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崔容越发觉得赵二爷可能并非做下命案的真凶。
一来从他无故被悔婚也不敢告官只能讨讨嘴上便宜,就知道这人是个懦弱的性子;而来从众人描述中,赵二爷一副瘦弱身板,也没有能力干净利落地砍下一个人的脑袋。
其实先前在赵二爷屋内的时候,崔容已经看出了一些疑点。
他记得那女尸衣饰整齐,并不像有人欲图不轨的样子;且赵二爷家中藏的碎银和铜钱都没有被带走,女尸身上的金手镯也还在,如果蓄意潜逃,为何不带走这些?
不过赵二爷就算不是凶手,必定也知道一些什么,他依然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此外,马员外的反应也颇不合情理,儿子失踪多日,为何这么久才来报官?这又是另一个突破口。
可惜赵二爷住的偏僻,崔容询问其相识也无甚所获;而马家三公子据说性子孤僻,不爱与人往来,街坊邻居对其也知之甚少,只说是个和气的年轻人。
一时间,崔容无法继续深入,案子陷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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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容回府不久,宝儿道杨进来访。
那日之后,杨进还是时常来寻他,有时喝酒品茶,有时送些有趣的小玩意,还不时对崔容指点几句,只不再提那有情无情的话。
初时崔容有些不自在,因为他并不愿意表现出利用杨进爱慕的样子——毕竟他暂时无法回应。
但杨进形容坦荡,言谈举止发乎情止乎礼,崔容觉得若自己过多在意反而显得矫情,于是时间一长,他也放开了心结,两人之间比先前还要亲近些。
两人一同用了便饭,崔容闲谈间同杨进说起此案,包括疑点和困难之处。
杨进听完,沉思片刻,提醒他道:“你大可去问问附近的乞丐。”
崔容闻言眼睛一亮。
乞丐整夜露宿街头,估计确实能看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事。
一番询问下来,崔容果然有所收获。
有个小乞丐告诉崔容,赵二爷在案发前一日傍晚就离开了家,之后再也没回来过。黎明时分倒是见过有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从赵二爷屋里出来,不知道是什么人。
崔容心道这个汉子十有八九便是杀害周达女儿的真凶,只是暂时无法查明他的身份。
此时,一名差役回禀黑衣骑在出城的路上抓住了赵二爷,此时已经押入大理寺监牢。
崔容大喜,连忙回了大理寺。
抓住赵二爷的正是黑衣骑中和崔容相熟的周小石,见了崔容,他笑嘻嘻道:“那小子可真蠢,犯了事还敢走官道,简直就是自己撞到枪口上的。”
崔容听罢,越发觉得不合常理——若是常人,犯案潜逃时自然越隐蔽约好,定不会如此招摇。
想到此处,崔容立刻命人带他去监牢。
赵二爷不到三十岁,但看上去十分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看便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
他未上枷锁,因此能在牢里四处走动,显出坐立不安的模样,还时不时叹一口气,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
崔容如此观察了片刻才现身,直接喝道:“赵二,你知罪吗?!”
赵二先是被吓了一跳,回身见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郎,表情镇定了些,摆出惯常的痞样反问道:“你小子是什么人,敢这么和你二爷说话?”
“大胆犯人!”狱丞喝道:“敢对司直大人无礼,按律鞭打三十!”说着叫来狱卒就要行刑。
赵二这才知是眼前这少年郎竟然是大理寺的司直,连忙下跪磕头,嗫嚅道:“草民知罪!草民知罪!草民不该想着讹周云儿的钱财,还请大老爷从轻发落,草民知错了!”
周云儿就是周达的女儿,崔容见赵二言语间仿佛不知道周云儿已遭人毒手,神情不似作伪,心里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他没有提起周云儿已死,只让赵二将案发那晚的经过一一道来,谁知赵二的话却出乎意料地牵扯出另外一个人。
赵二说,周达嫌贫爱富悔了婚,周云儿也看不上他,暗自心仪她弟弟四书的先生。赵二看结亲无望,又因为在长安城耗尽了钱财,就想着讹诈周家一笔,好多弄点钱回家乡去。
谁知周达把银子看的比女儿的名节还重要,根本不买他的帐,赵二就想着周云儿定然有不少私房钱,能弄到手也不错。
周云儿盘算着嫁给私塾先生,生怕赵二闹出去坏了事,于是便答应了,两人约定案发那晚在城南的树林子里见面。
当晚赵二拿了银子、首饰之类,又不忿辱骂了周云儿几句,周云儿只一直哀求他别将婚约的事说出去。
就在这时,两人听见数丈之外有人声,赵二只道自己讹诈之事被人撞破,怕那人告了官,于是连夜跑了,家也没敢回。
“是何人撞破你们,可看清面貌?”崔容追问。
赵二啐了一口:“就是马员外家的三公子,看着斯斯文文,谁知原来是个兔儿爷!”
崔容一惊,这两案子间果然是有联系的!
