一起很可能会震惊全国的黑道火拼事件,紧接着却直接交出了自己的盘口,要彻底洗底,这份魄力——姜笑川不得不佩服。 “这些盘口,都是我清过的,剩下的一部分没交上来,是因为那一部分人也是决心洗白的,我不能做得太绝。”容少白略微解释了一下。 姜笑川收起了那份名单,然后端起了茶杯,这么一会儿虽然没说什么话,可是也该口渴了。他低眼一看那颜色纯正的茶水,不禁摇头笑了笑:“只希望,容会长日后不要为自己今日的选择而后悔。” 他其实不是对容少白说这话,而是对他自己说。 他跟容少白其实没什么两样。 不是黑,也不是白,介于黑白之间,难以区分,他踏在黑白的线上,和容少白一样很容易迷失自我。 容少白是身为黑,心为白,那么他呢? 他姜笑川,何为黑,何为白? 第四十七章:爆炸 成州市再次爆出震惊全国的黑道火拼事件,将人们对黑恶势力的注意力提升到了顶点。 在严峻的形势面前,成州市委市政府当机立断,成立扫黑小组,由市长付鹏担任组长,副市长姜笑川为负责人,在火拼事件发生之后三天,全面启动成州市扫黑行动,大片大片的黑势力被强力清扫,各种违规场所也遭到肃清,警察局拘留所一时之间人满为患,倒是被当地报纸戏言“这年头最难住的就是拘留所,比五星级大酒店还火热,爆满啊”。 然而,在公众看来,这也许是无差别扫黑,可是只有熟知内情的人才知道,成州市主要的三大黑道势力在这一次扫荡之中元气大伤,就连一向被誉为“地下王朝”的容氏,在这次扫荡之中也是损失惨重,甚至损失了自己的绝大多数盘口,一下跌出了成州市龙头老大的宝座。 按理说容氏背景深厚,没人敢跟他们叫板,可是这损失惨重的却是看起来跟黑道火拼案最没有关系的容氏,青团和赤色顶多是被打压得很惨,可是容氏几乎是以一种壮烈的姿态在走向终结。 人们看着报纸,也只是摇头一笑,感叹一句:“树大招风,容氏辉煌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间倒下了,根基已经腐朽,受不住风雨了……” 然后,这些人将报纸投入了垃圾桶,过去的就成为过去,成州市的天气每天都是不一样的。 所有人都在看容少白的笑话,可是容少白没有笑话能给他们看。 一个新的世界在别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正悄然崛起。 扫黑行动过去之后一周,容氏集团正式成立,从那一刻起,容少白跟黑道的关系正式隐藏得干干净净,他成为了一个商人,而不是黑社会的老大。 剪彩的那一天,市长付鹏还专程去了一趟,给足了容少白这棵摇钱树的面子。 一面在打黑,一面却帮原本黑势力的一把手的公司剪彩——姜笑川合上报纸,讽刺地笑了一声。 真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付鹏。 不过那与姜笑川无关了。 今天是钱启明押解回成州的日子,成州市政市委这边要派人去看看,做一下交接工作,人还是省委先控制着,再慢慢说调查的事情。 前天连城就打电话通知过他了,钱启明抓到,连城的工作就会更加顺利了。 可以想见,如果没有意外,成州市又会变天了。 他走出门,外面已经成立了专门的秘书处,人都是魏来负责挑的,他不用担心魏来挑的人,因为魏来已经足够聪明。领导不喜欢自己的属下搞小团队,魏来没有什么身份背景,看起来晋升是很困难的,没有背景对他没有好处,可是换一个角度来说,领导最喜欢的就是没有背景而又踏实肯干的,这样的人比较好掌握,而且提拔他之后会让他更加忠心。 有了秘书处之后,姜笑川这边的工作就轻松了许多,办事效率大大提高,在上次的工作会议上海被付鹏虚情假意地夸奖了一番。 “姜市长,司机已经在等您了,他们准备九点十分出发,您现在就去?”魏来抱着文件走上来,看着正在取自己挂在门上的外套的姜笑川,这样问道。 姜笑川漫不经心地一点头,“现在就去,这次去的人比较多,我桌上那些文件已经处理好了,你下发一下,我走了。” “好的,您慢走。” 魏来目送姜笑川离开办公室,回头的时候看到自己亲手组建起来的秘书处,想到那个没来得及进来的刘巍。 上一次在姜笑川面前说话的那个刘巍,已经因为一笔账务失误和工作不尽心,被财政部长在一次人事调动中派去了最没有用的后勤部。魏来不觉得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像是刘巍这种吃里扒外想要不断往上爬的人,上进心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要看对地方用。 魏来不过是利用自己机要秘书的身份提点了财政部长一下而已。 姜笑川下楼的时候遇到了十丈付鹏,付鹏亲切地搭住他的肩膀:“这次去看看钱启明就辛苦你了,你和许卫国副市长是代表咱们市政府去的,可不要迟到,给省上的领导留个好印象,虽然钱启明是成州的蛀虫,可你是成州的精英,万万不能让别人以为咱们成州都是钱启明那种败类。一路顺风啊。” “谢谢付市长关心了,我一定准时到达。”姜笑川觉得今天付鹏笑得格外灿烂,说什么准时到达,还一直强调,难道是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人物? 可是……不管怎么说被捕的是钱启明,好歹也跟付鹏有过利益牵扯,这怎么转眼之间他就能这样高兴了? 直到坐在了车上,姜笑川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代表成州市政府去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许卫国,一个是姜笑川,两个人坐在一辆车上。 他们是要到成州市边缘的142国道线上接人,滇河那边的人员将钱启明押解回来,送到成州市这里,剩下的就该省纪委负责了。怎么说钱启明也是个副市长,市纪委这边是没办法直接调查的,只能由省委的纪委来调查,市纪委只能协助。 普通的车挂着政府公务车的牌照,从成州市内一直开往外面,建筑物的高度开始下降,空气的透明度也越来越高,逐渐由城区顺着国道下行,两边的绿化树的叶子都变得干净起来,城市边缘的各种建设区开发区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地冒出来,成州市的经济建设呈现出一片火热的大好场景。 也难怪付鹏等人一到媒体面前发言都是成州市的发展前景如何让如何光明,单看这些开发区,一切都是好的。 只可惜……在市政的核心里,没几个好人。 许卫国是个看上去很憨厚的老实人,管着成州的卫生事业,九个副市长里就他看着最实诚,可是姜笑川知道,实诚人是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许卫国这样的人更加可怕。 姜笑川没跟许卫国说话,许卫国似乎一直在看时间,见姜笑川注意到他频繁看表的动作,他憨厚一笑解释道:“害怕迟到了,临走前付市长交代我们一定要准时呢。” 姜笑川也抬起自己的表看了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在这一段国道上已经全线戒严,姜笑川他们市委市政府的车队周围还有武装人员在旁保护,道路上干干净净,看不到其他的车辆,钱启明这个贪官,能够做到如今的这一步,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在一个大型收费站附近的集散口,停着许许多多的外省拍照的车,蜀都这边的负责部门已经将人接到了,只是滇河那边需要看护到底,交接工作在滇河蜀都交界的地方就已经做过了。 这一次,依旧是重复工作。 是那种车窗上都订着铁条的典型关押车,姜笑川下车的时候看到了连城。 连城正在前面跟滇河和那边带人来的蜀负责人们交流,进行了一系列必要的手续之后,终于有人从那辆关押车上下来,荷枪实弹的武警官兵们手持着枪站在那车周围,看着周围的动静。 整个交接的秩序很是井然,连城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就退回来几步,姜笑川正好站上来,他代表市政府是要给负责押解的人员说一些慰问的话的,不过他回头一看,副市长许卫国还站在后面,姜笑川便招呼道:“许市长,到我们了——” 此时此刻,那关押车的后车门刚刚打开,面容憔悴的钱启明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眼窝深陷,早已经失去了旧日的荣光。 围绕着这两关押车,站得最近的就是那些荷枪实弹的武警和姜笑川连城这些交接人员,不过许卫国跟那些随行人员是在后面的,省纪委的高官李嘉明还在一边跟滇河那边的人员说着琐碎的工作细节,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正常。 姜笑川就站在连城两步远的地方,他回头招呼许卫国,自然引起了连城的注意,随着他的一声喊,连城也看向了许卫国。 许卫国笑了一下,说道:“马上就来。” 说着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手腕上表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都这个时候了还整理仪容,真是服了许卫国了。 姜笑川有些无言,什么时候许卫国也这么注意仪容了?他顺手也看了一眼时间,来的路上花了许久,现在已经快要十点半了,那秒针滴滴答答一直走着,只差五个小格就要转到十二的位置。 差五秒,十点半。 五。 许卫国还在整理自己的着装,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奇怪。 四。 那边钱启明终于站了起来,在周围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伸出了一条腿,想要下来。 三。 连城皱着眉,看到许卫国往前迈出了一小步。 二。 姜笑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下意识地看了许卫国一眼,又看了自己背后的钱启明一眼。 一。 周围的人都围绕着关押车呈同心圆状排布,散落着,以姜笑川他们所处的位置为中心。许卫国忽然像是跌了一跤一样倒在地上,连城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背后的关押车上传来“滴”的一声轻响! “趴下!” 零。 “轰——” 雷霆炸响! 姜笑川被自己身边的连城一下扑倒在地,额头磕在地上,疼得厉害,身后就像是被打桩机打了一样,灼人的热浪几乎要将人掀翻! 耳边一阵阵地轰鸣着,姜笑川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只是努力地回转视线,那一辆关押车,已经四分五裂,车身的碎片飞了一地,周围散落着血迹,车子已经被汹涌的火焰围绕—— 炸弹。 第四十八章:死局 姜笑川坐在医院里,脑子里还有些东西像是浆糊一样。 一场爆炸,突如其来,将所有人都炸蒙了。 姜笑川现在还记得那个场景,他被连城压在身下,然后感觉到连城站了起来,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连城的手臂滴落在姜笑川的脖子上。 他那个时候什么也听不到,连视线都是模糊的,他只能隐约地感觉到有人在哭喊,有人在惊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个时候的世界应该是静寂无声的才好。 他模糊的视线里,身形瘦削的连城站在灼热的气浪席卷过的空气里,站在满地的狼藉之中,站在这一场凶案的现场上,白衬衣的袖子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头发因为高温而卷曲了一点,狂风吹起他的衬衣衣角,吹偏了他的刘海,眼神注视着前方熊熊燃烧的烈火,一片难言的幽暗。 在这样寂静的世界里,听不到燃烧的声音,听不到呼喊的声音,也听不到忙乱的声音…… 寂静的世界里,连城点燃了一支烟,脊背笔挺,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连城在那里站了多久,因为他被后来的医护人员抬上了救护车,可是他明明没有什么事,最应该救护的人还站在那里。 轻微脑震荡。 姜笑川按住自己的额头,觉得这一切都荒谬极了。 钱启明死了。 这是理所应当的,他就在爆炸的最中心,不死才是奇怪了。 钱启明才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交接,就出了这种事情……这些人,真的太可怕了。 为了利益丧心病狂的一群人。 姜笑川身上只有些轻微的擦伤,额头上贴了块纱布,他站在窗前,看着最新的报纸上的消息。 爆炸的事情只是略微地提了一下,政府的喉舌始终还是要听从政府的决定,不该说的事情就不要说。 他翻了翻其他的消息,竟然发现没有什么能够看的。 他只是轻微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几天而已。 病房的柜子上全是花篮水果,姜笑川却不想看一眼。这一次如果没有连城,自己也会死的。 推开病房门,他看着那凄清冷落的走廊,按照记忆里连城病房的位置走去。 连城手臂被炸飞的汽车铁皮割伤,外伤比较严重。 中纪委下来视察的人竟然出了这种事情,这才是真的闹大了。 每次查到关键的时候,那些关键的人总是会断掉,证人不断地遇险,不断地出事。 秋毅,秋伯,张小莉,钱启明…… 不管是什么身份贵贱,不管男女老少,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是被连城查到的,很有可能成为证人的,都受到了迫害。 他站在连城的病房门口,敲了敲门。 “请进。”这是连城淡然的声音。 姜笑川看了看门口的两个警卫,又看了看门,终究还是推开了。 “原来是姜市长。”连城躺坐在病床上,一只手还缠着纱布,手里握着一些白色的打印纸,上面似乎印着什么东西。 他抬眼,看到来人是姜笑川,笑了一下,又问道:“姜市长可还好?” “休养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连副处您——”他想问问连城的身体状况,却也不好问得太直白。 连城将手中的那些文件归拢,有字的一面朝下,放在一边,“我也就是皮外伤,说起来,我大概很快就会离开成州了。” 离开成州? 姜笑川愣了一下,那还在查的那些事情怎么办? 显然,连城也知道他的疑惑,他只是垂了眼,一身病号服看上去显得单薄了起来,虽然现在是夏天了。“上面已经隐约有这些意思了,钱启明死了,某些事就查不下去,再查下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明知道那些人有问题,可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什么也不能够做。” 他没有说的是,中纪委那边已经乱了,他再不回去,很多事情都会无法挽回。 连城从来没说自己是没有背景的人。 现在的官场上,太子党很多,他不过是其中很出色的一个而已。而且他的选择实在属于另辟蹊径的那种,太子党们很少选择纪委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姜笑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一个僵局,是死局,走不出去的。 成州的这一场风云,难道就这样戛然而止无疾而终? 他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连城的眼窝里有些淤青的颜色,似乎最近都在熬夜,他梳理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提醒姜笑川道:“在国道的时候,那个许卫国大约是知道这次事情的内幕的,只是现在纪委这边没办法进行调查,因为我必须要撤走,所以没人能够压制住他们,不能打草惊蛇。经过这一系列的查访,成州的官场近来会肃清很多,暂时不会再出什么乱局,不过总归是治标不治本。” 姜笑川的心情很沉重,他扭过头,看着窗外那覆盖着浓荫的绿道,天是阴沉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会有治本的那一天吗?”他很怀疑,因为整个官场总是在进行无尽的循环。 一个贪官倒下去,千万个贪官站起来。 无休无止,无穷无尽,阴谋手段从来不会消失。 成州乃至是蜀都的这一盘棋,到现在也是没下完的。 连城也被姜笑川这看似简单的疑问问住了,他虽然年轻,却也接触了纪检工作很久,从最开始的一腔热血到后来的手段圆滑,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纪委磨成那样。可是每年每年,汇总到中纪委的东西依旧很多,很杂,贪污腐败、作风不正、权钱交易——还有什么他没有见过的呢? 治本——也许只是个笑话。 只是,也许还是有那么一天的。 “现在不可能,可是总有一天可能,虽然那个时候,我跟你,也许都化为灰烬。”连城掀开被子走下床来,拉开了窗户,让清晨的凉风灌进来。 天,又要下雨了。 “我来成州这么多日子,倒是中见着下雨,以前成州也这样吗?”他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姜笑川也这样觉得,“今年的雨可能特别多吧。” “北京的雨倒是越来越少了……”连城呢喃了一句,然后转身,看着姜笑川头上的纱布,问道,“姜市长还记得自己签过的东西吗?” “记得。”那一份,权力很大的协定。 整个中国,如果到处都是贪污腐败,也许早就垮掉了。人人都在骂有关部门不作为,然而人人都在利用自己手上的关系为自己谋利,这个官场什么时候能够肃清并不取决于纪委的作为,而取决于无数还在行贿受贿的人。 “那些有问题的人,你就看着就好,允许你踩线,那是中纪委的权宜之计,可是有的东西你该知道底线在哪里。虽然有时候我们做纪检工作会使用一些特殊手段,可是这种手段本身就在一定的法律框架之内。”连城的目光平静温然,“我的离开是已经被确定了的,只是——连某希望,自己回来的时候,能将成州的这一盘死局重新下活。” 成州的死局。 流动的活水。 姜笑川心生万分的感慨,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成州的政局很多时候不是由成州市委市政府本身决定的,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省上的人有不同的政治路线,省上有人的半只脚已经跨进了中央政治局,中纪委那边也有些人的政治路线跟他们相近,所以现在成州的事不仅是成州的事,很多时候是上面的人的斗争。” 连城要说的话似乎很多,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之前自己救姜笑川的那一幕,“省委书记郑良友在上次他女儿跟周前之间的事情爆发的时候也没能被拉下来,他是跟军区那边的越家有关系,越家在省委那边的关系很硬,所以郑良友这个人你要小心。” “至于提拔你的那个省委副书记曲振东,跟政治局某位有关系,局里的那位也是蜀都省提上去的,蜀都这边的情况越好,他在局里的筹码也就多,所以现在成州出这些事,不在他的期望之中。有人想要将这位高级领导拉下来,他却不想被拉下来,也许成州这一滩水还要搅弄很久。” “曲振东是局里那位的人,跟郑良友之间斗得很厉害,他们省委这边的情况你很快就能够摸清。我也不多说了,毕竟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姜笑川一怔,看向连城。 连城一笑:“今天下午我就走。” 爆炸事件发生,中纪委那边立刻作出了反应,对这样明目张胆的杀人灭口感到无比的震怒,可是他们又不能采用太过强硬的措施,毕竟党中央的文件说要保证和谐的大局,他们的行动太过必然破坏成州的稳定,这要是闹大了,就算是中纪委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先是连续的证人意外死亡,经济方面问题频出,两位副市先后落马,接着是成州黑道大火拼,地下势力洗牌重建,现在一位副市长甚至已经葬身于炸弹制造的火海,就连连城也因此受伤,现场还有其他的死伤,就连武警都没能幸免于难。 那是一场血淋淋的惨剧,注定在连城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可是他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打倒的人,背后那些人的这种疯狂的行为,引起的只是连城的反感,他喜欢挑战,也厌恶罪恶。 “姜市长,你是我留在成州的一枚暗钉,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被肮脏腐朽的东西锈蚀,永远端端正正、也堂堂正正地,立在成州的官场上。” 这是一片充斥着欲望的土地,也生长着一群充斥着欲望的官员。 姜笑川离开了连城的病房,他站在走廊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接下来,就是自己孤军奋战了么…… 外面,雨,又开始下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孤胆的英雄。 第四十九章:不相信 经市政府内部工作会议讨论决定,姜笑川工作中管着的财政一项交给新的代理副市长伍琚,付鹏说这是为了减轻姜笑川的工作压力,在别人眼中姜笑川欣然接受。 到底是不是欣然接受了,只有姜笑川自己知道。 连城走了,带走中纪委的那些视察人员,整个成州的所有官员几乎都松了一口气,就差没欢天喜地地放鞭炮庆祝了。 所有人以为爆炸案一出,中纪委必然会加大了火力调查内情,可谁知道中纪委竟然怕了! 说到底那个下来视察的还是个愣头青,有背景又怎么样?背景是强不过整个官场的规则的。 管你是什么书记主任,只要触犯到他们的利益,通通要被推翻掉!更何况,你连城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处长,想要斗赢整个成州的官场,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姜笑川现在一进市政大楼就能看到那些牛鬼蛇神们高兴地谈论那一天的那一起爆炸案,作为当事人之一,姜笑川也常常被别人问他当时的感受,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之下连城还救了他,这可不得了啊,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舍己救人的人出现,还是为了他们成州官场的圈内人——这可是不得了啊。 别人都问姜笑川当时是什么感受,姜笑川只说“连副处舍身救人,高风亮节”,然后送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之后不管是懂了的还是没懂的,都装作自己很懂地直接笑起来。 在他们的眼里,连城那种人就是傻子。 姜笑川是成州官场的圈内人,他是现任省委副书记曲振东的门生,这点大家都知道,所以因为这一层关系,就算所有人都没听说姜笑川有收谁的钱办过事,可是他们还是认定了姜笑川不会是那种迂腐的清廉官员,在谈话的时候也很少避讳他。 只有那个许卫国,爆炸发生的时候他也在场,现在逢人就吹嘘自己当时运气好,反应快,一听见声音直接就趴倒了,这才躲过一劫之类的。 每次他说的时候,姜笑川如果在的话,都只是跟着众人笑两声——许卫国是真的反应快,还是他根本已经提前知道了会爆炸这个消息,谁也不知道。 可是从蛛丝马迹里是可以推测的,比如是市长付鹏对姜笑川说要准时,许卫国也说市长让他准时,许卫国一路上还在看时间,这两个人之中,必定是有一个不正常或者根本两个都有鬼。到底是谁,现在姜笑川还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的处境其实很艰难,有人暗中盯上了他。 这一天是周六,成州是四季分明的,现在已经进入了最热的三伏天,成州的官员们的办事时间表里,下午的办公已经是名存实亡,一到了下午,各大办事处都是人去楼空,根本不会有人在,因为太热了,没有哪个官员或者公务员会坐在那里为民办实事。 不上班的一天,在太阳还没升起来之前,姜笑川穿着运动衫,背了包去射击馆,来得跟他一样早的客人实在是不多见,现在姜笑川这张脸在公众面前出现得也多了,那登记处的小姐看了他,竟然也喊了一声“姜市长好”。 姜笑川没在意,对她笑笑,转身就拿了证进去领东西。 今天状态不佳,最好的成绩也就是八环,比起越青瓷那样随意的一枪就直接命中,他这种业余的还差得远。 打完之后他坐到楼上的咖啡厅里,等人。 能够在射击馆等的人,除了越青瓷是没有别人了。 十点,越青瓷准时到了。 “笑川兄来得很早。”越青瓷穿着浅青色的小波点衬衣,看上去倒显得更加年轻,跟大街上走着的那些饮食男女一样,看上去很有休闲气息,可是这个人偏偏已经是个上校了。 越上校。 他的晋升已经快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在军区的编制里能够这样升军衔,姜笑川还从来没听说过。 不过,也许是因为上次在处理黑帮火拼事件之中他的优秀表现,以及事后在调查军区枪支弹药的时候出了大力,也算是立了功的原因吧? 姜笑川看到他坐下,端起了摆在他面前的加冰柠檬水,接了一句:“政府这边一到周五就很闲,周六周日休假。” “军区也没你想象中的那么繁忙。”要真的忙的话,姜笑川就不可能这个时候还出来了。 “几个月前,那件事怎么样了?”因为火拼一事而暴露出来的军区枪支弹药的问题,一直在姜笑川的关注列表之中,因为这关系到容少白背后的人。 越青瓷倒是没有想到姜笑川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这两天这个问题才刚刚上报上去,有了些眉目,不过自家那些老头子似乎很不愿意处理这些问题,毕竟是自家人。 “那些事情都是越凡搞出来的,不过他背后是不是还有人我就不清楚了,再高的也不是我们现在就能够触摸到的层次,暂时关注,却不要太过关注。”越青瓷很爽快地给出了答案,“说起来,容少白倒是个很聪明的人。”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闪了一下,看向姜笑川,可是姜笑川的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又跟容少白有什么关系?”关系大了去了,姜笑川是知道得比较清楚的,毕竟现在容氏集团洗底,一门心思做生意,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已经成为了成州的模范企业,而且容少白很会装裱门面,不断地参加各种各样的慈善活动,出手阔绰,在面子工程上从来不抠门,很快就树立了良好的公司形象,整个成州现在提到容氏,都没什么人觉得这根本上还是个黑道起家的公司。 跟军方那边的合作因为火拼暴露之后,容氏家族在军方那边的合伙人因为风紧,不再跟他们联系,容氏也因为在火拼和之后的扫黑之中力量消失殆尽,失去了成州黑道第一的宝座,而被军方的那些人抛弃,两者之间的合作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断掉了。 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个巧合,而不是谁的过错,所以从来没人再去找过容少白的麻烦,军方那边甚至还在帮助容少白——因为客观上来说,正是由于他们二者之间的合作才导致了容氏在那次扫黑之中几乎全军覆没。 容少白曾在跟这些人的一次暗中见面之中故意发火,说军区就是为了逼死他们容氏,经过几轮谈判,从军区的手里搞到了一些补偿的筹码,从此再没有了任何的联系。 容氏集团,就这样在容少白一手的运作之下慢慢地起来了,容少白本人是送去读过MBA的,专业化的运作在他看来很是简单。 现在,容少白已经是成州市唯一一位如此年轻就已经身家过亿的企业家了。 越青瓷骤然提到容少白,这似乎很不符合常理。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 姜笑川没表现出任何的异样,这是等着越青瓷说话。 越青瓷说,“只是觉得他因祸得福,容氏洗白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越凡就惨了,现在还陷在泥潭里呢。” 如果代表军方那边跟容少白合作的人是越凡的话,一切倒也还是说得清楚的,越凡陷入泥潭,难道就仅仅是因为容少白那件事情吗?姜笑川笑了,“就算是有他陷入泥潭的契机,也要越青你——有那个实力和胆魄敢暗中下手啊。” “他越凡阴我的时候多了,我不过是以牙还牙。说起来,没有姜市长那一次雷厉风行的扫黑,让越凡断掉了跟容氏之间的联系,我又怎么可能在他最虚弱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呢?” 越青瓷端着那透明的玻璃杯,唇角带着淡薄的笑意。 外面强烈的阳光折射到那清澈透明的水中,看上去有一种宁静悠远的错觉。金黄色的鲜柠檬泡在水里,静止不动。 容少白是越凡的外援,就像是姜笑川是越青瓷的外援一样。 只可惜,容少白跟姜笑川已经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而姜笑川现在又站在越青瓷这边。越凡的失败是注定了的。 “看起来他是最虚弱的,可那毕竟还是一头老虎。”姜笑川意味深长地说着,他现在对这个道理明白得很清楚,因为他还记得,自己是连城留下来的一颗暗钉,他尽管身涉局中,却始终如一个旁观者那样冷静。 “我听说,姜市长已经开始为自己物色对象了?”越青瓷忽然转移了话题,让姜笑川愣了一下。 他抬头,忽然笑了笑,“越青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笑川,我的消息一向是很灵通的,我家倒是有几个很仰慕你的丫头……” 先是喊“姜市长”,转眼又叫他“笑川”,姜笑川有些不明白越青瓷是怎么想的。 他不可否认在听到“笑川”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跳停了一下,多么熟悉的字眼——笑川。 他垂下眼,往昔的记忆又开始汹涌,他开口,然后听到自己平静得不像话的声音:“这种事情,找得到自己喜欢的,自然是最好。说起来,越青年纪也差不多了,也没有心仪的对象吗?” “我们这些军区里的,还是光棍居多,我可不敢先脱单,回队里可是会被毁尸灭迹的。”越青瓷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姜笑川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可是越青瓷顿了一下,竟然说,“其实你说得不错,找得到合适的是很好的,如果真有那样的一个人,我愿意倾尽我所有去爱。” 这样的话,不该是越青瓷说出来的。 姜笑川听着,只觉得一阵阵地悲哀着。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按了一下自己左手的虎口处,笑说道:“这样的话,越上校可不要随口胡言,日后若是做不到,可就不好的。我是不相信有谁能够用生命去换取爱情的。” 更何况是越青瓷呢? 越青瓷的手指可能是因为触摸着冰水,从指尖那凉意就直蹿进了心底,他觉得那凉意,就从自己的心底,顺着血液流淌涌动的轨迹,让全身都降温。 他说:“我也不相信。” 爱一个人,就要离他远远的,不要再害了他。 第五十章:代市长 成州的官场,已经平静了许多时日,经济建设如火如荼,整个市政班子一直想着大和谐的方向稳步迈进,所有人都会以为这一切就这样完美地进行下去。 现在的成州,谁不赞一句政治清明、社会和谐? 黑道势力肃清,贪污腐败之风因为上半年的那一次未完成的清洗而干净了很多,经济建设的力度再次被抓了上来,各大媒体报刊又开始铺天盖地地高唱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姜笑川现在每次看报纸都觉得那是满目的空洞,写得太过官方,口气生硬,那些报纸不是普通公众的报纸,那是他们这些官员的报纸,专业术语太多,一看全是空话套话。 他那天见过了越青瓷之后就回家了,不过当晚越青瓷在电话里给他说了一件大事,那一晚他没有睡着。 连城的的确确是离开了成州这块地儿,可是他当初布置在这里的一些东西现在才开始收网。 周一,工作日,姜笑川早早地就到了市政,发改委的人今天会给他做一个报告,而在听取了报告之后他还要去参加市政工作会议。 发改委这边有人上个月去了朝鲜考察,这个月回来正好说事儿,成州也是要搞搞资金外流,到外国去投资的。 朝鲜和中国的经济关系一向很铁,不提高层领导方面的问题,在朝鲜投资还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姜笑川翻开文件的时候,发改委部长陈初满面红光,扬着手绕着会议桌走,将他在朝鲜的见闻一一说来。 在听陈初说朝鲜准备学习中国搞经济开发区的时候姜笑川在文件上记了一笔,等到报告结束之后将文件递还给陈初,“朝鲜经济开发区的问题可以注意一下,合适的话咱们再派个考察团去,这件事情得好好抓,抓好了又是政绩。” 姜笑川收起自己的钢笔,对着陈初笑了一下,看上去很是和善。 陈初心中大定,坚定地点了点头:“姜市长您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办好,交给就好。” 姜笑川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陈初眼神之中闪动着的精明的神色,不禁开始考量起来。 作为一个领导,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站在姜笑川现在的位置上,他该挑好自己的继任者了。 发改委的汇报完工作就陆陆续续离开了,魏来给他端了一杯白水进来,然后皱着眉在他耳边悄声道:“华信集团那边又……” 姜笑川笑了一声,华信集团的事情早就开始了,这华信就是他上辈子的那个,华信集团的豆腐渣工程就是姜笑川倒台的开始,这一世沿河大桥有个庞大的工程招标,工期很紧,明年六月就要投入使用,很少有公司能够包下这样的大项目,就算是包下来了项目资金也会相当惊人。 可是现在成州市政的资金还在赤字之中,在整个经济大环境蒸蒸日上的时候,成州市的这种赤字在全国所有省市之中都是极其扎眼的。诚然,这是当初周前和钱启明留下来的烂摊子,那些资金的去向现在还不知道,不知道是被他们贪污转移了,还是一级吞一级被上面的人吞走了,总之这些钱就这样悄悄地飞走了,上亿的资金人间蒸发,整个市政竟然没有人对这些事情给予长期的关注,只有姜笑川还偶尔看看资金调查的进展。 这些人都对这些事情感到习惯了,现如今的中国有很多怪象,官员不贪污不是官员,医生不收红包不是医生,高管不捐款逃走不是高管,国企不腐败不是国企,老总不包二奶不是老总…… 一系列的怪现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一种常象,每个人因为习惯的力量浸银其中,不自觉地就开始将这些当做了正常的,哪天官员不收受贿赂了,所有人才要惶恐了。 当初他问连城,能不能治本,这便是问题的所在了。 只可惜,这不是一两个人能够改变的。 这个世界还需要一些热血的人。 他对魏来笑了一下,看着魏来拿着的那份华信集团的投标书,说道:“告诉周晔,华信集团的事情我只能尽力,钱你退回去,就当是跟他交个朋友。不过事情总是有变数的,招标的事情又听证会,我说了不算。” 工程招标这些大事,一向不是姜笑川这个副市长能够拿主意的,他只是拥有一定的影响力,能够影响专家团队和顾问团的决定,整个沿江大桥的工程项目启动的决定也是过了听证会的,到时候该怎样选择执行单位还是要有一定的专家团队当顾问,姜笑川不能一个人拍板。 更何况,他这个副市长说得好听一些是在管经济,可是整个市政的大权还是握在市长付鹏的手上的。副市长的职责的完全解读是:协助市长进行经济建设的中心工作。 所以姜笑川名义上是管着经济,实际上最终拍板的还是付鹏,他没有独立的决定权。 而且就算是付鹏也不是没有人制约的,市委书记李达开和市人大那边都对付鹏形成制约,市长的工作报告在市人大的会议上通不过的话,市长就面临被免职。 只不过成州的市人大到底有什么效用,姜笑川也在疑惑。 他走出去,去十一楼,这一次的市政工作会议举办楼层。 姜笑川最近事务繁忙,发言稿是厚厚的一摞,只是今天的会议不一样。 姜笑川的脚步落在地上,显得格外地沉稳。 “姜市长,一起走?”范全伟看到姜笑川了,连忙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跟姜笑川打了个招呼。 范全伟,整个市政的老实人? 姜笑川看似笑得真诚,实则是皮笑肉不笑,范全伟在钱启明关押车爆炸那次事件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就算是没有调查结果,姜笑川也能够猜到范全伟不是什么好人。 这个人在爆炸前一秒无巧不巧地跌倒,那会是巧合? 姜笑川相信,范全伟绝对是局内人。 范全伟是早就知道那一场爆炸会发生的,这样的人现在还呆在市政,只让人觉得一阵阵地恶心。 可是姜笑川要装作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他要告诉自己,他印象中的范全伟还是那个老实人。 “范市长,那便一起走吧。说起来,听说咱们成州已经成为文明城市文化建设干线的一枚标兵了,范市长功不可没啊!”恭维话是永远也听不厌的,也是套近乎的万能手段。 范全伟闻言,脸上还是那憨厚的笑容,“这还是大家努力的结果,是咱们成州市市民的文明程度高,历史文化悠久,我不过是站在了巨人和人民的肩膀上而已。” 说起来话来还是这样一套一套地谦虚着,姜笑川暗中已经有了决定。 越接近会议室,姜笑川脑子里的想法也就越清晰。 在踏进会议室之前,他顿住脚步,落在范全伟后面,那一刻,他站在门的那一条线上,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落地窗外,苍蓝的天际看不到一朵云,成州的天空是难得有这么干净的时候了,不像是他记忆里的那种,倒是让他回想起死前看到的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 他从门外走到门里,就像是局外走入局中。 现在整个市政府,只有他知道,这是他的一个新开始。 越青瓷那晚的那个电话的内容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这一世,他的晋升倒是更快了。 只不过,他未必是没有在里面使手段的。 越青瓷也是在暗中帮助他,他跟越青瓷这一世倒似乎是纯利益关系了。他相信哪天要是有了冲突,他跟他都不必拘泥,按照各自最大化的利益直接做就是了。 大型会议室里不是很吵,不过现在付鹏竟然还没到。 以前付鹏习惯玩儿一把大牌,总要等所有人都来齐了才会出现,不过自从周前等人落马之后,付鹏常常来得很早,不再是原来的那种懒怠模样,倒是把表面功夫做足了的。 可是,今天似乎又奇怪了——付鹏反常地没来。 姜笑川坐在了空着的位子旁边,他的左手边就是付鹏的位置,可是现在还没人。 他低眼看了看那空着的位置,心下有些感叹。 周前马上就要进入审判环节了,检察院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证据,付鹏在这个时候消失,还能有什么事情呢? 这一场工作会议,他是来不了了。 连城的能量,在中纪委,一向是很厉害的,在成州那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是在北京那边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他就有功夫腾出手来处理成州这边的事情了。 中纪委那边已经进行了大洗牌,具体又变成什么样子了姜笑川也不清楚,只是曾听消息灵通的越青瓷说,有几个原本的实权人物这次被架空了,在这次中纪委的变动这种站错了队,政治路线的分歧太过,终于被上面的人一句话打下来坐了冷板凳。 章青这个副书记在这次变动之中抓住机会爬了上去,连城似乎也升了职,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他这颗暗钉,只是一直隐藏在这里而已。 所有人表面平静,内心焦急地等待着,等来的却是上面的一纸通知。 因与周前案有牵扯,市长付鹏停滞接受调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姜笑川无比平静。 昨晚,越青瓷已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还知道,自己已经在代市长的名单上了。 八月二十二日的市人大常委会上将会对他的任职进行表决。 在所有人打量和忌惮的目光之中,姜笑川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看着表情呆滞的范全伟,提醒道:“范市长,水倒在地上了。” 范全伟面前的一瓶矿泉水倒下来,那盖子没盖好,里面的水顺着桌布就流了下来,淌了一地。 付鹏就这样,说没就没,说倒就倒了? 那市长——谁来做? 第五十一章:激流与勇退 付鹏说出事就出事,在市长不在的时候,一般由常务副市长,也就是俗称的“第一副市长”来代行市长职责。 原来成州有两位常务副市长,不过现在都倒掉了,也就是周前和钱启明,现在姜笑川管着经济,算是市政比较重要的部门,不过财政却是交给了新提上来的伍琚,他跟伍琚两个人应该算是继周前和钱启明之后的两个常务副市长,别的市只有一个常务副市长,可是成州有两个,这也是成州的政治特色了。 原来周前和钱启明厉害,就是因为他们是常务副市长,管着成州政府这边比较重要的部门,同时还列席市委常委,在当初市委会议的时候就已经当选,现在两人落马,常委的名额空出来,本该是由接替常务副市长这个位置的人填上的,可是姜笑川没能去市委常委,去的那个人是伍琚。 所以如果论官阶,就算是付鹏倒了,姜笑川在市政还是第二位,但他是真正的实权派人物。 官场上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那就是一个官员到底有没有实权,全看这个官员的忙碌程度。伍琚自然是比不上姜笑川的,他是下级城市建设部门提上来的,应当是有后台背景的人,不过姜笑川也不差。 现在市政会议上没了付鹏这个主心骨,按照惯例该由常务副市长来主持工作,可是——到底是该姜笑川上,还是该伍琚上?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就算是付鹏接受调查的消息来得很是突然,很多人难以接受,却也已经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思考利害关系了。 成州的事儿就麻烦在这里,一个市长,偏要有两个常务副市长,市长倒是轻松了,一碗水端着,跟两个常务副市长之间呈三角关系,比较稳定,不会出什么大篓子;可那毕竟是在市长没出事的时候,正厅级的干部一倒,那影响可是一连串的。 现在付鹏倒了,两个常务副市长也是早就倒掉了的,现在填了个姜笑川和伍琚,他们两人之中就要有一个来代行市长的职务,市委常委那边会在付鹏空缺的时候认命一个人成为代理市长,在市长空缺和下届成州市人大召开之前一直代行市长的职务——可是,姜笑川和伍琚谁能够成为代理市长? 工作会议上的气氛完完全全地沉静下来。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心底衡量着应该倒向哪边,许卫国的眼神在老练沉稳的伍琚和年轻持重的姜笑川之间打转了一下,却忍不住抠紧了自己的裤缝。 付鹏说倒就倒了…… 代理市长的职位是绝对落不到他许卫国的头上的,那么,就要在姜笑川和伍琚之间选边站了。 许卫国绝对不会是一个人,需要选边站的人还多着呢。 姜笑川现在虽然是实权派,可毕竟是没有进市委常委,要排在伍琚后面;伍琚虽然是在常委里面,可是在成州市政这边的人脉不够,听说同在市委常委的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跟他的关系都不算好,反而更姜笑川交情颇深…… 这一碗水,还真的是难端了。 没有人敢开口让姜笑川或者是让伍琚主持会议,枪打出头鸟,在情况还没清楚的时候就选边站实在是不明智的。 眼看着连会议都要陷入僵局,最终还是姜笑川先说话了。 “既然付市长因为一些事情不能再来,会议还是要继续进行的,我这人口才不是很好,伍市长当初可是咱们演讲活动的冠军,不如让伍市长来代为主持会议吧。” 谁也想不到姜笑川会这样说,所有人都用一种怀疑和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这不是把先机送给了别人吗? 实在是太不明智,只不过伍琚眼中却划过了一丝暗喜,虽然不明白姜笑川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可是就算姜笑川有什么阴谋,他也不怕,这场会议的主持权就是他跟姜笑川之间的第一仗,这一仗打得漂亮了,一切才能有个好的开头。 他顺水推舟,顺着姜笑川给的梯子就直接爬了上来,咳嗽了几声,正了正嗓子就开始发言,像模像样地主持起了会议。 会后,姜笑川离开的时候跟林山意一起,林山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姜笑川,问得有些直白:“姜市长这是要激流勇退?” 付鹏才倒下,热乎的事情还没冷下去呢,这整个是市政的人就开始考虑付鹏的继任者的事情了。作为一个领导,付鹏肯定早就思考过自己的继任者应该是谁,姜笑川感觉得出来,付鹏是很看重伍琚的,这是伍琚前期的优势,可是在付鹏倒下之后,这反而会成为伍琚的劣势。 在他倒下的时候,凡是跟付鹏有关系的人都要开始跟付鹏撇清关系,害怕被牵连到,所以这个时候的伍琚也就是看着风光而已。姜笑川在市政已经坐拥了半壁江山,人脉关系那是一层铁过一层,可这一次的战场很可能不在市政,而在市委。 市委,李达开,还有一些常委…… 姜笑川笑了笑,“林市长,激流都没有,哪里来的勇退啊?” 林山意眼光一闪,对这句话却只觉得半懂不懂。 代理市长这个职权谁能够得到,下一任市长就很可能是他,甚至直接一人身兼两职同时当选市委书记和市长也是可能的,别的省市这种事情可是层出不穷,就他们成州这么乱,四大班子的巨头几乎是各跑各的。 市委书记、市政市长、市人大人主任、市政协主席,四个人,四种心思,谁知道谁是谁啊? 别人家的,有的市委书记和市人大主任由一个人担任,有的是市委书记和市长由一个人担任,成州倒好,全部分开了,这也是成州政局官场复杂的客观原因之一。 现在成州市长付鹏,兼任着市委副书记,竟然也倒了,这还不是一场激流是什么? 为什么姜笑川还表现得这么平淡? 林山意着实想不通。 可是姜笑川没解释太多,只是说道:“现在咱们成州太平得很,就算是市长没了,也会稳步前进,咱们靠的不是市长,是整个班子。” 又是场面话。 不过也只有场面话能够完美地解释林山意的疑惑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多久,姜笑川就接到了连城用密线打过来的电话。 