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两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应声而入,向崔怀仁行礼:“二叔,听说容表弟从京城来了,父亲便派我们来问候一声,说得空也去家里坐坐。”
崔容听说“陈家少爷”,想起陈氏的娘家似乎也是在苏州,心里就起了一阵腻味。
第五十三章:大理寺少卿
陈家人的来意,那是明摆着为了利用崔容钦差的身份,给自家的绸缎庄子弄点好处。
要知道一旦真被选中成为御用的商铺,多大的荣耀先不说,光是每年的银子就足以让人羡慕不已了。
虽然陈氏一早就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娘家,但崔容不过刚到苏州几日,且从未声张,陈家竟然也得了消息,看来崔怀仁府上也不怎么干净。
显然崔怀仁父子也想到了这一点,语气虽然没有变化,脸色却多多少少有些微妙。
果然,陈家那两人寒暄完毕,目光立即转向崔容。年纪大些的十分亲热地笑道:“这就是二姑家的表弟吧,听二姑说你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做了钦差,真令愚兄惭愧!”
崔容心道,将如此违心的话说得十二分真诚,你才真是人才。
他不好太拂了二叔的面子,只好不冷不热谦虚了两句。
那两人像是没感觉出来崔容的冷淡,一唱一和,跟说书一般,将崔容捧得老高,话里话外地拉关系。
崔容冷眼看他们表演,心想陈氏蠢,她娘家人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若他真顺水推舟将生意给了陈家,往后多得是机会整死他们。
不过崔容并不打算这么做,一来他不想再与这些人有过多的牵扯,二来复仇实在已经不是他此生唯一可做的事。
而且,陈家这么明目张胆地漏了自家底细,相信崔怀仁也不会将此事轻轻揭过。
面对崔容的冷遇,陈氏兄弟终于撑不下去,讪讪地住了口。崔容顺势推脱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而去,绝口不接拜访的话,竟是一点面子没给他们留。
往后几日,陈家虽然还没放弃,但崔容居于府衙足不出户,所有帖子也让李福挡在外面,他们也没辙,这才消停一些。
不过从那日主动一吻后,崔容再和杨进朝夕相对时多少有点不自在,眼神躲闪,耳根总是红红的。
杨进头一次见崔容显出这样羞怯的一面,更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多逗弄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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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他们终于再次启程。
这一路虽然还遇到几次小的阻碍,但都有惊无险,大致也称得上顺利,结果终于在十月初回到长安。
离开时还是初夏,归来却已入了深秋。
崔容从未离开过这么久,也未行过这样远的路,再回到故乡,他的心境已然和当初有了很大不同。
见识过天地广阔,宅门里的争斗浅薄得简直有些可笑了。
回到府内稍作休整,崔容顾不得其他,先请旨入宫向承乾帝复命。
承乾帝收下崔容折子置于案上,并不急于翻看,反而将他此行从头到尾细细问了一遍。问到私盐来源时,崔容躬身回道:“皇上,案子还未细审,臣不敢在御前妄言。”
承乾帝便道此案交予大理寺审理,并限期十五日内给出结果。
崔容接了旨,由内侍带着出宫。
行至太极宫的承天门,崔容却忽然被人叫住,回头竟然是四皇子杨禹。
他连忙躬身行礼,心中却有些忐忑。
这世上有种人,他不用说什么,不用做什么,仅仅是存在便让人感到危险。而对崔容来说,四皇子便是如此之人。
其实真说起来,杨禹其人长身玉面,温润风流,举止颇具魏晋之风,在长安城里也素有翩翩佳公子的名声,怎么看也不是令人畏如虎狼之徒。
但他那双眼眸,时常似笑非笑的眼眸,带着微不可查的审视和窥探,好似能洞察人心深处的隐秘,足以令崔容本能地想远远避开。
他远远行过礼,便想离开。
但崔容刚动了这念头,四皇子就像看穿了一般开口:“崔大人留步。”
这声音如三月春风拂面,轻柔动人。崔容动作一顿,垂下眼眸,立在原处道:“殿下有事吩咐?”
杨禹走近,又用那似笑非笑眼神看着崔容,直到后者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底,他才加深了笑意:“总听五弟说起你,我早有结交之心,可惜数次相遇,崔大人总是步履匆匆,令人很是遗憾。”
崔容心知以杨进的性子,绝不会与旁人提起他,那四皇子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实在耐人寻味。
“微臣惶恐。”崔容躬身掩去眼底的情绪:“皇宫内苑,原本就不是臣子久留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四皇子像是没有察觉崔容话中之意,微微笑着说:“崔大人想必要往大理寺去?正好,我们可以同路而行。”
崔容闻言头都大了,却又无法推脱,只能按下心中疑惑,硬着头皮应了。
这简直是崔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跟在杨禹身后半步,一路沉默无言,连头都不敢多抬一下。
偏偏杨禹也不说话,只缓步前行,不时侧过头看崔容一眼,不知是何意,弄得随行内侍也大气不敢出一个。
在这种古怪而难熬的气氛中,大理寺终于到了。
崔容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觉得大理寺府衙大门如此亲切,一见之下连双眼都放光。
待入了大理寺,他停步对四皇子行了个礼道:“殿下,微臣还有公务在身,若无他事,微臣便退下了。”
四皇子闻言笑了笑:“崔大人如此鞠躬尽瘁,实乃大周之幸,我又怎么好阻拦呢?”