第三十九章:显露锋芒(下)
崔容虽然相信赵二并未说谎,但为免打草惊蛇,他还是将赵二押在狱中,令狱卒严加看管。
赵二的供词提供了一个新证据——马三公子确与本案有关。
先前崔容和张寺丞等人虽有怀疑,但毕竟并无证据证实两个案子的关联,因此大理寺抽查的重点还是在赵二身上。
现在有了人证,崔容立即将马三公子身边服侍的乳母和小婢拘来审问。
马三公子的乳母是个年纪较大、体态丰腴的妇人,恭恭敬敬跪在堂下,有问必答。
不过显然在这位乳娘眼中,马三公子简直是圣人一般毫无瑕疵,也不只是爱之心切,还是刻意在隐瞒什么。
马三公子失踪的是对乳母打击很大,这妇人除了回答问题,翻来覆去只说求大老爷把我家哥儿寻回来。
崔容想起了张氏,又见确实问不出什么,便将这妇人放了回去。
小婢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崔容一拍惊堂木便吓得瑟瑟发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招了出来。
原来马三公子确实有断袖之癖,还有个认识一年的相好。每隔几日,他都会在晚上偷溜出去和那人相会,有时两三天才回。
出去的时候,马三公子都是独自一人,因此小婢也不知道这名相好的身份。只是有一次这人半夜翻墙进了府里,小婢恰好起夜,瞧见个模糊的影子。
据小婢招供,马三公子的相好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壮汉,而且武艺十分了得。
崔容闻言,心道难怪马员外没有第一时间报官,想来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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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小婢的口供,崔容便带人前往马员外府上,试图从马三公子屋内找出一点那位相好的蛛丝马迹。
马员外府邸坐落在长安城西南,崔容在一处高大的青砖朱漆门楼前停下,门楼下四盏大灯笼很是显眼,一看便是相当殷实的人家。
崔容想起先前调查这马员外祖上正是做生意起家,到他这一代终于考了个举人,这才得了员外的闲职。
马员外正在门口恭候,见到崔容一愣,想是没料到大理寺司直这么年轻。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迎上前去躬身行礼,口中道:“劳烦大人亲至,下官不胜惶恐。”
崔容略略点了一下头,便道要去三公子房里看看。
马员外答应不迭,又亲自走在崔容身侧带路。
马三公子的院子西墙下有一口井,井旁生了一株年岁久远的大槐树,那小婢说,他通常就是从这里偷溜出去。
崔容四下看了看,便叫人在井中打捞。
马员外的脸白了,问:“大、大人,犬子他该不会是……”
崔容摇摇头道:“我只是看这井与那槐树距离甚近,夜里视线不清,一个不慎踏错,也是有可能的。”
马员外很会察言观色,这下明白乳母和小婢已经将自己儿子的癖好招了出去,脸色便有些难看,勉强对崔容解释:“年轻人一时贪玩,叫大人笑话了。”
崔容没接他的话茬,命差役继续打捞,自己往马三公子卧房内去了。
马员外踌躇一阵,也跟了上去。
卧房不大,布置得同长安城里其他公子差不多,临窗摆着一张书桌,上有看到一半的书,崔容留意了下,是小说话本之类。书桌两旁置有灯架、插瓶、凳子等物,多宝格上也摆了些瓷器玉器,再有就是屏风、衣箱和床榻了。
差役查过书桌和床头的抽屉,无甚特别之物,接着崔容便令他们打开衣箱。
衣箱里盛放着当季的衣物,多是绸缎质地。崔容翻了翻,花样繁多、款式时兴,看来马三公子还是一个爱美的性子。
他见没有什么发型,正要离开,却忽然瞥见衣箱角落里有一块巴掌大小的乌木牌。
崔容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武传天下”,背面还刻着一个复杂的印记,便问:“这是何物?”
马员外看了看,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东西,只好道:“这……下官也不知。”
一旁差役认了出来:“大人,这是武馆收徒时发的凭证。”
马三公子是个书生,不通武艺,马员外也觉得奇怪:“从未听说他有学武的朋友。”
崔容心知肚明,这东西八成便是马三公子的相好之物。
“速去查明是哪家武馆。”崔容道,差役领命而去。
按照小婢所述,那人身材魁梧,武艺精湛,大概不是学徒而是教头。如果查明了武馆,相信找起人来也不会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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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很快回禀,乌木牌属于城西的崇明武馆,更凑巧的是,这家武馆正在办丧事。
崔容得了信,立刻带人赶到,不过还是晚了一步,棺木已经入土了。
“葬下的是什么人?”崔容问。
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回道:“我家老爷是崇明武馆的孙教头,前夜突然心疾不治去了。”
崔容原本想查验尸体,但既然人已经下葬,此事便不得慎之又慎。
他暂时退去,派人在崇明武馆内暗访。
学徒们说孙教头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武艺高强,而且对拳术十分倾心,是以这把年纪也未见娶妻,平日更是不近女色。孙教头身体好得很,从未听说他有心疾,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听到此处,崔容心中语法肯定这孙教头正是马三公子的相好,于是打算去搜查其住处。
谁知这是却遭到了管家的阻拦。
“我家老爷尸骨未寒,大人竟然要搜查他的宅子,致使老爷魂魄不得安生。若是老爷在天有灵,定不能容许别人这般欺辱糟蹋!我身为管家,不得不冒犯大人,这个门,大人不能进。”管家说得振振有词,话音一落便跪倒在崔容面前,连磕几个响头。
又赶来的学徒也七嘴八舌地嚷道:“你这小儿当官不查正经案子,凭什么欺负我们武馆!”