他已经很久不曾同连城通话,在他摸出手机看到是个密线电话的时候,还在猜到底是什么人,一接通了听对方自报家门,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连城。 连城的声音过了这几个月,似乎变得沉稳了许多,也带着淡淡的沙哑,更接近于一种金属的磁性。从姜笑川侧面听说的那些只言片语上看,连城的日子不轻松,一场恶斗,不过收获颇丰。他由副职转正,甚至成了第六办公室的主任,很受到这次战队大赢家章青的赏识。 大洗牌之后的中纪委,让下面的部门很是忌惮,因为章青这个人是所有作风不正、党性不强的官员们的克星,这人几乎全家都被仇家炸死,却还要一门心思地反贪反腐,手段虽然圆滑,可是该雷厉风行的时候就雷厉风行,对度也算拿捏得很好,重要的是他心中的标尺从来没有改变过。 新任的中纪委书记很赏识他,章青背后有人,有人戏称,章青背后站着的是所有迂腐的清流。 章青背后有人强力支持,中央抓贪污腐败不正之风也算是加大了力度,毕竟这个矛盾越来越大,必须在官民矛盾成为社会的主要矛盾之前将这矛盾扼杀掉。中央永远不是不反腐,而是尾大不掉,下级部门指挥不动。 如果连城执意在他选择的道路上走下去,大约就是第二个章青。 姜笑川敛回自己纷乱的思绪,听着电话里久违了的连城的声音。 “姜市长,我能够为您做到的暂时只有这些了,代理市长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市委常委副书记大约是我们能够为您提供的最大方便,不过这不是权力交易,也并非是开后门,这是整个中纪委针对成州的特殊情况便宜行事的结果,请您对外履行自己保密的义务。” 姜笑川早说过了,“激流”还没起来,何必“勇退”? 不过他有的事情也需要对连城说一说:“既然中纪委这边有安排,那么我选择接受。有的事情我已经写进了报告里,不过——我希望中纪委做事能够温和一些,成州毕竟是还要进行经济建设,如果最后出的问题太多的话,中纪委的阻力也会很大,毕竟蜀都也有许多官员在政治局里,更重要的是——那不仅打草惊蛇,市政的工作也很难进行。”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是“在其位,谋其政”,了,又觉得很多东西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姜笑川既要当好连城的暗钉,又要在所有人的面前表现完美,他有时候清廉,有时候腐败,有时候正,有时候邪,在这几个月里,姜笑川存进中纪委专门提供给他的廉政账户上的钱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境界。 不贪,是永远不会知道“贪”字来钱多快的。 这些钱的来源,姜笑川都没有告诉中纪委,他是有这个自由的,中纪委也默认这种有保留的行为,可是姜笑川不知道这些事情日后会不会成为扳倒他的筹码。 他一直觉得命运有时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这一世,他始终觉得自己还会进监狱,尽管他努力地告诉自己,他能改变。 那边的连城听他这样说,沉默了好一阵。 姜笑川这边没说话,整个办公室里安静得不成样子,他听到连城叹息一般的声音:“抱歉,我知道姜市长的压力很大,可是我现在——除了做这些,无能为力。” 所以说了,姜笑川其实还是孤独的行者,是个孤胆的英雄。 “连城,你说孤胆英雄有没有战胜的一天?”姜笑川直呼连城的名字,这是很奇怪的。 连城那边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突然改变了的称呼而沉默,良久才道:“会的。” 会? 姜笑川也不知道。他轻笑了一声:“谢谢你了,连处长,再见。” “再见。” 又成了“连处长”了,挂断电话的时候,连城忽然就有些迷茫。 而姜笑川这边却是看着外面的建筑物上方灼热着的气浪,静默不语。 第五十二章:噩耗 八月一日,建军节。 姜笑川代表市政这边回去军区出席慰问演出,在成州广场上还有军乐队组织的军乐演奏,在建军节上演军民同乐。 去成州军区,势必会遇到越青瓷,不过现在对姜笑川已经完全放开了,越青瓷的事情,已经成为他记忆力尘封的过去了。 早上出门前,姜恩成也穿得很是精神,作为越战老兵,还有着被误解成逃兵的经历,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才重新被组织上承认,时值八一,他也被电视台某家访谈节目请去了,姜笑川跟他今天也算是父子俩都要上电视了,不过不在一个台,也不在一个地儿。 “路上小心啊。”姜恩成笑得很是开朗。 姜笑川走出家门,回头看了姜恩成一眼,自从上次去医院检查之后他就格外注意老人的身体,姜恩成有心脏慢衰竭,他有时候真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可是医生又说不必太担心,让老人舒心一点就好了。 也许今天去参加访谈节目,是姜恩成这么多年来最高兴的时候吧?说不定,连接受勋章的那一次都比不过。 今天,姜恩成又将自己的那越战纪念章挂上了。 他回道:“我走了,爸你今天可要好好表现,回来我可要看你的节目的。” 姜恩成笑他贫嘴,催促他道:“你快走吧,当了市长之后是越来越啰嗦了,也不知道是跟你们哪些领导学的。” 领导动不动就喜欢长篇大论地说上一两个小时,这已经是整个中国官场上的惯例了,领导讲话说不长那就是领导词穷找不出话来说,是领导功力不够——这也是怪像了。 姜笑川只不过是在姜恩成的事情上才这么唠叨,其实在市政里,他是少有的几个不爱长篇大论的领导,谈话分配任务开会的发言都比较简短,而且一般不照着本子念,都是脱稿讲话,说话说要点,很是节约时间。 所以很多下级部门也因此对姜笑川产生了很大的好感,有时候市上的大领导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最后却让下级部门根本抓不住重点,等领导讲完了,稀里糊涂地点着头,拍着胸口,保证了一定会办好了。领导一走,立刻拉住领导的秘书,将刚刚领导的发言稿拿出来一看,上面勾下来的零星的字句才是真正的重点,也就百十来字,其他的全都是废话。 姜笑川一向是很重视效率的,上辈子他虽被定义为贪,可是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政绩差,在中国,有的清官的确是很迂腐,办事全跟着程序走,有的时候会让姜笑川很心烦。 他走出了门,看着绿化做得极好的市政大院,到处都扯着“八一快乐”“军政亲厚友好”等等,出了大院就变成了“欢庆八一,军民鱼水情”之类的,斜对面那守卫森严的军区大院就更别提了,鲜花堆在大院进门的地方,花团锦簇,横幅飘飞,就差没敲锣打鼓了。 不知道为什么姜笑川觉得很复杂,有些看不惯。 他习惯性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眉心处还是薄薄的一层。市政班车已经开通,姜笑川直接坐了上去,直达市政。 代理市长的事情还没落实下来,反正他跟伍琚都是常务副市长,两个人轮流管着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只是下面的人有些乱罢了。 是个有野心的都在观察两个人选边站,姜笑川这边的把握是比较大的,只是别人不知道姜笑川的把握在哪里。 连城,越青瓷,曲振东。 这三个人都是姜笑川的助力。 连城是姜笑川的操作者一样的存在,而越青瓷是姜笑川的合作伙伴,至于曲振东——虽然现在姜笑川怀疑曲振东,可他毕竟还是曲振东的门生,即便是与虎谋皮,这“皮”始终是在的。 付鹏是曲振东提拔上来的人,现在付鹏出了事,不知道会对曲振东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其实还是有很多的未定因素。 只不过,姜笑川现在的把握太大了,他自己觉得没什么悬念了。 只不过他却不能在面对伍琚的时候示弱,扮猪吃虎,他需要表现自己的实力,让人能够站对队,毕竟就算他真的成为了代理市长,以后也还是要靠着下面的人办事,如果那些人第一次就站到了姜笑川这边,靠好了风向,以后掌握起来会比较简单。 而第一次站到了伍琚那边的人,则会因为站错队,而在以后的工作中给姜笑川带来工作上的一些不稳定因素,这不是姜笑川想看到的。 他跟伍琚之间的关系也不能闹得太僵,依照现在这个情况,不管他跟伍琚到底谁成为代理市长,剩下的一个人肯定也是常务副市长,以后在工作上大家都是平级,只是职务的高低不一样,闹得太僵对大家都没好处。 姜笑川能够想到这一点,伍琚大概也能想到,所以他近期跟伍琚的关系还算不错,至少面上是和的,至于心里面是不是和,那就要问他们自己了。 “姜市长,市委那边来消息说一起去,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刚刚到自己的办公室,魏来就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来对着他说话。 秘书处设在隔壁,里面总是对着很多文件,不过魏来这个机要秘书却是不一样的,办公地点就在姜笑川办公室的隔壁,距离很近。 姜笑川早知道今天的行程,来到魏来的桌前,拿起表格看了看,市政这边要去的名单已经敲定了下来,他看着伍琚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弯了弯唇角。 政治上是不存在太纯粹的慰问的。 八一建军节,也是政府里的这些人名正言顺地跟军区的高级干部们“交流感情”的最佳时机,比如姜笑川跟越青瓷,就能够在这样的场合相互交流而不被诟病。 不知道伍琚在军区那边是不是有人呢? 他是知道越家那边跟市委省委这些党委组织的关系很好,至于伍琚——关于他的一切还不是很清楚。 不过姜笑川今天的主要目的不是这个,而是——市委书记李达开。 同样是常务副市长,伍琚是常委里的人,到底跟李达开是什么样的关系谁也说不准,之前也没有什么风声透出来,所以他今天跟市委的同行一起去的时候主要是要探探李达开的口风。 代理市长是由常委这边认命,之后交由人大常委会审议表决,重头戏是在前面,人大常委这边的表决投票不过就是个程序性的工作,颇有一种“橡皮图章”的感觉。 表面上中国的宪法上写着人大的权力才是核心,可是具体的施行规则上却将党组织放在了人大上面,代理市长只要是党组织这边确认下来了,人大那边基本上就只剩下一个工作——表决通过,盖章委任。 所以,如果要竞争代理市长这个位子,最重要的是在市委那里做工作,人大主任那边虽然要注意,却不需要付出太多的精力。 姜笑川坐上了自己的公务车,这车早已经换成了奥迪,这是领导们都喜欢的车,贵在颜色深沉,大多数的领导都爱这车,这已经成为领导的一种标志,内敛大气。 下车,军区,彩旗飘飘,拉高的警戒电网不知为什么让姜笑川想起了监狱。 他晃了一下自己的头,一转眼正好看到伍琚慢慢地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于是姜笑川友好地同他打了个招呼:“伍市长。” “姜市长。”伍琚看上去也很友好,看得出是个比较圆滑的人。 他们二位常务副市长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的。 只是姜笑川没有想到,军区派出来接待的人会是越凡。 他几乎快忘记这个人了,想起的时候才记起来,这人不正是越青瓷的死敌吗? 他最近没怎么听到这个名字,倒差点忙忘了。 不过越凡显然记得姜笑川,当即喊道:“姜市长,伍市长,请跟我来。” 伍琚的眉头悄然皱了一下。 不过姜笑川的表现还是完美的,他只是很正常地说着套话:“还请长官带个路。” 长官——不是“越上校”。 现在越青瓷和越凡都是上校衔了,不知道越凡心里是不是有些复杂? 姜笑川细细地思考着现在越凡的心情,却是越想越好笑。 “咔嚓……”“咔嚓,咔嚓……” 不停的,是电视台以及各大报刊杂志的摄影记者拍照的声音,在姜笑川和伍琚伸手跟军区那边的领导们一一握手的时候,快门声尤其夸张。 坐下来,姜笑川就看到最后出现的市委书记李达开了。 李达开还是一副硬朗的样子,原来他这人长得就比付鹏精明一些,现在穿着宽肩膀的西服一站上来还挺上镜。 毕竟是成州市四大班子最高级的四大巨头之一,在他到来的时候那快门声就没听过了。 他们在军区的大操场上观看演出,今天的任务就是在这里一直看着。 李达开和一个师级领导握过了手,接着省上也有领导过来,集体跟姜笑川他们亮了个相,照了个集体的八一欢庆照,终于可以坐下来看表演了。 虽然之前还是有不少的废话,可是李达开已经坐到了姜笑川旁边的那张桌子上。 李达开坐下的时候看了姜笑川一眼,又看了伍琚一眼,意味不明。反倒是坐在前面席上的曲振东,在经过姜笑川的这一席往前走的时候递给他一个微笑。 郑良友走在曲振东的前面,没有注意到。 手机震动起来,姜笑川的手掌在桌子下面转了一个,打开手机,一看,是越青瓷:“注意看看越凡有没有跟那个伍琚一起离席。” 越青瓷这是? 莫非伍琚跟军区这边也有联系? 如果照越青瓷这话推测的话,伍琚在军区多半就是越凡这边的了,可是姜笑川却是间接支持着越青瓷。如果这样的话……那他跟伍琚几乎就是被逼着要对立起来! 他还在考虑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却不想手机屏幕又是一亮,这是一个电话,来自姜笑川的老熟人,薛延。 姜笑川看了看前面,演出似乎就要开始,他手指一动,挂掉了电话,可是薛延还是锲而不舍地一直给他打电话,他正觉得奇怪,就直接点了接通,然而这个时候场边上一个政府工作人员却走了过来,直接找到了姜笑川,悄声对他说了什么。 姜笑川手指一抖,点在手机屏幕上,不小心开了扩音,里面传来薛延说话的最后几个模糊的字音:“……还在医院抢救……” 第五十三章:伏笔 八一军区的慰问表演,姜笑川终究还是没能看完。 他提前离席了。 越青瓷那天在对面的看台上盯着那空空的位置,眼神空茫,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那位置前面的桌上,还摆着副市长姜笑川的名牌,只可惜,没有人。 姜笑川赶到医院的时候是十点四十,他不顾一切地冲到抢救室门口的时候看到医生们已经出来了,那负责抢救的医生问了一声:“病人家属!” 心跳完全是混乱的,姜笑川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掌掐出血来,他甚至都还没注意到自己的身边站着薛延,只是问道:“他怎么样……” “抢救成功,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病人家属去那边签字。”那抢救医生接过一旁护士接过来的消毒手帕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说得很是简洁。 那一个瞬间,姜笑川差点虚脱,如果不是薛延顺手扶住他,他直接就坐到了地上。 有些茫然地看了薛延一眼,他那眼神就像是不认识薛延一样,头疼欲裂…… 强行挣脱薛延的手,姜笑川扶着墙自己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刚扶他的那个人是薛延,转身看了一眼,忽然之间苦笑:“谢了你了。” 时光飞逝,角色倒转。 许久之前还是他站在这里,看着薛延的痛苦,可是也就是一眨眼,薛延站着这里,看着他的痛苦。 有的事情,沧海桑田的反转,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眨眼的时光。 许久不见,薛延已经沉稳多了,他在纪委历练出来的气质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卓尔不群,就算是一个人站在这里没有对比,也能够让人看出他气质的出众。他像是被打磨过的精美器具,不过姜笑川一看到他的眼就知道了——这个人没有被官场上的那一套染黑,他的眼神还是锋锐的,他只是在用官场上那一套精心磨砺自己的宝剑。 至于这剑,最终指向何方,薛延自己是很清楚的。 看着姜笑川这模样,薛延心中很复杂,他是知道那种感受的,从接到消息之后,姜笑川的心情是两度大起大落,如今怕是缓不过来。 姜笑川目前的状况,薛延这个知情人是很清楚的,越是暗中关注,感受到的复杂也就越多。姜笑川一个人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才能面不改色地走到如今这一步。 “姜市长,姜伯父已经没事儿了,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太担心。” 事到如今,能说的也就是这样的话。 不过在这种时候,这样的话虽然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却能够让姜笑川尽快地从那种迷茫的状态之中脱出来。 姜笑川闭了闭眼,看了手术室门一眼,护士门推着姜恩成出了抢救室,然后送进了病房。姜笑川走过去,站在病房门口看。 姜恩成面色苍白,半坐在病床上,还带着面罩呼吸机,院方暂时还不敢将这撤去。 姜笑川是急性的心衰。 他去窗口那边签了字回来,坐到姜恩成的病床边上去,伸手按住了姜恩成的手,一阵阵地后怕。 姜恩成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看着姜笑川,在氧气罩里虚弱地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姜笑川辛酸得快要掉下泪来,握住了姜恩成的手说不出话。 他一直在病房里坐到天黑,然后月落星沉。 看着终于睡熟的姜恩成,他竭力捂住脸,仰起头,然后走出病房。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笔直的双腿伸直耷拉伸向走廊,脱去了宽大的西服,他就像是脱下了战甲,脱下了沉重的束缚和虚假的伪装,肩膀在夜色衬托下,竟然觉得有些过于消瘦。 夏日的夜晚,竟然也觉得寒冷彻骨。 外面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时有闪电划破夜空,成州的雨,向来是说下就下了。 一罐热可可忽然贴在了他的脸边上,姜笑川回头,看到薛延站在走廊的灯下,表情藏在阴影里。 “你还没走?” “嗯。” 薛延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姜笑川缩回双腿,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你也坐下吧。” 他还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姜伯父参加节目的时候突发了心衰,诊断说是情绪过于激动。” 薛延的叙述很简短,他是看电视的时候关注到此事的,一出事就给姜笑川打了电话,除了这次之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如果早知道去电视台采访,会发生这种事情,姜笑川说什么也不会让姜恩成去的。 看着手中圈着的热可可的吸管,姜笑川喝了一口,才觉得腹中空空,可是即便是饿了,他也没什么食欲。 薛延还是有工作的人,他不想让他在这里待太久,于是劝说道:“你先回去吧。” 这毕竟是姜笑川自己的事情,而且今天之后,人就会渐渐多起来,毕竟姜笑川是副市长,姜恩成又是老兵,什么牛鬼蛇神打着奇怪的名义来都是正常的。 薛延点点头,走之前说道:“纪委书记窦昌是支持你的。” 姜笑川默然不语。 走廊上又只剩下姜笑川一个人了。 薛延出去的时候撞见了一个人,穿着有些眼熟的黑色风衣,浑身都透出一种暗昧的冷漠,整个人都像是灰暗的,笼罩着一层阴郁——这不是军区那个最近炙手可热的上校越青瓷吗? 他来这里干什么? 薛延能够想起的也就是姜笑川。 记得上次,也是在医院里隐约看见过这人的。 他停住脚步,转身望越青瓷的背影,越青瓷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突然站住,回头看薛延。 走廊上,两个本来应该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停了下来。 越青瓷的眼很是淡漠,他挑了一下唇,稀松平常地问道:“纪检的薛延?” 明知故问。 薛延一下就感觉到了越青瓷的敌意,可是这敌意来得莫名其妙,薛延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越青瓷有什么样的仇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经意之间的最过这位权势人物,可是他偏偏记不起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从来没在其他的场合见到过越青瓷。 “越上校有事吗?” 越青瓷双手揣进风衣里,笑说道:“只是想提醒您一句,你查谁都不关我的事,可是有的人是不能查的。很多事情只要做了,就必须付出代价。” “如果是为了我心目中从来不曾改变的那些东西,就算是付出代价,又有什么了不起?越上校多虑了。” 薛延大约知道越青瓷是在说什么了,无非可能是薛延调查的某个人跟越青瓷有关系而已,他是在警告他。 只不过,最近薛延手上没什么案子,越青瓷的警告来得莫名其妙。 越青瓷眯了一下眼,敛住眼底锋芒杀机,单纯弯弯嘴角,转身向着里面走。 是姜笑川吗? 薛延看着他去的方向,心中是疑窦丛生。 两次看到越青瓷,似乎都跟姜笑川有关。 可是——他知道姜笑川现在是纪委里有特殊保密等级的特殊官员,他的一切行动是上报的,薛延作为在市委里负责姜笑川信息的人,是知道姜笑川的许多事儿的。 姜笑川从来没跟纪委说过,他跟军区的人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那种隐约的违和和危机感就那样浮现了出来,姜笑川难道还有事情瞒着纪委吗? ——这样的猜测让他顿时很是复杂。 他看不懂姜笑川,这个男人的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 他印象里的贪官不是这样的,可是他印象里的好官清官更不是这样的。 姜笑川的存在,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谜团。 不过,对于越青瓷来说,姜笑川的存在一直都是如此地清晰,甚至真实到可以触摸。 只是他不敢。 越青瓷脚步很轻,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长椅前,看到姜笑川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走廊里绿色的安全灯看上去很是阴森幽暗,可是他觉得这一刻的气氛是如此地好,以至于他产生的难以言喻的错觉。这种错觉迫使他伸出手,就要摸到姜笑川的脸。 可是在指尖差一点触到的时候,他突然缩回了手,从那种错觉之中退出来。 越青瓷就僵直地立在姜笑川的面前,只可惜姜笑川在睡,看不到越青瓷如今的眼神和情绪。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挪开了脚步,来到病房门口,看着里面睡着的那个苍老的姜恩成。 越青瓷有力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门把上,然后扭开,无声。 走动的时候,风带起了风衣的衣角,却没留住越青瓷的脚步,他慢慢地走到了床前三步远的地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还带着氧气罩的姜恩成。 那是一种极端的漠然,只是看着,长久地站立。 姜恩成是不知道他床前站了这样的一个人的,他只是略显艰难地呼吸着而已。 漠然。 在越青瓷的眼中,姜恩成就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他看着姜恩成的脸,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东西,半晌又恢复冷漠。 转身走出去,姜笑川还是在睡。 他再次停在他的面前,外面的雷声早就停了下来,雨也小了,不过在夜里,雨声却是不小。 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指尖点在他的脸颊上,然后随手一撩他颊边微长的黑发,越青瓷轻轻地又收回手,就像是自己什么也没做过一样。 脱下自己的风衣,盖在他的身上。 越青瓷里面穿着暗蓝的收腰衬衣,转身穿过走廊,踏进了还在下雨的夜里。 医院外,有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等待着他。 “越少。” “里森集团的事怎么样了?” “还在查。” “那便查吧。” 第五十四章:国企改革 也许,那只是一次意外,姜恩成很快地脱离了危险,然后在医生诊断之后撤了氧气罩,一切都似乎在转好。 就连姜笑川在官场上的一些事情也在趋向于明朗化。 市委常委八月二十日将会举行会议,代理市长将在姜笑川和伍琚两个人之间选出,连城表过态了,这个代理市长一定是给姜笑川的;越青瓷也给了消息,将会尽力。这个位置,大约是他囊中之物了。 华信集团本来已经在努力地跟姜笑川接触,不过在付鹏被调查之后,他们似乎是怕轻易巴结谁会得罪他跟伍琚之中的一个,也就处于按兵不动的状态,姜笑川顺手就将沿江大桥的项目批给了容氏集团。 现在容氏发展相当迅速,从工程建设方面做起,同时抓紧了自己的酒店连锁,之前是做房地产的,现在要来试试政府的招标项目,递上来的投标书也没有任何问题,姜笑川不会把沿江大桥的项目批给华信。 他错就错在上辈子不该跟华信扯上关系,这才被最高检察院下属的反贪总局调查,连城那个时候是中纪委的纪检工作者,为了蜀都的那些案子专程下派到反贪总局,特意拔到了副局,记得当初章青曾告诉姜笑川,为了查蜀都省的这些事,他们几乎给予了连城最大的权力,在人员的配置上是给了连城最大的自由的。 华信集团的豆腐渣工程,是姜笑川落马的开始,那一项罪名是权钱交易,职务犯罪。 他甚至还能记得当时自己收下贿赂的全过程,坐在酒店的高级套间里,越青瓷跟他说了会儿话,给他的建议是先收下华信集团的钱。之后越青瓷出去接电话,华信集团的总经理周晔进来给他送钱,他也只能接下来,后来他觉得不妥,希望将这些钱处理掉,越青瓷答应了他,可是过了几天,他等来的不是事情的解决,而是双规。 至今他都不知道那些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爆发了,到处都是头绪,可是每一个都不是姜笑川想要知道的。华信集团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他贪污的那几百万也不是什么大事,重要的是姜笑川晋升的全过程,充满了一种被过于神化的传奇色彩,三十多岁的正部级干部,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在中国政治场上的事情。 也许正是应了盛极而衰的道理吧,他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候跌下神坛,用生命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买单。 继华信集团投标案之后,陆续有人爆出了与姜笑川有关的黑社会保护伞一事,也就是姜笑川和容少白之间的“圈内人”关系,随后是姜笑川晋升的黑幕问题,涉及到权力网络的调换,不过有一个姜笑川倒台落马,还有一个他知道,却只能知道而不敢说出来的原因——政治路线。 姜笑川是个左派,可是在人大选出了新一届的领导人之后,整个国家的方针政策全部靠右了。 他不觉得自己冤,他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聪明。 这一世,容少白似乎再次成为了他的圈内人,如果按照避嫌的道理,姜笑川不应该将沿江大桥的项目批给容氏,可有句话叫做举贤不避亲,这个项目的的确确适合容氏做,看上去容氏似乎也能够将这样的项目做好,姜笑川自然是要从最公平的角度出发,选择容氏才是最正确的。 更何况,容少白没有在姜笑川这边做工作,可是整个市政负责城市规划建设的部门已经被他上上下下打点了一通,容少白又不怕得罪人,他本来就是姜笑川的圈内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站到伍琚一边去,所以做起事来就比华信集团放得开。 在这次沿江大桥的项目上,姜笑川问心无愧。 在做完对近期老城区改造的项目规划的批复之后,姜笑川看着打了“密”字的老城区改造规划地图一眼,将图放回了牛皮袋里,叫来了魏来。 “老城区改造是大项目,还要报市委那边审批,人大那边也是要听报告的,想法是很好,让规划那边的人再加把劲儿。” 魏来点头拿了东西去传达姜笑川的意思,顺便留下了市委那边过来的消息。 市委书记李达开分别请了姜笑川和伍琚到市委那边走一趟,问问最近的工作情况。 姜笑川猜测这是准备说一些很要紧的事情了。 市人大八月的一次会议开幕在即,市委这边提名的代理市长人选早该提上议程,到时候由人大表决通过。所以他相信,这次去市委那边一定能够知道消息。 他去的时候碰到伍琚回程的车,这才想明白原来伍琚被邀请的时间在他的前面,市委那边故意错开了两个人的时间,估计就是为了避免尴尬。政治场上的事情谁能够说得清楚? 市委办公大楼,整个市权力的真正核心。 上一世,他做到过市委副书记,后来到了省一级的时候,他是省委副书记、省长姜笑川。 这个市委大楼,他其实还算得上是熟悉。 不过现在姜笑川只是个常务副市长,还是没进市委常委的那种。 就算是个实权派,他也是比不过伍琚的。 五楼会议室,李达开正在等姜笑川。 里面似乎不止李达开一个人,姜笑川没进去的时候还听到李达开正在跟人谈话。 “小宇,你把这个事情给我办好喽,老城区那事儿慢慢来。不过里森集团那边是成州投资大户,千万别怠慢了。” “书记您放心,这事儿还在议程表上呢。” “嗯,那就好。” “姜市长来了。” 里面说话的声音停了,门是虚掩着的,姜笑川走过去的时候有人拉了一下门,会议室里的情况一下就了然了。 姜笑川看到李达开跟他的秘书正在谈什么事儿,不过现在已经完了。 看到姜笑川进来,李达开笑道:“哎呀,你可算是来了,我也等了你一会儿,顺便也就跟我的秘书小宇谈了谈事儿,你这时间掐得刚刚好,快坐下吧,小宇,茶快给姜市长端上来。” 李达开的秘书张凌宇是个比较精干的年轻人,成州的班子,领导干部们的年纪一向是偏大,不过这秘书倒是一个比一个年轻,也许是因为现代化办公的需要吧。 姜笑川接过了茶跟张凌宇道了声谢,转头来也对李达开笑:“让李书记您久等,我才是不好意思得很,不知道这一次叫姜某来是要谈些什么?” “那都是小事。”李达开一摆手,完全看不出在周前被免职调查之后在工作会议上发火的那种可怕,整个人都显得很和善——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官场上也有这样的一句话很出名:群众满意的,放到群众里去;领导满意的,放到领导中去;领导和群众都满意的,放到下面去领导群众。 这就是官场的怪现象,所以依照这个怪象来看,李达开应该是领导满意的,所以他这个亲民的笑容到底有多大的水分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姜笑川跟他是乌鸦和黑猪的区别,姜笑川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不觉得自己高贵多少。 “说起来,付鹏出了那样的事情,咱们成州恐怕又要没安宁的日子了,你可能还没接到消息,付鹏的秘书已经被约见谈话了,容原重工的党组织书记戴旭现在还在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也许永远都出不来了。” 不得不说,李达开的开场白让姜笑川狠狠地震惊了一把。 不是因为纪委和检察院那边调查的效率和力度,而是因为——容原重工,戴旭! 这可是国企,虽然一向知道国企不干净,可是容原重工这种级别的也出大事,是很难理解的,尤其是——戴旭是国企党组织领头人。 更难的是,国企改革是姜笑川正在狠抓的一个项目,建设田园花园城市是林山意的政绩,建设文明城市是以前倒台的范全伟和现在顶上来的王玖的政绩,都是需要他们这些副市长亲自抓的重点项目,关系到他们的政绩和升迁。姜笑川也一样,国企改革是他抓的一项重点,真符合现在的中央提出的目标,姜笑川下一步还准备在城市建设方面发力,老城区改造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到,容原重工也会出事。 戴旭被约去谈话,谁知道他国企改革这出戏能够唱到哪里。 姜笑川的心往下沉了一下,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就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样。他淡淡地看着李达开,一点也没有因为对方是市委书记而怯场,反而问道:“李书记,您带给我这些消息一定是想说些什么吧?” 聪明。 姜笑川果然是个聪明人。 李达开双手交握在一起,面部表情是标准的领导表情,用一种机械的微笑看着姜笑川:“姜市长的国企改革的想法是非常好的,市委这边表示非常支持,可是有的事情措施太过激进不好。您上次跟戴旭谈过,说让他精简企业内部的人员,他可是左右为难,那些员工都是要吃饭的,没了就业闲在家里,想着想着万一又到上面去闹一闹,到时候咱们成州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我也不是说要你停下这个项目,只是想提醒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方式,有的时候太坚决不是好事。我们还是要考虑到大团结大和谐的局面,咱们成州也还没穷到养不起一个小国企里的那些人。” 还真是能说会道——姜笑川暗自冷笑,国企改革是必须进行下去的,李达开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任是谁设身处地,位于姜笑川这个位置,也是两难的。 上面的政策决定要遵守,阳奉阴违没姜笑川的好果子吃,可是要真的完全跟着政策走了,下面国企那些捧惯了铁饭碗的员工们以尝到失业的滋味立刻就要起来闹事,就业率也是一个大问题。 不是姜笑川不顾及那“大团结大和谐”的局面,而是他根本就处在两难的境地上。 要说国企人员构成臃肿,那也就罢了,政府里也一向是人浮于事,姜笑川也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不会多追究——可这前提是这个国企、这个政府办事得有效率啊! 容原重工是成州最老牌也是最大的国企,可是账目表上已经连续五年出现亏损,成州不能再这样耗下去,容原重工的问题再不解决,姜笑川都快被算作是“渎职”了。 年年都在亏损,改革是势在必行的。 所以姜笑川不能听李达开的。 不过这话不能明说,姜笑川只是道:“形势所迫,不过现在戴老板的情况还不清楚,这件事情毕竟太大,您所说的情况是我之前忽略了的,今后的工作里一定搞明白了。戴老板是最熟悉情况的人,他约谈出来之后我会跟戴老板商量着改革方案的,这一点您还请放下心来。” 他这话给自己留了余地,也给足了李达开的面子。 果然,李达开很是赞赏地点头,之后说道:“姜笑川同志这么优秀的领导,是为了我们党在工作,为了人民在工作,你的成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市委已经决定提名你为代理市长,八月中旬会提请人大表决,这段时间里姜市长可不能松懈。” 这段时间里不能松懈——这可不是什么提醒,而是一种威胁。 姜笑川一笑:“我会注意着的,绝对不辜负党和人民的重托!” “哈哈,好,好……” …… 什么才叫做好呢? 姜笑川不明白,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了,也许是说得太多,所以麻木了吧?再也找不到最开始那些誓言的坚定和执着了…… 第五十五章:真正的赢家 “沿江大桥项目奠基仪式现在开始,请代理市长姜笑川先生为本次工程的奠基仪式作开场白。” 姜笑川站在沿江大桥奠基仪式平台上面,台下是市委市政的官员们,还有各大电视台的记者们。 做完发言之后,将由姜笑川接过一把铲子,为整个奠基仪式填上第一把土。 他是昨天在人大那边接受了认命的,根本就没有花费多大的力气,整个过程几乎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 姜笑川几乎是全票通过的,市人大主任彭数以在宣读投票结果的时候一脸赞赏的表情,似乎很是快意。 彭数以原来也是成州市委副书记,可是在新一届成州人事变动之后就被李达开丢到了市人大,市人大主任表面上还是成州政治四大巨头之一,可是偏偏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职位,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如今这个位置上,一般被丢到这个位置上的官员,政治之路也就到头了,再往上爬上实权级别的少之又少。 说白了,市人大主任彭数以就是个过气的政客。 不过他跟曲振东的关系似乎还不错。 上次在参加成州军训汇报表演的时候姜笑川跟彭数以有过一次简短的交流,姜笑川从那次推知,彭数以跟曲振东的关系不错。可是反过来一想姜笑川又觉得不对了,如果彭数以跟省委副书记曲振东关系不错,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彭数以从市委副书记这个实职挂到了市人大主任这种鸡肋的位置上呢? 市委那边的情况似乎出乎意料地复杂。 所以此时此刻,姜笑川看着里森集团的董事长,觉得整个事情越来越不可思议。 沿江大桥的项目与里森集团没有半点关系,可是因为里森集团赫赫在外的名声,这次请名人奠基,竟然有幸请到了里森集团总部总裁邱雨,实在让整个市政的人都有些兴奋。 相比之下,同样被请到现场参加奠基仪式的容少白就不那么显眼了。 时间到,姜笑川用那不重的铲子撒下了第一把土,接着大家一起埋了几把,结束的时候姜笑川看到容少白那表情淡淡地,唇边挂着一丝笑,心里一突。 容少白露出这样的表情,着实有些奇怪。 邱雨是个很漂亮的而且很有气质的女人,不过年纪很大了,大概有五十好几,从她的五官上可以看出当年那风姿出众迷人的时候。这种女人身居高位,便带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第一眼看上去也许只是像个贵妇,可是当你再看她的眼的时候就会觉得相当慑人——五十几岁的跨国集团总裁。 在外国公司用人普遍偏向年轻化的今天,五十几岁还能坐在总裁的宝座上,应当是个很有本事的女人。 奠基仪式结束之后,邱雨跟姜笑川握了一下手,那带着鱼尾纹的眼角显得更加皱了,“姜市长,幸会幸会。” “久仰邱总裁大名了,您可是我们成州的福星啊。”对这个女人印象不错,很有亲和力,也很干练的女人,时光留给她的不仅是苍老,更有一种沉稳大气的风韵。 容少白只是在一边看着,一会儿就跟发改委的官员们谈了起来。 随着里森集团在成州的投资项目日渐落实,加上政府政策的扶持,成州的经济呈现出一片大好的趋势。不过藏在姜笑川的心里的,却是一种深重的忧虑。 国企改革的问题始终是卡在姜笑川喉咙里的一根刺,取不出,咽不下。 他跟邱雨谈了几句,然后组织了一次聚餐活动。 不过官商之间的用餐场所是分开的,所以姜笑川也没找到机会去问容少白之前那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去洗手间的时候撞见容少白,他似乎被人灌了酒,双手撑着盥洗台,一脸的恹恹。 看到姜笑川来,容少白抬了一下眼皮,声音有些疲倦:“姜市长,还没跟您说过恭喜呢。” 姜笑川现在是代理市长了。 不过听容少白这口气,他有些说不出的抑郁。 容少白现在有些不对劲。 “虽然谈生意拉关系很要紧,可是容会长还是要注意身体,酒喝多了伤胃。” 这是姜笑川的真心话,就他所知,市政里胃好的官员没几个,中国人爱在饭桌上谈事情,一般都是在喝酒之中喝完的,市政里有个女局长就是跟人喝酒的能手,一路靠着酒桌升上来,可是前几天因为胃出血被送进医院,现在还没将养好。 容少白酒量不错,也喝成这恹恹的样子,实在是有些过头了。 不过容少白却不是很在乎。“姜市长认识越凡吗?” 姜笑川抬眼,摇头,“怎么了?” 接着就听到容少白一下笑出声来,然后他摇着头,看着姜笑川的那目光显得无比讽刺。“没什么,只是觉得越凡这人真是很可怜,跟我有得一拼了。” 容少白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接着笑笑,“又说胡话了。姜市长,我那边还有几杯酒,要进去喝,回头见。” “请自便。” 姜笑川看着容少白出去了,他拧开水龙头,将自己的双手放到水流下面去,夏末的凉意就这样持续地消减下去,姜笑川的眼帘低垂着,眼神沉静到极致。 容少白突然之间问越凡,他却否认自己认识。 其实他隐约猜到容少白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可姜笑川是越青瓷那一面的,他跟越凡不熟。不过,他说自己不认识,显然是在扯谎。 容少白那句话的深意应该是——姜笑川认识越凡,却站在越青瓷那一面。 上次黑帮火拼一事,表面上的赢家是容少白,可是背地里倒下的是越凡,而背后更大的赢家则是——越青瓷。 姜笑川和容少白合作,其实都是各取所需,只是可能容少白没有想到,姜笑川跟越家有牵扯,姜笑川跟他合作,其实是为了倒越凡,扶越青瓷。 说容少白借姜笑川的手摆脱了越凡,更要说姜笑川借容少白的计谋扳倒了越凡,为越青瓷铺了路。 不过是相互之间的利用而已,这一手姜笑川是玩儿得很厉害的。只是,他之前从没告诉过容少白,也许容少白在没查到消息之前也很奇怪,为什么姜笑川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跟他合作了。所以现在容少白探听到了一些消息,重新推测姜笑川当初的一切行为,整个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也是在听到姜笑川否认自己认识越凡的时候,容少白讽笑的原因。 姜笑川扯了纸巾擦手,脑子里却只有四个字: 与虎谋皮。 他跟容少白就是这种关系。 容少白表现得那么冷淡,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跟姜笑川之间的合作不同于其他人,而是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种蔑视,来自姜笑川的蔑视。 容少白这种高傲的人,不容许有超出自己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在想明白姜笑川跟他合作的目的之后,便觉得自己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姜笑川几乎没有出半分力,轻而易举除去了成州市的大半黑势力,而且扳倒了越凡,在自己的仕途上再次垫了一块平滑的台阶,就是他容少白不也因为此事成为了姜笑川的圈内人吗? 说到底,容少白跟越青瓷都不是赢家,最大的赢家是姜笑川。 姜笑川走出洗手间,回到饭桌上,推杯换盏,圆滑熟练,走的时候是魏来半扶着他走的,毕竟是新上任的代理市长,大家都有灌他酒的理由。 魏来这位机要秘书劳心劳力负责把姜笑川送回了市政大院,还帮他敲开了门,开门的是姜笑川的父亲姜恩成。 姜恩成一看姜笑川这样就皱眉了,“你怎么回事?” 姜笑川按住自己的额头,扶着门框站定了,笑说道:“没事儿,被他们灌了点,什么事儿也没有,对了,魏来,谢谢你了,进来喝杯水吧。” 魏来赶紧摇头,他注意到姜笑川家的客厅里还有人,现在不是自己可以喝水的时候,况且他也不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车还停在外面,我得回去了。” 迟了没法交车了。 姜笑川只好看魏来先走了,他进了客厅,刚刚换上拖鞋才发现客厅里竟然有人。 还没等姜笑川说话,那个坐在象棋棋盘边上的平凡老人就呵呵笑了笑,“这就是恩成兄的儿子吧?” 恩成兄? 姜恩成? 姜笑川愣了一下。 姜恩成点头,“这是我认识的老战友。” 然后那老人补充道:“在街边看别人下象棋的时候聊得很投机,所以就来你家打扰了。” 原来还是个路上认识的。 成州这种宜居城市,氛围还是相当不错的,茶铺子外面常有人下象棋,周围老是跟着一堆棋篓子,这也算是成州的特色了。 所以在街边下棋的小聚会上认识什么人,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要姜恩成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姜笑川就没什么别的念想了,他现在很累,需要去睡会儿,于是笑了一下:“我现在要去歇会儿,爸你自己别下到太晚。” 大病之后,姜恩成整个人都显得老了许多,他看姜笑川进去了,才坐回来,回头就一个跳马杀了过去。 “好马!”那老人眼前一亮,跟着也跳了一个。 两个人就在客厅里敲着棋盘,一直下了很久。 而姜笑川一进自己的房间就倒在床上,按住自己的额头,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手机震动了很多次,他没有听到。 第五十六章:薛延出事 一大早起来看手机就发现有许多的未接电话,都是陌生来电,时间极不规律,不过从他睡下之后就断断续续地打过来,一直到凌晨三点,也还有其他的陌生号码打进来,可是姜笑川昨晚的情况实在太糟糕,根本不可能注意到。 现在他看着手机犯了难。 这样的情况是一点也不正常的。 有人努力地想要打电话给姜笑川,可是这些电话却来自不同的号码,姜笑川处于谨慎回拨过去的时候发现几乎都是公用电话,甚至有一些已经打不通了。 大早上,他站在自己的窗前,握着手机,心里的疑惑和隐忧终于肆无忌惮地冒出来了。 这些不正常的情况,到底要怎么处理呢? 他揉着眉心走出自己的房间,起来就看到姜恩成竟然早起做好了饭菜,穿得整整齐齐,像是要出门一样,他愣了一下:“爸,您起这么早是要?” “我知道自己是活不长了,反正人也就这样了,准备多出去转转,昨天认识了棋友,今天约了人,大家都有共同的爱好,也不那么无聊。”姜恩成笑着解释了一番。 姜笑川先是沉默,后又觉得这样很不错,他毕竟工作太忙,没办法照顾到自己的父亲,“你这样我也放心,只不过你毕竟要小心一些,我怕有些人心怀不轨。” 姜笑川现在是代理市长,下一次换届的时候肯定还要上升,可以说他的政治前途是一片光明,难保不会有人在姜笑川周围关系亲密的人身上打主意。姜笑川最怕的就是这些,当初重生回来之后,他最担心的就是容少白对姜恩成做什么,可是因为后来跟容少白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这种担心也渐渐地消除了下去。 