崔容听这话有点阴阳怪气,拿不准自己是哪里惹他不快,一时不知是该走该留,反而踟蹰了。
正在这时,从内院出来一个人,一见杨禹便道:“四殿下来迟了,可让我好等。”
崔容听着声音陌生,便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连他都有点怔住了。
大周取士,不仅要看文章才学,多少也注重相貌。因此朝中诸位官员,相貌出众的并不在少数,就连崔容自己,厚颜些也称得上佳公子。
但眼前这人,却只能用“美”来形容,不,甚至这个“美”字,在他身上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无法描述他形貌之万一。
而最为难得的是,来人眉宇间有股皎然之气,令他整个人透出一种光风霁月的豁达,就如上好的美玉一般散发着坚韧的光彩,完全区别于那些凡夫俗子的美少年们,堪称崔容平生所见之最。
注意到了崔容的目光,来人也并不觉得冒犯,含笑对他拱手:“崔寺正。”
以职位相称,多半是大理寺的官员。
崔容回过神来,不由为自己的失礼赧颜,回礼时问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杨禹看了半日戏,此时方笑道:“崔大人,你身为大理寺官员,连寺少卿都不认得,该罚。”
少卿?衣海澜?!
崔容脸色的惊讶显而易见,要知道自从他进入大理寺,衣海澜这名字简直像刑讯界的不败传说一般,只要有他出现,人犯无一不是乖乖招供——就像科举舞弊案里那个小厮一般。
偏偏这人行事又极为神秘,整日呆在刑房中,没有案子轻易不见人。在崔容想象中,衣海澜就算不相貌可怖,至少也苍白阴沉,怎么会是眼前这幅光风霁月的样子?!
他的惊讶显然令杨禹十分愉快,上前对衣海澜道:“怀瑾,你似乎吓到崔大人了。”
衣海澜依旧是那副淡然含笑的模样,微微对崔容颔首,低声对杨禹说了句什么,然后同他一道进入内院。
崔容摇摇头,他确实失态了。
不过很快,这点小插曲便他被抛之脑后,同王远光密谈起私盐案来。
那日朱家船队一进长安城郊码头,早就埋伏的大理寺衙役便将船上众人悉数抓获。
王远光亲自审理了几日,除了坐实朱家贩运私盐的罪名外,其余却是一无所知。
崔容预料到此事不会这么容易,心下也不如何焦急,只安排人手审问杭州一干人犯,结果果然也大同小异。
想来幕后那人十分小心谨慎,所有安排只靠几名心腹单线向下传递,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
至于心腹,朱管事算一个,朱员外应该也是一个,还有崔世卓也不知扮演的什么角色。
朱员外不难对付,几次大刑下来什么都往外招。只可惜他是个糊涂鬼,只晓得私盐生意背后有贵人撑腰,而对于来源、运送方式、涉事人员却知之甚少,只道具体事宜都是朱管事一手安排的。
看来,这朱管事职位虽低,却是实实在在的关键人物。
朱管事嘴很紧,也很狡猾,一开始做出十分害怕的模样,一口咬定是受朱员外指使,自己是听命行事,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打得狠了,他就胡乱攀咬,从杭州刺史到县令一个都没放过,甚至还说是崔容本人。
崔容也不动怒,将两块黄铜令牌亮给他看,然后拿起左边的道:“这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
接着他又拿起右边的,与左边的一对,竟然合而为一,其上精巧的花纹丝严缝合,肉眼竟看不出曾经是两块。
崔容笑了笑,问朱管事:“你猜,这另一块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朱管事垂着头不说话,神色不见异常。
沉着冷静,颇有心计……
崔容不禁暗自皱起眉头,随机又释然:如果不是这么难啃,又怎么会被委以重任。实际上,朱管事的表现,就已经说明了他的身份十分关键。
崔容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又将一叠路引拿给朱管事看。
“朱员外说你隔一阵子会去苏州,而你在苏州既无亲戚,又无朋友,你去哪里做什么?”崔容继续问。
朱管事的眼皮微不可查地一阵颤动,很快又冷静下来,还是不答。
崔容一时没说话。
朱家贩运私盐的证据已经很完备,黑衣骑那里也有许多苏北盐场的物证。现下他手中,只有令牌和路引能勉强将这二者联系起来,要说服承乾帝,却显得有些不足。
朱管事的口供是必要的,但这样的人犯最为棘手,崔容耗了几日,却没有多少进展,他有些无计可施了。
这时候,崔容脑子里闪过一个人——衣海澜。
如果他出面审问,想来应该会有更多收获。于是崔容立刻去寻王远光,提出这个请求。
王远光显得有些为难,他道:“衣少卿虽然能力出众,脾气却有些……总之,我只能打声招呼,具体如何,还得崔寺正亲自去说明。他想接便罢,他不想接,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崔容当真亲自去刑房寻这位大理寺少卿。
第五十四章:狱中相见
刑院是大理寺内院最靠北角落的一处小院子,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此处平日里少有人往来。
崔容一踏入刑院,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令人感到有些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脚下却未停,依照王远光的指点往刑院西侧的一间屋子走去。
这间屋子被一株高大的槐树挡着,即使是正午,屋内也显得十分昏暗。
衣海澜正坐在屋内看一本关于人体穴位的书卷,见崔容来了,他掩卷起身,淡笑着打了个招呼:“崔寺正。”
他官阶还在崔容之上,后者不敢怠慢,连忙行礼,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衣海澜静静听着,脸上毫无波澜,末了他用听不出语气的口吻问崔容:“你说的那人,当真如此难缠?”