护卫的差役见状,也劝崔容不要硬闯,否则闹大了会不可收拾。
崔容冷哼一声,管家这举动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说明宅子里有不得见人的地方。
不过他确实不便硬闯,想了想心生一计,又调来一对差役,将宅子团团围住,不得进出。
紧接着,崔容找到了先前对孙教头死因有所怀疑的几位学徒,说服他们向大理寺提出控告。
这样一来大理寺师出有名,谁要再阻拦,就是公然违抗朝廷律例了。
官家无法,只能让大理寺的差役进入。
崔容原本只打算看看孙教头这里是否留下什么物证,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差役竟然在宅子里发现了一条密道!
“快打开,下去看看!”崔容连忙下令。
管家推说不知钥匙在何处,差役只好找来铁锹铁锤等物将密道门打烂,才发现密道一路往地下延伸,恐怕下面还有个地下室。
差役们进了地道,过了不多会儿竟拽出一个人来。崔容定睛一看,赫然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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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要开堂审理无头女尸案,这消息一早就传遍了全程,好事的百姓们吃了午饭就赶到大理寺衙门,在衙门口围成一圈,准备看大理寺新来的崔大人开审。
崔容一露面,百姓中就是一阵喧哗。
这位崔大人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五六,嘴上毛都没长全,当真能做主审理无头女尸案?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都是质疑崔容的声音。
崔容神色淡定地坐上主审位,一拍惊堂木宣道:“肃静!本堂开审无头女尸案,现在带人证!”
也不知是不是惊堂木的作用,百姓们安静下来。
差役从内堂带出一个身形高瘦的年轻人,面容俊朗,只是脸色憔悴,形容枯槁。
不过,还是有人立刻认了出来,失声惊叫道:“马三公子?!”
原来来人正是已经失踪多日的马三公子,当日崔容在孙教头家的地窖中发现了他。
“堂下何人?”崔容问。
马三公子磕了个头:“草民马玉郎,是马员外的三子。”
“本官问话,按律你需如实作答,你可明白?”崔容道。
马三公子低着头说:“草民明白,草民不敢有一句虚言。”
崔容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正式问案:“马玉郎,你父亲报衙门说你七日前失踪,这些日子你身在何处?又为何不回家露面?”
马玉郎又磕了个头,这才道:“草民与崇明武馆的孙教头之间有私情……”
这句话一出,堂上顿时哗然一片,崔容不得不狠狠拍了几下惊堂木,才令马玉郎继续说下去。
“七日前,草民夜里瞒过家人与孙教头在城南的树林子里见面。谁知林子里还有别人……”
“还有谁?”崔容追问。
马玉郎道:“是一对男女,草民并不认得,但孙教头说那男的叫赵二。”
“继续。”
“是。不知为何那赵二认出来草民,孙教头怕与草民之事被他说出去,便道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们二人灭口。那赵二腿脚快跑了个没踪迹,孙教头气不过,就将那女子用腰带勒死了。”
围观的百姓们一听周云儿竟然是给孙教头杀害的,顿时吵嚷起来。崔容也不催,等他们安静些才继续问马玉郎:“当时你在干什么。”
“草民起初吓呆了。但孙教头道他杀了人,草民也脱不了干系,这件事还得想法子瞒过才成,便令草民助他将那女子搬到赵二家。为了掩盖脖子上的勒痕,孙教头将那女子的头颅砍下,包在衣服里带回家。
草民这时清醒过来,十分害怕,就说要去报官。孙教头怕事情败露,便将草民锁在他宅子的地下室内,每日送饭。”
“何人与你送饭?”崔容问。
马玉郎道:“起初是孙教头,这两日便都是管家了。大人,草民之言句句属实,草民的确不曾对那女子动手,求大人从轻发落。”
崔容并不理会马玉郎的哀求,令他签字画押。
马玉郎无法,画了呀,当堂的录事便将口供像百姓们诵读一边,然后差役给马玉郎上了重枷,押下死牢监候。
“传管家!”崔容下令。
带管家被带上堂,崔容便厉声喝道:“管家,你为何杀害主家孙教头,又是如何动手行凶,还不速速招来!”
管家却是个油滑的,磕头大呼道:“崔大人,草民实在是冤枉啊!那马三公子……小人也是一时害怕才瞒了下来,草民并不曾杀害我家老爷,老爷是突发心疾才去了,此事有武馆的大夫作证。”
到了这时候还打算狡辩,崔容心下冷笑,口中道:“传武馆大夫!”
经过审问,武馆大夫说孙教头半夜心口疼,他查看过既无外伤也无中毒迹象,只能是突发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