现在姜笑川的状况姜恩成也算了解一些,他虽是个普通人,文化程度不高,可是因为当初曾常年混迹在军队里,政治觉悟很高,对现在政府里的那些也算是略有耳闻,虽然他从来不过问姜笑川工作的事情,可是每天读报纸看新闻也能知道大概。 他知道姜笑川的担心,反过来给他吃定心丸:“你少担心我,我这边认识的人自己还是知道的,不会给你添麻烦,也不会让自己麻烦的,放心。” 他都说放心了,姜笑川也不可能将姜恩成认识的人彻底调查一遍,只好应道:“你开心就好。” 上午的时候还是姜笑川先走,他今天第一站不去政府,而是要去市委。 市委跟政府之间距离不算远,毕竟这两者之间要保证工作的联系,不能隔太远,要是市政和市委不在一个区,那才是真的麻烦大了,那代表着“一市两制”,是要被上面调查的。 成州市委和市政府之间虽然向来有摩擦,市委书记一般搞不起来一言堂,不过在大局方阵上还是能够保证基本一致的。 他现在是市委的常委了,以代理市长的身份成为常委,还是常委的副书记,这个时候,他几乎已经是整个成州权力的二把交椅了,排在姜笑川前面的也就是一个李达开,李达开不仅是市委书记,而且还进了省常委,位置相当高。 今天就是李达开要跟姜笑川这位成州市委副书记兼代理市长谈话的时候。 说白了,姜笑川这一趟就是去听李达开的指示的。 半路上,他还在考虑如何应对李达开,这势必是要有一个下马威的,只是不知道李达开到底会做到哪一步。正在考虑的时候,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他一拿起来,以为会是昨晚的那种类型,可是来电显示上却是很清楚的三个字:容少白。 今天为姜笑川开车的不是原来的那个,应该是司机班调过来临时充位的,坐在后座的姜笑川不敢把话说得太明,便问道:“早上好,有事吗?” “那个薛延是你的人吗?” 虽然昨天聚餐之余跟姜笑川闹了些不愉快,但那毕竟是在容少白酒醉的情况下,说话难免就轻狂了一些,他知道他跟姜笑川之间的合作是因为完全的利益绑定之后就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压力了。这个世界上利益与任何东西夹杂在一起都是很复杂的,可如果是单纯的利益,对容少白这个阴谋家来说,就显得简单了很多。 这个问题,他问得再直白不过了。 可是薛延不是姜笑川的人,严格地说,姜笑川是薛延的人,薛延是中纪委留在成州的暗桩,薛延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对已经结案了的秋伯和秋毅之死的内情调查,只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而已。 姜笑川一听容少白问薛延,顿时就警觉了起来。 以前也跟容少白谈过薛延的问题…… 他避开这个问题,反问道:“他怎么了?” 那边容少白一听他的回话,就知道薛延跟姜笑川之间的确是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也不介意,只是声音沉了下来:“如果我的消息没错的话,青团的老大安庆似乎正在追杀他。” 青团?那个曾经和容氏以及赤色一起,被并称为“成州黑道三巨头”的青团? 薛延怎么会被青团老大安庆追杀? “……你是哪儿来的消息?” 这个消息的真假度应该是很容易辨识的,姜笑川知道容少白是个很自负的人,没事儿不会给他打电话来刷自己的存在感,一旦容少白给他打电话来,一定就是大事。 容少白的消息,只要来源没问题,那么便是可以相信的。 容少白笑了一声,说道:“我安插在青团的旧眼线通报的,早上才刚刚给我消息。我不知道到底这是个什么情况,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姜市长您跟薛延之间不会那么简单。他当初跟您一副有仇的样子,后来倒跟您像是路人。容某不是眼瞎,这一点还是看得清的。对了,说起来他已经被追杀了一段时间了,现在他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 不清楚。 容少白会不清楚? 姜笑川下了车,心沉,面色也沉。 他快步地离开,市委大楼前面的花园广场上人还不算少,他站到花坛旁边去,捂着电话,“容少白,你告诉我,有没有办法帮我解决薛延的问题?” 容少白沉默,过了很久才轻笑一声。“有。” 姜笑川本以为他沉默那么久之后一定会推脱,却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倒是没有心理准备,一时无话。 “你以为我一定会推脱拒绝吗?你错了,我也很喜欢看戏的。虽然跟姜市长您——只是利益关系,不过容某倒是觉得,姜市长一向是演戏的高手,所以很期待这一次到底会发生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容某厌恶青团。” 这才是容少白平白打电话过来的原因,他也是一个利益为上的人,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做的。 可是——容氏不是已经洗白了吗? “已经洗白的你,再插手这些事情,不会觉得很麻烦吗?”姜笑川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前容少白洗底的决心是如此巨大,不是他姜笑川因此有妇人之仁,而是他着实为容少白担忧,如果容少白再次踏入那条路…… 容少白听出他的意思,却一点也不担心,悠然道:“我会拿捏着度,你不必担心,薛延也该是时候吃吃苦头,成州的黑道要是那么简单,也不会屹立这么多年不倒了。” 这算是对薛延的简介忠告,也算是对姜笑川的忠告。 成州黑道横行多年,头顶上没有保护伞又怎么可能安稳下去? 姜笑川看了看时间:“这次的事情就谢谢容会长,麻烦您多操心了,姜某这边还有要事,先挂了,改天再感谢容会长相助吧。” “那么容某也不打扰了,姜市长再见。” “再见。” 这个沉重的电话,终于被挂断了。 姜笑川发现容少白现在说话带着一种尖锐得让人不能直视的气势,并非说容少白是说话带着刺,而是说他话里藏着的锋芒乃至是他整个人的锋芒都露了出来。 做人,不可锋芒毕露,也不可不露锋芒。容少白是个聪明人,大约是看出现在需要他露出自己的锋芒了吧? 挂断电话的姜笑川收敛了自己的思绪,走进市委,电梯直达九层,市委书记办公室。 黑色的真皮沙发,里外几层居室一般的设计,大气的琉璃窗,宽大的办公桌,秘书处的人正在忙碌,分管信访工作的市委秘书长孙贺正在外面忙碌地分拣信件和档案,看到姜笑川来了也只是在忙碌中招呼了一声:“姜市长,李书记在里面呢。” 市委的人还真是很忙。 姜笑川走进书记办公室,李达开正在写什么东西,一看他进来了立刻让他坐到自己的对面,然后顺手端了茶杯给他。 “来得很早啊,姜市长重视时间这传闻果然是不假的。” 李达开不动声色就给了个甜枣,不过姜笑川得预防着他下面就来根大棒。 “李书记您说笑了。” “嗨,你啊,总是这样谦逊。最近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没有?咱们成州是省会门面城市,事情呢的确是有些多,所以特别怕你忙不过来。有的大事,市政是要向市委这边通报的,你有什么事情拿不定注意一定要跟我商量。咱们呀,是要多沟通的。” 一开始就直接跳入正题,倒没那么多的废话,这让姜笑川有些惊讶,可是细细一揣摩李达开话里的意思,姜笑川又觉得好笑了。 李达开这是想要搞一言堂啊。 现在中国提倡的是发挥党组织在各级机关单位的领导示范作用,可是也要尊重政府部门的意见,两者要协调,才能驾好经济建设这辆车,可是李达开这话里却无一没暗示着姜笑川凡事都该跟他商量,要听他这个市委书记的,这不是想要一言堂,想搞绝对权力是什么? 姜笑川表现得很是谦逊:“书记您看得起我,组织上看得起我,我肯定是会好好听从组织上的决定的。您说的那些我一定会注意到的,到时候也许还有很多不懂的问题要跟您请教呢,您可别说我烦什么的。” 这不过是开玩笑,可是给李达开戴了顶很高的帽子。 李达开眉开眼笑,“看你说的,曲书记长说你厉害,是个会办事的,我跟省委那边商量之后也才推荐了你,上面认同了,你这个代理市长才能拿得下来。我们相信你的工作能力,你之前的政绩也是有目共睹,昨天我遇到里森集团总部总裁邱雨女士,她对你也是大加赞赏。不过啊,咱们最怕的不是政绩不好,而是一碗水端不平,我可是听说,在华信集团跟容氏都投了沿江大桥项目的时候,你选了容氏啊……” 呵,又来了。 “李书记,容氏是咱们本地发展起来的企业,而且整个发展势头很是不错,华信虽然厉害,可是在标书上的确不如容氏。我想的是,新企业需要扶持,所以综合考虑之下给了容氏。”在容氏接手沿江大桥项目一事上,姜笑川是问心无愧,他堂堂正正不怕被什么人戳脊梁骨,就算容少白是他的圈内人,他也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失公正。 可是李达开的眼神就变得不一样了,他似笑非笑道:“这件事已经是决定下来了的,所以我也只是问问,看看情况有什么不一样而已。毕竟邱雨女士好像对华信集团的好感很强,对容氏颇有微词,里森集团似乎想要跟华信合作,有些排斥容氏……” 原来问题是出在这里。 难怪那天奠基仪式上容少白那脸色不是很好,想必是受到排挤了。这也是一个问题,现在里森集团可是成州的财主,很多事情都必须顾及到。 棘手的问题。 他又跟李达开谈了小半天,涉及到市里工作的方方面面,一杯茶见底了才离开市委。 刚刚走出去,坐进车里,容少白就打来电话。 薛延没事儿了,不过就是伤得有些厉害,现在在容氏会所的医疗室里。 第五十七章:土地出让 再次看到薛延的时候,姜笑川差点没认出他来。 他是特意挑了晚上来看薛延的,这个时候市委那边来的人应该才去。 薛延这次受伤的原因过于敏感,市纪委那边也不想声张,怕打草惊蛇,所以竟然批准了让薛延在容氏这边养着,整个事情严防死守。 姜笑川在门口看到正跟自己的手下谈事情的容少白,他坐在楼梯转角处的长椅上,问他的助手:“他们怎么会突然盯上这块地?” “不知道,反正公司已经挂牌成立了,华信和里森之间似乎是真的要联合起来,肖经理说整个局势对我们不利。” “查。”容少白冷笑了一声,丢下了这一个字。 然后他看到了姜笑川,挥手让那助理先走。 “姜市长来得挺快。” 姜笑川没什么心思跟他废话,直接问道:“他人呢?” 然后他就进了自己刚刚重生回来之后躺进去的,那个容氏会所的医务室。 薛延头上缠着纱布,一只手握着笔,还在写什么东西,乍见姜笑川,手一抖差点掉了钢笔:“姜市长?” 他眉头拧起来,问道:“您怎么在这儿?” 容少白就靠着门框,双手环抱,两腿一交叉架在一起,用一个极其悠闲的方式站立,就那样看着房间里的情况。 虽然姜笑川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真正看的时候就觉得无言了,“该是我问你,到底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 薛延摸了摸自己头上缠着的纱布,眼神冷几分,可是很快又转为平静:“意外而已。” 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外只有他清楚了。 “来让一让,检查了……诶?” 穿白大褂的医生手里端着医药盘走到门口,一看到容少白那状态顿时就愣了一下:“会长你没事儿站在这里干什么?” ……说实话,姜笑川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对容少白这么不客气。 不过那医生也只是问了这一句,接着就看到了姜笑川:“哟,姜市长!” 其实这人就是当初救治过姜笑川的人,不过姜笑川不知道就是了,只清楚这位医生似乎是被容少白专门从大医院挖过来的,是个很厉害的医生。 姜笑川电视上多了,别人也就认识了,况且这医生之前还见过他。 容少白在一边不冷不热地介绍:“这是容氏这边医务室的负责人乔余声。” 姜笑川顺着就说了一句“你好”。 然后乔余声脸带着好奇,探究地看了姜笑川一眼,又看向了薛延,没说话,过来给薛延拆纱布上药。 姜笑川接着方才断掉的话题,补上道:“这样的意外实在太危险,你做出那些选择之前就不多考虑一下吗?” 事实是,薛延根本来不及考虑,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能说。 薛延只是很好奇,姜笑川和容少白的关系,因为早已经向纪委交代过自己的问题,按照纪委的惯例,这种灰色的污点官员需要每周向上面交一份报告,涉及心理信仰以及其他工作相关,姜笑川也不例外。可是,姜笑川的报告上,似乎既没有写明他与越青瓷之间有联系,也没有写明他与容少白之间有联系,这在薛延看来是有些可疑的。 “有的事情来不及做就会迟,以后也不一定会有机会了。”所以机会来了的时候一定不能放弃,他是一个为了那些事情可以不要命的人。 固执的薛延。 姜笑川现在始终不能问太多,一是身份越界,二是闲人在旁。 姜笑川走的时候,薛延也说要走,他宁愿回自己家也不愿意呆在容氏,那医生乔余声双肩一耸、两手一摊,竟然送了薛延一句:“好走不送。” 姜笑川觉得莫名其妙。 容少白解释道:“乔医生就是这个性格,没有恶意。” 恶意?姜笑川只是觉得乔余声有些古怪。 薛延转身看了乔余声一眼,对视,然后转开。 姜笑川准备走,可是却被容少白叫住:“姜市长留步,容某有一件事想问。” “什么?”他有些好奇了。 “老城区有块地要出让?”他问了这个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这涉及到容氏的利益,他不想马马虎虎就这样让出去了。 老城区的土地? 姜笑川敏感了起来,最近市规划局正在说老城区改造的事情,不过事情还没提上议程,只是暗中在跟姜笑川汇报,因为兹事体大,需要涉及到的方面很多,也关系到太多人的利益问题,整个策划方案都还在商量,出了政府内部相关人员别人是绝对不该知道这个消息的。 老城区改造,涉及旧有房屋的拆迁和空置土地的开发和利用,老城区改造肯定是要向着高端城市的方向靠拢。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工程,光是整个改造方案都预备了好几个月,甚至老城区改造这个事早在曲振东当市长的时候就已经提上议程,不过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现在才有方案开始真正地出台,也都是幕后操作,前些天才有规划图递给姜笑川,按理说这样的方案是完全保密的,不应该泄露。 可是容少白问的问题虽然看似与老城区改造没什么关系,可是涉及到土地出让,一下就让姜笑川的神经有些紧绷起来。 “的确似乎有块土地要出让,老城区那块地闲置了太久。” 他口风很严,从姜笑川的嘴里是套不出什么来的,容少白也不介意,接着就没问了,送他们出去之后给自己的属下打电话:“立刻让他们放弃那块地的收购案,这件事我们容氏不参与。” 那边立刻传来反对的声音,可是容少白给的回复格外冷漠:“这件事绝对不能参与,一旦参与,你顺便告诉家族里那些糟老头子,谁再敢提买地的事,一律逐出。” 那边终于被容少白这种很久没有出现的杀伐口气吓住了,再没有一句反驳。 容少白压了电话,忽然之间笑了一声。 里森集团和华信集团自以为聪明,现在怕是要自掘坟墓了。 姜笑川现在似乎还完全不知道老城区改造的风声已经漏了的消息,一旦他知道了,打着那块地主意的华信集团和里森集团,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样想着,容少白的心情忽然之间好了,愉悦地收起了手机,扔给自己的助理,会办公室去了。 而离开了容氏会所的姜笑川,跟薛延坐在车后座,却忍不住点眉心。 他又在思考一些很严重的问题了。 薛延没去打扰他,只是坐着看窗外,没说话。 姜笑川想了很久,摸出了电话,拨通了魏来的手机:“魏来,立刻通知规划和国土资源,老城区那块地出让的时间立刻给我压后。” 姜笑川一般很少晚上打电话去找别人,魏来也很奇怪竟然在晚上接到姜笑川的电话,他正准备问是出了什么事,就听到了姜笑川那带着寒气的一句话,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回道:“我马上传达。” 姜笑川想了想,补充道:“这件事严格保密,顺便把那天改造案递上来的时候接手人的名单开出来,明天交给我。” “……好的。” 这显然是一个很紧急也很重要的事情。 魏来几乎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挂了电话就开始在自己的书桌边办事。 姜笑川却看着自己的手机半天,问薛延:“你到底是去查什么了?到底什么事情又跟青团扯上了关系?” “自古黑道一家,容氏的一些事,青团赤色也许也知道,更何况……”有些他的重点怀疑对象现在正在跟青团赤色接触。 “你是纪检工作者,不是刑侦人员。”姜笑川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薛延却满脸的不在乎:“姜市长,纪检工作比刑侦工作还危险,那区别很大。” 他的意思是他这个纪检工作本身就该那样查。 姜笑川从不知道纪委里也能出薛延这样的人,只好摇头。 “说起来,最近市委接到了很多关于姜市长的举报信,在省委那边也是一样的,姜市长您最近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薛延忽然说起纪委那边的情况,倒让人有些吃惊。 有很多人举报他? 姜笑川顿时觉得很微妙,“大约是因为我把沿江大桥的项目给了容氏吧。” “难怪那么多的人举报你了,这些举报信息到底是不是属实还需要核实,不过如果查证了,这些信息积累多了,也许就会成立专门的小组进行立案调查了。”薛延说的都是纪委的工作方式,他摸了摸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眼神看向另一边,“付鹏的事情基本上已经核实清楚,在周前和钱启明出事的时候,他就要为此负领导责任,李达开没有因此被牵连却是很奇怪的。成州市的情况太复杂,换个外地的官员进来,摸不清情况,也许不出几天就被掐倒了,如果是李达开这些本地的,关系网太大太密太复杂,也容易出事。我怕的不是其他,而是姜市长你,也因为这些事情再次陷进去。” 姜笑川回想起自己近期很多踩线的作为,垂了眼默然。 他想不到该怎么回薛延这一大段话,转脸看窗外,红灯,车正好停下来,车窗外夜色繁华,他看到一家高档商务酒店门口停着昂贵的凯迪拉克和奔驰,只觉得那车牌有些眼熟。 那不是华信集团董事长华峰和里森集团总裁邱雨的车吗? 酒店里走出来两个人,相互之间显得很是亲昵,正是华峰和邱雨。 忽然有一种恶心的情绪泛上来,姜笑川不知道为什么脸色很难看。 “陷进去就陷进去了吧,这个官场上,已经很少有清官能够办好的事了。”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和现状。 第五十八章:急转直下 李达开很火大,可是这火气偏偏发不出来,甚至不能对姜笑川这个人发出来!火气一憋着,办事时候脸色就难看许多。 姜笑川重生市委办公室出来,撞见市委秘书长孙贺抱着一大堆东西出来,急急忙忙,姜笑川闪身避开,唇边却是带着笑意的。 李达开是厉害,可有的时候规矩也压着人。 一个人是永远无法做到让所有人都对你满意的,姜笑川也无法跟所有人交好,比如李达开,显然不是姜笑川能够交好的对象。 所以他干脆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姜笑川要走的路线和李达开不一样。 老城区改造的问题,姜笑川已经十分严肃地报给了李达开,刚刚着重谈了老城区改造计划泄密一事,姜笑川很明白地告诉李达开——华信集团和里森集团合作,成立了一个挂牌公司,想要在这几天拍地的时候以低价购入那块潜力值相当大的土地,这是绝对不正常的:其一,这块地明明马上就要纳入开发区,就算是要出让也不会是这个时机;其二,华信和里森的人明显是知道老城区改造计划才对这块地起了心思;其三,里森集团这种外企通过和华信一起出资合作购地,是钻了法律的空子,一旦查出来会对这两家企业从严从重处罚。 在将这三条全部说出来之后,李达开就算是想要给里森集团和华信集团说好话,却也只能憋着,这事儿不是他不想维护,而是姜笑川理太足,他能怎么说?在这种情况下给里森华信说情,无异于暴露自己——如果没有李达开这种上层的领导,保密严格的老城区改造计划谁敢透露出去?还是直接给华信和里森的消息。一般人没这个胆子。 姜笑川本来还在查到底是谁泄密,可是在今天跟李达开讨论工作的时候他忽然就起了一种猜测,故意试探了李达开,告诉他里森集团和华信集团的问题,李达开支支吾吾,不敢像以前一样用强硬的口气下决定,这就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如果姜笑川将这件事冷处理,土地最终还是要拍出去的,价格一定是极低,可是在知道李达开与此脱不开干系之后,姜笑川直接改了主意,建议李达开再老城区改造计划彻底敲定的时候再举行土地出让的拍卖,这样政府的利益才会最大化。 现在老城区改造计划还在酝酿之中,没有向社会公布,一旦公布了,老城区的土地价格一定会节节攀升,到时候那块废置的土地便能够为政府带来更大的利益。 所以,姜笑川说要推后土地出让的时间,李达开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姜笑川现在也是常委,还是副书记,难道要李达开跟他撕破脸皮吗? 这一招,姜笑川玩儿得很漂亮。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他出了市委,坐上公务车,按照既定的行程去国企视察。 第一站就是容原重工。 容原重工是成州历史最悠久的重工厂,主产重型机床,生产机械设备,按理说全市经济建设工作进行地如火如荼,容原重工的情况应该是很红火,可是因为自身技术设备更新换代不及时的问题,容原重工丧失了很好的发展机遇。又因为内部管理制度松散,上下贪污腐败滥用职权的事情屡有发生,整个容原重工的管理都相当混乱,职权不明,一出现问题就相互推卸责任,政府这边派去了许多个管理人才试图改变这样的状况,甚至特批引进了一批学习外国优秀企业管理的人才,可是容原重工大约是积重难返,几乎是决绝地要往深渊里扎去。 他一到容原重工,戴旭就出来接待他,虽然从党组织的关系上来说,戴旭跟姜笑川是同级,可姜笑川毕竟还是个市长,权力比戴旭大了不少。 戴旭想不到姜笑川会突然之间过来,暗骂下面的人办事缺德,有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不告诉他,手忙脚乱地迎完姜笑川硬着头皮带他去参观之后,回了办公室直接打电话到自己某个政府的内线那边,劈头盖脸把人骂了一顿,接着又去李达开那里诉苦。 李达开才受了姜笑川一顿窝囊气,偏偏还没法发泄出来,也是火大,听戴旭那满肚子的怨气,他发狠道:“你厌恶这个人,我就不厌恶吗?!要是知道姜笑川这人跟我不是一个立场,我当初就不该听曲振东那孙子的让他进常委!这事儿你别说了,我知道怎么做,现在把你的尾巴给我夹紧,别让人抓住了把柄。他现在拿权,你还是要做出样子,不然他铁了心要把你这国企的命给革了,哼,我可就没办法了!” 骂完,李达开冷笑着挂上了电话,叫来孙贺,吩咐道:“华信和里森都在申请贷款,你叫下头把容氏的贷款给我卡严了,里森和华信的过掉。” 他就不信了,他一个当了这么多年官、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成州市一把手,会斗不过一个青头货!姜笑川这后来的晚辈,莫非还要压到他头上去?休想! 在李达开彻底恨上姜笑川的时候,姜笑川也将李达开这人拉入了黑名单。 他这算是在政府多了个敌人了,以后跟李达开工作不合、意见相左的几率也很大,也许上面的人看到下面的班子不团结不和谐,就会做出人事调动。不过那些都是猜测,姜笑川不想管太多。 国企改革,老城区改造,市内企业的扶持…… 这些问题都是悬在空中的大事,要让它们早早地落了地,落到实处才好。 回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季节已经是踩在夏天的尾巴上,路边总有些黄得快的树叶已经掉了下来。 魏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接了一个电话。 姜笑川听着忽然就皱起了眉头。 魏来转身,脸色很沉,“姜市长,公安局长路演被人打了。” 作为一个堂堂的公安局长能够被人打,这件事倒是稀奇。姜笑川知道——打路演的不是一般人,打他的是群众。 回到办公室,下面的办事机构立刻递上了报告。 事情突然之间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路演包养二奶的事情曝光,一些不雅视屏在网络上风传,还利用职务之便强迫局里的女警员与他发生关系,多次在审讯过程中犯原则性错误,现在有受害人家属直接联合起来,在路演下班的时候直接将他拉下车狠狠地打了一顿,电视台记者也在,直接拍下了这个场面,引起了全市轰动。 魏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姜笑川的表情,然后看到他沉着脸,抽出了钢笔,扭了扭自己的手腕,在文件下面写下了几个字。 他将文件递给魏来,淡淡道:“传达下去吧。” 魏来接过文件,点头出门,到了外面翻开文件一看,在领导意见签名建议里,是姜笑川那显得无比严肃和沉闷的四个字:从严从重。 这一世,路演倒台得比他想象之中要快,还是因为这样窝囊的理由。他有一种很自然的预感,这一世他可能达不到那一世的高度,一切的事情会清晰地走向终结。 回家的路途在他的眼底,忽然之间就变得康庄起来。 他坐在车上,看着周围飞逝的景物,那些人,不管是好是坏,都在离开。 他身边接触过的这些官员们,到了剧场落幕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一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很多时候不取决于自己,他却想要完完全全地握住。 进市政大院的时候遇到曲振东,大约是他正在等姜笑川吧。 作为一个省委的领导,现在还在这里等候一个实实在在的下属,这是很放低姿态的事情,一般人要是遇上了一定是感动,只可惜——这个人是几近铁石心肠的姜笑川。 “老领导,您怎么在这儿?” 姜笑川难得地喊了这个称呼——老领导,原本他就是在曲振东的手下干事的,没有曲振东的提携就没有他的今天。 曲振东站在花园边,一张白胖的脸上皱纹是哲也遮不住了,“哎呀,好久没听你这样喊过我了,这还挺亲切的。我刚刚去看了你父亲,不过他似乎不是太好,我看他脸色有些苍白,之前听说出过事,现在你可要多注意一下,你毕竟是他儿子,再忙也是要顾及着他的。” 虽然跟曲振东这人是一直暗中不对付,可是他这话毕竟说到了姜笑川的心坎儿里,姜笑川也挺感慨,笑了笑:“爸身体不是很好,不过最近似乎交到了新朋友,他高兴就好。最近是在做定期检查,我可不敢松懈。” “你是个有孝心的,这样就好了。不过生活之外,工作方面也要尽心,我听说你跟李达开有些闹不和,说白了吧,你俩都是我的旧部,他也是我提拔上来的,你千万不要让成州的班子失了和。要知道前些日子的事情还没平下去,千万不要再这个关键的时候出事,我知道李达开性子不好,你多忍着他些,反正你现在好好干,忍过了这一届,还有谁能阻止你施展自己的抱负?我知道你是个有理想的年轻人,这是好事,可不要让好事变坏事。”曲振东看上去语重心长。 姜笑川低头,双手揣进裤兜里,很是随意地站着,看上去沉默了一些。“曲书记您说的是,之前是我脑子糊涂了,没看清时机,以后一定改正。” 得到了姜笑川的保证,曲振东眉开眼笑地走了,临了还拍了拍姜笑川的肩膀。 站在原地的姜笑川斜眼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像是看着什么脏东西一样,他伸出手去挥了挥,像是要拍开什么脏东西。 他走过松园,来到自己的房子所在的荷园,刚刚到了门口,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和房卡开门,一低眼就看到了门缝里有一张照片的一角,他弯腰捡起来一看,竟然是华信集团董事华峰和里森集团总裁邱雨的合照。 这东西怎么会在他的家门口? 姜笑川手捏着照片,想到了曲振东。 他心下一沉,推开自己的家门,顿时愣在了当场。 姜恩成捂着自己的心口倒在茶几边,昏迷不醒。 那一瞬间目击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巨锤砸到了他的心脏上,姜笑川差点要站立不住倒下去,眼前一片的漆黑…… 救护车走的时候他都还恍恍惚惚,手里攥紧了那张照片。 第五十九章:揭开 一次逃过了,他以为老天爷放过了他,可是当灾难再次降临,他确信,这个世界是要给予他无尽的苦难和伤痛。 再一次地,他坐在医院的长廊上。 忙碌的医生和护士,焦急等待的家属,死气沉沉的姜笑川。 多和谐的画面。 他看着自己的头顶,那视线像是要穿过头顶无数的阻隔,到达不知名的虚空,眩晕。 他已经在抢救室外枯坐了一夜,旧的太阳从旧的地方升起来,却要叫做新的一天,要将这样的场面称作“朝阳升起”。他真觉得这很虚伪。 “姜市长!姜市长!快——” 外面经过的护士只看到姜笑川一头栽倒在地,连忙惊声尖叫起来,忙碌的医护人员立刻冲了过来,将这突然晕倒的人抬进了另一间病房。 就像是他重生回来的时候一样,他再次躺在了病床上,可是这一次伴随着他的却是冗长的梦境。 前世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快速闪过了,平步青云,意气风发,手握重权,深陷泥潭,棋错一着,命若野草…… 他记得入狱之后的冰冷铁栏,想起之后那些平静里带着罪恶的回忆,想起章青,想起连城,想起那些高高的哨塔,想起那些壁立的围墙,想起那些冷艳的长杆狙击枪,想起—— 那一片,蓝得发白,如洗过了头的幕布一样的天空…… 恍惚中他看到了自己在狱中的徘徊挣扎,画面一转,却已经到了自己凄清冷落的家中。什么时候自己的家里已经满是白色?就像是……灵堂…… 躺在大大的“奠”字前面的人是他的父亲,站在灵前的人却是越青瓷,其余的人的都是模糊不清的,姜笑川看不分明,他就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魂灵,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越青瓷不是被捕了吗?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到越青瓷冷漠地转过身,一出门就有手铐落在了他的腕上。那一刻,他似乎能够看到越青瓷脸上的每个细微的表情,可是却感觉不到他那一刻的想法…… 他只是在梦魇里…… 满目都只是白,死白。 最后那片白,慢慢地水墨一样的蓝晕染……化开……成了姜笑川心头抹之不去的颜色。 天空的颜色。 一睁眼,世界化为了刺目的白。 他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恍惚之间这就是一个灵堂,躺在堂上的人不是姜恩成,而是他自己。 灯光刺目,他睁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边有护士在照顾。 有医生过来对他说着些什么,那嘴唇一开一合,姜笑川脑子里一片混乱,几乎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的世界就那样崩塌掉了最重要的一角。 崩溃,悄然开始。 逃不过命运的姜恩成,像是在姜笑川梦里的那样,走向了既定的死亡。 死亡。 医院的太平间,又要多一具冰冷的身体了。 负责送离世之人去太平间的管理员只是表情冷漠,在这样的地方,看多了生离死别,一切都变成了一些公式化的事情。 只是今天,在他来到这个充满了死气的病房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站在病床前。 他知道这时候不该打扰,只是站在走廊上等待。 房间里站着的是越青瓷。 这个阴森冷漠的地方,寒气森冷,姜恩成还躺在白色的小床上,看不到脸。 他就像是上次站在姜恩成面前一样站着,身体似乎不会弯折。 视线,平静。 “你走得太早,还没来得及做以往的事,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吧……” “姜伯父,你疼爱他,我何尝不爱他?” “那些秘密,你不曾告诉他,最后却让这些秘密送他跌入深渊……” “一切都在推倒重来,可有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叹息一样,带着无尽的回忆和思索,他眼底是以前被重重冷漠掩盖起来的伤痛和沧桑。 一觉醒来成为旧时回忆中的他,前后不过是一晃眼,他还没来得及越狱成功;还没来得及将前世的种种查清楚;他还没来得去那个人的刑场,乞求看他最后一眼;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些解不开的误会……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其实很爱他。 一切都像是卡带的录音机,一切戛然而止,太过仓促,让所有的疑惑和遗憾,都留在了原地,不曾被带走。 越青瓷,何必这么傻呢? 他这样问自己,这一世离那个人远远的,对他, 对姜笑川,都是好事。可是他忍不住,也只能对这个人若即若离,似触非触。 “你让我劝说他收下华信集团的钱,我因为知道你跟邱雨的关系,所以听了你的话,可是最后——你终究还是没能告诉我,那些钱最后到底是怎样变成赃款的……” “呵,也许我现在说出来你也不信吧?还有二千四百万不知所踪……最后却莫名出现在我的账户里……姜伯父,你到底是爱着他,还是恨着他?” “你若爱他,不曾将所有的秘密告诉他;你若恨他,却又悉心教导处处为了他好。你若爱他,不该擅自做主,顾及旧情被邱雨的言辞打动,收下华信的好处;你若恨他,又怎能因内疚而离世?你恨他还是爱他,如今——似乎都已经过去了。” “姜伯父,我相信,在他眼里,你还是一个合格的好父亲,你是他心底不可以触碰的神圣领域,这样……似乎也好……” 越青瓷手心里握着一枚金色的弹壳,还带着斑驳的伤痕,他走过去,将这枚弹壳,悄悄地放在了姜恩成的胸口,“再见,姜伯父。” 如果也有来世,祝愿你一切安好。 推开病房门,越青瓷走出去,在姜笑川到来之前离开。 可是他没能够离去,在医院门口,他看到了一辆牌照很熟悉的车,一时站住脚,没走了。 车停下,车门打开,披着军大衣的老人下了车,看着他,“青瓷,你去看过了?” “看过了。”越青瓷点了点头。 “他——走了吗?”迟疑,带着一点点的复杂和遗憾。 “走了。” …… 走了。 姜笑川没有掉一滴泪。 他来到病房门口的时候,看到已经有人在收拾病房了,他看到了姜恩成胸口那一枚弹壳。 姜恩成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往日再沉稳再冷厉的眼,也永远地阖上。 姜笑川的平静,是如此地显而易见,可是却没有人敢靠近他。 他伸出苍白泛青的手掌,拿起了那一枚弹壳,他见过这东西。 是越青瓷的,他来过了。 曲振东,照片,邱雨,华峰,弹壳,越青瓷…… ——他的父亲,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可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走过去,亲手用白布将他的脸盖起来。 将所有的死亡,掩盖在雪白之下。 那穿着军大衣的老人,来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恰巧看到这一幕。 姜笑川转身看到他,也看到站在他身边的越青瓷。 他没理会,只是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程,去了太平间。 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再次看到这老人。 那老人问道:“恩成兄他……” “他死了。”姜笑川异常冷漠。 这个人,他认出来了,是姜恩成那次所称的在街上认识的棋友,可是——眼前这情况又怎么可能是棋友呢? “越将军,你可以说一说,你跟我父亲之间的事情了吧?” 从来没有人能够怀疑姜笑川的聪明,只是看越青瓷站的位置他就能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了。 越家有一位将军,曾在越战之中立下大功,很是赫赫有名,越家也正是因为有了他,才能在成州有这么大的声望。 越华盛,越家的将军。 被姜笑川这毫不客气的一句话问住,他竟然垂下头,那从来坚毅的眼神里带着抹不去的感伤。“我们当初是战友。” 战友?如果单纯是战友这么简单,现在还会是这样的表情吗? 也许是姜笑川的眼神太讽刺,那越华盛竟然别过眼去,眼泪却从眼角滑下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将军,是铁血里练出来的军人,有泪不轻弹,却在此时此刻…… “你父亲的腿,是因为我瘸的,当年他被误认为是逃兵,就是我的错啊……” 越战的烽火,让他与姜恩成有了过命的交情,只是在那一次战斗之中,姜笑川为了拉他离开爆炸地,自己被弹片伤了腿,在后来的清扫之中他们二人失散,姜恩成失踪,被界定为逃兵,可是他却在这一战中开始了自己的晋升,立下了大功,从此青云平步。 几十年后,再次相见,一个是功勋卓着的将军,一个是受尽苦难的老农;一个已经有了庞大的家族,一个却鳏孤养儿。现实的对比,让当年两个站在同一个台阶上的人都觉得不堪回首,也只能在棋盘上再回忆当年血染的风华。 逝去的,就已经不在了。 “所以你现在来看我父亲,就是怜悯和补偿吗?我就说赫赫的越家怎么会看上我这个没背景的小官,原来还是看着我父亲的面子吗?你们越家,好样儿的。” 姜笑川冷笑了一声,手一摊,直接将他之前收起来的那陈旧而带着锈迹的弹壳递向越青瓷:“我父亲不需要这些。” 接过来的不是越青瓷,而是越华盛,那苍老的手上全是皱纹,接过来的时候手都在抖。 姜笑川从未这样冷漠过,他脊背僵直着转过身,就想要这样离开,却又看到了不速之客。 邱雨。 这老女人站在走廊前面,就看着姜笑川,眼神很古怪。 暗巷。 “别让他跑了!” “抓住他……” 薛延看着天,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又要倒霉。 眼前是一条绝路,乔余声站在尽头,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冷漠地看着薛延。 薛延怀里抱着很重要的资料,刺痛,扎入身体的是冰冷的刀刃。他死死地瞪住了乔余声:“你……” 乔余声叹息:“抱歉。” 是他……信错了人么…… 薛延无力滑到,鲜血铺了一地。 那怀中的纸袋落下来,沾了血,被乔余声一双干净的手捡起来,身上的白大褂纤尘不染。 “帮我……”这是薛延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句…… 乔余声站着,沉默了许久。 “让我帮你,谁又来帮我呢?” 姜笑川看着外面的天空,后面是越青瓷和越华盛,前面是邱雨。 他忽然生出一种无路可走的感觉。 “邱总裁,不要告诉我,你与我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第六十章:污蔑 邱雨僵硬地站在原地,脖子上挂着的珍珠项链颗颗圆润,大约是价值不菲。 姜笑川实在是不想理会她,自从看到邱雨的照片的时候他就觉出了一种不祥,其实年幼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母亲还是有着模糊的回忆的,家里也不是没有照片,可是后来被姜恩成收起来了,时间一久,他就完全忘记了。 之前看到邱雨的时候他还没有任何的感觉,直到在自家门口找到那照片的时候,他才知道事情是不一样的。 他直直地从邱雨的身边经过,这个富态的女人,带着一种商人特有的精明和强势,还有一种尊贵的气势,像个女王一样地开口了:“你站住,我要见你父亲。” “他都死了,你为什么要见他?”姜笑川一瞬间觉得这女人无比恶毒,世上怎会有这样无心伤人之人?再说了,“你来看他干什么呢?他半生孤苦,不见你在他身边;他老来病疾,你在国外逍遥快活;你在他最需要别人的时候离他而去,抛夫弃子;如今你还回来,是因为我现在是成州的市委副书记和市长吗?” 如此辛辣而犀利的反击和讽刺,是邱雨决然没有想到的,她被姜笑川的话震住了,愣在当场,张开口准备解释什么,可是在姜笑川那平静而森寒的目光之下,她慢慢地闭上了嘴。 背后,越青瓷掌心里那枚金色的空弹壳硌疼了他的手,悄然一闭眼,敛去所有血腥的杀意,越青瓷无声地喘息,然后对越华盛说道:“叔父,走吧。” 越华盛看着空荡荡的病房,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最终还是垂下了。 姜恩成是因为他才没能够及时归队,姜恩成是为了救他……可是他却没有将姜恩成的情况上报,那个时候他们两人孤军深入,如果两个人都回来的话,也都是英雄……可是,为什么他没有将姜恩成也是有功的这个情况上报呢? 鬼迷了心窍。 他慢慢地离开了,邱雨站在原地,姜笑川已经走远。 一切似乎就以这样离奇的姿势,画上句号。 邱雨,大约是姜笑川的母亲,可是她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在整个家庭最危难的时候离开了。甚至现在,姜笑川知道这个女人跟华信集团董事华峰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姜恩成就这样走了,姜笑川甚至没有为他举办葬礼,只是将他放在了公墓,摆上几束小花。 站在姜恩成小小的墓碑前,他在半山腰上看着山下,近处是农田,远处却是密集的城市建筑,一眼看去还挺开阔。 几日不见,姜笑川瘦了许多,可是眼神却开始透出一种慑人的锋锐。 手机还是关机状态,姜笑川回自己的家里收拾东西,推开姜恩成的房间门,里面的一切还是这样整整齐齐。 他想起以前每次半夜的时候看到他房里透出来的灯光,走到了陈旧的写字台前,拉开了抽屉,在一个旧的档案袋里找到了一些跟旧时的回忆相关的东西。 每年一张的照片,姜笑川历年来的奖状和证书,旧版的身份证,姜恩成的残疾证和军人证,还有那一枚被姜恩成珍藏的勋章。 他拿起来一看,翻到勋章的背后,手指一触摸,却发现了以前没注意到的,背后除了烙印着一枚弹痕之外,在内侧还有几个钢印烫底的小字:“授予荣誉战士越华盛,1975。” 这一开始就不是姜恩成的勋章,他是越华盛的。 也就是说,那一次慰问残疾军人的活动,根本就是越家在背后策划,这枚勋章,是越华盛特意送过来的,倒像是一种补偿。所以这勋章,姜恩成只戴了那么一两次,就再也没戴过。他是知道了这勋章代表着什么吧? 这弹痕,倒是跟越青瓷手上的那一枚吻合。 后来,越华盛跟姜恩成再次相见了,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姜笑川来说,只能是个永久的谜团了。 他将这些东西全部收拾起来,最后翻到了几张很老的照片,一张是很久以前在军队里的照片,年轻的姜恩成和越华盛勾肩搭背站在一起,扛着枪,看上去倒是那种新兵蛋子一样的青涩和热血。后面是姜恩成和……邱雨的结婚照。 那个年代的照片,异常老旧,而且容易损毁。 果然还是那样的。 姜笑川收拾了房间,然后关上了门,坐到客厅里,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从今以后,真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曲振东,照片,姜恩成心衰发作。 曲振东带来了照片,出于一些姜笑川不知道的目的,给了姜恩成,然后他离开了,姜恩成病发——很合乎情理,也格外让人愤怒。 曲振东到底知不知道姜恩成和邱雨之间的关系?他知不知道姜恩成患有心衰? 如果曲振东是故意来刺激姜恩成,那就是极不明智——所以他大约不是有意的。 也许他不知道姜恩成跟邱雨之间的关系,也许他不知道姜恩成有心衰,也许他两者都知道,只是有意或者无意,落下了照片…… 当时的事实到底是怎样,谁也说不清。 他问过了自己附近的保洁员,保洁员是看到姜恩成送曲振东出来的,曲振东在这件事情上找不到嫌疑。 姜恩成的死,在法律上只能界定为意外病故。 姜恩成这个男人,到底带给姜笑川什么呢?从小的磨砺与成长,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还有越家。 他上一世仕途一帆风顺,越家的助力是不可忽视的,这其中大约有自己父亲的原因吧? 很多谜题,就这样解开了,可是他没有一种轻松的情绪,只觉得压抑,一种沉重的压抑。 打开了自己关机了几天的手机,有许多个未接电话的提醒,来自不同的地方。 魏来,连城,几个上级的领导…… 唯独缺了薛延。 休整过后,收拾好残缺的心情,他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做。 去市政之前给魏来打了电话,然后听到了一个让他惊诧的消息。 “薛延被举报受贿,调查人员在他的家里搜到了赃款,一百三十万,现在还在寻找他的人,纪委已经立案调查,有人说——他是畏罪潜逃了……” 薛延受贿? 这真是姜笑川听到过的最大的笑话了,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想到前几天薛延遭到青团这个黑帮追杀的事情,还有薛延身上带着的伤,他猜薛延已经暴露了,只不过,薛延失踪——这四个字像是四个巨大而沉重的石头,压得姜笑川喘不过气来。 失踪意味着什么,姜笑川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薛延是个会受贿的人吗?他姜笑川虽不见得多会识人,可是基本的判断还是有的。薛延就是死也不会接受一分钱的贿赂! 如果薛延是个不正直的人,不坚守自己内心的准则,上一世,姜笑川就不会因为这个人的举报和调查而陷入困境,最终被拉下马了。 上一世,姜笑川与容少白是同流合污,在秋毅的案子上,姜笑川包庇了容氏,薛延就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姜笑川的,后来才能够揪出这个巨贪。如果薛延是个贪污受贿的,又怎么能够揪出姜笑川来? 举报薛延受贿的人,是诬陷。 “知道举报人的身份吗?”按理说,举报人的身份是保密的,不过姜笑川现在的人脉很广,有的东西默认保密,可真要知道还是能够查到了,尤其是在成州市纪委的举报渠道还不够广,不如中纪委那边严密的情况下。查到到底是什么人举报的,对姜笑川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魏来那边早知道姜笑川会问这个问题,不过私下调查举报人的身份是违纪犯法的,他压低了声音,看了看自己的四周,才说道:“是容原重工的人,几个即将被辞退的员工干的。证据很充足,最重要的是——那些钱是真的在薛延的房间里找到。” 对啊,这些才是问题。 容原重工…… 戴旭。 姜笑川掐了电话,思绪翻涌。 他要尽快到市政去。 国企改革的阻力果然是很大的,薛延是纪检工作者,近期似乎正在调查国企内部的贪污腐败问题,戴旭曾经因为付鹏的问题被纪委喊去谈话,不过几天之后就被放出来了,似乎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后来还接待了姜笑川。 