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要感谢大将军的信任了。”容青拿出几份文书来翻看,果然是几年前的旧文书,里面有一些人员调动的档案,还有一些地方钱粮的账本,征兵的记录册子,都很零散,没有分门别类整理过,也或许是原本整理好的又被什么人弄乱了。
容青挑拣了几份先做了个分类,见越成正在翻看一本剑谱,也不太专注的样子,便问道:“大将军你管的事务还真细,地方钱粮这种小事不是应该归户部管吗,也用得着统管西越兵马的您来操心?”
“我让户部誊抄给我的。”越成说道,“我也只看其中的一部分,主要是怕有人克扣军粮和军饷,士兵军饷若是分配不均,很影响士气。”
容青又拿了一本,“那这个呢,大将军您还管祈雨和观星?”
越成放下手中的剑谱,又换了一本兵书,回答:“这也是让人誊抄给我的,记录一年四季每一日的天气和星象位置。这对于打仗其实很有用,不过目前我还做不到未仆先知。”
天气变化无常,星象更是神秘莫测,若真能未仆先知就是神了,这种东西也要花一番时间来研究,这人才是无聊。
越整理到后面,容青就越来越发现越成的涉猎之广,心思之细,非是一般常人能比。士兵的花名册上被他做了各种标注,敌国的文官武将身世他都略有收集,死去的将士他常常花重金安抚,军饷军粮都有精确的预算,甚至每一匹战马都有年龄和健康记录!这样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又武功卓绝,统领千军万马实在是太可怕了!
容青他上一世也自认为是有名师指导,熟读兵书,涉猎广泛,十八般武艺样样都拿得出手,兵法韬略样样能熟记于心,可是跟这位西越大将军相比,他真是输得彻底!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越成发现一直在整理文书的人突然不动了,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旧文书有些多,可整理也不在一时,你若累了便去休息吧,明日随时都可过来。”
“大将军,您手里的书拿倒了。”容青面无表情地说道。
越成摸摸鼻子,才发现刚才走神了,手中的兵书拿倒了也未曾发现,就这样盯着倒着的字整整半个时辰……唉,还是忍不住会去想那个人,最近都不怎么能集中精神,真是丢人。
容青问:“你有战功又有威望,就这样心甘情愿把一半的兵权交给安平侯?”
越成摇摇头,“谁会嫌弃自己手里的权力太小呢?我当然是不甘愿的。”只是如今陛下为巩固皇位要分散兵权,又用自己至交好友的性命相要,他又怎能不给呢?
发财在外面敲了敲门,得到了允许之后进了屋,“老爷,老夫人那边备好了晚饭,请老爷过去吃,老爷若是公务不忙,就先去用餐吧。”
越成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跟母亲去说,我马上就过去。另外,多准备一双碗筷,阿青也和我一起去。”
饭桌上,陈如曼看着旁边那人就无法下咽,在平常人家,妾室不能上家宴吃饭这是必然,越成把这卑贱的男妾带上饭桌不说,老夫人竟然也同意了,这让她怎么吃得下去!
父母、妻子、儿女都算是家庭成员,而妾室自古以来都是奴婢,只有买卖关系没有法律责任,越成这样把人带上饭桌,在陈如曼看来,就是宠妾灭妻!
第八章:宝马踏云
老夫人打扮朴素,身体硬朗,看上去不像是富贵人家的老夫人,坐在那里就恍惚给人一种进入寻常百姓家的错觉。她似乎并不在意越成把一个男妾带上饭桌,反而拉着容青嘘寒问暖,诸如将军府是否住得习惯,饭菜是否合口,仆人丫鬟是否用心伺候等等。
容青的家教极好,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在家要尊敬长辈,见老夫人并无恶意,他便礼貌地一一回答了,话说得让陈如曼挑不出一点毛病,只恨得牙痒痒。
老夫人还时不时地给容青夹菜,脸上笑意盈盈的,“阿青是个好孩子,我老太婆一眼就看得出来,来到这府上可不能委屈了,唉,如曼和孤萍这些年都没什么动静,昨日我让发财送过去的盼子花可服用过了?”
“呃……”
“呃……”
容青和越成竟然同时噎住,一想到那盼子花的用途,就觉得分外尴尬,男男之事都让容青觉得无法忍受,更别提以男子之身孕育后代了,只是想想便觉得全身不自在,那盼子花做成的药丸也早被他扔到角落里去了。
越成见容青不说话,赶快出来圆场,“娘,儿子还年轻,您别总提这些事,把阿青都吓到了。”
“唉,不小了,你爹像你这年纪的时候,你都已经会上树打洞了。”老夫人转过头,继续追问容青,“盼子花可服用过了?”
容青只得摇头,“老夫人抱歉,昨日有些事情要安顿,阿青便把这事给忘了。”
听到容青并没有服用盼子花,老夫人明显有点不高兴,还没来得及责怪两句,早在一旁等待机会的陈如曼就开口了:“阿青,你可知道那一粒盼子花的药丸比金豆子还贵,光是给你买药的钱就比得上老夫人一个月的零花钱,你可要好好珍惜机会,不要浪费了将军府这般省吃俭用给你省下的药钱。”
这话说的,盼子花虽贵,可是若是能给西越国的大将军府造成负担,那西越国其他的人就不用活了,都要穷得饿肚皮了!