“下官已经束手无策,否则也不敢厚颜请少卿帮忙。”崔容说完,又将自己审问的经过大概叙述了一遍。
听到此处,衣海澜终于显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如水双眸泛出点点亮光:“有点意思,很久不曾遇到这样的硬骨头了……”
言语间,仿佛有些跃跃欲试,崔容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屋内似乎冷了几分。
好在衣海澜最终答应帮忙审问朱管事,崔容松了口气,一刻也不敢耽搁地亲自将朱管事给送到刑院去。
到了刑院,他才得知衣海澜在他专门用于审讯的密室等候,崔容只得问明路线,带着人犯往密室去。
一入密室,他便明白刑院内那淡淡的血腥味从何而来——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刑具,积年累月的鲜血将地面都染成黑色,令整个房间内充满了浓重的腥气。
崔容暗暗吸了口气,环视一周却发现衣海澜正坐在桌子旁悠闲地喝茶。
他脸上神情是发自内心的自在,仿佛此刻正置身于山野田园间一般,引得崔容暗暗感慨。
——刑讯的场面崔容不是没见过,但如此甘之如饴、安之若素,确实也是一种境界了。
崔容一个眼神,身后衙役上前揭开了朱管事眼睛上蒙着的黑布。
后者眯着双眼适应了片刻,待看清身在何处,脸上的表情终于开始松动,显出一点微不可查的恐惧。
而与他的恐惧相对应的,却是衣海澜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那明显的兴奋之情。
“崔寺正,我审讯时不喜他人在场,还请见谅。”衣海澜话虽然是说给崔容,眼睛却一刻没有从朱管事身上移开,上下打量着,仿佛正在脑中将他反复折磨拷打一般。
崔容见状不由心生同情,对朱管事道:“朱管事,若换做是我,此刻就招了,还能少受些罪,此言不虚。”
他说得十二分的真诚,然而正是这真诚,让朱管事眼中浮现出一丝绝望来。
犹豫片刻,朱管事不知在顾虑什么,最终咬紧了牙关转开脑袋,一副准备硬撑到底的模样。
崔容似是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只得将他留给跃跃欲试的衣海澜,自己前往监牢去会崔世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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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世卓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
开始他还想着二皇子定会设法就他,但是自从进了这监牢,除了送饭的狱卒,崔世卓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更没有人和他说过一句话。
窗户都被黑纸封得死死的,辩不清黑天白日,他开始还想靠着送饭的次数估算时间,但很快崔世卓发现有时刚吃过不久又送来,有时饥肠辘辘也不见人出现,根本毫无规律可循。
与他一同被逮捕的人都不知在哪里,这世上仿佛就剩了他一个,无论如何折腾都没有人回应一声。
最可恨的是,每当他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昏昏欲睡,却又不知从哪里传出巨大的声响,非将他彻底惊醒才肯罢休。
纵使自认比旁人聪明些,崔世卓也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于是不过几日,他明显地消瘦下去,还显出十分萎靡的神态来。
到了第八日,崔世卓的精神和肉体都已至崩溃的极限,终日恹恹地靠着监牢的石墙,神情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从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崔世卓浑身一震,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霍”地一下站起身。
然而待看清来人是谁,他又露出绝望的神情,慢慢坐了回去。
崔容仿佛没有察觉到崔世卓的变化,从容地在监牢前站住。片刻后,他挥了挥手,狱卒十分殷勤地上前开了牢门,然后全部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与崔世卓。
静候了片刻,崔容低身走进监牢,在崔世卓面前站定,用脚尖挑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开口道:“大哥,你可想到你我之间还有今日。”
一瞬间,崔世卓眼底闪过一丝羞愤。
紧接着他用力推开崔容,靠着墙壁坐起身,仍犹自嘴硬:“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以权谋私……你也不过如此!”
崔容仿佛没有听懂他话中之意,后退两步,低身掸了掸鞋上的灰尘,语调淡然:“案子是大哥犯的,得了什么下场也是大哥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
他一口一个大哥,听在崔世卓耳中讽刺无比。
后者怒目而视,要牙道:“你以为,我身后就没有靠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