他相信戴旭是在记恨他,可是他没有任何的证据。 容原重工改革被姜笑川强行推行下去,进行裁员,那些举报薛延的人说是即将被辞退,想必是受到了戴旭的威胁,不然谁会冒着危险去举报一个清廉的纪检人员? 好,好手段。 姜笑川握着手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这些东西暂时应该放下,现在要知道的是——薛延在哪里。 他能够想到的两个人,一个是连城,一个是容少白。 他先给连城打了电话,电话拨通却没人接,打第二遍过了很久才有人接电话:“笑川同志……” 连城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似乎是最近说多了话。薛延出事的消息,他那边肯定有吧?薛延是中纪委埋伏在成州的暗桩,现在出了这种事,还行踪不明——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拿着电话说:“我想知道,中纪委那边有没有薛延的消息?” “我们正在查,主要的是现在找不到他的人,中纪委虽然厉害,却是鞭长莫及。还有——我们接到了关于你的许多举报信,有些压不住了。”连城那边响起了水声,似乎是有人在倒水进杯子里。 鞭长莫及。 姜笑川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他是地方官,这个时候是该他出力的时候了。他回身合上门,忽然看到自己门边的邮箱里有一份包裹。 “薛延的事情我会处理的,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在成州这边的事情有些放下,被人钻了空子,所以——很抱歉。” “节哀。”连城唯一能说的就是这了,这本来就是姜笑川的伤痛,他不能再多说。 “成州那边的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中纪委这边要安排全国巡查,到时候我还会再来的,所以在我来之前,希望笑川同志不要出意外。”这是他最尽心的提醒,也是最实用的关心。 他不希望姜笑川出事,最近姜笑川出的事太多了,有些不正常。 姜笑川点头,然后道:“我知道的,现在我打电话给朋友问问薛延的消息,回头聊。” “好的。” 挂断,姜笑川一边拿出邮箱里的包裹,一边打电话给容少白。 “容会长,我是姜笑川,这次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哦?姜市长,您说。” “薛延的下落,容会长知道吗?” “薛延?”容少白手里拿着一支飞镖,随手一扔,狠狠地钉在了对面的盘上,他身边的沙发上,乔余声用手术刀削着苹果皮,无比悠闲。“不是说他失踪了吗?我也在查,可是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么…… 姜笑川挂断电话,终于拆开了那包裹,里面是一份老旧的档案袋,沾着些许的鲜血。 第六十一章:植物人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秋伯会死,为什么薛延会失踪了,全因为那一份档案。 可是现在,姜笑川不敢交出去,市纪委和省纪委是不可靠的,就算是中纪委,姜笑川也不敢随意信任人,他能信的,唯有一个连城,也许还能够算上章青。 伍琚正在说着政府工作的一些事情,姜笑川在一旁听着,省上似乎要带队去欧洲考察,他们成州市也会出几个人跟着去,现在正在讨论到底是应该由什么部门派人代表成州去。 现在欧洲那边的市场对中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开放,这次去欧洲就是引进一些技术,还能跟国外的相关科研机构谈成一定的合作,可是姜笑川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让我伍琚主持。 他担任代理市长之后,伍琚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唯一饿一个常务副市长,权力跟他没什么区别,还都在市常委,他不过是挂了个正衔。 正开着会呢,魏来却走了进来,姜笑川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虽然很正常很镇定,可是脚下的步子却跨得有些急了。 他凑到姜笑川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姜笑川眼神闪了一下,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开完会,他将桌上的文件拿好,魏来接过去,回办公室给了其余几个秘书,他看了姜笑川一眼,神色中带着迟疑。 姜笑川的脸色看上去很平静,可是眼底却是一片凝重的压抑。 薛延,果然还是出事了。 不过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他觉得这个结果还能接受。 薛延被找到了,在沿江大桥的施工现场,被人扎了一刀,扔在江边,后来被现场施工作业的工人发现,第一时间就已经送到了医院,不过他已经是失踪了几天,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据说还在昏迷之中,医院那边一有消息,就通知了魏来这边,现在姜笑川必须去看看。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市委副书记,纪委的人出了这种事情,他对此也是要负责任的,不过这种事情还没严重到让市委书记李达开出面的地步,所以默认的是由姜笑川出面。 钻进车内,姜笑川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之前一直没问魏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在会议上不好问太多,可是现在可以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人?” “说是在两个小时以前,送去抢救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市纪委那边找到的人,然后才有人向我们这边的通报消息。” 魏来知道姜笑川的一些事,现在他大约能够算是姜笑川的圈内人,不过对比起容少白,魏来知道的事情更多,比如姜笑川跟薛延这些人的接触,毕竟他长期在姜笑川的身边,知道得更多。 送去抢救吗? 在沿江大桥项目的施工现场,那个工程,正好是容少白接下来的。 姜笑川在这样想的时候,电话也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容少白。 听得出来,容少白的声音也很沉:“薛延找到了,不过——” “在沿江大桥的项目那里对吧?我这边已经接到了消息了。”姜笑川补了上去,语气也带着些复杂,“你之前说他查下去是自己找死,现在竟然应验了。” 容少白那边还在玩飞镖,最近他似乎有些迷恋这种感觉了,一脱手,再次命中,如果姜笑川能够看到容少白,就能够完全地发觉他表情和语气的不符合。容少白的表情很轻松,甚至带着一丝惬意,可是眼神里却有着淡淡的阴郁,说出来的话却觉得他是在为薛延惋惜:“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像是只乌鸦一样,他现在还在医院,听说——很可能……” 还在抢救之中,受伤严重,还不知道到底是伤成了什么样子呢。对于薛延的安危,姜笑川只觉得忧心,如果薛延没有救过来……那事情,才真的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薛延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遭到了这样的迫害?姜笑川只觉得也许不像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可是他也不知道背地里藏着的是什么。 “我相信这件事情与之前追杀他的人脱不开关系,能劳烦容会长帮我留意一下吗?” 容少白一口应下来,却说道:“多半是跟青团赤色的人有关,可是我不能太深入,我还在洗白。” 是了,在这次的事情上容少白只能帮上一点忙,剩下的还要姜笑川和连城这边解决。容少白现在只是个商人,就算他曾有过深厚的黑道背景,如今也只是一个洗底的商人了。 “总之还是很麻烦你的,我现在去看薛延,再见。” “再见。” 很轻而易举地挂了电话,姜笑川看着还亮着的手机屏幕,凝眉思索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号码,是连城的。这个时候,他也许应该打电话给连城,可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收回了手指,收起了手机,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收起了手机。 医院,纪委有工作人员正在一边谈话,市委的领导也来探视表示关心,一看到姜笑川来了立刻迎上去,“姜书记,您来了。” “薛延怎么样?”十分公式化的表情,姜笑川表现出来的让别人看到就像是他跟薛延没有关系一样。 “现在还在抢救室,不过我们问过了,情况不是很乐观。”这是纪委的工作人员,他一转眼,看到前面走来了纪委书记寇昌,连忙道,“寇书记来了。” 寇昌国字脸,看上去为人很是正直严肃,姜笑川在他停下来的时候伸出手,跟寇昌相握,然后打招呼:“寇书记,薛延的情况还算是好吧?” 寇昌想起自己刚刚从医生那里问到的,摇了摇头,“我们才对薛延进行立案调查,他就失踪了,之前我们想界定为畏罪潜逃,可是现在他躺在抢救室里,身受刀伤,纪委这边倒觉得案情有蹊跷,可是——在薛延家里搜到的一百三十万是没错的,的的确确是容原重工那边流出去的,他收了贿赂,在调查容原重工的时候似乎犯了错误。” 又是那一百三十万。 这一百三十万才是真的大问题,不过姜笑川学过法,他暂时不说自己的解决方法,而是问道:“你们纪委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吗?” “我们觉得这案子背后一定有隐情,不怕姜市长您笑话,纪委里哪些人是什么样子我老寇一清二楚,薛延是个正直的同志,在我的眼中,他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而且——如果是有人栽赃陷害的话,这样的手段我也见过不少了。”寇昌在纪委待了那么多年,什么坑害人的手段没见过?薛延身上发生的事情虽然严重,可还没到寇昌完全无法理解的境界。 这样说来,寇昌是觉得薛延不是真的有受贿行为了。 姜笑川略一沉吟,顺着他的话就说了下去:“薛延在你的眼皮底下,你肯定是对他了解比较深的,具体的事情由你们纪委解决,我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不过如果寇书记认为薛延没有受贿,就需要注意证据了。毕竟在他家里搜出了一百三十万,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这……”寇昌犯了难,接着就苦笑,“这才是最大的麻烦啊。” 薛延能够放开了胆子查一些不正之风,还是多亏了纪委书记寇昌,而且姜笑川成为代理市长的时候,薛延说——纪委书记寇昌支持他。 寇昌是友非敌。 “这个不难,警方取证的时候,是不是有当事人在场?我记得那个时候薛延已经失踪了。既然您相信薛延没有受贿,那么那一百三十万是不应该存在的,又怎么会平白出现?这些都要从搜查的程序上入手,程序不正当,有的证据是不能作数的。” 警方在采证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道理,香港警察搜查嫌疑人住宅的时候必须取得搜查令,没有搜查令取得的证据在法庭上是会受到检察官和辩方律师的质疑的,在美国,没有经过合法正当的程序取得的证据在法庭上不具有可信度。 薛延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百三十万,一定能够在程序方面被推翻。 只要这最大的一百三十万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举报信之类的就可以完全无视掉。 寇昌听得眼前一亮,他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也采用过很多的补救措施,可那都是暗地里使手段,姜笑川这却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跟栽赃陷害者叫板。你陷害薛延,我就堂堂正正地告诉你——这些证据都不具有法律效力! “姜市长高明。” “寇书记高看姜某了,纪委的工作艰难,但却是保证党和国家的官员们能够真心实意为人民办事的一道防护网,可千万不能松懈掉,我去看看薛延,想必寇书记还有不少的事儿,就不占用您的时间了。” 作为一个市委副书记,姜笑川位置是比纪委高的,现在却把自己放得这么低,倒是让寇昌对他好感更甚。 很多时候,人脉就是在这种不经意的细节之中培养出来的。 寇昌跟姜笑川道了别,就去忙着处理近期这些混乱的事情了。而姜笑川却直奔抢救室,这已经好几个小时了,里面正在动手术了。 从负责的医生那里,姜笑川了解到了一些可疑的情况。 “这位叫做薛延的病人的伤情很重,可是伤口不是新出的,应该是几天前受伤,之后包扎过了。可是近段时间不知道为何又拆了口裂开,其实伤口很深,差点伤到肺叶。经过我们那边专业的伤情鉴定,这是被手术刀刺伤的,以前我们接到的病人很少有被这种刀伤到的。” 手术刀?而且真正受伤是几天前?还包扎过…… 会是薛延自己给自己包扎吗? 这些都是疑惑。 姜笑川没有打断医生,只是继续听他说。 “病人现在身体极其虚弱,我们还在动手术,伤口太深,清洗很难,内脏也有损伤。重要的是,他失血太多,我们已经去血库里调血,手术中还需要不少的血,他的循环功能跟不上……也许……” “我知道这是一位纪检工作者,这样的人我也曾遇上过,我们整个抢救组会尽最大的努力救治他,可是也请你们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就算手术成功,他留下了一条命,多半也只能是个植物人了。” 第六十二章:聚众闹事 薛延会成为植物人。 这样的结果让姜笑川觉得难以接受,尽管那医生的口气比较委婉,可是他已经能够看出他眼中的遗憾和惋惜。 薛延……植物人…… 如果是为了追求他心底所谓的那些信仰,这样的付出,会不会过于惨重? 站在薛延的抢救室前,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甚至不能在这里待太久,难保有什么人注意到他跟薛延之间的关系。他现在还不能做出任何过分明显的举动让别人注意到他,这边始终有纪委的人看着,薛延是出不了事的。 只是他害怕手术抢救的结果不佳…… 姜笑川跟下面的人吩咐了几句,离开医院的时候,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他有多么忧虑。钻进车的时候,魏来说已经抢救过来了,只不过是在昏迷之中。 听到这个消息姜笑川只是点头,他想起医生说的植物人。 醒不醒得过来,都是看天命的吗? 那么,就让他为薛延祈祷,为这个正直的好人祈祷,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 在薛延醒来之前,他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的车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到市政,就又接到了电话,棘手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容原重工那边又出事了。 本来就是一个即将走向末路的国企,企业利润一直都是负增长,若不是靠着政府的资金补助和政策优惠以及各种专项订单,如今的容原重工早就是历史的一粒灰尘了,根本不可能还在成州这种风云汇聚之地占据一席,在姜笑川看来,容原重工是时候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说起来,国企改革是姜笑川上辈子的遗憾,贪他是贪了,平日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牟取非法利益,他也不是没干过,可是他总是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虽然他的原则与党纪国法不同,可在政绩的追求上,他从未停止过自己的脚步。 姜笑川是个做派,倡导改革,现在全国都是说改革,说改革开放是基本国策,要进一步强化下去,媒体上说得多好听?可是这改革的步子真的是在大步大步地向着前面吗?至少姜笑川知道不是,他手里握着的各种数据都告诉他,改革的速度一年比一年慢,成果也一年比一年少,不是姜笑川抨击社会,他是真的觉得这个社会已经进入了一种病态的生长期,需要一种强有力的药剂来刺激,让整个社会觉醒。 多少人入党,是真的为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不都是想着入党了好考个公务员,拿个实职,好为自己谋利? 说好听了,现在党有八千万党员,说难听了,一窝国家的蛀虫! 社会上有舆论说现在党内是“十人九贪,剩下的拿个是苦差”,这话的确是夸张了,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话就算是再浮夸,也是来自客观的事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事实。 容原重工就是这一类社会舆论抨击的典型,戴旭曾经被找去谈话,可是现在又毫毛无伤地回来了,现在甚至还敢撺掇自己手下的人去诬陷薛延,姜笑川相信那一百三十万的所谓“赃款”一定跟戴旭脱不开关系,现在他还敢在容原重工闹——姜笑川觉得自己的手段果然是真的太仁慈了,戴旭还没有真正地意识到,他姜笑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现在的姜笑川,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没有家室,甚至在外人看来朋友也不是很多,他现在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很多时候做事也不需要考虑太多的后果,因为再痛苦的后果也不可能连累他人,只有他一个人,需要面对这一切。 容原重工因为裁员问题已经爆发了多起争执,现在竟然有一群被裁员的老员工聚集在集团门口闹事。 之前还好好的,只不过是因为补助金额一事跟容原重工那一边有些争执,现在聚众闹事,这问题可就严重了。 如果这件事跟戴旭有关,这就是戴旭要逼迫他了。 上一世他就没有办好国企改革这件事,在这方面得罪了很多人,旧的利益集团不想丧失已有的利益,而姜笑川却想要收回利益,这之间势必爆发出一场前所未有的冲突。 姜笑川坐车来到容原重工的大门口,车子刚一停下来就看到前方激动的人群,那些人口中高喊着,情绪激动异常,有容原重工的保卫处人员正在强行将这些人推开,唯恐他们进门闹事。 姜笑川这车一停下来,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这可是领导牌照的车啊。 于是这些人的怒火一下转移了过来,有人手一挥就喊道:“上面的领导来了!” 姜笑川以前遇到过这样的场景不知道多少次了,也挺镇定,他知道在国企工作的这批人还是很懂规矩的,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做什么夸张的事情的。这个时候,他不能坐在车里,也不能被堵住,一杯堵在车里,不仅是他的脸面,他姜笑川的前途,也就彻底断送了。 所以在魏来没来得及阻止之前,姜笑川直接拉开了车门,站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下车的动作极其迅速,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看上去充满了爽朗劲儿,一站到车外,身穿西服长身而立,竟然也生出一种朗朗的威势来。 有一种气势叫做“官气”,姜笑川这种气场似乎一直比较足。 他问心无愧,站下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强硬,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先开口说话了:“我知道大家现在很愤怒,但是请冷静地看待一切,有任何怒火请在我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再发出来,我是成州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姜笑川,想必大家应该认识我。今天一接到下面的汇报,我就来到了这里,现在什么准备工作都还没来得及做,希望的大家给我了解事情的时间。” 这也的确,姜笑川是没有撒谎的,他们聚众闹事也就这一会儿的时间,这个姜市长竟然就已经赶到了,这实在是快得出乎意料,这样按照时间一推算,他的的确确是带着诚意来的,于是很多人就冷静了下来。 不过依旧有人义愤填膺,“还了解什么事情?你们这一群贪官污吏!不是说好了会给离退休的职工补助吗?现在你们完成了国企改革的裁员任务现在却不兑现自己的承诺,将生活就业补助发给我们,要我们这群失业的人怎么办?别人都说咱们是铁饭碗,可是现在铁饭碗丢了,你们这群蛀虫还吃了我们的补助,这简直就要要我们的命,吸我们的血!” “呸!”有人直接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开始姜笑川还能够震慑住全场,可是随着那个人的开口,之前的发言压下去的怒火似乎就要冒上来。 可是姜笑川的注意力没在这上面,他只是抓住了对方话语之中的关键词:“补助金不是早就拨下来了吗?” “拨下来个屁!早就被那些龟儿子吞得连渣都不剩了!” “哼,还不是那些个垃圾!” “都是你们这些贪官,十官九贪,你们官字两张口,是非黑白都被你们说尽了,什么时候有我们这些小人物说话的地儿?” “我们容原重工好好的要你们裁员!我儿子现在还高烧住院,没医药费,再不发补助金老子就跟你们拼了!” ……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魏来冲过来站在姜笑川的面前,让大家冷静,就是后面司机班开车的也来帮助挡开激动的人群,后面容原重工的门卫们看到姜市长竟然被围在了中间,一时之间亡魂大冒,连忙出来将人暴力地拉开,警棍电棍直接就上来了。 当下就有人直接倒在了外围,立时又引起了一阵恐慌的愤怒,有人惊声大喊道:“杀人啦!要杀人灭口了!” 姜笑川顿时着了急:“别动手,都别动手,冷静!” 那边的警卫也知道自己是做错了,因为他们一动手,周围的人群都愤怒了,本来补助金没到手就是满肚子的火气,现在这警卫还这样蛮横霸道一上来就打人,兔子逼急了也要人,泥人也有三分气,这不是作践人呢吗?当即有人撸起袖子就跟警卫打到了一堆,场面混乱不堪。 魏来一边竭力将这些人挡开,扯开嗓子喊大家冷静,保证这件事会做出合理的处理,可是他的声音已经被压在了愤怒的骂声之中,根本听不到。 糟了,他知道这次是真的糟了。 这样的混乱……怕是真的…… 姜笑川也知道情况不妙,之前还好好的,现在因为门卫这边的突然动手,本来箭在弦上的气氛立刻就被引爆了,就像是一枚埋藏好的炸弹,在最不需要的它的时候意外地炸开了。 可是姜笑川从中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几次插话的人都像是要引爆这一枚炸药,后面的发展也是出乎意料地快。 他相信这是一场蓄意的阴谋! 戴旭! 就在他心电急转想到这些的时候,人群里一双阴鹜狠毒的眼已经盯上了姜笑川。 姜笑川正在想着怎样才能劝住这些人,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脑门上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接着就是一种麻木,一种什么也感觉不到的眩晕和恶心,他的视线再次被血红的颜色渲染,全是红,满眼都是红。 姜笑川无意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四周,所有的人都渐渐安静下来了,他的视线扫过这些人,真的还没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只见到每个人都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看着自己。他问道:“大家终于安静了……” 魏来站在姜笑川的身边,手颤颤巍巍地扶住他,眼底一片巨大的惊恐。 姜笑川没懂他的目光,抬手顺着魏来的视线一摸自己的额角,忽然之间触到了一片粘稠的东西,带着血液独有的绣味和腥味儿。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不知道是谁,用板砖敲了他。 容原重工被裁员人员聚众闹事,怒提板砖砸了市长姜笑川的脑袋——这大约是明早新闻的头版头条了吧…… 第六十三章:无信仰告解 “作为一个市长,去处理容原重工被裁员员工却没有带随行人员,也就是一个司机一个秘书,这是你自己的疏忽,竟然还闹出这样的新闻来,姜市长,您真是好样儿的。” 从来没有听连城有过这样严厉的口气,姜笑川躺在病床上,只觉得头大,他下意识地将电话拿远了,准备迅速地转移话题:“听说中央会拍下来巡视组了。” “这是惯例,每次都会下来一批,这次蜀都由我负责。”他说的是蜀都,而不是成州。 不过成州是蜀都的省会,连城来蜀都,跟来成州没什么区别。其实重点还是在成州,姜笑川自然是知道成州是贪污腐败职务犯罪的重灾区,连他都身处其中。 “我现在要上飞机了,下午就能够到成州,我相信——这一次不是这么简单就会结束的,成州的这些事情必须要有个了结了。”连城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难明的复杂和思索,成州这烂摊子,勉勉强强,像那缝缝补补的三年,慢慢的拖着,可是越拖越糟,中纪委内部肃清之后,权力分层也就出来了,实权章青准备尽快解决成州的事情,所以这次下来的连城拥有很大的权力。 巡视组是中纪委检查各地官员的一个很好的明目,全国巡视组在全国的相关党政组织巡查,从学校、国企、政府到各级党组织,每年巡视完成之后,就会出现一大批落马的贪官和职务滥用的官员,这一次巡视组下来,不知会在成州有什么样的发现。 姜笑川正想说欢迎他来,可是耳边又响起连城的声音:“姜市长,下面的市纪委和省纪委接到了很多关于你的举报信。” 甚至很多还有证据,作为姜笑川的负责人,连城加在中间也很难做,有的事情是允许姜笑川踩线的,可是根据已经被核实的举报信上的情况来看,姜笑川做的一些事情已经不是踩线那么简单了。 就是章青在看到那些被核实的内容的时候也是相当为难,一方面姜笑川是他们埋在成州的暗棋之一,做一些线外的事情他们不能不允许,可是另一方面,姜笑川选择了这条路,势必会被染黑,就算是最后姜笑川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中纪委也应该负责的。 举报信…… 姜笑川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头上缠着的纱布,低笑:“那些事情,大约是有吧。” 姜笑川没有否认,连城只觉得心一沉,他没有否认,虽然是用了“大约”这个词,可是这跟承认了有什么区别? 他当场就想骂他一顿,可是他即将登机,身边还陪着不远处还有许许多多巡视组的人员,他必须压住。那种感觉让连城觉得自己整个胸腔都要炸开,他默然地挂了电话,招呼自己周围的人一起走了,到了成州再说吧,很多事情在这里也说不清楚。 姜笑川那边只听到了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倒是一时怔忡,他收起了手机,然后医生敲门进来。 他现在跟薛延在同一家医院里,不过相隔很远就是了。 事情跟他想象中的差不多,他被人抡板砖敲了的事情真的上了头版头条,这本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情,不过因为姜笑川是个市长,还是受害者,这舆论风向是一边倒,倒是容原重工的那批保安,因为做错事,似乎已经被戴旭辞退。 姜笑川暗想着以后的事,却不妨一抬头就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乔余声?” “没有想到姜市长还记得我,乔某深感荣幸。”乔余声拿着记录本进来,穿着白大褂,倒是很俊朗。 乔余声明明是容氏会所医务室的医生,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省医院里?姜笑川顿时皱眉:“乔医生不是在容氏么,怎么一转眼又来省院了?” “容氏待够了,会长洗白之后,就没有那么多的伤员被我救治了,所以我就来省院了。”毕竟原来乔余声就是被容少白挖走的人,现在回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是国外进修回来的,的的确确是个很优秀的医生。 这乔余声,似乎是对治病救人很感兴趣。 姜笑川不由一笑:“说起来,这是第三次见到你。” “还好还好,每次看到姜市长,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受伤的。第一次是您昏迷,第二次是那个现在还躺在重症病房的薛催命,现在换成被板砖敲破了头的姜市长你,我这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还真的是很忙碌呢。”乔余声假意感叹着,然后给姜笑川拆纱换布,后面也有护士上来帮手。 忙完了乔余声在记录板上写了两笔,一边写一边说道:“这次伤得不严重,只是出血多,看着吓人,还没脑震荡,这是最好的了,在将养半个月也就完全没事儿了。姜市长要是觉得公务繁忙想要提前出院的话,也需要一个星期左右。不过除了您头上的伤之外,我必须提醒您的是——您的精神状况极其糟糕。” 以前乔余声在容氏的时候,姜笑川无缘无故昏倒就是因为精神疲惫,说他思虑过度,那个时候就是乔余声告诉容少白的,现在他又将姜笑川的这个问题提出来,倒是让姜笑川一时无言了。 精神状况极其糟糕吗? 最近他遇到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需要他竭尽自己的全力去算计、去谋划? 更何况,他还忍受着双重的煎熬。 他是一枚暗棋,他一方面向往着白色的正义,可是因为他是暗棋,他不得不将自己染黑,可是内心还是白色的,身体外是污黑,心脏却是雪白,黑白的对比强烈,黑却在不断地深入。姜笑川对这种黑色的侵入越来越麻木,就像是上一世一样,被这污黑的官场不断地浸染,然后越来越麻木,最后对于自己受贿和权钱交易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大家都是这样,稀松平常。 现在的姜笑川就接近这种状态。 所以他为之心力交瘁。 连城已经将他的问题拉上台面了,他相信,这一次巡视组下来,很多事情不会就这样简单地就解决掉,落马的——说不定也有他这个市长。 也许这一世,爬不到省长那样的高位了。 姜笑川笑了一笑:“乔医生管太宽。” 乔余声一耸肩,记下最后一笔,“那么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他转身走出去,白大褂的衣角被掀起来,倒是潇洒极了。 乔余声也是个人物。 姜笑川按住自己的眉心,想了许久,还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继续跟那些人斗吗? 官场上的争斗,永远无休无止。 他又拿起了电话,别人以为他被那荒唐的一板砖拍倒了,他却要在别人因此松懈的时候再爬起来,将所有能做的事情全做了。 政府里的公务有伍琚,他现在是要打电话给魏来。 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魏来去办。 “姜市长,您还好吗?”魏来一接起电话就直接问了他的身体状况。 姜笑川摇头,却忽然想到这样魏来是看不到的,他答道:“还没事儿,我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你听着,你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看看被押起来的路演,我要知道一些关于青团和赤色的内幕,薛延出那样的事情,与这些人一定是脱不了关系的。路演以前就知道很多内情,你慢慢地套他话,告诉他,做得好,我能为他做的也就多了。” 路演现在只是因为包二奶的生活作风问题被问讯,姜笑川知道,以前路演在底层的时候接触过跟容氏有关的事情,在当初秋伯一案的时候,这个人就吞吞吐吐,犹疑不决,他明显知道很多姜笑川都不知道的东西,现在路演身处困境,姜笑川这个领导在这个时候向他伸出橄榄枝,他没有不接的道理。 姜笑川现在在成州的能量可是很大的。 捞出一个路演,大约不在话下。 魏来那边没有想到姜笑川是要以路演为突破口,不过细细一考量,这的确是最好的人选了。 路演知道的很多,虽然不一定能直接与薛延挂钩,可是总能够瞧出一些端倪来。 他这边挂了电话就带着东西急急忙忙去办事了,姜笑川则是一掀被子就站起来,站到窗前,发觉眼前的景物有些熟悉,恍惚之间想到,这是连城待过的病房。在那次押送钱启明回来的时候的爆炸之后,连城也是住在这里的。 不过,物是人非。如今夏天就快要结束了。 当初,连城带着人,无功而返;如今,连城带着人,再次归来——这一次他的到来到底会给成州带来什么,谁也说不准。 窗外的绿树已经显出了浅黄的颜色,还不明显,些许的枝叶有些干枯,医院外面的大道上,风景树一排又一排,远方还有着西方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上面站着几只白鸽,不一会儿又飞向了远方。 日光照下来,整个教堂建筑都显得有些圣洁。 只可惜,这一切跟越青瓷没什么关系。 “如果您有什么困扰,不妨让我来为您做告解。”红衣的神父站在缠绕着爬山虎的石柱边,对着越青瓷一笑。 越青瓷表情淡淡:“我曾经很喜欢一个人,可是因为这个人的父亲,我做了错事,可是为了替他的父亲遮掩,我没有将事实告诉他,不想破坏他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后我被人算计,也落到跟他一样的下场,可是他父亲已经死了,他问我对他有没有动情,我竟然只能说——我不爱他,是我利用他。神父,你说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您的问题太深奥了,原谅我听不懂。” 越青瓷没指望这洋鬼子能听懂。 姜恩成跟邱雨原来是夫妻,二人重逢,邱雨想要一尽自己作为母亲的义务,却托华信集团的华峰直接送了三千万,姜恩成说先让姜笑川收下,这笔钱他会重新退给华峰,想办法不让邱雨知道姜笑川没有收下这笔钱。 当时越青瓷只觉得不妥,可是那毕竟是姜笑川的父亲,他找了个借口,让姜笑川收下了这笔钱,自己却立刻将这笔钱划到了一个秘密的户头上,他怕越青瓷因为这笔钱出什么事情,那个时候正是华信集团投标的时候,姜笑川已经在受贿之前将标给了华信,所以华信即便是不贿赂,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他只是为防万一。 可是谁知道接下来纪委的调查书就下来了,在姜笑川被抓的时候,姜恩成就已经倒下了,陷入深度的昏迷,过了不久终于离世;然而麻烦还没解决,那笔钱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双方的账户上,银行的记录显示那钱只是没有转出过,银行系统是全国性的,有谁能够更改?那个时候越青瓷就知道一切已经完了。 姜恩成一走,再没人能够说清真相,华峰和邱雨一口咬定他们贿赂的就是姜笑川,却死活不愿意说那是人情,也许是因为他们有更大的把柄握在别人的手里,什么也不敢说吧? 这件事本身疑点重重,不足以让姜笑川被判死刑,更重的是他以前在官场里的一些权力交易和职务犯罪,官场上这些风气已经是默认了的,又因为国企改革和重组的问题,姜笑川树敌太多,政绩再好,也敌不过别人的暗算。 …… 越青瓷笑了一声,看着十字架上又飞来的白鸽,转身就走了。 神父在背后喊他:“礼拜就要开始,你不留下来吗?” “我是个军人。”越青瓷回了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话。 然而神父却忽然之间懂了,中国的军人,与宗教信仰是完全不挂钩的。 那么今天,他是为一个不信教的家伙做了告解吗? 神父不知道。 越青瓷却很清楚,那不是什么告解,因为他心里的疑惑很挣扎没有半分消减。 第六十四章:党纪国法 姜笑川果然是早早地就出院了,他临走之前去看了薛延,他还是在昏迷之中,就像是医生说的那样,薛延成了植物人。 所有与他相关的那些举报,现在都因为他的昏迷被卡住了,谁也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处理。 到底他有没有受贿,现在又为什么受重伤被人丢在江边大桥的桥墩下面,几乎丧命,现在更是半死不活,也许这样比死去还要痛苦。 这就是纪检工作者,每次工作,其实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其实薛延这种案例,在纪委并不少见。 从薛延的病房前离开的时候,姜笑川忽然就觉得自己不累了。所有的心力交瘁都似乎是幻觉,不曾出现。他小心地将自己身心所有的疲惫都隐藏起来,脸上还是那种略带着严肃的平静表情。 老城区改造的土地出让已经被姜笑川压了下来,邱雨和华峰都没有任何反应,姜笑川也暂时没工夫理会他们。 连城的巡视组六天前就来了,不过因为这些天在和省上的人交流,现在还没到成州转,毕竟他们这次的规格是在省上视察。连城不是那批人里官衔最高的,但他却是最有处理权的,另瓦一位不过是挂个名,所以对姜笑川来说,这次巡视的情况大约还是能控制一下的。 不过今天,连城就要和省上的陪同人员到市委来巡视,这也是姜笑川急着出院的原因。 他可不敢让李达开在场说话,谁知道这人会说些什么出来? 现在他才一出院就要到是委去,到达的时候下车正瞧见李达开的车停下来。 “姜笑川同志,你总算是出院了,可没把我们这些人担心坏啊。”李达开一看到他,眼光一闪,就开始做戏。 姜笑川暗猜,李达开估计巴不得他被那些人一板砖拍死。 那个拍砖的人被抓住了,姜笑川没理会这件事,魏来却查了个清楚,就是之前说自己儿子有病等着医疗费的那人,魏来将这件事报过来的时候很隐晦地问姜笑川要怎么处理,姜笑川却只让魏来给了那人一笔钱,给自己儿子付医疗费去了,什么也没追究。不过姜笑川也没声张自己的处理方式,他有着自己的目的。 姜笑川走到李达开的面前,接住李达开伸出来的手跟他握了一下,应道:“让书记您担心了,一切安好。” “哈哈,你好那就好。”李达开笑了一声,接着道,“那就进去吧,连处长马上也要到了。” 中纪委这次是明目的巡视,从级别上就比上一次的正式得多,这种巡视组下来,工作都需要下面的配合,他们市委也是一样。 李达开跟姜笑川说这着话,谈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偶然提到土地出让的事情也很快地绕过去,姜笑川想起魏来说他查过那份老城区改造规划图的流程,在市政这边的时候是绝对保密的,所以如果查到泄密问题,那一定是市委或者是其他地方出了问题,跟市政没关系。 但姜笑川怕的就是背黑锅,现在他的立场已经比较明确了,他是个主张改革的左派,可是李达开意外地是个保守的右派。 李达开是曲振东的人,原来的市长付鹏虽然跟曲振东有关系,但是却跟李达开不合,现在一切都挑明了,姜笑川大约猜得到自己今后会遇到什么样的阻力了。 很多时候官场上的事情就是在斗争,有的时候是暗箭伤人,有的时候是明刀真枪地来,全是看当时的具体情况。 姜笑川觉得,现在成州这情况看上去就像是要明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他跟李达开在办公室里谈了一会儿,出来给重要的工作人员开了个小会,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问题之后,连城他们的车队就来了。 再看到连城,还是在这种严肃庄重的场合。 他这种人,似乎天生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让人不由得就生出一种畏惧来。 连城的西服还是那样剪裁合身,白衬衫,蓝领带,金色的领带夹,严谨而一丝不苟,只有那头发的修剪还显得略微随意一点,显示出他的年龄还不大,比起他身边那些严肃死气的国字脸们,他显得更懂得变通,可是也更难接近,第一眼看去就给人一种实力上的震慑感。 说白了,连城这一次来不是高妥协的,他本来就该以这样的姿态过来,他如果显得太卑微,那反而惹人怀疑。 他现在就算做得太过,也不会被人认为是真的要动手,毕竟是中央下来的,一开始做得狠一点也在大家的理解范围之中,毕竟也要顾及舆论,很多时候一些行动都是开始的时候动静大,到了后来也就小了下去,所以成州的这些官员们也都学会了在一开始的时候忍让,在他们看来,扛过了这一阵就好,连城这些人是不会长久的。 “再见连处长,已然高升,英雄出少年,厉害啊。”第一次迎上去竟然说这样的话,可见李达开现在很轻松,根本没把这所谓的巡视放在眼里。 姜笑川暗笑他蠢,也过去握了个手,也许是才从北边来,姜笑川觉得连城的手温度有些低,握着的时候凉凉的,只是轻轻一握就放开,他也跟连城打招呼:“连处长,又见面了。” “姜市长,不客气。” 感觉很是疏离,接下来又是另一个人上来跟连城握手。 姜笑川站在李达开的身边看着这一切安稳平静地进行,跟连城之间就像是一个陌生人。 而连城,跟任何人都像是陌生人。 这种状态一直到单独谈话的时候才解除掉。 姜笑川作为成州的二把手,是第二个进去喝茶的。 他一进去,连城的眼神就闪了一下,“姜市长的伤,现在好了吧?” 姜笑川坐在他的对面,看到连城挥手让无关人员回避了,他应了一声:“没什么大碍,看着严重而已。” “没有想到成州的国企改革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不过这些事情不归纪委管,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希望姜市长妥善地处理。不过现在连某有更重要的事情,希望姜市长您配合。”这话前面还是体谅,后面就显出了几分公式化的冷硬和不近人情。 他拿出了一份档案袋,抽出了其中的几份文件,送到他的面前,让他仔细地看:“这上面列举出来的事情,姜市长你做过吗?” 连城脸上是没有表情的,他看着姜笑川,只觉得很是复杂,可是现实的情况要他把这一切的复杂全部压下去,他需要知道,姜笑川的线,到底踩到了哪里。 姜笑川看着自己面前的文件,表情淡漠:“这些情况都是有的,不过钱都在廉政账户里,连处长您应该很清楚。” 这个回答在连城的意料之中,他一双凤眼眼皮一搭,不带表情地再次递出去一页纸,这上面列举的字句就没前面多了,可是很明显,这上面的事情要严重得多,因为姜笑川迟迟没有说话。 连城问:“这上面的事情呢?” 姜笑川答:“是我做的。” 连城深呼吸,却慢慢地让自己的气息全沉下来,他闭了一下眼,像是竭力在压抑着什么,最后拉出了档案袋里最后一份东西:“那么,这一份呢?” 姜笑川低下头,往昔的一幕幕都从他心头划过。 和越青瓷之间的电话,和容少白之间的谋划,黑帮火拼,军火交易,容氏洗白,代理市长之位……一切的一切…… 他抬眼,看着连城,眼神平和,不见半分锋锐,一笑,问他道:“连处长觉得是我做的吗?” “我不希望是你做的。” 可是事实告诉我,一切都与你有关。 连城知道自己是早就有答案的,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想要问问清楚而已。姜笑川,他埋在成州的这一枚暗棋,已然被这个污浊的官场染黑。尽管姜笑川政绩卓着,他甚至还受到很多人的爱戴,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不能为他再找更多的借口。 姜笑川浅笑:“那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连城的笑容终于也出来了,这个会话室里没有别人了,一切都是密谈,他的笑容很冷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霜一般的严寒:“姜笑川,你要明白,你是一枚暗棋,你不是贪官污吏,你还在为着你心中的信仰办事!你跟那些人不一样,现在做出这些事情来,就算是中纪委也保不住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跟容氏这种黑帮有来往,中纪委能够容忍,可是跟越家来往——你真以为中纪委能够兜得住吗?” “我没有想过会让中纪委为我的错误埋单,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切后果,我自己来承担。”所以他之前根本就没有将自己与容少白和越青瓷的往来写进自己的日志里,更没有给中纪委汇报一个字,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情已然触及了中纪委的底线,不管是中纪委还是连城,是绝对不会允许他做这些事情的。 连城听着他的这些话,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是没看清这人,他竟然是如此地荒唐混账根本不考虑大局!他当即冷笑了一声,直接从抽屉里抽出一大沓文件,摔倒他面前去,无数的纸页飞起来,却飞得不远,在姜笑川的视线里挤满。 “姜笑川,你以为自己这些事情做得很隐秘吗?你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一举一动早就落进了有心人的眼中,你自己看看这些举报信!现在是有我有中纪委给你压着,要直接是到省委那边就办了你,你现在不可能还坐在我面前!” 连城在刚刚摔文件的时候就已经坐直了身子,现在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是紧绷的,就像是一张满月一样的弓,充满了危险。 