老夫人显然也觉得这话说得不妥,望了陈如曼一眼,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子嗣香火是首要之事,将军府每年向朝廷拿的俸禄虽然不多可也不少,只要能有个一儿半女,多少盼子花都是无所谓的。”
“母亲说的是。”陈如曼软软地说道,“如曼也希望将军府能早日添丁,大将军能后继有人。”
容青从前身为嫡长子之时,最经常听到的就是父亲母亲催他娶妻生子,他总是用兵务繁忙搪塞过去,要么就是躲到师父那里去眼不见心不烦,不娶妻的原因只是他并没有遇到过他看得上的女人,唯一的女儿是十五岁那年父亲给他的陪房丫鬟所生,名叫蕊儿,今年已经十三岁,他一直视为心头肉,很是宠爱——现在容君阁已死,只有容青还活着,蕊儿也成为孤儿了罢。
不过好在他还有二弟三弟都是嫡出,容家也不至于后继无人,他从未听说过越成有兄长或弟弟,看来这老夫人是把一门心思都放在越成身上了吧。
一顿饭终于平静地吃完,越成没有给陈如曼挑刺的机会,他把所有的火苗都压了下去,把老夫人也哄开心了送回房里,才算是功德圆满回到书房继续看书。
等他回到书房,往地上仔细一看,原本小山一样的文书竟然少了三分之一,旁边整齐地摞着分类好的文书,按时间顺序依次摆好,甚至还做了目录。
也就是说,容青这一个下午整理文书的速度比兵部的文书官还要快!若不是经常处理这些事务,或者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文书官,很难会有这样的速度和效率!
越成默不作声地抚摸着那本目录,上面的字迹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但就是有种怪怪的感觉,似乎抓到了什么,又什么也抓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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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着几日,容青都会去书房帮越成整理文书,偶尔也会帮他誊抄一些卷宗或是兵书剑谱,这些他都很乐意做,所以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曾经的他估计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越成的书房里帮这个人抄剑谱,还抄得心甘情愿。
他手里这本剑谱是残本,但其中的招式不仅精妙而且闻所未闻,他看着看着就入迷了,一边誊抄一边反复推敲着残缺那几页上可能的内容。
“你的字写得还真不错。”越成拿起他抄的剑谱,“若是手腕再有些力度,就可以当做字帖来临摹了。”
“大将军见笑了。”容青当然不会把字写成跟上辈子一样,这个身体本来就不怎么有力,他正好把字体稍作改动,去棱角重圆润,也是比较适合这具身体的字体。
越成翻了翻剑谱,“你看上去不会武功的样子。”
容青坦然,“我本来就不会武功。”
“但是你把剑谱中的错字改了出来。”越成指了其中两处,“这里和这里,都是在武学书籍里常用的名词,普通人不会注意到的。”
“这个,是因为我喜欢听说书的缘故。”容青随口说,“我以前喜欢听说书和唱戏的讲些江湖故事,有时候也会拿戏文来看,所以就见过这些名词,我练没练过武你还看不出来吗?”
的确不像是练过武的人,这一点越成是万分确认的,练过武的人不会有一双细腻的手,也不会有这样一副好似一吹就倒的身体,练武的人手掌粗糙还会有剥茧,使用不同的兵器就会有不同的手,经验丰富的人基本可以判断一个人练武的时间长短和所用兵器。
大概,他真的只是听过说书吧……
越成想换个轻松的话题,指了指窗外,“今天天气不错,你也在书房闷了一天了,和我一块儿去溜溜马怎么样?”
这个提议太诱人了,容青立刻就答应了,“只是……我真的可以出门吗?”
父亲也有几个偏妾,都是不准许出门的,他们几十年就在一个宅院里呆着,也难怪会闷出各种毛病来。
骑马,放风,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渴望了,他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在这里以男妾的身份住着,终日无处发泄,就快要被气出病来了,虽然每日可以读读书,可是又有哪个男人不爱在马上驰聘呢?
越成带着他向马棚走,“我带你出去,若遇到别人只说是我的朋友,没关系的。踏云自从伤了一只眼,胃口就不好,我总要让它放放风的。”
踏云是越成的爱马,全身雪白,日行千里,颇有灵性,而且和越成相伴多年,经历过无数的大小战役,被越成一直当做亲人看待。不知为何,今日它略显得有些警惕。
等越成带着容青出现在马圈,踏云和容青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变故,突然就发生了!
踏云就像是失去控制一般,高声嘶鸣,挣脱开绳索对着容青奔跑过去。
平日里极其懂事的宝马谁也不会看的太紧,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踏云冲了过去,用身体将容青撞倒在地!