那声音带着寒冬腊月一般的冷意,也还带着几分痛惜,他的声音终于缓了下来:“我们要的不是一手败棋,很多事情你报给我们,我们会尽力地处理,现在的我们,已经损失不起一个好官了。至少我本人,希望在成州的这一场风云激荡过去之后,还能够看到姜市长你站在原本你该站的地方,可是你所作的一切,让连某非常失望。” 姜笑川沉默。 “禁止政界和军方之间有私下的交往,姜笑川,你是在触犯党纪国法。” 党纪国法。 这四个字,就这样沉沉地压了下来,根本不让人有喘息的空间。 “党纪国法……” 党纪国法,为什么不把那些贪官污吏全部肃清?有党纪国法,为什么薛延那样的人还会受到那样的迫害?有党纪国法,为什么这个世上清浊不分、黑白颠倒? 是他姜笑川太天真太傻太无知,还是连城太天真太傻太无知? 姜笑川按住自己的眉心,安静地呼吸,感觉到气息在自己的身体里流淌,他轻笑:“既然已经如此,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那便顺其自然好了,我这颗棋子,也许坏了,可还没有失去作用。” 那一瞬间连城竟然产生了一种流泪的冲动。 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单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指尖触摸着自己的眉心,唇边带着笑,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未来定罪。 可是他不得不逼迫自己狠下心,不带半分感情地说道:“在这次成州的事情结束之后,中纪委会成立调查小组对你的问题严查,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第六十五章:档案和隐情 姜笑川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将一个档案袋压进了箱底,崭新的档案袋放在茶几上,魏来就快要到了,他将自己桌面上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放进抽屉里。 魏来准时敲门进来,他还有些纳闷,姜笑川以前有什么事情都是在政府里就解决了的,可是刚刚姜笑川竟然打电话让魏来来他家,这实在是不符合姜笑川的风格。 姜笑川喜欢的是在政府这些办公的地方将一切公务办完,在私人时间很少去打扰魏来,除了一些重大的事情。 姜笑川给他开了门,然后倒水给他让他坐下。 魏来有些受宠若惊,不过这是在姜笑川的家里,在姜笑川看来这只是尽主人家的义务而已。 整个客厅里的陈设都维持着姜恩成生前的样子,象棋盘放在另一边,被灯光照着,无端有些凄清冷落。 姜笑川坐在魏来的对面,两个人中间的茶几上放着那一只档案袋,那天他其实是待了档案去找连城的,不过没有想到会撞到连城发火,他也有些郁郁,当时出来竟然忘记了这件很重要的事情,转头再想要找连城的时候他却改了主意。 “这件事情说很重要,可却又不是那么重要,准确地说,过程不重要,结果很重要。”这是姜笑川在魏来坐下来的第一句话,也是他的开场白,他看着魏来的眼睛,将那崭新的档案袋递给了魏来。“这份档案袋是薛延找到的,关系重大。” 其实在姜笑川说出那是薛延找到的时候,魏来就知道眼前这只档案袋的价值了。薛延一向被人戏称为“薛催命”,可以猜到他在平时的纪检工作中是多么认真,也能够想到他树敌多少。现在薛延还植物人昏迷,根本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份档案是薛延找到的,那多半就是他被人捅了一刀的原因了。 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最后还影响到脑神经和功能,这些人的手段不可谓不狠。 了解了事情严重性和严肃性的魏来,沉下了自己的眼神,“我能够做什么?” 总算是没看错人。 其实叫魏来到这里之前,他也很是斟酌了一番,到底魏来靠不靠得住,长期观察下来,他的很多事情都交给魏来在办,只是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知不知道轻重。 最终他还是决定信任魏来,不仅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么简单,他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也相信自己的——计谋。 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因为如果他猜想的情况成立,魏来会被牵连进去,所以在魏来去办这件事情之前他会把厉害关系给魏来分析清楚。 “我需要你把这份档案交给中纪委下来的巡视组,你知道我们成州有很多的问题,黑道势力猖獗,国企改革艰难,老城区改造计划泄密,官商勾结,官黑一路,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成州的情况跟上面挂钩,省上,乃至是中央,势力错综复杂,我能够信任的人太少。” 姜笑川说到这里也觉得很是悲哀,苦笑了一声。 他现在是堂堂的市长啊,竟然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明明知道成州现在是这种情况,可是却无力做出更多的改变,老城区改造泄密的时候计划就已经为了安全暂时搁置,国企改革遇到的阻力就不说了,黑道势力进行过清扫之后,还留下了青团和赤色,最近因为在路演那边有了大的突破,姜笑川最近会提议再次进行清扫,中纪委在这里,正给了姜笑川借势的机会,他们在这里,官黑勾结就不敢太明显。 姜笑川是成州的二把手,绝对权力却还在李达开的手里,很多重要的决定姜笑川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发言权。 一切就是这样在艰难之中行进,可是今天,他希望做出一些不一样的改变。 因为,这一份资料里,藏着一些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没有想到,在经过内部肃清的中纪委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而且这个人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这份档案,应当就是薛延取得的那一份,他不知道这份档案到底是怎么到了自己的手里的,也不知道是谁将这份档案寄给了他,他能够想到的寄件人只有薛延。可是寄出邮件的时间是在薛延受伤之后,那个时候的薛延,还有能力将这份邮件神不知鬼不觉地投递出来吗? 医生们鉴定薛延的伤情是在很久之前了。 他打开包裹的时候,里面还附着一张不会暴露笔记的印字打印字条——薛延让我交的。 档案袋上沾着鲜血,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清楚是谁的,可是后来薛延出事了,他就大概猜到了。 “想必你清楚,我跟纪委那边有着一些联系,可是你也知道,我的作风并不是很正派,你知道我的很多事情,可是你并不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一个多疑的人,这份档案的重要性超出你所能想象到的所有,现在躺在桌子上的这一份——”姜笑川说着指了指茶几中间的这一份档案,一笑,“能够扳倒成州大多数官员,甚至省上的官员也要倒下一半,就算是中纪委也有人会为这份档案埋单,从成州上去的一些中央委员,也与此脱不开关系。整个官场上,默认是全黑,可是一旦有人将一些被默认的行为全部记录下来,再准备放给公众的时候,这就成为了一个巨大的丑闻和威胁。” 他这么说,魏来差不多清楚这份档案袋里是什么了。果然真的是很沉重。 姜笑川要说的话还没有完:“我会将这一份档案交给你,我希望你将这份档案转交给纪委,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不能出面,你也不必将这份档案直呈连处长那几个负责人,交给下面的人也没关系。当然,就算你将这份档案卖给省上一些人,我也不会追究。” 魏来沉默良久,伸手按在那一份档案袋上,深呼吸,似乎这样的消息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震荡,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冷静。 姜笑川的那些话,说得极为清楚,甚至利害关系也都出来了。躺在他手掌下的这不是一份档案,而是一颗炸弹,这颗炸弹比炸毁了钱启明的那颗还要可怕,在他的手掌离开的时候,也许就会将一切炸个粉碎。不管是成州这么多年经济建设成果的口碑,还是那些官员们虚伪浮华的外表,甚至是那些高高飘在天空上的经济增速和官员们就任时的承诺,在这颗炸弹之下,都将成为一种极其虚幻脆弱的东西。 “这件事情,我会办好的。” 魏来的声音很低沉,不知道这话是对姜笑川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其实这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姜笑川看着魏来那没有半分抖动的手掌,终于安心地端起了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水,过了好一会儿才换了话题,这个时候魏来已经将档案装进了公文包。 他问道:“路演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问过了,他说您知道的那件事其实青团和赤色都有参与,可是现在原来那个人已经不能找容氏合作,所以找了青团和赤色。至于薛延的事,可能是因为触犯到了他们的利益。不过他说青团的老大跟军区的人有匪浅的关系,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对薛延下手,但是这一次的事情是不是跟青团有关他也不确定。” 魏来停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道:“他最后似乎很隐晦地提到,容氏没有表面上那么简答。容少白是洗白了,可是背后的利益关系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洗得清的,就算容少白是想走一条干净的路,可他原来是从泥潭里上来的,就算是踏在干净的道路上鞋面儿也沾着泥。所以容少白在洗白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不可能是全白的,也许因为一些旧时候的利益关系,他还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 这话的暗示意味就很明显了。 姜笑川仰坐在沙发上,看着头顶的吊灯半天,终于道:“那么……就这样吧,告诉下面的人,照顾着点路演,我就不去看他了。你也回去吧,时间不早了。我就不送你了。” 魏来站起来,拿好了公文包,对他道:“那我先走了,姜市长,再见。” “嗯。” 姜笑川忽然提不起什么精神来,甚至没有将魏来送到门口去。 他闭着眼,撑着自己的头,只觉得迷迷糊糊,恍惚之间听到钟声想起,睁眼却觉得室内一片安静,哪儿有什么钟声?分明是自己幻听了。 他抬眼看了看挂钟上的时间,晚上十点十三分。 他在客厅里踱步,摸出手机想要给容少白打电话,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打过去,却发现他的手机是在关机状态。 有的事情必须现在说清楚,越拖越麻烦。 如果薛延的事情真的是跟容少白有关系,那么——姜笑川的麻烦才是最大的。 薛延如果查的是当初在容氏会所里那起秋毅的命案,那怎么会与容少白没有关系?容少白虽然洗白,可是做过的事情永远都在那里,他不可能逃脱自己的过去,所以如果不想被查出来,容少白只能下手。 可是在这之前,容少白曾经多次放过了薛延,甚至从青团的手里救下了薛延,那么到底是什么使得他改变了主意,敢对薛延这反贪局的人出手呢? 这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姜笑川收起了手机,戴上钥匙,出门。 他要去找容少白,把一些事情问清楚。 如果真的是他的话…… 第六十六章:丑恶 容氏那位保安处的认识姜笑川,秋伯要跳楼的时候正好被这位新上任的市长救下来,所以保安处的这位对姜笑川的记忆尤其深刻。 他没有想到,这大半夜的,还能看到这位如今官衔又高了几分的姜市长,一看到这位,他想也不想地就给楼上会长助理敲了个电话,得到了会长让姜笑川上来的消息。 姜笑川刚走到楼下,就接到了容少白的电话。 “我看到您来了,我的助理会接您上来,希望姜市长不要介意。容某现在……俗务缠身。” 之前给他打电话打不通,现在又说自己俗务缠身,姜笑川大略地猜到,他现在是有什么要紧事,也不过于计较,“没事,我找容会长也没什么大事儿,您忙完了再过来也可以。” 笑话,没什么大事儿他会现在就过来找他?只是有的话没必要说开了,那样大家都尴尬。 助理下来接姜笑川,提前半步引路,也不多话,看得出来,这位是很能保守秘密的人。 他将姜笑川引到了一个会客室,看上去像是专门接待高级商务人士的,端了上好的茶来,姜笑川有必要可以找人。 他是一个市长,容少白竟然也能这样让他在这里等,姜笑川不是什么自矜身份的人,可是容少白如今这态度可就耐人寻味了。他这是不敢得罪自己,可是又不愿意出来?还是真的有事现在脱不开身呢? 在这里坐着也有些累,那助理悄悄出去接电话,姜笑川在里面坐得无聊,给一边的秘书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出去透透风儿就走了出来。 干净的走廊,他顺着一路走过去,这一层似乎没什么人。 姜笑川就是想去阳台,可是没有想到现在阳台上似乎有人在打电话。 “李书记说他不来了吗?” “哦,好的好的,没事儿,李书记贵人事忙。”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万望您转达:下次我们聚会,还请李书记一并到场,曲书记也在这儿呢。” “嗯,那许秘书再见。” …… 姜笑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退到一边躲了起来,在阳台上讲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听声音是很熟悉的——是邱雨,里森集团的总裁。 这是在给李达开的秘书打电话,而且——现在省委副书记曲振东就在这个会所里。 这一群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想要干什么呢? 那邱雨从阳台上走过来,从这边的楼梯上下去,姜笑川看她没有走电梯,就知道他们其实是是在楼下开聚会,在邱雨下去之后,姜笑川只是站在了楼梯上,能够大略听见下面有细碎的声音。 容氏会所的隔音效果是做得相当好的,可是在邱雨进入那个房间开门的时候,里面吵闹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 “邱雨总裁这样的人当年怎么能嫁给那样的一个瘸子呢?哈哈……” “所以还是曲书记您手段高明,不出手就把那瘸子弄死了,来来来敬您一杯!” “那可不是我,我是无心之失……不过邱总裁还是跟华董您相配啊,看,邱总裁来了。” “你们又在拿我开玩笑了,当初若没有华董助力送我出国进修,我也不能有今天的高位,都来敬一杯吧。” “唉,现在巡视组的严查,还真是……” 下面那扇门大约是被一旁的助手关上了,声音一下就消失了个干净。 姜笑川站在楼梯口一会儿,转身走回会客室,捧着茶,眼光落在那茶杯的茶叶上,裹紧了的针状的茶叶,全部悬停在水中,他忽然之间就记不起这茶叫什么名字了。 坐了没多久,容少白进来了,姜笑川看到他似乎是洗过脸进来的,颊边的发丝上还沾着水,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容少白坐到了姜笑川的对面,表情中带着几分抱歉:“让姜市长久等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您肯定是带着要事来的。” 他既然知道自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么——又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情冷落了他这个市长呢? “听说青团和赤色最近很活跃。”姜笑川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他现在只是在试探容少白的态度而已,为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打好一个基础。 容少白淡淡地点头,“他们最近的确有些过于活跃。” 他一边说,一边旋转着自己指上的银白戒环,似乎正在思量什么问题。 容少白常常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很多时候就是通过他这样的细节慢慢地积累起来的。 没听到他否认,姜笑川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听到人说,薛延这次出事,与你有关。” 容少白一下轻笑出声,“谁告诉你的?” 这话委实有些不客气,可姜笑川既然问了这样的问题,也就不会再在意是不是会得罪容少白了, “我只想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在姜市长的心目中,我容少白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吗?”他忽然觉得很是讽刺,竟然就这样质问了一句。 到底是不是容少白做的? “容会长的意思我懂了,这件事与容会长无关?”姜笑川跟容少白之间已然是完全的利益关系,这一点小小的分歧争执是无法破坏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的。只是隔阂和怀疑一旦种下,就像是蔓生的野草,生命力顽强,不会轻易地枯萎。 “我容少白没做过的事情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这样回答,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姜笑川的问题。 换了个普通人大约就这样被他糊弄过去了,以为真的不是容少白干的,可是在姜笑川这边听来,却是早就知道他这些话的漏洞在哪里了——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旁敲侧击地表示自己没有做过这些事儿,可是他只是说“没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承认”而不是说“做过的事情我已经全部承认过”,也就是说,他没有说出来,不代表他没做过。 说到底,整件事情还是跟容少白脱不开干系。 姜笑川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最近会有更大型的扫黑行动,青团和赤色就在其中,容会长有什么能够帮忙的吗?” 这就是圈内人的作用了,容少白的作用就在于这些事情上。 作为曾经黑道圈子的第一王朝,容氏掌握着很多黑道内部的隐秘,即使现在洗白了,在黑道的影响力却还没有消减,也许黑道势力更新换代很快,可是容氏毕竟是这里的老牌势力,现在青团坐上第一,也不代表他们就是第一。 他忽然之间有些理解容少白了,不,应该说一开始他就很理解容少白。 那种走在黑白之间的惶惑和迷茫。 容少白沉吟了一下,权衡着利弊,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青团和赤色的资料我手上还有,只是——姜市长,咱们之间的老规矩,这就当是沿江大桥的回礼。” “沿江大桥项目是你们容氏依靠实力赢来的,我没有任何的偏私,容会长您可不要误会了。”姜笑川放在双膝上叫交握的手指忽然之间动了一下,他对这样的话题特别敏感,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连城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党纪国法。 容少白看着姜笑川,姜笑川没有回避,也直视着他。 “姜市长这是承认了容氏的实力吗?” “姜某一向承认容氏的实力。” “我忽然觉得很高兴。” 容少白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他自己扯起唇角,也不知是为什么就笑了一声,可是接下来表情却沉了下去,眼帘一低,整个眼神都被遮住,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洗白,还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多少次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洗白了,可是再仔细地看看自己现在的手段,他发现自己跟在黑道的时候没什么区别,甚至他比原来更加可怕。 为什么在正常的世界里,人性反而更加阴暗了呢? 容少白想,这是因为没有了黑道上通行的那种野兽一般的欲望和行事风格,所有正常世界的人都将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掩盖起来,变得虚伪,表里不一,学会了说谎,算计,还有各种各样的阴谋手段。 洗白,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姜笑川闻言,一时怔忡,想到了自己,最后却只是道:“总有一天是干干净净的。” 干干净净,谁知道呢? 他跟容少白,这个他的圈内人,似乎已经越走越远了。 走出容氏会所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墨黑的天空,看了一会儿低下头走路。 也记不得是哪个先哲在这样的夜里感叹过世事艰辛、人心难测,他原来觉得这样矫情,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感受却深刻起来。 容少白,薛延,他终究还是跟这件事有关的。 容少白已经——洗不白了。 他双手放进自己的裤兜里,迎面吹来微凉的夜风,让他身体的温度也跟着降下来,也撩起了他耳边的几缕发,短短的便在风里飘飞起来。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 扫黑,彻底地打击青团和赤色,他相信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会有人忍不住出手的,只是不知道是容少白,还是别的什么人。 上次黑道火拼事件引出的军火贩卖和毒品交易,现在大约又开始了,这玩意儿——野火烧不尽,不用春风吹,只要人的欲望一起来,立刻就开始疯狂的生长。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涉险的猎人,开始采用一些极端而冒险的方法将自己的猎物逼出来。这样的方法,自己多久没有用过了? 也许连城在的话,一定会阻止他,所以他不会对连城说一个字,他害怕在自己还没来得及行动之前,就被连城打断,中纪委对他的调查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终究还是取决于连城的,他若是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连城,连城绝对会不惜一切立刻对他立案调查,所以他绝对不能事先告知他。 站在这无边的黑夜里,他手腕上始终带着一点冰冷的气息,伸手,然后右手覆盖住自己的手背,那一枚刻着“乾隆通宝”四个字的母钱,如此地清晰。 在这样的黑暗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 可是那紧握的手指,和深深陷入手掌的指甲,悄悄地泄露了他眼底那冰冷的杀机。 在楼梯转角,楼下开门的时候那些传进他耳中的话。 如果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正义和公理,他又何妨——再染黑一次呢? 第六十七章:同流合污 越青瓷要去著名的日光之城了,走之前他给了姜笑川那枚弹壳,却什么话也没说。 藏疆区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动乱,需要周围的省区派国家机器进行镇压。 越青瓷是接到了紧急调令的。 姜笑川手里转着那枚金黄色的金属物,想不到几经辗转,这个小东西最后还是在自己的手上了,上一世他也是看到过的,不过越青瓷将这个东西看得很重,这一世竟然这么潇洒地就给他了。 这枚弹壳到底具有什么意义,姜笑川不想知道。 军中的光棍们总是喜欢唱一首叫做《送你一枚小弹壳》的歌,他们总是忽悠别人姑娘说:如果遇到一个肯把弹壳做成口哨送你的男人就嫁了吧。 姜笑川将这枚弹壳放进了自己的抽屉里,也没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了。 成州扫黑行动已经开始,青团和赤色两方的黑道势力最近遭受到沉重的打击,连城知道姜笑川的这个决定的时候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得出来。 事情已经发生,半路叫停也不可能,更何况姜笑川这次的行动可以说是有理有据合理合法,就是李达开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只能签字同意,结果李达开都还没反应过来,姜笑川就已经雷厉风行地采取了这次的行动。 整个行动就像是引爆了一枚炸弹,将看似平静的成州搅成了一锅快要煮沸的粥。 其实伴随那弹壳而来的还有一份资料,那是青团和赤色之间的实力分布,还有一些关于军火交易的问题。 军火,是绝对不能够被触碰到的禁区。 平时成州不是没有军用武器流出,可毕竟只是小规模的,像是成州黑道开始学习渝省山城那边自己配备军械库,只要按照私藏军械论罪就够判个好几年,更不要说是如此大规模的了。 这些还是与越青瓷越凡之间的矛盾有关。 只不过,越青瓷去了藏疆地区,越凡却还留在成州。 这是存在姜笑川心头的一个隐忧,可是越青瓷在留给他的资料里一句话也没说过。 青团和赤色,现在就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老虎,他们到底是会束手就擒还是会疯狂地反扑呢? 姜笑川竟然开始有些期待了,党政军三方加上黑道的势力,有多少人会被牵扯进这样的漩涡之中? 在这种特殊的时期,魏来是带着司机来接姜笑川去市政和市委的,上次姜笑川被人拍了一板砖的这个事情影响实在太过恶劣,顾及到他一个市委副书记市长的安全,本来上面是准备给他警卫的,可是被姜笑川一口回绝了。 魏来当初表示不解,可是姜笑川说:你看李达开配了警卫吗? 那个时候魏来就懂了,这个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官不大,官气太盛。 姜笑川从自己的小楼出来,看到魏来等在外面,朝他一笑,然后进了车,直接就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文件看起来——最近太忙,他跟魏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模式。 “今天省上的领导来视察,巡视组的人去了下面,咱们市委市政也能够轻松一些,不过——下来视察的人知道是谁了吗?” 姜笑川随意一扫日程表,就发现了今天行程之中的特别之处。 “是曲副书记。” 魏来说的是标准的“曲副书记”而非“曲书记”,这倒是让姜笑川多看了他一眼,却是调笑道:“出去了你可别这样说。” 魏来一愣,“姜市长说得是,我以后会注意的。” 曲振东现在的的确确是个副职,可是以后到底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依照曲振东这些年来的情况,他现在年级还不算大,按理说仕途是一帆风顺的,不过还是那句话——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姜笑川觉得,曲振东的仕途就断在这里,似乎也是很不错的。 现在只要一听到曲振东的名字,他在容氏无意之间听到的那一段对话就会自动地跳到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心间的杀意更加冷冽。 那个瘸子,无心之失,弄死…… 姜恩成的性命,在他们的口中竟然就成为了这样轻飘飘的东西,他们甚至在酒宴上说这些事情,那是他的父亲,是他尊敬了半辈子甚至还要一直尊敬下去的人。 这些人,他怎么会原谅呢? 他相信世界上存在底线,存在道德的准则,他会按照这条线走,可是一旦有别人越界,姜笑川也会不计损失地还击。 很多时候不是姜笑川想怎样就怎样,不想怎样就不想怎样的。事情从来由不得他,可是也绝不能由着曲振东。 曲振东为何会拿那些照片找姜恩成?还不是因为邱雨…… 这个邱雨,一定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还跟华信集团的华峰之间关系不浅,一个是国外的里森集团,一个是国内的华信集团,两家的主事者甚至还是熟识,一个对另外一个有过大恩。 他完全有理由怀疑,邱雨跟华峰之间存在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压上文件,姜笑川忽然之间看不下去了。 “算了,到了你叫我一下,我现在有些困,歇一会儿。” 司机自动减慢了一点车速,魏来也不说话,只是到了之后叫醒了姜笑川。 刚刚到市政没一会儿,省上的视察组就下来了。 其实大家都是在一个市区,不过是相当于串门,距离很近。 只不过省市是两个行政单位,等级不一样,办事的部门也没挨在一起而已。 姜笑川强行压下自己心头那些翻涌的负面情绪,接受了曲振东的安慰和劝解,之后才开始谈工作的事情。 曲振东谈话的重点在成州的扫黑上:“你们成州出的报告我们省上的相关小组已经研究过了,可以说,你们的初衷是值得肯定的,在扫黑工作中的成果也是前所未有的,这种打击一切违法犯罪的精神更是要倡导到全省让相关部门学习的。成州的黑道势力就是太猖獗,不杀杀他们的锐气不行。” 这是典型的“先抑后扬”式谈话,领导们都爱这一套,姜笑川自己也玩儿腻了,不过说话的时候还是要这样说,在场子里混上一些时日的人都知道,领导先夸你,不管前面他说得有多么天花乱坠,后面只要一个淡淡的“但是”两个字,一切就都倒转回来了。 更何况了,姜笑川现在算是知道曲振东是个什么人了,所以他会说出什么来,他大约也是清楚的。 对于曲振东接下来的转折,他已经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一切初衷都是好的,成州市在经济建设方面一直都是全省领先,虽然上半年出现过很大的失误,可是在大方向上你们依然是标杆。不过,这次扫黑行动的影响却是太恶劣了。很多群众表示恐慌,他们希望有一个比较安定的社会环境,扫黑的动静太大了,而且这样把一些事情摆在台面上,是很损害咱们成州乃至是整个蜀都省的形象的。” 为了维护形象就能对一些事情采取无视的做法吗?为了维护形象就能竭力地遮掩一些官员的贪污腐败吗?为了维护形象就要逼迫政府部门放弃他们的本职工作逼迫他们渎职吗? 这个世道,真的坏了。 姜笑川无言以对,却只是因为觉得讽刺。 “我知道姜笑川同志是个很尽职的市长和市委副书记,可是咱们办事是需要压着一个度的,你不能越过了这个度。就像是正常的体温一旦往上升一点就成为了高烧一样,咱们成州的行动也一定要谨慎。现在全国各地的情况都不稳定,藏疆那边有了一些异常的情况,咱们成州就在附近,要是再出什么事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到底,还是要以成州的稳定为重,你那些事儿,我还是给你一句忠告,咱们收着点儿。” 这叫做忠告? 姜笑川知道,曲振东能够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其实还是因为巡视组在,而且曲振东现在大约也在怀疑自己,现在自然不会表现出来。可是他也明白,只要自己对曲振东的意见提出不断的反驳,等待着他的一定是曲振东命令的口气。 他对此早有预料,按照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来走剧情。 “这次的行动其实也超出了我的想象,说出来您也许不信,我没有想到会闹得这么大,军区那边也不知道为什么搅和进来,这件事我现在几乎已经握不住了,明天的行动之后我就让他们完全停下来,因为这几天军区的咬着不松口,您知道上半年黑道火拼的事情实在是让我们这些过手的人心惊胆战。成州大局这件事儿您放心,我不是没看到,只是处理需要时间。” 曲振东没有想到,姜笑川是个这么上道的,他这样信誓旦旦,他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后来两个人也就走工作流了,时不时提到中央巡视组一句,也没什么要紧事儿。 临走的时候,周围没有别人,曲振东拍着姜笑川的肩膀劝道:“小姜,你是个能办事儿的,可是做事儿得用对劲儿,不要闷着头干,要懂得抬起头来看看行情。今晚在容氏会所,你也熟悉,咱们私下里开个聚会,你也来一趟,咱们谈谈事儿,你也是时候该踏进这个圈子了。” 姜笑川心念一动,答应了下来,并且表现出一种恍然大悟和心动,曲振东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心中的怀疑倒是抽走了大半。他早就知道有许多人举报姜笑川,想来姜笑川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只要有欲望,就没有什么摆不平的。 曲振东一下觉得棘手的姜笑川也不是那么棘手了。 送走了曲振东,姜笑川才一坐下来就按住了自己的额头,让魏来倒茶。 今晚么?还是在容氏会所…… 这是要同流合污了。 第六十八章:圈 时至今日,姜笑川才真正地进入成州的圈子里。 恍惚之间,眼前这些场景通通与前世重合,这些官员们坐在一起,酒色人生,推杯换盏,左拥右抱,谈什么都是一副奸猾的嘴脸,完全颠覆他们在公众面前的形象。 可是,这些都是如此熟悉的。 他这是在——同流合污。 曲振东从桌上端起了酒,对着姜笑川笑:“小姜你可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可莫要拘束,这里大多都是认识的。” 其他人纷纷附和:“姜市长难得来啊……” “前途无量……” …… 姜笑川心说自然大多都是认识的,在容氏这个特殊的包间里,坐着大大小小的官员和企业家,都是平时省上和市上的大官,握着实权,表面上看来不怎么相关的两个官员,在这里却能够打成一片。 曲振东、李达开、伍琚甚至市人大主任彭数以等人都来了,不过姜笑川倒是没有看到其他党派的人,比如说林山意和秦宇,整个桌席间的人都是党内的,毕竟还都是权力中心。 他端起了杯,跟曲振东碰了一下,显得特别谦逊:“曲书记您邀请,我怎么敢不来,您可是我的老领导了,跟着您走,我才能有方向啊!” 这一句话俨然已经将曲振东奉为了他的人生导师,曲振东虽知他是在奉承,可是能够得到姜笑川的奉承何尝不是一件面子上有光的事儿? “哈哈哈……还是你小子会说话,我就腆着这张老脸受了,大家都来干一杯吧。” 曲振东这一牵头,大家都站起来碰杯,还祝愿姜笑川步步高升,如若不是知道这个聚会是什么性质的,说不定还会以为这些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老窖,暗暗算了一笔账,眼光从桌面上的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上扫过去,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就让你们以为我是同流合污了吧。 李达开也算是曲振东的门生了,眼看着宴席就要结束,大家都吃饱喝足,要开始谈事情了,他要说一两句了。 在场的不只有官员,还有几个大企业家,有逃脱了纪委审讯的戴旭,还有华信集团的董事长华峰,可唯独没有里森集团总裁邱雨,大约是因为姜笑川在场,所以她出现反而不利吧? “说起来,蜀都最近的大动作就是成州的老城区改造计划了,不是我李达开自大,我成州可以说得上是经济建设的标兵城市了,老城区改造可是仅次于上海浦东新区开发的大项目,这一单要是干成了,咱们的政绩上也都是光荣的一笔,不愁以后不会名垂青史!” “好!” 李达开这话一说出来,顿时就有人叫好。 老城区改造,能跟浦东新区开发相比?姜笑川揣度着,李达开大约是喝多了,记错了,能够跟浦东新区开发相比的应该是天都新区的建设,老城区改造跟天都新区建设的事儿几乎是拉不上关系的。 只不过,李达开好歹是个市委书记,不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这应当是故意要说错,专要拿老城区改造说事儿。 “老城区早就应该改了,不过中间那块地儿现在都还闲着,要我说早早丢出去算了,一直搁那儿,咱们规划局的方案还没出来,到时候改造任务又要推迟,在推行市场经济的今天,照我说啊,这块地就丢给企业做,像是华董他们做这样的开发就是很在行的。”李达开手一指华峰,对他来了个隆重的介绍,“这位就是华董,从事开发多年,他们已经递过标书,我倒是觉得很不错,姜市长您怎么看?” 李达开这话说得真是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周围都是沉默,看样子是在等着姜笑川说话表态,他是代理市长,有的事情不能绕过他办,不然李达开现在还用得着跟他说这些?早就大手一挥,将地给华峰了。 “我也知道那个项目拖久了不是办法,前几天说要拍地,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谁泄露了消息,我上上下下严查了一遍,所以推迟了土地出让公示的时间,是想让规划计划出来之后能够更加准确地估计这块地的价值,不过李书记这样说,我倒是也觉得这地放在这里太浪费时间,如果由政府来开发的话太费精力,倒不如由市场来决定。” 这意思也很明确了,听了姜笑川的话,华峰那脸上顿时就是一阵掩饰不住的笑意。 姜笑川听说最近华峰集团资金周转不灵,却突然接了一笔外国的风险投资基金,那个投资的基金会正好跟邱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姜笑川不得不怀疑,当初邱雨出国之后就跟华峰保持着联系,现在一个内地企业,一个是外企,如果内外联合,那简直就是相得益彰了。不得不说,如果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华峰这人也是不简单。 但是姜笑川更相信另一种推测,华峰和邱雨也没有想到他们能够做到这一步,一切都是由意想不到的巧合构成的,现在他们不过是聚个头。 土地的项目如果批给华信集团,表面上看是批给了国内的企业,可是如果华信集团内部的股权发生了变更,那么这块地的利润——不就全部流入了别人的腰包吗? 最重要的是,这是暴利。 现在老城区改造的规划还没出来,这块地周围的楼盘市价也就是三千多一平方,毕竟是老城区,活力已经在衰退,可是改造规划一出来,这块地的价值立刻就会节节飙升,因为地处规划的黄金地段,将来这价格翻倍也是正常的。李达开竭力要求姜笑川将这块地放给华信,也不知道私下收了华信多少钱? 他要放地,最后还不是要收华信的钱,他相信自己如果是答应了下来,今晚就会受到一笔不菲的贿赂。 “姜市长这是准备同意了吗?”华峰喜气洋洋地问着。 姜笑川朝他一笑,想到这人同邱雨站在一起的时候,心底的恶心不断地爬起来,却被他很好地藏住。邱雨抛夫弃子,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有钱的男人?“在成州,华信集团这种有信誉的老企业,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新近崛起的容氏集团其实一定也不输给华信,只不过毕竟才起来没多久,而且出身不是太干净,输就输在资历不够,拍地这种事儿,这个房间里的不少人怕也是信不过他们的,尽管容氏曾经跟军方有很深的交集,不过毕竟是曾经了。 姜笑川一答应,整个房间的气氛都轻松了起来,他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收到了华峰派自己的秘书送来的银行卡,他面不改色地收下了,显得很懂行。这一类卡,默认的密码都是六个六,所以他们都不用问。 一群人没喝得很醉,也不敢闹到太晚,尽量地压缩着聚会的时间,因为时间太长怕出问题,毕竟中央来的巡视组还在这里。 走的时候姜笑川在最后面,曲振东搂着他的肩膀,一副老大哥的模样关照他:“你现在是踏进这个圈子来了,以后的仕途可就是顺顺当当了,还是要当个懂行的人,你懂行,大家也都懂行了。” 这就是圈子的魅力。 西方的社会里存在垄断公司,中国有国企,在官场上也存在着垄断圈子。 房间里的这些人,无疑就构成了一个官位的垄断集团。 “过两天省上就要带队去欧洲考察,你们市上也要跟几个人来,你仔细挑挑,这涉及到中欧合作,还有政策的优惠,一定要慎重啊……”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然后前面有人叫他,似乎是有些要紧事,他过去了,姜笑川一个人就落到了最后。 本来是想要出去的,可是在他们进电梯的时候,过转角,容少白正好从那边走过来,似乎是早就知道他要经过这里。 他停下来,没有跟着其他人往前走,转了个方向看着容少白。 容少白的确是来找他的,他手里拎着电话,说出了一个姜笑川等待了很久的消息:“赤色和青团有动静了。” 姜笑川这些天在扫黑,就是想要把青团和赤色逼进绝路。 有句古话叫做: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换到姜笑川这个官和黑道上,也很是适用,姜笑川就是要将青团赤色逼上去,逼他们拿出自己的底牌。 黑道自己的军械库,这可是很劲爆的话题。到时候,又会炸出多大的关系来呢? 姜笑川不怕闹出什么大事来,军区还有个越华盛。 麻烦的是越凡。 “他们怎么做?” “反扑。”容少白手一转电话,然后领路,向着办公室走去,“他们不想束手待毙,今晚警队那边的行动很可能遇到大的挫折,我的人似乎还探到了一些消息,可是还不够完全,一会儿才能报上来。他们策划的行动似乎很可怕。” “成州的黑道,都是亡命之徒。” 容少白推开虚掩着的办公室门,请姜笑川坐下。 “亡命之徒,能够到哪个地步?”姜笑川倒是一点也不惧。 “杀人对他们来说,只是小事。”容少白的脸庞,还是那么年轻,甚至看上去依旧有些青涩,只是那眼神已经足够圆滑老练,他在与整个世界的斗智斗勇之中不断地将自己身上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东西全部卸载,所以他与这个世界的相处似乎越来越融洽。 杀人对这些人来说是小事。 “因为,他们现在想杀你。” 章青那样的人当初都能遇到爆炸,老婆孩子死了,自己却逃过了一劫,从此在反贪纪检的道路上一直走了下去,绝对不向那些人低头。这些人,总有被逼急了咬人的时候。 门被关上了,眼前这个办公室不大,光线也很昏暗,茶几上放着一些散乱的文件,似乎是容少白处理过的,落地窗的窗帘开了一半,能够看到对面有一栋高楼,不过才建起来,还没有太多的公司入驻,大多数地方的灯光都是暗的,从容少白的这个角度看去,就像是蛰伏在黑暗里的怪兽。 那些人,想要杀的是姜笑川么? 姜笑川一笑,亡命之徒——都是他一手逼出来的。 手机忽然之间在他的兜里震动起来,他没有带魏来来这里,因为他交代了更加重要的事情给他,那件事应该有结果了吧? 翻开手机,是一条信息。 “交上去的档案没有了。” 果然跟姜笑川想的一样。 他压下手机发亮的屏幕,很是悠闲地架起双腿,问正站在柜子旁倒酒的容少白道:“容会长觉得容氏现在洗白了吗?” 第六十九章:枪杀 容少白,二十八、九岁,现在还是很年轻的样子,那头发还是墨黑,嘴唇不薄不厚,时时刻刻都挂着那看似真诚的虚假笑意。 闻言,他端着酒杯来到姜笑川的面前:“洗白什么的,如果我告诉姜市长,容某现在很迷茫,不知道姜市长会不会以为我是个很蠢的人呢?” 这种事情,就算是容少白聪明绝顶,也很难说得清楚。 就算是他当初做得再杀伐再果决,到了现在,有的东西也像是一滩烂泥,一旦糊在了身上,就很难再拿抹得干净。 “有的事情,一旦沾了,就再也不要想洗白。”姜笑川意有所指。 容少白不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他实在不想提那件事。“所以其实从一开始,姜市长就没有看好过容氏的洗白吧?” 容氏其实很干净,只是一片纯白的纸张上,若是沾上了一个污点那就是完全的脏污,因为人们的视线不会停留在那些干净的部分,人们只会看那个明显的污点。 “容氏这张白纸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想容会长比我更清楚。” “白纸么……” 容少白端着红酒杯走过来,坐下来,卧在了沙发里,晃着鲜艳的酒液,眼神却带着阴郁,“姜市长是在暗示我,这张白纸上的唯一的污点,就是我容少白本身吗?” 整个容氏都是全新组建的,看上去完全没有黑道上那个容氏的影子,唯有容少白,容少白还是原来那个容少白。尽管现在容氏已经成为成州的知名集团,可是容少白还是被人称作“会长”,而不是“容董”等等。 容氏的污点,就是他的创始人——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容少白。 他自己其实也很清楚,容氏如果换个当家人,那就是完全的干干净净了。 姜笑川对此无话可说,他不可能很直白地告诉容少白,他就是那样想的。有的话,大家都知道就好。 容少白沉默了很久,扯起唇一笑,喝了一大口酒,才道:“今晚姜市长还是待在我这里吧,我怕你在回市政大院的时候可能会出什么事情。” 事情原来已经是这样危险了吗?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黑色的夜里,黑道势力疯狂反扑吗? 姜笑川将自己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几上,杯底和玻璃茶几的桌面碰在一起,发出轻响。“青团和赤色,胆子真的就这么大吗?” “我想现在的中纪委副书记章青,姜市长应该听说过吧?”容少白眼神一闪,倒是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有趣的话题,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了,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掌握了所有命运的帝王,有的时候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就像是一个怀揣着金砖的乞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贫穷还是富有。 秘密,是一种不能用于交易的财富。 姜笑川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章青呢?他对这个人,印象是相当地深刻。可是,章青能够跟容少白有什么关系?容少白突然之间提到这个人…… 他想起魏来发过来的那条短信,问道:“我知道,不过章青有什么问题吗?” “他老婆孩子在一次看似意外的车祸爆炸之中丧生,当时也在车上的章青却幸免于难,只受了些伤,将养了半年就继续在中纪委工作,他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一个正直的纪检官员,从来没人能够怀疑他代表的着的是正义和信仰。” 说这话的时候,容少白微笑着,似乎对章青这个人很感兴趣。 可是他话里藏着的那些即将冒出水面的东西却让姜笑川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那种被所有人信任着的人。”容少白说了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姜笑川忽然觉得自己也从来没有看透过容少白,因为容少白知道得太多了,而知道得太多的人,一般都会早死。 听他这意思,倒像是觉得章青不是好人了——虽然,姜笑川现在也觉得中纪委里还有人有问题,但他不觉得是章青。 “容会长,你知道的秘密太多,现在这是觉得憋得太难受,想要找个树洞好好说一说吗?” “如果姜市长自自比树洞,那么容某的秘密放在姜市长这里,似乎也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树洞是不会说话的,它只是死物,倾听了人类的秘密,却不会说出去。 姜笑川这个所谓的“树洞”是不是会将容少白的秘密说出去,谁也不知道。 不过容少白相信他不会,有的时候看人就是一种感觉而已。 他虽看浅过姜笑川,可是对他人品的估计却是没有出过错的。 姜笑川却笑:“那可没有保证。” 整个办公室里就只有两个人,连秘书助理都没有一个,显得有些冷清,这是一个危险而安静的夜晚,外面真发生着血腥的变化。 “我只知道我父亲是认识章青的,不过后来我父亲死了,章青还活着,他的妻子是高检的一位女法官,死了真是可惜了。”容少白对章青这个人的叙说也就到此为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在这样的夜里,怎么也该说些应景的话的,所以他选择说现在的这一场扫黑,“在容某看来,您这次的扫黑其实不是很高明。” “容会长有何高见?”姜笑川抿了一口酒,安然坐在这里,也不急着回去了。 容少白现在不想谦虚了,其实几天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容氏蒸蒸日上,可是他容少白,始终是原来那个黑色的容氏王朝的御座,是掌门人,也是现在这个容氏的掌舵者。别人一提起容氏,必然也提起他容少白,在知情人的眼里,容氏能够洗白,可是容少白是洗不白的,他永远都是黑的。他的路,走到这里,已然算是辉煌了。 “我觉得,姜市长你这是授人以柄,在他们看来,你这是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整个扫黑行动是你提出的,只要成州发生一点动荡的事情,最后都该由你负全责。” “所以今晚的事情,是他们设计的吗?” 现在外面,应该爆发了一场足以震惊成州的械斗,到时候市民一投诉,再往上面一举报,直接给姜笑川扣上一顶“太左”的帽子,说他政治路线和中央不合,那时就算姜笑川是大罗神仙也绝对逃不过被撤职调查的命运。 李达开那个时候已经劝过了姜笑川,可是那种劝说的程度太浅,没有能够阻止姜笑川进行这一场扫黑行动,那个时候姜笑川就应该明白的,李达开是故意没有阻止他,因为李达开就是要借助姜笑川自己的手将姜笑川送进深渊。 李达开的背后就是曲振东了。 既然他们这么想要弄死他,那么——今天的聚会,也就有了不俗的用意。 这一切,姜笑川都是很清楚的。 他看着容少白,眼神镇定。 容少白倒是被他这种超凡的镇定所震慑,反而是一愣,紧接着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姜市长您是想要逼他们露出杀手锏,他们是想要借这次的事情将您陷在这里,永远也拔不开。你们两方这一场戏,倒是足够精彩。” 是啊,这是一场很精彩的戏。 姜笑川何尝不清楚?只可惜,他多希望自己是旁观者,而非参与者? 曲振东他们虚情假意,姜笑川也从来没有想过与他们真心地交往。不过都是陷害与陷害,从来找不到什么真心的结交,甚至,这些人的用意都是相当恶毒的。 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处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因为最开始就错了。 这个时候,他选择了相信容少白,只因为容少白此时的眼神,看开了的眼神。 “容会长看得也很清楚,似乎也在容氏的问题上有了决断。” 落地窗的窗帘静静地垂着,对面那栋黑漆漆的写字楼上似乎又有隐约的灯光亮了熄了,有惨绿的安全灯的光映在玻璃上,似乎带着几分诡异。 容少白手指在手机上移动着,发出去一条短信,在跟人谈话的时候发短信似乎是一个不怎么礼貌的行为,可是现在这种特殊的时候,似乎也不讲究这么多了。 “很快,我就不是容氏的掌门人了。” 他已经决定放手,让整个容氏真正地洗白,连着洗掉他这个污点,成为一张真正的白纸。 “我为容氏的洗白付出了无数的心血,甚至从我祖父那一代开始,就已经在为洗白做准备,家族里有的人是从来不会涉及黑道上的事情的,黑道这方面也越来越衰弱,从我父亲的时候起,家族里黑白就已经慢慢地分开。到了我,我的任务就是将腐朽的黑道埋葬,让容氏白的那一面浮出来,从此以后容氏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集团了——在我消失之后,尤其如此。” “那么……容会长以后怎么办?” 容少白的魄力,向来是常人不能企及的。 姜笑川只想起一句话:功成身退。 古代的开国元勋,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出国吧,去欧洲什么的地方,偶尔买几支股票玩玩,做容氏背后的智囊,似乎也足够满足了。”容少白说得轻描淡写。 姜笑川脑海里浮现出当初在茶楼的时候,容少白那运筹帷幄的样子,穿着充满古意的对襟短衫,手里晃着茶壶,一派隐士高人的模样。他暗道自己是奇怪了,怎么老是想起旧日的场景。 依稀记得,上一世在自己落马之后,容氏的事情被牵连出来,容少白怕也是有一场牢狱之灾的。他现在决定自己脱离这个位置,也是一件好事,也许…… 没有上一世的悲剧吧。 姜笑川又看了自己的手机一眼,说道:“魏来马上要到楼下了,有很重要的东西要带给我,我必须下去接,我信不过你的人。” 容少白倒是不知道姜笑川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魏来这个人他也知道,在确认了下面的确停了魏来的车之后,他放下酒杯,主动站起来给姜笑川开门去。 姜笑川也站起来,正要向门那边走,忽然之间脚下一声轻响,他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小小的飞镖,他一看墙壁上,果然是挂着一张靶盘的,容少白竟然也玩这些东西。 “说起来,余声正在上来,我想有的事情你问问他也好。” 容少白一边开门一边说着。 而姜笑川俯身弯腰,伸手去捡那枚飞镖。 容少白正在这个时候回身一看,因为姜笑川的俯身,一枚红点从他的背心上忽然之间跳到了他胸口的位置。 落地窗对面的高楼里,似乎有一束红外光线射了过来。 瞄准的十字坐标——中心的便是那红色的光点。 容少白看了刚刚站起来的姜笑川一眼,忽然觉得,原来命运也就是这样一回事儿而已。 鲜血,从他的心口涌出来。 原本静止不动的窗帘忽然之间飘飞起来,那一片巨大的落地窗轰然垮塌,碎了的玻璃砸在地上一片剧烈的轰响,姜笑川脑子里嗡嗡地分不清是什么声音。 这一个危险而安静的夜,在容少白的生命里,原来是以这样的句点为终结的。 他倒在地上,鲜血淌到姜笑川的脚边,看着那没有了窗户的落地窗:“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洗白了。” 乔余声在走廊上就听到落地窗破裂摔在地上的轰响,一推开门,那红色的光点再次瞄了过来,他来不及顾及其他直接一把将呆愣着的姜笑川拖过来,“快走!” 姜笑川手里还捏着那枚飞镖,容少白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门内。 他是不是听错了,容少白说—— 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洗白了。 第七十章:乔余声 乔余声拉着他在走廊里奔跑,可是姜笑川跑不动。 子弹穿透心脏,必死。 乔余声发觉了他的异常,停下来,今天他没有穿着白大衣,而是普通的米色夹克,容少白的出事,没有让他丧失冷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冷静。 他停下来,看着姜笑川。 姜笑川表情木然,他想起容少白说,青团和赤色是想要对自己下手,可是为什么最后会是容少白? 他问:“是谁要下手?” 乔余声冷笑了一声:“如果想要杀你,那必定是青团赤色或者是越凡一伙;如果本来就是想要杀容少白……那便是……” 是一个绝对不能告诉姜笑川的人。 两个人都在房间里,死的是容少白,让乔余声不得不怀疑那个人,因为薛延之前就差一点被暗害。 姜笑川没有去问是谁,因为很明显,乔余声不想说。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魏来打电话上来。 他对乔余声说:“容少白说,我有话可以问问你。” “你是想问——薛延那一刀,是不是出自我手吧?”乔余声倒是很清楚,之前容少白已经跟他说过了。只是他想不到,收到容少白的短信,上来一开门看到的却是染血的容少白。 虽然混黑道的人对这样的死死生生早就是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看到那样优秀的一个人突然倒下,那感觉就像是谁在你心口狠狠打了一拳一般,喘息不过来。 他既然自己问了,那一定就是他了。 姜笑川没问了,他只是转身,向着电梯那边快步走去,现在容氏也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就算内心翻涌,他也绝对不会丧失冷静,如果出手的是青团和赤色,那么——薛延很危险! 容氏都能够被对面的高射程狙击枪瞄准,那么在医院的薛延会遇到什么? 他心下一片冰冷,乔余声搞不明白,这个时候了姜笑川还要往哪里去,他一把拽住他,喊道:“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你一出去直接就被人一刀砍了,他们推出一个替罪羔羊来,却直接将你葬送!” “我要去看薛延,你放开。”姜笑川眼神冷凝,在容氏只是看似安全,姜笑川惜命,可是他更惜的是薛延的命,薛延知道的东西太多,现在成州一片乱局,谁能保证薛延不出事? “……” 薛延。 乔余声顿住。 我信错你了。 薛延说,信错他了。 乔余声抬头,站在走廊的边缘上,忽然问道:“档案呢?” 档案? 姜笑川瞳孔一缩,浑身紧绷起来,眼底竟然凝了一丝煞气,他竟然浅笑了一下:“你说什么?” “薛延曾经托我把档案寄给你,你没收到吗?”他还是说出来了,当时是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那份档案,是青团和赤色所渴望的,拿到容少白的手里也将成为致命的杀手锏,可是他却按照薛延的意愿,违背容少白最初的指示,将档案寄给了姜笑川。 容少白于他有大恩,可是关键时刻,他竟然偏向了那该死的薛延。 姜笑川自然是收到了档案的,只是,他让魏来将一份档案交上去了,现在却是神秘失踪,“档案交上去,可是又失踪了。” 复杂。 “我下去找魏来,容会长的事……” 明明已经准备完完全全地抽身而退,可是现在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离开了。 “这就是黑道,这就是江湖。香港的古惑仔们有一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沾上的泥,永远也不会被洗干净。容氏还有许多白道的能人,他们会踩着容少白冰冷的尸体,将容氏集团的基业建立在他的牺牲和鲜血之上,然后骄傲地告诉后人——这是一位伟大而光荣的牺牲者。” 明明应该是很动情的一句话,在乔余声口中却是无比地讽刺。 他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对姜笑川道:“这个时候去看薛延,我赞成。可是你必须让你的秘书马上离开,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容氏这是命案,你去给他打电话。我还有事,两分钟,我们只有两分钟。” 乔余声没有再理会姜笑川,他顺着走廊疾步走去,推开了中央控制室。 姜笑川给魏来打电话。 “姜市长,我到了,您——” “你现在马上离开容氏,回到你自己的家里去,你今晚没有来过。”姜笑川也知道这次的事情事关重大,绝对不能够牵连到魏来,他不顾魏来满腹的疑问,继续道,“档案的事情对谁也不要说,成州要变天了,魏来,眼睛放亮点,也许这辈子就看这么一次。这一次过后,你就辞职吧,秘书这个职位不适合你。” 魏来在那头沉默了,他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听着姜笑川的话,他却恍惚觉得一切都是走到了尽头。 要结束了吗? 成州的今夜,的的确确乱得荒唐。 他不知自己心头那悲壮的情绪是哪里来的,电话里姜笑川的语气是如此平静,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知过——姜笑川那深藏着的沧桑感。 姜笑川沉默了许久,看着整条凄清的走廊,看着那一间紧闭的房门,容少白现在就躺在里面,无知无觉。 “容少白,死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向着控制室走去,站在外面就能够看到乔余声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过,调出了事发办公室的监控录像,然后彻底删除,也将门卫处的录像全盘格式化,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有没有错漏,接着直接关闭了整座大楼的监控系统。 姜笑川看得出来,乔余声这是在抹去姜笑川存在的所有证据。 他办完事儿一推椅子站起来,急匆匆地往外走,“现场会有人将你用过的杯子那些清理干净的,这件事与你拉不上关系,我们还是先去找薛延吧。” 姜笑川站在他的背后,“你当初也是这样销毁跟秋毅有关的那些录像的吗?” 乔余声一下站住了,他回眸看姜笑川,无情无感,“对。” 只这一个字,接着乔余声就大步向前走。 姜笑川顿了三秒,然后跟上去。 乔余声很快地取了车,姜笑川坐上去,两个人很快从后门离开了容氏,行车如飞,看得出乔余声也非常地急。 姜笑川有些理不清乔余声这个人的事情了。 秋毅的事情和他有关,秋伯的那份档案现在握在姜笑川的手里,大约也跟秋毅一案有着关系,乔余声默认是自己捅了薛延那一刀,却又将那么关键的档案袋寄到了姜笑川的邮箱里,乔余声这个人到底是黑是白,是善是恶? 一路飞驰,整个成州的夜,安静到无法想象,街道上看不见行人,似乎大家都知道今晚是一个不祥的夜。 到省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楼下值班的工作人员很奇怪,“乔医生,今天不该您值夜啊。” 乔余声头也不回地道:“我回来找些东西。” 姜笑川跟在他后面不发一语,跟着电梯就到了楼上的特护病房,乔余声去换了件衣服,披着白大褂出去,病房外面有人守着,看样子还没出事。 乔余声算是薛延现在的主治医生,那守着薛延的多半是纪委那边喊来的人,也是怕薛延出事,虽然现在薛延是个植物人,可是还没脱离危险期,也许也有机会苏醒,只是几率很小。薛延一定是知道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才会遭到这样的对待,纪委对薛延的重视程度,还在姜笑川的估计之上。 乔余声去看薛延,却让姜笑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等待,毕竟姜笑川现在的身份比较敏感,出去直接撞见纪委的人,怕是不好说。 他就这样坐着,看着乔余声桌上的那些东西,忽然之间很疲惫。 一安静下来,没有事儿干,就不可抑制地想起容少白。 容少白已经决定了退出这个泥潭,可是却还是没能逃得过。他为了洗白容氏,做了那么多,最后的下场却惨烈得让人无法言说。 他就倒在他的视野之中,用一种颓然缓慢的姿势,鲜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来,那还年轻的面孔却只是带着几分意想不到的愕然。 死亡,悄然临近。 在意识到自己即将死亡的刹那,容少白是以怎样的心境说出那句话的呢? 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不想洗白了…… 姜笑川忽然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头疼欲裂。 他蜷缩在一旁的沙发上,另一手压住扶手,青筋暴起。 乔余声一进来就看到这个场面,站在门口暂时没说话,姜笑川缓过来了,额头覆盖着薄汗,一脸的疲惫。 痛觉过后,竟然是麻木。 乔余声说:“容少白的死,与你无关。” 姜笑川喘息,而后平静。 “你知道了什么?” “我刚才看过了监控录像,红外光一开始落在你的背后,可是在你弯腰捡东西的时候移到了容少白的身上。看似一开始的瞄准目标是你,不过两栋楼之间的距离不长,子弹的秒速却很快,你弯腰的动作不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子弹的速度更快,所以,你弯腰在前,对面那栋楼的杀手开枪在后。” 乔余声的声线平直,带着几分冷厉,漠然极了。 他之前曾对姜笑川说过两种可能,在看到监控录像的时候他也以为背后的人是想杀姜笑川,可是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然而仔细一推测,他却发觉这不可能,原因就是他上面讲的那些。那么既然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姜笑川,为什么一开始瞄准的会是姜笑川? 无非是想要看到了监控录像的人以为,伏击在对面楼里的杀手是青团和赤色的,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在乔余声的脑海里,已然呼之欲出。 姜笑川忽然低笑,“也就是说,那些人一开始想杀的,就是容少白。” 第七十一章:调查决议 最终,事情还是走向了一个姜笑川不想看到却已经预料到的地方。 当他回到自己在市政大院的房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这个时候他是睡不踏实的,医院里有乔余声看着是不会出什么问题,就算是中纪委那边…… 可是他老是想起容少白,他的死亡就像是在拿火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烫了一下一样,无论怎样,他倒下时候那一幕都在他脑海里回放,还有他的那句话。 洗白。 他跟容少白都是想洗白的,不一样的是容少白是要洗白自己的身,而他姜笑川是为了洗白自己的心。 上一世就是罔顾法纪滥用职务,这一世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可是他还是被逼迫着不断地踩线,踩线。 他现在多想去问问薛延,问问这个看上去那么普通的男人,是怎样能够一天一天坚持下来,还坚守着自己内心的原则。只可惜,薛延现在昏迷不醒,他也只有不断地叩问自己的内心。 他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值得? 值得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疲惫到极点,却也是睡不好的。 约莫七点半的样子他便又醒了,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来自魏来。他暂时没去理会,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经有了一种隐约的预感,再去看魏来的电话已经是迟了。 洗漱,自己做饭,收拾客厅,他再也没有忙着去市政。 姜恩成和越华盛留下的残棋还在这里,他拿起一只掉落在沙发上的“车”低头把玩着,然后放到棋盘上,木制的棋盘,木制的棋子,拍在一起的时候那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清丽,很是悦耳。 门是虚掩着的,他没关上,只是在客厅里等待。 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的。 他看着连城带着人进来的时候一点也不惊讶。 昨天的扫黑行动在整个成州引起了巨大的震荡,黑道势力疯狂反扑,其破坏比之半年前的黑道火拼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械斗过程中竟然还有军用枪械出现,跟半年前的情况几乎是如出一辙,相反的是,这一次不是有人故意的洗白,而是姜笑川被拉下来的第一步。 李达开他们就等着这一天,他们算计得很好。 可是姜笑川也是在等着这一天的。 他也在算计。 “你们,来得很早。”姜笑川坐在棋盘边上,手掌压着棋盘,很是悠闲。 容少白手里拿着文件夹,后面跟着两个穿戴整齐的中纪委的随行人员,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对自己安插在成州的暗棋,宣读这样的一份决议。 “关于处理姜笑川决策失当、涉嫌职务犯罪等问题的决定……” 姜笑川只是安静地听着,听完了,拿起一枚“炮”压在楚河汉界上,接着就站了起来。 连城表情漠然,在别人面前永远不会跟姜笑川多说一句话。 “现在,姜市长要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这跟双规有什么区别呢? 上一世,也是这样的场景,不过那是在省委的大院里了。 姜笑川看着连城,勾起唇,又强迫自己压下去,显出一副淡漠的样子,他很自觉地跟着连城走,另外两个冷面的纪检工作人员跟在他身后。 上了车,姜笑川坐在后座的中间位置,左右两边挤着人,而连城坐到了前面。 他们是在省委办公大楼这边停下的,现在姜笑川的问题只有省纪委能够查,他现在毕竟是代理市长。也许李达开他们会很高兴吧,又一个贪官污吏落马了,这一次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姜笑川。 坐在审讯室里,姜笑川忽然发觉,自己跟连城之间很多时候都是在这样的场合说话。 “我曾说,成州的事情完结之后我才会处理你的问题,可是现在我不能不处理了。” 他的语气之中带上几分阴郁,压抑这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感,让自己的声线变得平直,整个审讯室里斗显得寂静。 姜笑川的面前有一杯茶,这就是传说中的“被请去喝茶”了。 他没有动那杯茶,只是回答道:“是我做得太出格,不怪连处长。” 他喊得很见外,或者说,一直是这么见外——连处长。 连城忽然觉得很复杂,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姜笑川总是这样。他还是那样生疏,淡漠,与他保持着一些若有若无的距离,他们之间本应该是亲密的合作者,他是他压在手指间的一枚棋子,可是却不是很听话。姜笑川总是有东西在瞒着他,不告诉他,甚至擅自作出一些会引起严重后果的决定,比如这次,他探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按理说他的消息来源是很快的,可是在这一次,这些消息来源全部失灵了。他相信有人在背后捣鬼,尽管他现在还没出查出是谁来,不过这样的人是万万留不得了。 不过比起这内部的小问题,连城自然分得清楚,哪个问题才是更加重要的。 现在成州上上下下一片恐慌,举报姜笑川的信堆了无数,省纪委这边原来是压着的,可是这些天视察工作的时候,曲振东将这些信全摊了出来,言明了姜笑川的问题,连城虽然知道曲振东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现在还没有证据,曲振东还是个位高权重的蜀都省省委副书记。 对姜笑川的调查,一般是在连城的自主意愿之下,一半是曲振东那边的逼迫。 本来省委那边还有书记郑良友能够压制曲振东,可是自从上半年出了钱启明和周前一事,尤其是周前还跟郑良友的女儿订了婚,要说郑良友没有嫌疑那也很难说,上面早就开始暗自地郑良友削权,所以现在省委的实权派人物还真的是曲振东,首屈一指,可谓是炙手可热。 曲振东表面上与姜笑川亲厚,背地里还不是想置姜笑川于死地? 他身处的环境太险恶,连城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说。 不过,有的硬性规定,姜笑川是绝对不该触碰的。 “很多事情,你做过头了。” “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这大约是第一次,从姜笑川的嘴里说出这个词——没办法。 如果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姜笑川又怎么可能铤而走险?谁不希望自己干干净净赢得一个好名声?可是姜笑川没有别的选择。 “昨晚扫黑行动,黑道势力疯狂反扑,在闹市区发生械斗,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 说严重了,这是关系到稳定大局的事情,姜笑川的这种扫黑决定,已经严重威胁了经济建设的环境问题,成州的黑道势力猖獗向来是公认的,甚至已经有人开悬赏要姜笑川的人头了。黑道势力一猖獗,整个经济投资环境势必受挫,没有哪个公司愿意来这种危险的地方投资,指不定下一刻就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意外。 不管是在地方,还是中央,姜笑川的这次扫黑行动,都会被定义为决策失误,这已经足够让姜笑川解职了,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举报信的事情堆在那里。 就算姜笑川是暗棋,也不能这样做。 姜笑川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后果,不过他现在已经身在审讯室了,接下来会去哪里恐怕只有连城清楚。他摇摇头,只问道:“械斗的时候,出现了军用枪械对吧?” 连城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说到底还是跟军区那边的人有关,青团赤色他们——跟军区有联系。” 军方势力和黑道势力勾结,这是要准备叛国吗? 姜笑川忽然一笑,如果他是检察官的话,一定会为青团和赤色扣上这样一顶黑帽子。不过,就算没有这顶黑帽子,危害国家安全什么的也是少不了的,现在难的就是抓人。 黑道那边推谁出来当替罪羊都无所谓,姜笑川关注的是——军区那边到底谁会被抓出来。 成州是内地毒品流动的金三角地区,国家每年都在扫毒,可是毒品永远源源不断地从东南亚真正的“金三角”流入,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如果扫毒真的有用,真的那么严格,这些毒品的数量是不会这么夸张的,黑道赖以生存的三个秘诀就是黄、赌、毒。最后一项的危害是最严重的,姜笑川知道的那份档案里,清楚地记录了这些年来成州毒品的流入渠道以及会经过的关卡,还有军火走私的一些情况,在毒品和军火会经过的关卡上,分明能看到军区为其开了方便之门,之前的容氏也在这些详细的名单之上,这些罪行,一旦被披露出来,不知道多少个部门的人员会因为渎职和受贿被撤职调查,整个成州的官场都会大换血。 这一份档案,有着官员们贪污受贿权钱交易的证据,应该是秋毅用自己的死换来的,也是秋伯之死的真正原因,甚至它是薛延遭受到的一切痛苦的根源,也是乔余声送给姜笑川最大的一份礼物——虽然它真正的来源是薛延。 姜笑川说,青团赤色和军区之间的联系,连城未必不知道,只是他所处的位置太特殊。 越华盛虽然是在成州军区,可是他在这里跺跺脚,皇城根儿都要震上一震,是个不能得罪的人,如果这件事跟他有关的话,真的很难处理。 “你做过的这些事,足够坐好几年的牢,在你做这些之前,从来都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连城忽然也觉得很无力,他苦笑着看姜笑川,“即便你是我的暗棋,到了我这个位置,我不会姑息,你也知道自己到底做过些什么,会有怎样的结果。我现在不问其他的,我只想知道:容少白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姜笑川没有想到,他的问题会这么犀利。 他沉默了许久,说道:“我在现场。” 果然如他所想。 连城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双手交握了一下,没有说话。 姜笑川却觉得一些东西有必要告诉他,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扫视整个审讯室,没有监控摄像头,除了连城也没别人了。可是也许隔墙有耳。 “连处长,你能过来一下吗?” 连城转眼,看着姜笑川,他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走了过去。 姜笑川看他走近了,却是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拉低了他的身体,使他弯腰,嘴唇贴着他的耳廓说了一句话。 姜笑川的声音很轻,说话的语调也是淡淡的。 然而连城在听完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直起了身,站在姜笑川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可是眼神里不带着任何高傲,他只是单纯地以这样的姿势,看着平静的姜笑川。 第七十二章:潜伏爆发 姜笑川需要面临的调查很多,包括从受贿、滥用职务、以权谋私等等。 然而让姜笑川没有想到的是,在接受调查的第二日,连城会脸色铁青地将一份资料放到他面前。 姜笑川是邱雨和姜恩成的儿子。 “这是怎么回事?”连城的声音很冷冽。 姜笑川一愣,“你们怎么查到的?” 不,他其实应该问,你们现在才查到? 连城坐在他对面,他现在已经转入了城郊的一处特殊地区,外面环境很好,不过把守的人也很多。每次审讯,都有不一样的地方。不知道他上次告诉连城的事情,他有没有查出端倪。 连城说:“她去了国外,改了国籍,还为自己洗了个全新的身份,可是中纪委不都是闹着玩的,只要有蛛丝马迹我们就能查出来。你父亲的死,绝非偶然,虽然的的确确是以事故的名义处理掉的,可是我们还有人在跟进,这能够牵出很多不一样的事情来。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能够查到这样的秘辛。” 也怪他们中纪委之前的功课没有做足,竟然没有查到这方面的关系,以至于现在被这个消息炸得手忙脚乱,甚至于——因为没有事先查到这个消息,连城现在很被动。 就算他再想保姜笑川,也是无能为力,也许到最后,他只能放弃自己的这一枚棋子。 因为如果邱雨是姜笑川血缘上的生母,那么姜笑川在对里森集团招商的时候给予的那些优惠政策很可能就有以权谋私的嫌疑。 而且,今天老城区的土地出让已经挂牌出去,华信集团一举中标,圈中了地段最好的,可是背后的资金却来自里森集团,这之间的联系实在耐人询问。原本华信集团的强力竞争对手容氏集团因为其掌门人容少白之死而退出竞争,华信集团不费吹灰之力用低价拍得了土地的开发权。 容少白之死,第一个受益者竟然是看似毫不相关的华信集团。 成州,官商勾结,官黑勾结,除此之外,商黑之间何尝没有一些合作呢? 连城觉得自己之前还真是小看了成州的这一滩浑水。 他原以为,有姜笑川,还有薛延,还有一些其他的暗棋,足够了,可是事实证明,他错了。 “现在能够检举你的情况又多了一项,你之前受贿的证据已经被整理起来了,你说自己存进廉政账户的数额和举报人所说的数额是不一致的,中纪委有理由怀疑这些资金的去向。” 除此之外,还有权钱交易的问题。 “半年前的那次黑道火拼,涉及你跟容少白之间一场交易,现在你需要将这场交易的内容告诉我们。” 半年前的那次交易,姜笑川不能说。 他凝视着连城,轻轻摇头说了一声“抱歉”。 那一个瞬间连城觉得自己的耐心就快要用尽,他的这颗暗棋,和黑道有牵扯,自作主张地踩线,跟军区也有说不清楚的关系,现在他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够让姜笑川脱离这样的险境? 有的时候,他自己都很迷茫。 “你不说,我又怎么能够放心地保你下来?中纪委的一些知情人士已经怀疑你变节,要对你进行审查,我怕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 连城最终还是强压下了那些焦躁和不耐,他以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冷静为姜笑川道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些关系姜笑川都知道,可是他不想理会,所以只能由连城来一遍遍地强调,“你记清楚,容少白现在已经死了,有关于他的事情才是最难处理的,整个容氏集团现在是不会受到牵连的,毕竟从法律上来看它完全合法,不存在任何违规行为。容少白是个天才,我很佩服他,可是不代表我赞成他的很多做法,这其中也包括他跟你之间的交易。一个官员,无论如何是不该和这些违法犯罪分子有交集的,你如果真的跟他有了合作,那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姜笑川还是不说话,事关越青瓷,他怎么能说?而且这一世的越青瓷……何尝是上一世那样? 越青瓷不欠他半分,他们二人之间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客观上来说,越青瓷帮他的还要多一些,他若是说出了真正的合作目的,那么不仅是已死的容少白,还是远在藏疆的越青瓷,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连城,我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我不能说。” 就算他把那些显而易见的大道理再讲一遍,姜笑川也只有两个字——抱歉。 他看着眼前这个压抑着沉怒的年轻男人,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恍惚之间又回忆起子弹穿过自己的头颅的感觉,惊心动魄之余,竟然也带着一种怀念。 那是一种死亡,也是一种重生。 旧的姜笑川在那一刻走向死亡,新的姜笑川在那一刻获得新生。 他忽然想对连城说一些话,一些他从来没有说过的话。 “我记得我入党的时候,当上市长的时候,曾经说过很多的承诺和宣言,可是我记忆最深刻的,却是我站在国旗下,党旗下,说,我要忠于自己,忠于自己心中的正义,和深埋的真理,从不畏惧,绝不畏惧,向一切一切的邪恶宣战。时至今日,再回头看这一段话,我觉得很讽刺,可是我没有后悔过。” 连城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插话,他觉得姜笑川下面的话可能才是最关键的。也许通过他的这段自白,他能够了解最真实的姜笑川。 这样的感觉让他忽然之间觉得很沉重。 姜笑川在将自己剖开,眼前的场景,多像是一个死刑犯的自白? “我曾经行差踏错,走过一段很黑暗的道路,可是上天曾给过我后悔药,我觉得自己一定能够重新走回康庄大道,可是成州这个地方,它逼迫着我,向着最逼仄的小路上走。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我曾经做过很多越界踩线的事情,甚至还在中纪委的规定在之外,可是我没有后悔过。也许会有迷茫,然而我知道我不会后悔。” 因为,薛延肯定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可是他现在躺在病床上,姜笑川也相信,如果问问他后不后悔,薛延会摇头。 他做的这一切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只是在跟那些政客勾心斗角,却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国家和群众的事情,他对得起大义。 只是有的时候,大义和党纪国法无法两全。 他不想当一个庸碌无为的清官,那没有任何的意义。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说那次火拼,他跟容少白之间到底达成了怎样的交易。 其实他不说,他能够猜个大概,只是那样的想法太疯狂,而且如果真的是因为容少白想借助这件事情脱身的话,姜笑川没有无偿帮助容少白的理由,一个完美的合作,受益人应当是合作双方,所以姜笑川应该是从中获得了好处的。 姜笑川不是什么贪恋金钱的人,一定有别的原因促使他答应了这次合作。 “……姜笑川,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连城忽然之间长长地叹息,眼里带着几分笑意看他,问他道:“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死。” 如果昨天姜笑川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话,中纪委对姜笑川来说也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今天周前案的审判会开始,张小莉将出庭指证他,你如果想要看的话,可以给你特批。”连城岔开了话题,他实在是不想再跟姜笑川套口供了,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且……其实现在姜笑川不肯说出很多事情,也是能够谅解的,他不能太强求。 只不过,姜笑川说档案,他叫人送了档案来,可是却没有到连城的手上,这还是头一遭。 姜笑川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跟他开玩笑吗?连城不这样认为。 周前案开审,昔日的情侣现在要对簿公堂…… 姜笑川想起昔日风光的周前,忽然问了连城一个很刁钻的问题:“中纪委处理周前案的速度未免太慢了,这其中没有什么隐情吗?” 姜笑川说到了点子上,周前案证据确凿,早就可以落案了,可是到现在才开始审讯,未免显得效率太低。 其实这一界也有潜规则,很多激起民愤的案件,在一审的时候,法官为了顺应民情,不引起社会过大的非议,往往会重判,可是一审之后还会有二审,如果受审人后台够大,在二审的时候一般能够获得比一审更轻的刑罚。因为这个时候风头已经过去了,大家的关注热点已经不再是这一件案子,在审判的时候轻判,就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弹。 相同的,在周前案中也是如此,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还在前段时间市长付鹏落马和现在的姜笑川被调查两件事上,周前几乎已经成为一个过去式,关注的人很少。 周前身陷囹圄,没有想到还有人这样处心积虑地为了他谋划。 连城显然是知道姜笑川意有所指,可是他的想法却跟姜笑川略有出入:“不是效率慢,是因为周前案牵扯很广,他跟付鹏这些人未必是没有关系的,在处理他的时候,付鹏的案件也是需要问清楚的。” “连处长,你是欺负我不懂这方面的具体流程吗?就算周前是被提前审判关押,后期只要查出他与其他的案子有关联,还是可以随时提审的,这难不倒你们中纪委和高检。”姜笑川觉得讽刺,连城已经打开了挂在墙上的电视。 周前案的审判是禁止直播的,不过中纪委这边自然是有全程监控的权力。 现在已经开庭很久了,公诉人正在做陈述。 可是之前一直没说话的周前却突然之间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愕然的话—— 这一刻,连连城都愣在了这个审讯室里。 姜笑川看着屏幕上的周前,心里冷极了。 “我要当庭揭发现成州市代理市长姜笑川,他也参与了对外招商引资时候的贪污受贿。” 第七十三章:反口和破绽 周前的反口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发展竟然是这样的。 在姜笑川看来,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诬陷。 他闭上了眼睛,电视上整个法庭似乎也乱了,新的情况,必然伴随着新的处理方式。 有人想要置姜笑川于死地。 可是姜笑川也想置某些人于死地。 很多事情都是相互的,他忽然不觉得有什么了。 连城关了电视,走出审讯室,一句话也没说。 很快有人客客气气地将姜笑川带回自己休息的临时住所,这里虽然没有说将他关押起来,可是自由已经受到了限制。 事情到底会怎么发展,姜笑川无法推知。 可是他知道,这样明显的诬陷是绝对不会被连城采信的,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 周前竟然会在审判的时候突然反咬姜笑川一口,这是中纪委没有预料到的,他们从没觉得这件案子跟姜笑川扯得上什么关系,可是周前现在却当庭说了出来,必然是有所依仗的,周前跟姜笑川可以说是无冤无仇,为什么现在会当庭说姜笑川与此有关? 连城可是记得,刚才在庭上,周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姜笑川原秘书张小莉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而周前浑身都是坦然,说得很是大声,在连城眼里,这俨然是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了。 事情到底是怎样的还需要查清楚,不说其他的,单单是周前这一反口,原本足够多的聚焦在姜笑川身上的视线就会更多了,这根本不符合他淡化处理的初衷,姜笑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算得上是了解,至少在大方向的把握上不会出错。可是周前现在这样一说,别人不知道姜笑川的人品,之前那些举报信和捕风捉影的传言,已经让很多人认为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贪官,现在再来这样一出,在舆论的压力下,姜笑川也许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怎么能够容许自己的棋子,沦为别人的垫脚石呢? 连城站在走廊上,拨通了一个北京的电话号码。 既然姜笑川说中纪委也不可信,那么他就找一一些可信的人吧。 档案…… 是秋毅的那一份档案吗? 如果姜笑川托人拿过来的档案是这一份,现在却失踪了的话,那么就能够肯定中纪委里面的确还有没能够清理干净的人了。 他在阳光下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的掌纹看上去有些模糊,就像是那些理不清的阴谋诡计,算不尽的人情世故,手掌虚虚地收拢,就像是敛住了什么东西。 秋毅这颗暗棋已经被废掉,薛延这颗明棋也断了,就连姜笑川竟然也陷入了如今这种困顿的处境。明明一切都是计划得好好的,可是太多太多的突发情况和太多太多的巧合却将事态的发展推向了一条无法预料的道路。 薛延与秋毅交好,秋毅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容氏会所的侍者,他是纪委的人,可是没有想到竟然就那样折在了容氏会所。如果秋毅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跟薛延之间有那么深的关系?甚至为了秋毅的死,薛延辞去了自己在电视台的工作,以一种正式的名义代替已经死去的秋毅成为了纪委的纪检工作者。 所以,秋毅是一个无名的逝去的英雄,只可惜现在无法为他的功勋加冕,因为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秋毅在失去消息被人害了之前,曾经跟连城有过一段通话,他说自己拿到了绝密的资料,事关重大,里面的内容大约会惊天动地。 他相信那个时候的秋毅应当是看过档案里的内容的,只可惜——秋毅死了。 那个时候他还在北京,秋毅死之后,事态严峻,他才被顺势派到了成州视察工作,这才有了之后茓延和姜笑川等人的事情。 现在这份神秘石失踪的档案再次被提起,却已经是在姜笑川的口中,连城有一种世事轮回转的错觉。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一份档案上。 连城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脚步很缓慢,也很沉重。 也许,这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一份档案开始的,只是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而已。 这一份档案上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答案其实呼之欲出。 姜笑川真的不能再继续审下去了,他怕出现下一个钱启明的悲剧。 