容青被撞倒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碎掉了,那马儿就好像是认识他一般,对他充满了敌意。
“踏云停下!”越成趁机抓住了缰绳,想把踏云安抚下来,可踏云却是第一次不听主人的话,用力挣动着身体,不停地嘶鸣,抬起双蹄乱踏,连越成都拉不住他。
就只有那么一瞬的迟疑,越成不想伤了踏云,便没能控制好手中的缰绳,没想到踏云的马蹄高高落下,直接踩断了容青的右臂!
容青连躲都没来得及躲,只觉得一阵剧痛几乎要让他晕过去,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冷汗布满了额头,右臂已经动都动不了,骨头定是被踩断了。
他看着那马儿极尽全力的嘶鸣和那黑色的眼罩,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
罢了,他曾经射瞎了这马儿的一只右眼,今日这马儿踩断他的一只右臂,算是扯平了,果然是因果报应!
越成大惊,没想到踏云真的踩伤了人,他用力制住了踏云,让马夫将马锁进了马圈,回头看容青躺在冰冷的地上,死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已经快要痛晕过去了。
他连忙将人抱起来,吩咐下人去叫医生,口中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踏云从来没有这样过,抱歉……”
这般惊惶无措反复地道歉可真不是越大将军的风格,容青在心里暗叹道,能对自己这么关心的人还真不多,只不过刚才若不是越成的迟疑,那马蹄也不会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在他心里终究是踏云更重要些!
容青昏过去之前,只觉得那张过分担心的脸虚假得彻底。
第九章:断臂之伤
“刘大夫,他这手臂有没有可能复原?”
“这……依老夫来看,骨头可以花些时日慢慢长好,但一定会不如往日灵活,握笔拿筷恐怕是不可能了……”
容青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越成的脸色很难看,也许是一夜没睡的关系,眼底有些乌黑,下巴上也多了一层青荏,看上去有些颓废。
动了动身体,四肢都很僵硬,右臂似乎被固定住了,缠上了绷带,挪动身体时来自骨骼和肌肉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嘶……”
“你醒了?疼不疼?”越成的脸上这才有了点生动的表情,“我去把刘大夫叫回来。”
容青用完好的左手拽住他的衣角,“不用了,我不疼。”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多了,这点疼痛还不算什么,只是手臂不能复原,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我让诗夏去把大夫叫回来,再给你看看。”越成愧疚得不行,好像是他用脚把人家胳膊踩断了似的。
容青哼了一声,“大将军不会是真的在我这守了一夜吧,我难道是要死了吗,值得大将军这么紧张?”
“你这是说什么话,是我不好,我若是能用力拉住踏云,也不会发生这种事。”越成的眸子暗了暗,“我没想到踏云真的会踩下去,对不起。”
容青对他的道歉不屑一顾,温温和和地说道:“越大将军说这些才是折煞在下了,在下只不过是个卑微的男妾,自然比不得越大将军的宝马珍贵,也用不着大将军如此道歉,哪有夫君给妾道歉的道理,嗯?”
听他这么说,越成心里就更难受了,他对容青其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种眼神包括胎记都那么的似曾相识,感觉是那么的相似,可又明明知道那个人早已经死了,眼前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不能把两个人混淆在一起。
这让他陷入了纠结与矛盾当中,不知道该如何与眼前这人相处,只得柔声劝慰道:“是我有错,可你别气坏了身体,一会儿先让刘大夫给你看看,他若是看不好,我还有一位至交好友叫陆博轩,他的妻子殷靖是位神医,我已经派人去请了,有他来看,你的手臂一定可以复原的。”
容青张了张嘴,“通天神医殷靖嫁给了一个男人?”
他对这殷靖是早有耳闻,听说是具有起死回天之术的神医妙手,而且性格高傲,曾经在西越东陵北定三国中游学行医,小有名气却很少跟官场中人来往,一直都以清高闻名,这样的人竟然愿意委身下嫁,做别人的男妻?他没有听错吧?
越成倒是点了点头,“没错,而且陆博轩是现在的工部尚书,我们有过命的交情,前一阵子他受黄河水坝案牵连而坐了牢,昨日才被放出来的,我愿意放弃一半兵权,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保住他的性命。”
一个素来清高的神医竟然嫁给一个官场中人,这还当真是有些稀奇,也不知陆博轩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让神医委身下嫁。
刘大夫看过之后还是那套说辞,越成知道他的医术也就仅此了,便将人给打发了,没过多久,有下人通报说陆尚书夫妻前来拜访,越成便急急地迎了出去。
陆博轩和殷靖的个头差不多,都属于不魁梧也不瘦小的类型,两人穿了同色的暗纹青色绣袍,看上去一个英朗一个清俊倒是很般配。
只是这陆博轩一见到越成便咧开了嘴,形象尽毁,丝毫没有坐过牢的颓废,反而调笑道:“哈哈,越大将军也纳了男妾了啊,真是可喜可贺,一直跟你说男人才是你最终的归宿,是不是应验了啊?”
越成早已习惯他的调侃,但还是抽了抽嘴角,“陆尚书别来无恙,看来牢饭也没能把你这张嘴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