要怎样才能够保护姜笑川,却又阻止他去做那些疯狂的事情呢? 周前的突然反水,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滚烫的油锅,整个成州都炸开了。 曲振东等人自然是得意洋洋,还在羁押之中的姜笑川却是满心的肃杀。 每时每刻,闭上眼就是重生回来的一幕幕,惊心动魄。 秋毅秋伯的死,张小莉的流产,黑帮的火拼,汽车上的爆炸案,钱启明的身死,姜恩成的心衰和离世,薛延受到的追杀,乔余声对薛延下的毒手,容原重工被裁员工们的闹事,他主持的那一场扫黑,还有——容少白的死。 现在终于轮到他了,一旦被调查,送回去的几率是很小的,他毕竟不如戴旭神通广大。 看着眼前的报纸,这些形形色色的新闻消息,又有多少是在传达最深刻的真相呢?现在的新闻报道,一般只有现象,而很少触及本质。 翻了翻,他便不想看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细细数了数现在自己很可能面临的指控。 对外招商引资被周前指出是受贿贪污;给里森集团的合作条目和政策优惠是他以权谋私;给容氏的沿江大桥项目是受贿和职务犯罪;黑道火拼带着的不明合作目的能够定义的罪名太广,暂时不去想;扫黑的决定是决策失误没有分清楚主要矛盾,危及经济建设大局;容少白的死也许还会跟他扯上关系…… 这样一算,如果每件事都给他扣上一顶帽子的话,那么他能够被这些罪名压成是历史的罪人。 是非对错,从来都是在别人的嘴里。 就算他再怎么努力地为自己辩白,也只落下乘,如此,还不如沉默。 沉默地,酝酿着一些疯狂的想法。 姜恩成的死,是姜笑川心底的一根刺,无论如何也拔不去。这根刺不是从外面扎进去的,他是从姜笑川的心里长起来的,除非将他的心脏全部剖开,除非他死,否则绝对不可能取出来。 他拿起一边的圆珠笔,看着自己手腕上姜恩成亲手做的铜钱手串,轻轻地在报纸的一角画了一个圆圈,又画了一个方块。 铜钱,外圆内方,人亦该如此。 这也许才是姜恩成将这枚铜钱绑在他手腕上的目的。 有的准则,是无论如何也不该被放下的。 他重生回来,最在乎的,也是唯一的亲人,就那样突然地离他而去,甚至——还没来得及说最后一句话。 姜恩成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这个陪伴了他二十好几年近三十年的男人,被岁月染白的头发,被风霜刻下的皱纹,被艰难世事压沉的脊背…… 姜笑川忽然一只手掩住自己的脸,握着圆珠笔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力,笔尖折断,里面的油墨染污了那一枚画在报纸一角上的铜钱。 他如何能够放过这些人…… 扪心叩问,姜笑川忽然发现,自己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要斗,他就敢豁出去。 缓慢地放下自己掩住脸的手掌,姜笑川按住那一张报纸,恰好是省委副书记曲振东下乡视察新农村建设情况,旁边是一幅大大的照片,里面的曲振东亲切地和农民握手,查看今年的收成情况。 他用那折断的圆珠笔,轻轻地在照片里的曲振东的脸上,画了一个小叉。 市政大楼。 魏来现在很闲,相反的是原本很闲的伍琚开始忙碌起来。 一个人倒下去,另外一个人才有站起来的机会。 这个道理,他早就该懂了。 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给人事组织那边递了辞职信,轻而易举得到了批复。 由他亲手组建起来的秘书处解散,魏来离职。 在离开市政大楼的时候,他回看了一眼,秋高气爽,碧蓝的天空里飘着几朵云,有飞鸟振翅滑翔而去,掠过市政大楼外面那飘飞的五星红旗,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庄严而美好。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转身,大步迈开。 没有了公务车,也就只能坐公交,站在站牌下面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开的电话。 迟疑了一会儿才接通,里面却是魏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连处长?” “姜笑川是不是曾经交给你一份档案,让你转交给我?” “是。不过后来我去问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档案。”魏来大约知道了,这份档案果然是很重要的。 那是崭新的档案袋,里面装的东西很多,也许很重要。 那边的连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打扰魏秘书了。” “无妨。” 于是挂断。 可是挂断了,魏来才想起,现在自己不是秘书了。 他也许应该给越青瓷打一个电话,虽然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能够接到。 打过去,果然是没有人接听,他换成了短信,想到军区那边严密的监控,临时将短信的内容改成了:“令妹跟姜笑川之间的相亲恐怕必须取消了,他出了些事儿,十分抱歉。” 越家有人仰慕姜笑川的事儿,也是魏来偶然听到的,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从今天开始,他就要告别成州,姜笑川说,他不适合秘书这种职业。那么将来,他该去哪里?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连城那边打完了电话,心情却沉重起来。 不是为着那份消失的档案,而是——姜笑川这样做的用意。 不愧是姜笑川,在那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的头脑。 他知道姜笑川信得过的人很少,如果他一开始就想要魏来将档案交给他,那么绝对不可能那么草率地请人代交,所以姜笑川是故意那样做,将档案交上去,以此来试探中纪委现在到底还有没有那些牛鬼蛇神。 这是一种极其险恶的怀疑,然而不幸的是,姜笑川对了。 档案失踪,坐实了他的怀疑。 不过连城也觉得轻松了起来,因为姜笑川绝对是个聪明人,真正的档案一定还握在他的手里,没人会用真的档案去试探的。 第七十四章:连城的决定 “我知道,那是荒唐的污蔑。” 这一天,连城跟姜笑川换了个窗边的位子坐着,用一种闲聊般的口气说道。 姜笑川知道他那是在说之前周前的事情,连城很清楚,周前说的那些事情姜笑川一点也没有参与。 “可惜你知道没有用。”姜笑川双手捧着茶杯,看着窗外的落叶,很快就要秋天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受过,成州是如此四季分明的一个地方。 他重生过来的时候是早春,过了一个盛夏,很快就跨入了秋季。这大半年的改变是如此的巨大,甚至是天翻地覆的。似乎他做的事情也不是很多,可是这些时日以来,整个成州的政治场一直在震动之中。 细细数数成州落马的这些官员,竟然也让人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这真的不是儿戏,而是官场吗? 连城跟姜笑川之间其实已经找不到什么话说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说:“是啊,单单是我知道,没用。” 其实他们都知道,姜笑川的路,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不会死,只是离开了自己原来的轨道而已。 他是自己执意要一头扎进这名利场,而不是去逃避,这已经是一种勇气,姜笑川有时候也想,为什么他不是逃离?也许一开始直接辞职了,或者庸庸碌碌就这样过去了,一切都会变得平静,那么多的人不会死,不会出事,不会变得困惑和不安,他的生活或许会像是一潭死水,可是那样至少没有惊涛骇浪。然而他选择了继续留在官场,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上,他是不知道对错的。 “连城,我问个越界的问题,张小莉是怎么说的?” 作为姜笑川的前秘书,张小莉与姜笑川接触的时间不长,可是应当算是了解他,因为张小莉特别聪明。现在周前反口,张小莉是跟着周前反咬姜笑川一口,还是坚定自己原来的立场呢? 周前在狱中,与姜笑川无冤无仇,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反口?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疑惑的事情,如果不是在狱中拘留的时候,有人对周前说了些什么,周前是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 张小莉跟周前毕竟还是相爱的,当初因为知道张小莉流产的消息,周前痛不欲生,将一切都招了,可是他现在却突然之间污蔑姜笑川,张小莉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连城倒是知道得很多的,他在全程关注事情的进展,至今还有许许多多的疑点。 “张小莉在审讯的时候完全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沉默是她的权力。 不过,她沉默,也就表示她现在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做。 看样子,这是真的有内情啊。 姜笑川想起现在跟自己有关的那些罪名,忽然之间笑出来,“我现在还怕什么,已经是满身的脏污。” “你不是,跟他们不一样,别胡说。”连城双手交握,对于他这样的言语,略微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 “如果张小莉也指认我,并且拿出证据的话,你还能坚定你自己刚刚的想法吗?”尽管在上一次招商引资的问题上,姜笑川问心无愧,可是那些泼脏水的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如果那些所谓的“铁证”摆了出来,连城不相信,又能怎样? 现在的中纪委,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连城看向远方,清澈的日光从玻璃窗外面落进来,照在桌面上,热茶氤氲着水汽,沾湿了窗玻璃,他的眼神也像是日光那样清澈透亮。姜笑川看着连城的脸,忽然就想起了上一世,连城将那一纸宣誓递给自己的时候,脸庞因为逆光而模糊黑暗,看不到表情,可是那个时候的连城是笼罩在光里的,他说,那是一份能够让他找回自己的东西。 自己,自己是什么样子,姜笑川不清楚,可是他觉得,在那之后的他,似乎浑身都很轻松。 也许,人生没有秘密,旅途也会轻松很多吧? 可惜,这一世的他注定了要将很多秘密藏起来,他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他是重生回来的,他曾经做出很多改变,现在看到这一世的结局,他很高兴。 也许换了一个人会觉得姜笑川傻,那些踩线的事情何必去做?可只有设身处地,在姜笑川的位置上,才能够知道,要在那个位置上坐下来,并且做好,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力。踩线的事情几乎是必须做的,连城现在也想通了,事情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不能完全责怪姜笑川。 因为,姜笑川是想当一个有政绩的好官。 至少,他是想着当一个好官。 他以美好的初衷做了一些党纪国法不容的事情,不管如何说,他的初衷是很好的,结局也是很好的,除了他自己。有关于姜笑川自己的结局,那是一个——不能说出口的遗憾和错误。 虽然,现在结局还没到来。 但是连城现在已经预料到了,他虽然年轻,可是办过的案不算少了,姜笑川的这种情况,大约也就是那样。 “如果到时候张小莉真的反口,不管中纪委别人是怎么想的,我会申请为你做无罪辩护,你毕竟是中纪委的一颗暗棋,在你的问题上,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连城是个很有担当的人。 他这话一说出口,姜笑川却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双手之中,一身落寞。 光落在他弯曲的脊背上,显出了单薄的线条,这个时候天气已经转凉了,他只穿着单薄的毛衣,看上去也不像是穿着西服的时候那么严肃和不可接近了。 西服,是男人的武装。 连城忽然道:“去加件衣服吧。” 姜笑川抬头,然后摇头。 天气再冷,也没他的心冷。 他不得不用一种很残酷的语气,用一种很淡漠的心境,告诉连城他的猜测:“你如果向你的上级为我申请无罪辩护,甚至是出示我曾经签下的那些保密文件,得到的结果只会让你失望。连处长,不要做这些无用功,否则你会发现你所想象的很多东西都不是你印象中的那么干净。” “我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可我若是告诉你,我明知道结果,却还是要去申请呢?”连城忽然微笑起来。 他到现在还没有问过姜笑川,那份档案的问题。 他现在不敢问,因为不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如果被人知道,档案还有极大的可能在姜笑川那里,也许他就是下一个钱启明。 而他当时亲眼目睹了钱启明的那一场“事故”,现在又怎能容许姜笑川在他的眼下出问题? 现在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也不敢离得太远。 北京那边他已经开始动用自己的人脉在查了,相信很快就会出结果。 现在麻烦的是,要怎样处理姜笑川的问题。 他说的是要去为姜笑川申请无罪辩护,可是那是在张小莉反口的情况下,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这样暴露自己的立场——他是完完全全站在姜笑川这一边的。 姜笑川闻言,低眼思索了片刻,又看向他,“你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连城端起茶,喝了一口,转移了话题,“姜市长,你要是再不说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拘留期就要到了。” 手指一圈一圈地转着手腕上的铜钱,姜笑川的表情是无比沉静的。“拘留期到了,我不就是可以出去了吗?” “是啊,可以出去了,就像是戴旭一样。”连城一笑,“不过这让连某很有挫败感。” 他是指自己其实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吗? 可是——到了后来,连城几乎没有问任何实质性的问题,只是就那些老得掉渣疑点反复询问,就像是找不到话说一样。那个时候姜笑川就知道这其中藏着不一般的用意了。 审讯工作没有什么进展,能够指控姜笑川的证据也就是那么多,却还不足以置他于死地,可是又找不到新的证据,一切只能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结束,或者说中止。 根据连城刚刚说的那些话推测,连城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可是因为现在还无力解决,所以只能暂时放下。 最重要的,其实还是那一份档案。 只是连城至今都不敢问,事情是不是他所想的那样,那一份档案还在姜笑川的手里。如果真的档案还在姜笑川的手里,那么交上来试探的那份档案一定就是伪造的,又会不会被发现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 “我这一放出去,也许你们就再也没有机会抓我进来了。”这句话是个双关,姜笑川自己很清楚。一者是指他可能就这样逃脱法律的制裁,二者是指他可能轻飘飘地死在外面。 连城也听得懂,只是他用那种很平静和镇定的眼神看着他,“不会的。” 他说,不会的。 姜笑川是他挑中的棋子,他有义务保护这颗棋子的安危。 姜笑川没说话。 连城又道:“越青瓷从藏疆回来了。” 那边的事情结束了吗? 姜笑川一愣,连城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我听说你们交情不浅。”他只是给了他一个微笑,却再没有多说。 交情不浅。他跟越青瓷之间哪里有什么交情不浅的说法? 这一世,根本就是路人一样的角色。 “你该去办离开的手续了。” 连城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他拿出了一盒烟,抽出一支,慢慢地点上了,看到姜笑川在看他,他勾起唇,笑得淡漠:“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与烟不搭调吗?” 姜笑川唯一的一次看到他抽烟,是在钱启明爆炸案之后的现场,那个时候的连城,手上还沾着鲜血,指间夹着烟,任由烟灰坠地,那个场面,姜笑川至今还记得。 他的的确确认为,连城与烟是不搭调的。 可是在他的面前,此时此刻,连城轻轻地抽了一口,眼帘垂下来,声音很轻:“只有在特别的时刻,我才抽烟……” 那么此刻,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时刻吗? 姜笑川看着他良久,解下了自己腕上的那一枚铜钱,从桌上推了过去。“这枚母钱,留给连处长把玩吧。” 连城的眼光,落在那一枚铜钱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在姜笑川的脸上。 可惜姜笑川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他只是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连城开始想:他故意放水,让姜笑川走,是对是错? 第七十五章:越青瓷归来 办好一切手续的姜笑川,摸着自己空空的手腕,走出这个逼仄压抑的地方,可是身体出去了,心还留在里面。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党纪国法的尊严不容践踏。 抬首,看天,依旧阴沉压抑。 被随行人员围着,送了出去,姜笑川忍不住转身回望那栋高楼之上,光滑的暗蓝色大玻璃,反射着昏暗的天光,有灰色的云朵从建筑物的顶端掠过,连城就站在某一层的落地窗前,也许手指间还夹着那支烟。 他无法猜测连城的表情,可是他知道,连城一定在看他留下的铜钱。 乾隆通宝的母钱。 当初连城对这枚钱爱不释手,还给他的时候却说:君子不夺人所爱。 他相信连城是个足够聪明的人,能够从这枚铜钱里发现什么。 出了这个地方,那些人都散去了,每个人的表情都过于淡漠,姜笑川也不介意,这些人不过都是不相关的陌生人。 他只是对出现在路口的一辆车感到很讶异而已。 连城说,越青瓷从藏疆回来了。 可是在姜笑川的记忆里,藏疆那边的动乱持续了很久,越青瓷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了? 可是在那黑色轿车的车窗降下来的时候,他知道连城没有说谎。 越青瓷回来了。 他去地突然,回来也这样让他猝不及防。 越青瓷坐在车里,一张脸出现在车窗里,看上去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憔悴。在他疲惫的时候,伪装也就弱化,姜笑川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苍老和憔悴,历经了雨雪风霜,最后还是忍着伤痛追求着什么的执着。 如此年轻的越青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那一瞬,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捏住了,狠狠地。 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大口的喘息,看着越青瓷。 越青瓷揉着自己的眉心,似乎是想让自己振作精神,他见姜笑川有些异样,入秋了,他还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也就更觉得消瘦,他强压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关心,只是淡淡道:“笑川兄,上车吧。” 又是那种军队里的叫法,平日里他是带着笑意喊他的,带着几分随意,可是现在他脸上遂有笑,声音却是很沉重的。姜笑川听着“笑川兄”三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 可他还是拉开了车门坐了上去。 “越青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姜笑川的话让越青瓷愣了一下,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算是早的?” 姜笑川一时不慎,说漏了嘴,如果他不是重生回来的,是不会知道越青瓷回来的早晚的,因为在这个时候,藏疆动乱打砸抢烧事件是全线保密的,成州军区这边出调的人是完全保密的,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就是姜笑川也是完全无法得知的。他随口敷衍:“只是觉得时间有些巧了。” 越青瓷闭着眼,一时没说话,手指却悄然握紧,交握着。 过了许久,他喊道:“开车吧,去老爷子的别墅里。” 老爷子的别墅,自然就是越华盛的了。 姜笑川摇头:“先去医院吧。” “省院?”越青瓷忽然睁开了眼,眼底的血丝终于清晰可见,在藏疆那边他根本没能够很好地休息,接到魏来的信息之后很久才能够赶回来,任务紧急,要完成也是需要时间的。事情一结束几乎是立刻赶回来,因为那边事态紧急,飞机场暂时关闭,列车还是通的,他回来之后是接到了连城的电话,要他来接姜笑川。 连城那个时候说话的口气很不好,冷淡极了。 可是,连城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他? 他看着姜笑川安静的侧脸,再多的问题也问不出口。 平常人这个时候,一定会怀疑是姜笑川透露了什么,现在——他是不是来试探他什么的呢? 上一世,因为连城,姜笑川能够将他的名字说出来,那么这一世呢?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胸腔却低压了下去,似乎要将什么深深地藏起来。 那一次的擦肩而过,他走在连城的身边,而他是孤独的一个。 他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答,从来没有,只是利用。 其实,那个时候他的心在淌血呢。 只是,姜笑川他——看不见。 他看不见。 他也说,如果真的有那样一个值得自己去爱的人,他愿付出一切去,包括生命。可是他说,他不相信。 他如何还敢去接近他?挨得越近,伤得越深。 更何况……眼前这个姜笑川…… 他重新盖住自己的眼,闭目。 “去看薛延吗?” 姜笑川看着窗外的风景,语调很是轻快:“去看看……仇人,也好。” “仇人?”越青瓷意味不明地接着他的话问了一句。 也许,是曾经的仇人了,不过他已经不想再解释。 他只是说:“世上有善恶黑白之分,自古不两立。” 他曾经是黑与恶,而薛延从来都是善与白。 虽然医院有乔余声照看,可是姜笑川还是不放心。他毕竟离开了太久。 “说起来,薛延是个麻烦的人物,他很棘手。当然,他醒过来,就更棘手了。”姜笑川忽然之间很想说话,在审讯室的时候,他说的话大半都是废话,因为连城想要推太极,他也就跟着搅混水了。此时此刻的他,需要用言语让自己暂时地摆脱之前经历过的那种压抑,“他有一份旧档案,这东西,搅得整个成州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它很重要,能葬送很多人,不过还好,它半路失踪了。” 姜笑川这是反语,对曲振东这样的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可是对大局、对连城来说,这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对姜笑川来说,大约是好坏参半。 可是这反语,在越青瓷听来就是另外的一个意思了。 如果姜笑川知道此刻沉默的越青瓷在想什么,这话,他宁愿永远闷在心里,也不会吐露一词半语。 可惜,他没有读心术,压抑的越青瓷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越青瓷让司机转了方向,换了个话题,问道:“听说容少白……” “死了。” 死了,两个字,轻描淡写,略带着轻嘲。 容少白,不知不觉,他都快要忘记,还有过这样的一个人,为了洗白家族,最后却葬送了自己。 他最后说再也不想洗白了,是不想再为家族付出自我,还是因为厌倦了黑白之间的争斗? 不得而知。 越青瓷笑了一声:“他也死了。” 这句话很奇怪,姜笑川看了他一眼。 越青瓷回视他,“生死有命。” 也许吧。 姜笑川想着这些人变化无端的名迹,想着自己与上一世不同的选择和不同的道路,不过归宿,大约还是在那高墙铁网之下吧? “我忽然很敬佩容少白。” 他说的是真心话,可是越青瓷笑了。 “容少白么?” 他不同意。 有的事情,他是永远也不会告诉姜笑川的,比如容少白的死。 省院很快就到了,他推开车门先下来,姜笑川随后也下来。 姜笑川问道:“你也去看吗?” 越青瓷迟疑了一下,“我去看干什么?” “……”似乎也是。 姜笑川正想说自己去就好,不过越青瓷似乎又临时改了主意。 “待在外面也没用,跟你一起去吧。一个人,不放心。” 其实全句是: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可是越青瓷没有那样说。 姜笑川跟他一起进去,薛延还是在原来的病房,他借越青瓷的手机给乔余声打了个电话,乔余声现在还在办公室给人看病,让他自己先去看。 挂了电话的姜笑川回想着乔余声说话时候的语气,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乔余声接电话的时候,似乎很警惕。 他的眼光落在越青瓷的手机上,最后还是还给了他。 现在姜笑川就是个平头百姓,现在上面的决议书虽然没下来,但他还是在被停职之中,估计是不会复职了,就算是他能够逃脱一切,仕途也是已经画上了一个句点。 这一世,终究是没有上辈子辉煌,可是这条路,他走得更加惊心动魄,也更加问心无愧。 上楼,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整个过程中始终没有人说话。 他来到了薛延的病房前,现在接近中午,薛延已经确认是植物人,暂时没有解决的办法,医院本身有特护病房,中纪委那些保护的人观察了很久,因为最近事情很多,也就抽调了回去。 现在的薛延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人物,因为他不会说话,威胁最小。 护士还在为他擦拭身体,离开的时候看到姜笑川他们,停了一下,问他们有没有探视登记,姜笑川正想摇头,乔余声却已经来了。 他从楼梯那边走过来,长长的白大褂风衣一样穿在身上,双手都揣在兜里,他的脚步也很悠闲。 短短月余,他已经成为整个省院最受人欢迎的医生,不仅医术高超,而且知识极其广博,涉猎极多,分布在医学的各个领域,很多别人不能解决的疑难杂症到了他的手里都变得很轻松了。 重要的是,他这个人长得很是英俊帅气,谈吐又风雅,自然很受人喜欢。 此刻他就是这样淡淡地走过来,也让人觉得他是很镇定风雅的。 在看到姜笑川身边站着的人的时候,他的瞳孔微缩了一下,竟然没有先跟姜笑川打招呼,而是看着越青瓷,声音轻慢:“越少?” 越少。 越青瓷。 越青瓷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接着乔余声的脸色阴郁下来,很久没有说话。 他来到病房门口,朝里看了一眼,表情又变得云淡风轻。 “听说姜市长你现在已经不是市长了,不过您还能出来,很厉害。薛延的话,情况好,也许能醒过来。” 醒过来? 姜笑川心头一跳,看着乔余声。 乔余声转身,眼光从姜笑川的脸上移到越青瓷的脸上。 越青瓷只是看着走廊的尽头,表情平静。 第七十六章:设计 薛延的求生意志很强,也许真的能够醒过来。 姜笑川听着后面乔余声解释的话,终于是笑了一下,“再好不过。” 但愿,好人一生平安。 虽然是很俗的一句话,但此时此刻,已然寄托了他所有的祝愿。 乔余声让他放心,医院这边有他照看,不会出事。 在他的目送之下,姜笑川和越青瓷又离开了。 “薛延有机会醒过来,你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是好还是坏呢?”越青瓷问他。 姜笑川摸着自己的手腕,“说不清。” 薛延肯定还知道很多事情,他对那份档案的了解超过其他人。姜笑川号称过目不忘,看过了那些档案,就能够记在脑子里,可那只是单纯地记住而已。如果将他的话作为呈堂证供,是不能够被采信的,只有他单方面的证供,没用。 况且,他本来就有违反党纪国法的嫌疑,他的供词都会受到严格的核实,更何况是证词了。可是薛延不一样,他是纪检工作者,尽管在失踪和昏迷期间被人指认有受贿行为,可是在中纪委这边的周旋之下已经翻不出什么水来,只要薛延醒来一定能够为自己洗白。所以,薛延如果醒来,是绝对能够为这一场争斗带来颠覆性的改变的。 一路上没人再说话。 越青瓷说的小别墅属于越家的产业,就在西城的夏秀山附近,是整个城市里环境比较好的地方,曾经市委市政大院选址的时候曾经也想过修在那里,毕竟环境好,山清水秀,可是距离中心城区太远,成州这种超级城市,坐公车车横穿城区也要一个多小时,修在夏秀山,太不现实,最后才选了现在的位置。 车子驶上山路,这个时候已经能够看见那栋别墅的样子,大门在车子开来的时候已经打开,司机直接将车停到了别墅前面,姜笑川和越青瓷下来了。 推开门进去,是干净整洁的楼下大客厅,越华盛坐在里面,研究着一盘象棋。 对于看到这位高权重的老人,姜笑川没有任何的意外。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盘棋,似乎是留在他家的残棋。 越华盛和姜恩成没有下完的一盘棋。 “青瓷,你先去歇会儿吧,我跟故人之子,说说话儿。” 越华盛眼也不抬,就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 越青瓷看着姜笑川,姜笑川却朝他一笑,“没事儿。” 不过是说说话而已。 越青瓷无言,只能依照越华盛的话离开,留下姜笑川一个人在这里。 “你坐吧,在那边怕也是吃了不少的苦。”越华盛又发话了。 姜笑川依言坐到越华盛的对面去。 越华盛已经是老了,两鬓斑白,皮肤上也带着老年斑,嘴角下的一个位置有一片伤痕,大约是早年打仗的时候被弹片划伤的,这种伤很常见,姜笑川在姜恩成的身上看到过不少。此刻,越华盛手中拿着一只炮,轻轻地敲了敲棋盘,木制的“笃笃”的声响。 “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是猜不透的,不过你的想法,我却知道一点。”越华盛虽然老了,可是他的心眼并没有老去,相反,他这个人,活得越久便越是精明。他不算是很大,七十多岁,不过却是比姜恩成大了不少。他看着姜笑川,眼角约略下垂着。 姜笑川无感,就算他前面的是再尊贵再厉害的人,他也兴不起任何尊敬的心思,越华盛在姜恩成死的时候,说出了二人之间的过往,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对这些东西麻木了。 “越老知道我的想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的话,分明是一种反驳,而且极具挑衅意味。 现在姜笑川身上没有职务,也不再是政界的什么人,他跟越华盛的这一场见面,就是连城见到也不能说什么。 越华盛摸着棋子,叹了口气:“你之前做的那些都是身不由己,怪不得你,当个好官很难,当个贪官也不容易,其实人们从来都混淆了,好官和贪官并不是完全对立的,有的时候,他们能够划等号。你过于执着死板的条理,为何不变通一下?” “那些事情,本就是我做下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无法辩驳,那些事情的真实性。我收下了别人的钱,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帮别人办事,甚至曾经答应过容氏集团的容少白,我给他开方便之门,他保我政绩无忧。越老,在您看来,这一切都是可以被掩盖的吗?”他最后这句话,问得满含深意。 当年的越华盛,也是因为这样的问题,让姜恩成落到了那个境界。当年说姜恩成不是逃兵也就是一开口的事情,为什么越华盛没有说? 是因为没有来得及,真的忘记了,还是因为优秀战士的表彰名额只有一个?姜恩成若真的被找到了,那越华盛还算什么? 姜恩成收到的那个纪念勋章,多半便是越战结束之后颁发给越华盛的,他转送给了姜恩成,无非是想说,这枚勋章的的确确是属于姜恩成的。 人已经没了,再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 越华盛听出了他藏着的讽刺,却没有计较他的无礼:“我一生做的错事太多,已经无法挽回,只是觉得你这小辈,就这样结束自己的仕途,太可惜了。” “我觉得,到这里,恰到好处。” 姜笑川拿起了一枚棋子,跳马。 他的路,就这样,很快地走完,刚刚合适。 一盘残棋,本来就已经接近尾声。 “您是将军,看遍了战场上的生生死死;我是官员,看遍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您有丰富的阅历,能够轻而易举地看透一个人,那么请您好好地看看我,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心如死灰的人。”越华盛看着他的那一手棋,将自己的卒靠了上去。 本来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残棋,因为姜笑川那冒险的一招跳马,似乎又活了过来。 年轻人总是很有魄力,却也太过冲动。 不过,他在姜笑川的眼底,看不到半分激动的情绪,跟他以前见到过的姜笑川的同龄人不一样。这一双眼睛,很不像是他这个年纪和阅历应该有的。 眼神太过平静,便如同死水一般了。 所以他才说,心如死灰。 他现在无牵无挂,一身孑然,原本觉得顾全信仰这种东西总是要受到很大的制约的,可是当他们将他逼上一条绝路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那些犹豫不决的信仰才是唯一能够陪伴自己到永久的东西。“既然您发现了我是一个心如死灰的人,那么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做出现在这些事情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不,还有一个词叫做死灰复燃。”越华盛吃了他一个卒,眼角下垂,眼神也带上了几分苍老,“你还没死心,因为你突然有了一种和薛延一样奇怪的信仰,是叫薛延吧?信仰这种东西,有时候也是一种毒药。” 因为人为了自己的信仰很可能丢掉性命。 姜笑川为了自己的信仰,又会付出些什么呢? 其实在上一世,他看到那一纸宣誓的时候,信仰这种东西就已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就算重生回来之后因为世事所迫重新涉足泥潭,内心那一盏灯的光芒时有微弱,甚至被越来越巨大和浓重的黑暗压制,也不曾熄灭。 几度回首,他以为自己心里一定是空荡荡的一片黑暗,可是每次看,都还有一豆微弱的光芒。他心里的灯从来没有熄灭过。 心如死灰,也仅仅是“如”而已,而非“是”。 死灰复燃自然也是说不上的。 姜笑川现在很危险,档案到底是不是还在他的手里,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是如果别人怀疑到他,难保不是下一个钱启明。 “越老多虑了。” 信仰是毒药的话,连城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对心智脆弱的人来说,这是毒药;对心智坚强的人来说,这是武器。 于姜笑川而言,也许二者皆有。 越华盛也不说话了,他只是在棋盘上,回忆着自己和老战友的那些旧时光,姜恩成,这么多年是不是怨过他,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姜恩成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也许当年,他多说一句话,姜恩成不会是今天的结局,姜笑川也许…… 都是也许。 整个客厅里,就只能听到落棋的声音。 一盘残局被下活了,最后竟然又下成了残局。 “说到底,这是和棋。”越华盛踌躇了许久,还是放下了棋子。 “是两败俱伤。” 姜笑川也不再下了,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这一盘棋。 象棋能下成是和棋,很少见。 和棋和两败俱伤。 的确是一样的。 越华盛黯然,“你的棋力和你父亲的相比,竟然也是分毫不差的。” 姜笑川起身,“我不过是很会算棋罢了,没本事下赢您。越老,如果没事的话,我去找越青了。” “没事了,你去吧。” 姜笑川离开客厅,留下了原本就是残局的残局。 越青瓷在走廊的花园边等他很久了,见他出来就问道:“你跟老爷子下棋了,怎么样?” “和棋。”到了越青瓷的面前,他却又不说两败俱伤了。 越青瓷沉默了半晌,站在廊间的石柱下,才道:“你棋艺很高。” 姜笑川摇头,“我很会计算。” 越青瓷说:“我以为你会说算计。” 姜笑川再摇头:“我以为你很会算计。” …… 二人相对无言。 越青瓷带他去了客房,姜笑川没有拒绝,他现在似乎的确找不到地方住,市政大院那个地方,于他而言已经是名不正言不顺。 只是不知道,连城是不是能够发现他留下的东西。 晚上的时候,他躺在陌生的床上,睡在陌生的地方,脑子里转着的似乎也是一些很陌生的想法。 他用房间里的电话给乔余声打电话,确认薛延的情况,乔余声却在电话里问他:“今晚你方不方便到省院来?” “怎么?”他不知道乔余声是想要干什么。 乔余声在那边,看着自己桌上摆着的一支改造过的五四式手枪和一把锃亮的手术刀,眯起了眼:“有一场好戏。” 容少白于乔余声有过大恩,他虽在有的事情上不听从容少白,可是人情债是世界上最难还的债。 “姜市长,来看看吧。” 站在灯下,姜笑川沉默地压下了电话。 第七十七章:杀意 “姜市长来时,有碰见什么人吗?” “你希望我碰见谁呢?” 夜里,乔余声的办公室里,出现了这样的对话。 乔余声玩着手术刀,斜斜坐在椅子上,没说话了。 姜笑川才到没一会儿,所谓的好戏,似乎还没开场。 “碰到不该碰见的人,自然就好了。”乔余声耸肩,然后看着沉静的姜笑川,忽然冒出一句,“我觉得你心里有杀意。” 杀意。 姜笑川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习惯性动作,指甲是透明的,点在眉心时候动作很轻,“有杀意的人看谁都带着杀意。” “我竟然不知道你跟越青瓷很亲厚。”乔余声没接他方才的话,却换了个人谈。 话题与话题之间的跳跃性很快,姜笑川的思维也跟着跳跃。他说:“我跟他只是认识,算不上是亲厚。” “只是认识的话,你才从纪委手里出来,白天就跟他走一起了。”潜台词是,这还算不上是亲厚吗? 乔余声又在玩手术刀,姜笑川其实很想知道这把刀到底是哪儿来的,医院的刀都是有管制的,大约是外面私货进来的。 “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只是跟他们家某位有渊源而已。”准确地说,是姜恩成跟越华盛之间有牵连。 “你从纪委回来,有什么发现吗?”薛延给的那份档案上有明确的贪污名单,还有一些银行转账存款的资料和房产证,可以说是触目惊心。乔余声也看了这份名单,其他的还好,可是他没有想到中纪委的高官的名字也会在这里。不知道姜笑川拿到那份档案看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从薛延把东西交给姜笑川这事看,姜笑川应该也不是他之前以为的全黑,和容少白混在一起——姜笑川这个人的成分很复杂。他相信姜笑川跟纪委那边是有联系的,只是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姜笑川知道他是在问档案里的资料提到的一些事,“的确是有问题的。” “你不会心灰意冷吗?”尖锐的问题。乔余声就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实话,他突然为容少白不值,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中纪委能够为你做什么?只是放你出来吗?” 放他出来的不是中纪委,而是连城。 姜笑川才不相信章青会同意连城的决定,连城大约也是先斩后奏。越青瓷回来的时间太巧,正好在那个时候,他就被连城放了出去。之前调查的时候连城已经知道姜笑川跟越青瓷之间的联系,这两人之间的相互扶持也是过界的,可是真到了腰放了姜笑川的时候,连城是通知了越青瓷的。 扫黑行动之后,成州的黑道是一惨淡,不过因为之前反扑的事情,现在这些原本很有组织的黑道都散开了,有些游散人员不满政府作为,寻衅滋事,也给社会治安造成了很大的混乱。成州现在很乱,普通人不敢出门。 姜笑川知道自己这个错犯得太大,可是——破而后立。 不过改革者一般没有好下场,他无法自比商鞅和范仲淹、王安石,乃至于戊戌六君子,他不过是想做一些有意义的而且一举两得的事情。成州的黑道,如果不除去,迟早是大患,他不过顺势而为。 只是,谁动了黑道,谁就注定了没好果子吃,因为后果是很严重的。不过难也只会难在姜笑川这一任上,下一任的工作必然是很轻松的。 总是有人要当个先行者和牺牲者的,这就是政治。如果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当第一个削减某些集团既有利益的人,那么所谓改革的一切都是空谈。 在姜笑川做出这种事情之后,连城还要保他,可是因为混乱的治安,而且又是在成州而非北京,他唯一的选择是通知越青瓷。 说到底,保他的人的确是连城,而不是中纪委。 “章青这样的人,我原本以为……” “你原本以为,章青跟成州这些烂摊子扯不上关系对吧?”乔余声讽刺,“他老婆孩子都出事了,就他自己没出事,不觉得太假吗?他的话,太过冠冕堂皇,很容易让人相信她。” “一般人的思维是,他的老婆孩子都被人害了,他应该更加仇视那些人,可是——档案上的资料真的让我没有想到。” 姜笑川还记得,上一世自己在中纪委那边受审的时候,章青也是出面了的,他还问章青:你后悔选择官场吗? 章青答:我从未后悔选择正义。 正义这一把标尺,在章青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呢? 虽说“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可是章青的官是很大的,他指不定能够爬到中央常委的位置,事实上在上一世,章青的确是坐到了上面去。 不过这一世,姜笑川自己也就止步于代理市长,章青——也许就这样结束他的一生吧? 现在的中纪委的的确确是不能为姜笑川做什么的,他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所以有的事情只能他自己动手。 “法律无法完全顾虑人情。很多事情是刻板的法律无法判断的,也有很多事情是法律无法制裁的。”就像是姜恩成的死,姜笑川已经想了很久,可是他知道自己找不到证据。连城也找不到证据。 “其实章青原本也不一定就是你所想的那种完全的反面角色,章青的心里有一把尺子,他只是行差踏错。” 以他的感觉而言,章青很多事情并没有违纪,只是在处理成州这边的时候有那么些问题。 容少白曾经说章青跟容氏前代掌门人有那么些关系,章青的老婆孩子也是在成州度假的时候出的事,资料上说,就因为这一次,章青曾经和容氏有过一单交易,容氏那个时候还是不折不扣的黑道,出手做掉了几个人,后来就借助章青在北京的关系,和越家某些人搭上了线,有了现在和棘手的军火等等交易,很快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成州黑道第一把交椅。 所以若真要论起来,容氏背后最大的靠山应当是章青。 乔余声不知道在说话间姜笑川已经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理得如此清楚,他只是对姜笑川话中的意思很感兴趣:“我怎么觉得你对章青这个人有好感?” 处在姜笑川这个位置上,他已经很能够理解当年的章青。 不过章青的那些事算是犯界,他所要做的事自然也是犯界的。不过章青这个当年如此正直的纪检工作者都能选择与黑道合作,将害了自己老婆孩子的凶手解决,姜笑川这个本来就不是什么干净人的所谓“贪官”,干过不少亏心的事儿,到现在也就无所谓了。 他现在,一身孑然。 重生回来这些日子,他活得比上一世一辈子还累。 “说起来,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军械交易的事情很复杂,就是隔壁省的东西,也有从我们这儿流出去的。原本你以为无关的人,恰恰才是关键人物。” 乔余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随手将手术刀丢下,起身,“我该去看看薛延了。” 当初就是因为中纪委的人也不可靠,所以乔余声才选择来看着薛延。 当初军火交易的事情,容氏这边是借助章青搭上线的,章青现在身居高位,这件事情曝光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薛延如果知道什么,自然是要死了才能干净。 薛延当初被青团的人追杀,就是为着这一份档案,不过那个时候容少白还不知道消息,救下了薛延,让他照看薛延,他跟薛延也就是那几天才走进了的。乔余声在容氏待得太久,对内里的黑暗颇看不惯,相形之下却觉得薛延这人很顺眼,那个时候他跟薛延是真心地在交往,薛延相信了他,可是乔余声却接到了容少白的命令,要薛延死。 薛延如今这鬼样子,其实出自他手。 如何才能弥补,那些深刻的愧疚? 他走出了办公室,沿着走廊下去,转过了几个拐角,深夜里值夜的人还在值班室,薛延现在的情况稳定,只是隔一段时间会有人上来巡查一遍,没有特殊的情况是没人上来的,所以这里很是安静。 他慢慢地走近,可是脚步很轻,来到病房门前,那一刻他瞳孔剧缩,看到了一个正在摆弄枪械的人。 修长的手指间只有一颗子弹,轻轻放入了弹夹,那人低着眼,侧对着门这边,装了消声器的手枪,大约能够安静地送人上路。 只不过他的手才一举起来,眼光就已经晃到了门边出现的人。 乔余声的手中也有一管漂亮的手枪。 安静的夜,消声器是如此合适。 “用军中专用的子弹和手枪,越少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你吗? 越青瓷。 他眉头轻皱了一下,手举到一半,现在却不敢再动。只是一瞬他就明白了:“你设计我。” “对。听到薛延要醒过来的消息,你大概就已经忍不住了吧?”他早对姜笑川说过,今晚会有一场好戏。 越青瓷眼底是平静的一片,他没有看乔余声指着他的枪口,而是看向了躺在病床上,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感知的——薛延。 “所以你说他会醒来,都是骗人的吗?这有什么用?” 的确,乔余声欺骗越青瓷,说薛延要醒来,有什么用? 乔余声看似平静,可是眼神却锁住了越青瓷的手指。 “你如果要杀薛延,那么我就可以肯定,是你,杀了容少白。” 第七十八章:眼底灰烬 姜笑川在办公室里坐着,看着窗外零星的灯光,医院的环境很清幽,也许这也算是城市里安静的角落了,尽管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乔余声去看薛延,他也坐不住,今晚肯定是会发生什么不一样的事情的,乔余声找他来,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走出了办公室,沿着走廊往前走。 他上次来过乔余声的办公室,知道薛延的病房在哪个方向。 离开越家的别墅的时候,他是没有告诉越青瓷的,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刚刚转过了转角,就看到薛延站在病房门口,抬着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递出去,等着人接一样。 走道上的灯管似乎有些接触不良,灯光微微闪动着,姜笑川看了一眼,无声地从灯下过去。 五步,四步…… 乔余声站在门口说:“因为他知道,谁才是隐身幕后的人。” 里面似乎也站着一个人,正在跟乔余声说话。 姜笑川已经能看到门框了,也慢慢地看到了乔余声伸出去的僵直的手臂。 里面那人说:“猜得一点也不——” 然后乔余声的手一动,他的手稳稳的,表情也沉冷到极点。里面先是传来了金属物坠地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低笑。 姜笑川就是在这种时候站到了门口,乔余声的背后。 越青瓷忽然之间笑了,他看到了门口,乔余声背后忽然出现的那个人,这原来是一场戏吗? 笑川…… 他心脏的血液,像是被压坏了的泵,不停地涌出来。乔余声的枪法不是太准,可是这么近的距离,已经足够致一个人于死命。 他记忆里的这个男人,姜笑川,永远是这样淡然安静的表情,眼里却有着抹不去的光华,别人大笑的时候他也只是抿抿嘴唇。离得远的时候,你不会觉得他难以接近;离得近的时候,他却觉得他难以捉摸。 就像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会死,可是在他的视线的重点,永永远远只有姜笑川。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忍不住要伸出手去,告诉他,那些还没来得及告诉的话,可是张口了,却发现每一个字都像是刀片一样卡在喉咙里,割得他所有的言语都支离破碎。 这是一个荒谬的剧场。 我从头看到了尾,可是我没有想到,这是我的结局。 人说旁观者清,可他这个旁观的当局者也是很清楚的,他没有迷,只是迷恋。 从无到有,从低到高,从默默无闻到人尽皆知,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离,十多年的路,转瞬回眸,弹指一挥。 姜笑川,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一世,我也是喜欢着你的吗? 呼吸,窒息,他的生命就快要停摆。 姜笑川只是看着,乔余声站在他的面前,雕像一般背对着姜笑川。 姜笑川走不动,他只是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半抬了手臂,手指张开,却微微蜷着,指尖遥遥地对着越青瓷伸出来的手。 越青瓷的脚边落着一把枪,绝对的军队制式,还在上膛的状态,落在地上的姿态都显得那么寂寥而危险,鲜血落下,一朵,两朵,三朵。 如果忽略这空间的阻隔,他们的手是不是已经握在了一起呢? 越青瓷忽然之间明了了,是非对错黑白善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杀了容少白,杀了薛延,最后又能够怎样?他想保护的一个人,是不是真的需要他这样的保护呢?可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 上一世,姜伯心软听了邱雨的话,让他劝姜笑川收下了钱,却不想这笔钱最后成为了姜笑川倒台第一关键的证据。姜恩成在人情世故方面是个略微优柔寡断的人,他太良善,因为这世道人心还跟多年前一样,其实人心不古,邱雨对姜笑川哪里还有什么母子情,真正的母子情饿并非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她根本就是联合了华峰那一群人要扫清姜笑川这个障碍,因为姜笑川是个激进的左派, 这些话,他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 他忽然知道姜笑川到底是谁了,在这种最不该知道的时候。 那一天在市政大院的时候,姜笑川顺手递给他的饮料,还有她自己拿的饮料,姜笑川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和一些行事的风格…… 甚至,还有那些翻天覆地的改变。 还有,此时此刻,姜笑川那微微颤动的嘴唇,无声的那两个字。 不是越青呢。 我说,爱你就要离你远远的。 我说,如果一个跟你一样的人,我甘愿付出所有,包括生命。 你说,不相信。 所以我也只好说,我也不相信。 …… 姜笑川的手慢慢地垂下去,越青瓷不该是倒在地上的,他应该永远站着。 你忘记了自己是个军人吗? 这之间,到底又是谁错了? 幕后的人,是越青瓷吗? 姜笑川还看着越青瓷,他倒下来了,心脏被子弹穿透,可是却还能跳动。 他在看着他,用他生命最后的分分秒秒。 乔余声却异常冷漠。 “容少白想洗白,他跟姜笑川走得近,也许就会暴露你才是站在那些罪恶的交易背后的人,所以在他说出一切之前,你杀了他。尽管也许不是你亲自动手,可是容少白的死,与你必然有关系。” 也许不是亲自动手射杀,却也是他在背后策划和命令。 那一天晚上,容少白的确是准备给姜笑川看点什么的,甚至他已经接到了容少白的短信,然而就在那条短信发出去不到两分钟,就发生了那一场血案。 薛延也是知道秘密的人,可惜他也来不及将所有的秘密说出口。 乔余声信不过纪委的人,更信不过越青瓷。 他故意说出薛延会醒这样的话,就是为了让越青瓷出现。 只可惜,乔余声想的和越青瓷想的不一样。 地板是冰冷的,带着近秋的寒气。 姜笑川穿得还是那样单薄,看上去不会照顾自己。 上一世,若非薛延和容少白,一个举报,一个拖累,姜笑川又怎么可能落得那般凄凉下场?所以他对薛延和容少白一直有杀心。可是偏偏,剧场落幕了,他才知道自己是错了。 他不该这个时候才想通,这个姜笑川,就是他喜欢着的那个姜笑川。 他无声地看着他,手背靠在地面上,失去了鲜血带来的温度,手指变得苍青,也泛着白。 乔余声淡淡说了一声“抱歉”。 怎么也想不到,乔余声跟薛延之间会有这么深的交集。 也许就是那样的距离,却是他跟姜笑川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中间站着的不是乔余声,是前世和今生,是畏惧和退缩,是他们的庸俗和世故。 成州地下的一系列违禁物品的交易,在姜笑川的了解之中似乎都是越凡在操纵,容少白也是其中的合作者,可是那是之后的事情了。他了解到这件事情的内情的时候太迟,其实始作俑者是越青瓷,只不过越青瓷重生回来,却很快地将这些干系却都撇清,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越凡接手了这些生意。 越凡那个时候压在越青瓷的头上,本来就是不正常的,除非越青瓷故意这样,然所有怀疑的视线都落在越凡身上。贪婪的人是不会发觉这是一个陷阱的,就算是发觉了,越凡这样的人也甘愿就这样下去。越青瓷很了解人性,却偏偏当局者迷。 有了越凡当替罪羊,他越青瓷可以表面上干干净净地站出来,然后将事情推给姜笑川来查,容氏要洗白,他也乐见其成,那样整个事情不仅是从越青瓷与容少白的交易变成了越凡和容少白的交易,而是变成了青团赤色和越凡的交易。他可以干干净净地退出来,更好地保护姜笑川。 然而,在容少白决定洗白的时候他就存了一个疑心,容少白洗白,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在越青瓷的记忆里,容少白一直是姜笑川的污点,而污点,应该被抹杀。 “在你的枪口指向容少白,指向薛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有这样的一天,别人的枪口也会指向你呢?” 世上的事情,向来都是一报还一报。 只是薛延这样的好人,最后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听不见,越青瓷什么也听不见。 他努力地动着自己的嘴唇,可是什么也没有。 ——视线里的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而颀长,上一世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么高呢?也许是因为,他们总是并肩站着,没有看到谁倒下吧…… 姜笑川…… 是他眼底,永不熄灭的灰烬。 可是他还没有熄灭,他已经燃尽了。 如果你问姜笑川,一双眼合上的时间是多久,他会说,一辈子。 乔余声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推走了薛延的病床,他表情依旧那样镇定,那样波澜不惊,好像他不是这一场凶案的凶手,还是那个穿着白大褂治病救人的乔医生。 他是不想薛延待在这种场合的,凶案现场。 这里,只留下了姜笑川这一个——活人。 姜笑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了,只知道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他的身边,蹲下来,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把枪。 越青瓷就像是睡着了,也许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太累了吧?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地休息。以前的时候似乎也看到他这样睡过,眉目之间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他手里是上了膛的枪。 他又开始想,这世上到底什么是错对黑白,真的能够分清吗;想高高在上党纪国法,是不是理解他们这种普通人的悲哀,想那些不能报的仇,想那些党纪国法制裁不了的人…… 原来怎么也说不出的两个字,发不出的音,就那样很自然地跳了出来,绽开,这一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青瓷……” …… 乔余声回来的时候,只看到空荡荡的现场,冰冷的越青瓷。 姜笑川不见了,枪也不见了。 第七十九章:错路 “越老将军怎么会来?” 姜笑川想不到一出医院就会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越华盛坐在车上,精神矍铄,眼神是那种独特的苍老之后的锋锐。“上车吧。” 医院里的事情有人会处理的。 姜笑川也猜到,这个老人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了。 黯然的表情终于还是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坐到了后座,跟越华盛并排着。 车还是回到了别墅,只是这栋别墅看起来与之前却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越老将军,你是早就知道会发生现在的一切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够了解我的孩子们。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谜团。”越华盛的手杖是横放在自己的膝上的,他像是一个武士,虔诚地看着自己的刀。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我什么也没学会,战场唯一教会我这个老头子的,是接受。你的战友会随时离去,危险随时会到来,占领的地盘随时会失去,你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接受这发生的一切,既定的一切,先接受才能有改变。就像是你要接受成州目前的现状,因为成州是省会,所以一个地级市的乱局,现在已经危及到一个省的工作,你将要面对什么,你知道吗?” 姜笑川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他更想知道,“越青瓷背后曾与成州地下那些暗黑交易挂钩的事情,您清楚吗?” “我清楚,可是我也清楚他后来与这些东西完全脱去了关联。”越华盛的眸中依旧是沧桑,他是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现在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他最爱的一个孩子,现在这么年轻地就告别了人世,可是他见惯了生死,也流不出泪来。“只是做过的,不管前后的改变多大,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没有什么是能够被掩饰的。就有的事情都会被挖出来。”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就像是你所知道的章青,曲振东,这一个一个的人……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可真要倒下的那一天,一定也是如长堤溃决,说崩就崩了。” 章青,也是一时走错过路,尽管他后来还是那个铁面无私的纪委书记,可是身上已经沾上了污点,党纪国法是不会顾念人情的。至于曲振东,恶贯满盈。 “你带了枪出来是想干什么?”越华盛终于问了。 出来的时候姜笑川已经给枪退了膛,放进了里宝,他看向越华盛,反问道:“您觉得能干什么呢?” 枪这种东西,天生因杀戮而存在。 只不过杀的人不一样。 “中纪委的那个连城已经回去了,我这个老头子说话也不比以前,成州现在的局势,控制不下去,上面很可能会给曲振东绝对权力。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这是越华盛的忠告。 连城将他丢给越青瓷之后就离开了,他大约是要回中纪委处理一些事情了。姜笑川是很清楚连城这个人的,他似乎喜欢万无一失的打算。 成州太乱,由越青瓷来保护姜笑川这个贪官以及污点证人,而他就可以放心地从成州这潭浑水之中抽身,处理中纪委的后患。薛延和姜笑川的安全都要绝对的保证,他如果放任背后的危险存在,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是白用功。 彻头彻尾的理智,计算好了一切,却偏偏漏掉了意外。 如果连城知道,越青瓷背后藏着那么多复杂的秘密,宁愿将姜笑川带到北京去,也绝对不会将他留在成州。 “成州背地里这么多的黑暗,毒品,权钱交易,假团结,背后却是死掐,连整个经济建设都像是毒品一样,迟早副作用会出来,饮鸩止渴的经济,留下来有什么用?”他轻嘲。 然而越华盛却用锐利的一眼,直接看破了他内心藏着的想法:“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是想为无法伸冤的恩成兄,复仇吧?” “我不喜欢这个词。”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冠冕堂皇,无论是用什么样的名义,他将要做的事情和当初的章青没有区别。 章青因家破人亡,却没有证据,不能惩治凶手,一个懂法明纪的人,竟然也选择了那种极端的手法——其实从根本上来说,他也是一个左派。 如果是个偏右派,会因拘泥于没有证据而死守阵地,吃下这个哑巴亏。亲人的死亡,似乎也就这样被冰冷的律条抹杀。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成州这一个圈子太黑,当初薛延说,参与交易的是党政军黑四方皆有,现在容少白和越青瓷都去了,曲振东怎么好意思独活? 姜笑川为自己这个想法笑了一下,却是无比的冰冷。 “就算连城真的能够解决章青的问题,那也是很久以后了。纪委是个很重视程序正当的地方,一系列的东西走下来,成州这刚刚打开的缺口,立刻又会被拥有绝对权力的曲振东修补好,重新成为一只铁桶。” 前些天成州的大事一件接一件,虽然是闹得人心惶惶,但是也有许多人觉得,扫黑是好事,就这样乱过一阵,成州就会成为一个清明的好地方,所以这段时间的乱他们能忍;然而他们能忍,官员们不能忍,他们都是惜命的,也是惜财的,他搞了这么大的动静出来,连城又抓了他,别人一向以为姜笑川是曲振东的圈内人,谁知道他是不是会说出什么来呢? 其实,从始至终,曲振东都是防备着姜笑川的,他在利用姜笑川,借他的手达成一些交易,不过他也许以为姜笑川还是相信他这个老领导的吧?所以防备的同时也对姜笑川带着几分轻视,而这分轻视,将会成为最致命的缺憾。 “所以你其实根本不相信,中纪委能够处理好这次的事情吗?我给你的建议是等等,因为那个连城,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家里的背景也不错。” 北京那群太子党,连城算是走的路最干净,能力手腕也最好的一个。他这次回去,如果是想迅速地解决章青那边的事情,趁着成州这次的乱局将事情全部收拾了的话,势必是要借助家里的人脉和势力。 还有,便是看章青了。 毕竟章青这种高位,就算是要处理也是需要繁琐的程序的,而且牵扯很大,不是一两份文件就能够摆平的事。 连城是位合格的棋手,可是姜笑川并不是一枚合格的棋子。 他始终是要做点什么的。 “没用的。” “曲振东上面也不是没有人了,还有个郑良友。”郑良友才是省委书记,曲振东始终是个副的。 “郑良友早就被政治边缘化了,再说了,周前的事情,他真的就是完全干净的吗?” 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周前,这怎么看怎么是不对劲的事情。在官场上这种事情是需要忌讳的,他既然已经栽了,就怪不得别人。 高速行驶,车窗外的灯火都化为了流线的形状,一眼过去,倒还真的以为成州是如同眼前这样繁华和平静。每个人都慵懒地藏在夜色里,经历着许许多多正在发生的故事。 这是一种有毒的繁华。 “越老将军,我能相信的人不多。” 最后还是回到了别墅,只是越华盛离去的时候那佝偻的背影,却让姜笑川想起那些离开了再也回不来的人。 就算连城处理得再快,也快不过成州政局的变化,上面如果给予了曲振东绝对权力,那么一切才是真的不妙了。 在越华盛离开之前,他请求了这位老人帮他打一个电话。 因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以前曲振东要他和军区交好,那么便证明,就算是与虎谋皮,曲振东和军区这边的联系还是有的,由越华盛这样有身份和头脸的人物来帮他先打个前哨,提出希望和曲振东见面接触的请求,曲振东是不会拒绝的。 他回到自己之前的房间,给曲振东打了电话之后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瞥见正在播报的深夜新闻下方滑过的字幕。 成州市招商引资贪污案开庭审理再起波澜,重要证人张小莉再次指证前成州市常务副市长周前诬蔑假证,人民检察院再次调查案情。 张小莉…… 不知周前的心头,现在又是什么感受呢? 他看了一会儿,新闻上永远都是官腔。 从电视上看,你永远能够看到的是全国各地一片大好,党中央和政府又出台了什么什么措施,看新闻的人永远不知道成州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关了电视,转过脸去看墙上的挂钟。 凌晨三点。 他将那把枪从怀中拿出去,放在茶几上。 弹夹里的子弹,本是要取薛延的命的。 他摊开自己的手心,一枚空空的弹壳,放在了枪旁边。 忽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最后一颗子弹吗? 他转身进了浴室,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去。 赤裸的身体与温热的水接触,他整个人浸在水里,就像是浸在温热的血液里。 有个故事讲,鱼不是没有眼泪的,只是它一直在水里游,就算是掉了泪,也没人能够看见。 没有氧气的,密封的,水的世界,给予他无穷无尽的窒息。 只是他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水珠淋漓,眼眸也似乎是被水洗了。 事到如今,还有谁对谁错的说法吗? 越华盛不是什么凡人,越青瓷走了,作为真凶的乔余声又怎么可能逃脱制裁? 最终裁决一切的,始终是法律——这冷酷无情却又备受世人偏爱的东西。 他也爱。 只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要跳出党纪国法,彻彻底底地叛逃一次。 错便错了吧。 越华盛说,人这一辈子,总是要走一些不得不走的错路的。 第八十章:睡醒 他打电话给曲振东,曲振东早先接到了越华盛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姜笑川被放出来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不过由越华盛先告诉了他。 出于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约姜笑川早上九点在成州商务酒店见面。 姜笑川躺在床上,只是闭着眼睛,却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虽然满眼都是血丝,可是他觉得自己精神很好。 临走之前,越华盛托人给了他一只手机,里面有一段录音。 他是被越华盛的车送到成州商务酒店的,不过他没有让车开进去,而是在外面就下了车。 在车上的时候,他一直在听那段录音,直到他几乎能将这段短短的通话背下来。 他应该感激越华盛的,最后还给了他这样的大礼。 这一份录音,是曲振东跟人合谋,准备将他置于死地的录音。看样子,曲振东一直没有相信过他,这是在姜笑川意料之中的。 姜恩成之死,也许真的是他曲振东的无心之失,可是对于自己的无心之失,他心无愧疚,如今到还要彻底将故人的儿子置于死地,良心何在? 录音里,应当是昨天越华盛打电话给曲振东之后,从曲振东的手机上播出去的电话。因为密线电话虽然保密,可是却是受到上面的监控的,曲振东要谈的事情不能被上面知道,所以他只是平常通话。然而就是这样的平常,却给了越华盛可乘之机,他找人监听了曲振东的通话。 越华盛不愧能够稳稳站在这种位子上的人,论心机手段其实也很是周全,他打电话将姜笑川的事情告诉曲振东,并且表达了姜笑川想要求助于他,希望能够跟他挑个时间见面的意思之后,曲振东果然迫不及待地打了邱雨等人的电话。 姜笑川在别人的眼里是曲振东的圈内人,可是在曲振东的眼里,他却是纪委的圈内人,他感觉得出来,姜笑川极为不合群。这样的人,是一个异类,在官场上这样的人虽然少,可是但凡有一个,有一个出现,必然是会掀起惊天的波澜。 就像是薛延,那样傻的一个小子,竟然也能将成州搅了个天翻地覆,官场要是多出几个这样的人,其实政治指不定也能清明起来。可是曲振东最怕的就是这种人。 他在电话里跟邱雨他们商量,栽赃陷害既然都没能成功,不如找机会做掉他,反正责任都在青团和赤色一边。姜笑川扫黑,这些事情可都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现在出了事情,自然是怪姜笑川当初自己不听人劝告。 他们要捧上去的人是听话的常务副市长伍琚,伍琚上位,他们剩下的事情才好办,比如老城区改造计划主要交给什么人,还有空闲的土地也可以拍出去,成州的地下交易适当地恢复…… 曲振东怕的是姜笑川又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在被调查的时候是不是说出了什么,他现在打算的是对付姜笑川,可是也要先确定姜笑川到底是说过什么,他也好以后高枕无忧。 所以尽管此刻是不适合跟姜笑川碰面的,可是迟则生变,姜笑川的事情越早解决越好,在连城回来之前。 这对于曲振东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是想不到的,姜笑川不是来求助的,他是来结束这一切的。 等连城回来,曲振东早就拿到了绝对权力,一切都迟了。 连城在查的是成州的整个官场,他需要打开一个缺口,可是遇到的阻力很大,现在因为姜笑川,这个原本固若金汤的堡垒有了裂缝,正是该乘胜追击的时候。法庭上周前已经无力辩驳,他只有将自己背后真正的人供出来才能够洗清自己的罪过,而张小莉却是绝对不会饶恕那些人的,因为她的孩子还没出世,就已经离她而去。 成州这一盘沙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曲振东和连城到底谁胜谁败很快便要见分晓。可是因为那份至关重要的档案,连城不得不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回到北京去解决后患,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成州的变化,谁也说不准。 因为成州乱,所以曲振东要求上面给省委绝对权力,可是一旦给了省委绝对权力,省政府和下面的部门几乎都纳入了省委掌控,这是完完全全的一言堂,而且省委书记郑良友是拿不到这份权力的,绝对权力会落入曲振东的手里。 到时候账面做平,该除去的相关证人也出去,根据他们证词所能够填补的漏洞一一填补,再重新将成州的黑道安抚下来,整个成州立刻又是一片盛世太平的景象,领导班子团结,相互帮扶,一致团结在党的领导下,他曲振东能够管好这些事儿,让成州重新“海晏河清”,政绩便也是一等一的,到了那个时候,绝对权力便真正地完全属于他了。 那个时候,连城再来,又能查出些什么呢? 始终是山高皇帝远的事儿。 姜笑川低头一笑,敲开了房间门,曲振东脸上挂着和蔼的笑,迎他进去。 大早上的,桌上只摆着简单的早餐,曲振东道:“大早上的约你来,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一起吧。你看看你,进去肯定受了不少的苦,瘦了多少了?那帮龟孙子……” 如果是很久以前,姜笑川也许会无比感动,可是现在他的感动都是装出来的。 “老领导,很久不见了,你还是风采依旧啊。” …… 坐下来吃饭,言语之间试探着姜笑川在受审时的情况。 “纪委那些个人,也就是那样,他们抓不到证据,事情就在我的嘴里,我想怎么编就怎么编,谁能把我怎么样?周前在庭上咬我一口,张小莉却为我洗白,我没白对她好过一阵。他们没办法让我开口,到了拘留的时间,只能放我出来。您知道,本来是不会有这么容易的——可是您之前告诉我,让我跟军区交好。我没辜负您的苦心,这一次背后有人给中纪委的这些人施压,所以我出来得很快。” 姜笑川夹了一筷子咸菜,换了句话:“老领导,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这东西,还是原来那么勤俭的。” 入口是涩的,没腌得多好。 咸菜这种东西,早就跟不上时代了。 曲振东想起自己是个穷村官的时候了,“穷的时候喜欢这东西,现在……” 现在身份地位高了,也放不下这东西了吗? 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装给姜笑川看。 姜笑川只觉得复杂,尽管他知道眼前曲振东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可是他曾经帮过姜笑川太多,就连曾经市政的房子都是曲振东帮的忙。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甚至……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贪官污吏,他不是好官,更不是一个好人。 只要想起姜恩成的死,他心里所有的挣扎犹豫就会消失,重新变得冷硬。 在觥筹交错之时,曲振东提起姜恩成的死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理所当然,不曾有过半分的忏悔和愧疚。 他二人闲聊着,从官场上的事情,从姜笑川刚刚认识曲振东受到老领导帮助的时候,到后来这一切;从城隍庙的锣鼓,到市郊公园的古玩,到戏台下的盖碗茶…… 一顿早餐竟然也吃了个把小时。 曲振东用纸巾擦着手,双眼眯起来笑,“吃得差不多了,你说你想要重新复职,这件事是有难度的,不过也不是不能办的。你想清楚了吗?真的要走我这一条路……” “事到如今,我还能相信谁?听您的吧。”姜笑川假作自己很无奈。 曲振东又道:“我倒是认识一个大人物,他兴许有办法。带你去见见吧。” 姜笑川眼神里划过一分异色,看似不经意地双手交握了一下。“这……真的谢谢老领导了……” “没事没事,咱俩还说那些,走吧。” “我去一下洗手间。” “哦,好的。” 曲振东笑了笑,目送姜笑川走进去,然后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趁着这个时候通知那边的人准备好,他就要把目标带来了。 姜笑川,这个自己一手扶起来的年轻人,也要由自己一手毁灭。 曲振东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掌管别人生死的快感来,那一刻,他觉自己就是生杀予夺皆随心的帝王。在今天之后,他就会拥有绝对权力,那个时候,岂止是成州,整个蜀都都由他说了算。 他沉浸在这种美妙的遐想之中,终于拨通了电话,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背后,刚刚出去的姜笑川就站在门口的位置。 他冷眼看着这个老男人,那桌上还放着只动了几筷子的咸菜。 手枪安了消声器,夺命的时候大约很安静。 手臂平稳地举起来,姜笑川想,就这样荒唐地让荒唐开始的荒唐剧荒唐地落幕吧。 “砰——” 北京,二十三摄氏度,晴,东风,微风。 连城拿起了电话,“嗯,怎么样了?” “他醒得真是及时……既然没事,就让他把人带过来吧,不要再有差错了。” “后面,我来。” …… 再次简短地压断。 连城看着外面的天,虽然晴着,可是飘着的云比较多,还不是很蓝,不过很快,没几天就会透亮起来的,每年也只有那么几天,天是透的。 他转身,走进办公室,将一份文件放到自己昔日的领导面前。 “章书记,该签字了。” “那个姜笑川,拉回来了吗?” “大概。” “……我签吧。” 在作恶的时候,天上就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不管你有多么充足的理由,在犯下过错的时候,党纪国法就已经容不下你。 后面作再多的弥补也是无用功。 成州,二十八摄氏度,晴,东南风,微风。 墓地,姜恩成,黑白的照片。 姜笑川坐在墓碑旁边,头一靠,一夜未睡的疲惫涌了上来,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是夕阳西沉。 有个消瘦苍白的人站在墓碑前面,对他道:“睡醒了,该走了。” 第八十一章:晴 永远是平凡的新闻,永远是枯燥的新闻,成州大批官员落马换届,提拔了新人,在新闻里也就是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而已。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平淡之中,成州却已然成为了全国的关注焦点。 从省会市的市长,到省委副书记,从小到大,从低到高,从政界到国企,一个人落马,却几乎将整个成州的圈子全盘拉出。 已经可以预见,下一届的常委,不会有一个来自蜀都的官员了。 成州黑道失去了背后的大树支撑,又因为在姜笑川扫黑之中元气大伤,被后来上任管治安的副市长强力清除。有了那些人的前车之鉴,后面上任的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现在也是不敢贪一分钱。 雨后若有阳光,很多时候会出现彩虹。 山川秀丽,海晏河清。 从成州到北京,国道跨省,沿路的地方有贫有富。有的是宁静的小山村,偶尔还有炊烟升起;有的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林立,还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之中…… 其实这样看,每个地方都不错。 一个地方坏了,不能指责全国都坏了。 连城在飞机上翻着地图,手指从西南到东北划了一条线,将成州与北京连在了一起。 “连副局,你说成州这摊子事儿就这样结束了?”随行的人员还在翻文件,这次事件的处理实在是大快人心,却也惊心动魄。这大约是新世纪以来最大的一次,而他们,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竟然也参与到这次事件的调查审理之中。 手指摩挲着那一枚铜钱,两端还穿着红绳,外圆内方,一个钱字,寓意本是好的,可是就这样小小的一枚钱,让多少原本的有识之士丧失主见,让多少的清官直臣折腰而逝? 金钱能够买来什么? 一切物质上的满足,还有精神的无比空虚。 对连城来说,这样的钱,不是他所追求的。 成州著名企业华信集团和容原重工在巡查期间被发现存在账目作假行为,深究之后发现大批贪污腐败情况。 容原重工积重难返,彻底进入改组,董事长兼党组织书记戴旭被查实有严重的违纪舞弊和贪污腐败行为,“二进宫”接受停职调查,成州有关部门着手改组工作顺利,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反对意见,成为了国企改革成功案例的典范。 华信集团流动资金难以周转,被查实老城区改造拍地时有暗箱操作,并且勾结外资,涉嫌非法集资,在他们离开之前已经申请破产,华信集团董事长华峰锒铛入狱,近况凄凉。 成州引进的外资里森集团,因与华信集团存在非法合作,集资拍地,诸多合作项目已经被叫停,总部总裁邱雨接受里森集团中总部的调查,要求其回国核实经济问题,她在银行的所有资产已经被冻结,走投无路之下从酒店大楼跳下,身死当场,落得一身骂名。 原省委副书记曲振东停职接受党内调查,周前案再次风波浪起,张小莉指证曲振东极其朋党贪污受贿,周前黯然辅证;现成州市副市长林山意在媒体面前对前成州市代理市长姜笑川半批半赞,却已经决定为姜笑川作无罪证明;成州有市民群众向市人大联名上书,要求给予姜笑川特赦,市人大已经受理上书,还未作出回复…… 成州市震惊全省的几起大案终于水落石出,秋毅秋伯之死,钱启明刑车被炸之谜,纪委工作人员因何与死神擦肩而过,昙花一现的容氏集团掌门人被枪杀,军区某校级军官被枪杀…… 网络上,一会儿又是某部门负责人被请去喝茶的消息,一会儿又是某个官员被双规的传闻…… 纷繁复杂,可是却赢得了一片叫好的声音。 唯独有姜笑川。 他太具有争议了,连大众的舆论都不知道该往哪边靠。 事到如今,姜笑川也可以说自己是半黑半百了。 他还是低估了连城,更低估了世事如棋四个字的威力。 最后的子弹,永远停留在枪膛里了。 乔余声说薛延会醒过来,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他醒得那么及时,那么合适。或许,薛延很早就醒了,只是他们瞒着别人。 在姜笑川就要踏上那条不归路的时候,薛延带着乔余声及时赶到,却从乔余声手中抢过了枪,用他那渣到极点的枪法射中了姜笑川的手臂。 他的手指在彼时已经扣上了扳机,只差那么一线,就送曲振东见了阎王。 可惜,没有。 薛延这样的人,总是出现在很奇怪的时候。 姜笑川给手枪装了消声器,可是薛延根本不懂装懂这玩意儿,开枪的时候那声音几乎将姜笑川头顶的吊灯给震落下来。 后来在墓地的时候姜笑川问薛延:你练过枪法吗? 薛延才刚刚醒过来,由乔余声做了特护治疗没多久,他走起路都觉得脚发软,却答道:大学军训的时候,三发子弹。 那个时候姜笑川回头看着他,忽然之间就笑了。 他说:你还真有胆量。 薛延答:我胆气一向很足。 是了,薛延的胆气一向很足。 他差点就死了,的的确确像是网络和报刊上说的那样,与死神擦肩而过。 姜笑川现在在北京,接受特殊调查。 连城下飞机的时候,手下说:“说起来那个原市长姜笑川,会怎么办?” 连城看自己的助手提了公文包,检查了一遍没有漏掉的东西,才抬头道:“中纪委有中纪委的处理办法。” 下了飞机立刻就有特殊通道和专车接送,天已经冷了,落叶乔木都有些光秃秃的趋势。 很多事情的审查不会由他们这样的骨干精英插手,下面的省委纪委会慢慢地处理,中纪委的部门又在增加,特设了几个办事处和调查小组,这次全国巡视组在各地都发现了问题,虽然成州的问题是最突出的,可是内部的资料却也触目惊心。 仅仅是中纪委批准透露给新华网的就有太多,贪污腐败是个常象,中国几千年官场上就有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治起来不是太容易。 在选择这条道路的时候,连城就想得很清楚了,这是一场长期的战役,是持久战拉锯战。 他目前是高检反贪局副局,这次的事情主要是给检察院这边负责的,姜笑川现在应该还在里面接受审讯。 他对这些程序性的工作是无比熟悉的,纪检工作必须重视程序,因为一旦程序不正当,搜集来的证据在法庭上也很可能不具有任何效用,他们便是白费功夫,竹篮打水。 高检第二检证官摇着头从里面走出来,一边摇头还一边叹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 “张检,怎么了?愁眉苦脸的,又遇到什么棘手的案子了吗?” 迎面走去,连城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张检一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救星,“这审讯的活儿我是干不了了,那个姓姜的一直看着天,问他,他还让我先走开一会儿,没把我给气死,就算上面批准了可能要给他特赦,他怎么也是杀人未遂,他怎么比我还傲气呢?!这人我审不了了,录特赦证词要去你去,反正听说他是你的人。” 连城一听却是愣住了,这说的是姜笑川吗?记忆里,他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 不过……似乎难得地有趣起来。 张检真是越说越气,直接将手里的文件摔给了连城,“还是你们年轻人去,沟通起来没代沟,我真是老了,老了……” “张检您在法庭上风采依旧,就是于检在法庭上也没您有气势,可别自谦了。”这些场面话,虽然是打趣,可是连城这人不适应这些,他说出来的大都是心里话,听着也就受用。 在高检这种地方,其实很多人都是一条心,奔着反贪反罪去的,他们最高的目标就是让所有消弭了党性的人被绳之以法。这里的人,就算是手段再圆滑,思想也是干净的。 连城看上去冷漠而铁面无私,可在这些人面前竟然也显出了几分八面玲珑来。 张检说着又叹气,“我跟老于那是没法儿比……算了算了,我先走了,那位还在里面看风景呢,这会儿指不定已经到走廊下面放风儿了。这也是个有骨气的人,跟章书记一样……” 他忽然之间停住了,心知自己是说错了话。 连城权当没听见。 章青的事情是所有高检和中纪委心中的一根刺。 最后章青承认错误,被解职,不过组织上并没有追究他更多的罪责,其实法外不外乎人情,中央那边也不是完全的冷血无情。章青为肃清风气做了多少贡献,没人能够数的清,可是每个接触过的人心里都是有数的。更何况,时间久远,过去的那些事情再采证太过困难,根本已经找不到证据,就算是章青自己承认了,也不能为他定罪。 他们从来不主张一棒子把人打死,章青只是错了一时,不能因为他那一点点的污点就否定他整个人。 章青离职的时候,多少人悄悄地抹了眼泪? 连城暗自地数了,可是数着数着就忘了。 他们都为章青惋惜,可是他也的确是必须离职的。 张检他们这一群老一辈的检察官,跟章青之间的交情,又怎是一个“深”字能够形容的。 离开之前,张检说:“章青同……章青曾说,姜笑川是很有骨气的,我现在也信了。” 连城站着,目送张检离开。 这个地方,来了许多怀着热情的纪检工作者,将国旗和党旗奉为最神圣的存在,可是后来又有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然而又有许许多多的人带着别人无法理解的热情投身进来…… 就这样不断地循环,这个地方,从来都是神圣的。 连城转身,上了楼,出来想去审讯室,却看到几个负责人站在外面看落地窗那边。 他一到,他们就看到了:“连副局。” 张检说得果然不错,姜笑川真的出来放风了。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外面是很晴朗的天,不过因为已经入冬,就算是太阳照着,外面也是很冷的。 不过天很蓝,这样的情况是极为少见的。 以往北京的冬天,都是灰霾着的阴天。 姜笑川站在落地窗前,微微仰着头一直看着,他的短发太久没剪过,竟然也有些长了。在这个开着暖气的地方,他还穿着厚实的羊毛衫,似乎对北国的冬天有些不适应。 从落地窗的倒影里,他看到了连城的身影。 还是那样一丝不苟。 “我听说,越老将军走了。” “自然死亡。” 连城早猜到他要问什么,他才从成州回来,批准了这个消息可以告知姜笑川。 自然死亡。 姜笑川释然了,他侧过身,眼却没转过来。 越青瓷站在落地窗外的虚空,穿着囚服,慢慢地从走廊那一边走过来,即将擦肩而过,清瘦得不成样子。 “你喜欢过我吗?”他站在落地窗里面,这样开口问。 可是落地窗外面的越青瓷没有回答,与他擦肩而过, 他转过头,视线像是在追随着谁的身影,记忆里那个越青瓷越走越远,带着淡淡的笑容,从虚空的这头到那头,安安静静地走远,消失不见。 连城悄悄站在了他的身后,看着他微长的头发,伸出手指轻轻地触到了一缕。 越青瓷消失了。 姜笑川无比清楚地这样感知着。 他问的,是不存在了的人,自然是没有回答的。 “薛延现在怎么样了?” 连城的手指停在那一缕发上,听到他这个问题之后僵硬住,他退后一步,收回了手,笑说了一句:“你头发长了。刚刚你问了两个问题。” 姜笑川终于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回答后面那个。” 连城道:“完全康复,有趣的是,他负责乔余声的案子。” 那是一起凶杀,而且性质恶劣。 姜笑川没有想到命运会如此戏剧化,乔余声和薛延,相互之间帮助了许多,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他心头复杂,却又觉得不是太有所谓。 乔余声本不是在意这些事情的人,薛延亦不会纠结。 乔余声将容少白的恩还了,却也欠下了债,他在开枪的时候就已经那么淡然地接受了一切,包括今天的结局。 “也许是无期,也许是死缓。”连城补了一句。 姜笑川勾唇笑了笑,“都是该有的结局。” “越老生前,让我带一件东西给你。” 连城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一个很普通的拇指大小的六面体,里面装着一些灰黄的东西,他摊开自己的掌心,让这一枚小小的六面体在天幕的光下闪亮。 这里面是骨灰。 姜笑川很是淡漠地从他手中拿起了那一枚六面体,他脑海里划过很多东西,最后想起的,却是越青瓷的金哨子和生锈的空弹壳。东西就拿在手里,晃一晃,里面灰烬一样的东西就跟着流转,他又想起了沙漏。 这样的故事,其实叫做改变。 这一世,改变太多了。 他将这枚东西,深深地握在了掌心,笑问连城:“你还有什么东西带给我吗?” 不得已,连城将那一枚铜钱拿了出来。 还是许久之前的模样,没有半分的磨损。 “君子不夺人所爱,所以——物归原主。” 这是连城第二次说这句话,第一次说的时候是初见这枚铜钱,也是他第一次同姜笑川说话的时候。 姜笑川伸手出去,连城却直接将穿了铜钱的红绳绑在了他的手腕上,他道了声“谢谢”。 忽然之间相对无言,于是姜笑川又转头过去看风景。 连城站在他的身侧,回想着近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一样停不下来。“之前张检说,你不想做特赦笔录。” “不想。”姜笑川回答得很干脆。 “你想去陪乔余声吗?”连城又问。 姜笑川眯眼看着外面的蓝天,手腕上是那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手心是撞在玻璃六面体里回不去的过往。他说,“我不想说话,只想再想想过去。” “回忆完了,又怎么办?”他是想要沉溺在过去吗?这不是他了解的姜笑川。 “回忆完了,就向前走吧。”这一次,他睁开了眼。 连城说:“得到了特赦,我希望你到纪委来。” “我会被剥夺政治权利的。”姜笑川对那些事很清楚,他只是就事论事。 可连城也是就事论事,“又不会是终身剥夺。” “特赦到底能够到哪个地步?”姜笑川转头看他。 连城笑说:“你想到哪一步?” “连副局,孤胆英雄这算是赢了,还是输了?”他的思维很少这样跳跃,“说起来,我总觉得在成州的时候,连副处也是孤军奋战的。” “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就算是战友了不是吗?” 连城脸上笑容浅淡,可是声音是很清朗的,就像是外面的天空下面吹着的风。 姜笑川不说话了,只是又看着外面。 过了很久,他说:“天好蓝。” 连城终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高楼大厦的穹顶,苍蓝似海。 “嗯,很蓝。” 正文完重生之贪官难为 下——时镜
作者:时镜 录入: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