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很少再想起那个人。刚开始还会有痛觉,时间久了,伤口结了痂,长出新皮,就不感觉到痛了。
陌路人?是的,他于我而言,已经是个陌路人了。
我甚至记不清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气息。
“想什么呢?”被孟英大力拍醒,“老哥问你话呢。”
“啊?哦,已经练到十八剑了,”我嘿嘿一笑,“我那时候特调皮,哥哥姐姐都在专心练剑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出去玩,每次都被爹罚。”
“天山是个让人放松的地方,也是个练武的好地方,没事的时候可以练练剑,运运功,再不然就写写字,都挺好的。”
我嗯了一声,桓儿进来说午膳已经在饭厅摆好了,让我们过去吃饭。
这里是天山上较为平缓的所在,整套建筑由白金二色构成。白瓦映碧穹,恰阆苑仙境。
饭后孟英先去练剑,楚泽说有事找我,让我去后院冰壁等他。
“听桓儿说你的身体已经大好了?”
“回祖师公的话,是。”
楚泽一笑:“这里就你和我,不用拘着礼叫什么祖师公,那都是他们混叫的,你叫我楚前辈就行,把你叫来,是想问你一句,你还想练武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
“好,龙星三十二剑的剑谱你带在身上吗?”
“一直都随身带着的。”我从袖中掏出那本泛黄的秘籍,楚泽简单扫了一眼,“你想继续练,我就教你,从明天起每日辰时三刻来这里找我。”
啊?我瞪大眼睛,我刚听到了什么?移玉神诀的编纂者,天冥剑法的创始人,三十六路奇门的两位老祖宗之一的楚泽要教我练剑?
“怎么,嫌我不够格?”他转过身,笑眯眯的看着我,半白的发随风飘荡,时隔多年,还能看出那份剑试天下的霸气。
“没有没有,那,那我要拜前辈为师吗?”
“我还没那个兴致跟舅舅的徒弟抢徒弟。”他来回走了两下,“你真的考虑好了?如果你继续练武,就代表你要结束你现在的生活,重新踏入江湖。”
“我考虑好了。”我轻轻一笑,“那是我爹希望我成为的样子,也是我爹的心愿,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弃的。”
楚泽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回去吧,明天准时过来。”
我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在我离开后,穿着黛袍的男子走了出来,楚泽叹了口气:“你都听到了?”
“是。”惑影晔垂着眼。
“你真的不后悔?”
“在我决定爱上他的时候,就没给自己后悔的余地。”
楚泽眯起眼睛,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石桌上。
“不知道你上辈子欠着他什么,这辈子要还一生的债。”
惑影晔轻轻的笑:“不,我们之间没有谁欠谁更多。”
“还没开始吧?”
“一直用师傅师公给的药压着,还没有感觉。说不定吃着吃着,就没事了。”
楚泽瞟他一眼:“你这话也就是能哄哄晟析那小子,罢了,你下山去吧,他现在大好了,你也多少放心了吧?”
“师傅师公大恩,徒儿没齿难忘,徒儿拜别。”
惑影晔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有楚泽的指点,我在剑术上进步很快,等两个月后论剑比武时,已将龙星三十二剑练至第二十剑。楚泽很满意,我却很惴惴,毕竟都是跟楚泽单对单打斗,他也放了我不少水,至于我现在的实力究竟如何,我自己都不清楚。
所以当击飞孟英手中木剑时,我看到了孟英一脸吃惊。
霜晨月颔首轻笑:“常胜孟英也有落败的一天,我该为你惋惜,还是为你师弟师妹们说一句大快人心?”
孟英豪气千丈的拍拍我:“唉,人老了,不中用了,晟小子这叫初生牛犊不怕虎,长江后浪推前浪。不错,不错。”他凑近我的脸,“不过被你小子击败,还真是有够郁闷的。改天请哥哥喝酒,怎么样?”
“成交。”心情不错,我反手揽住孟英肩膀。
楚泽转向身边穿水银大麾的中年人:“你觉得怎么样?”
“剑法灵活,少有滞顿,还不到二十岁,好好栽培下,是个人才。”
“要不要上去玩玩?”
“舍得让我欺负了晔儿的宝贝徒弟?”
“玉不琢,不成器。”
“那成。”中年人起身接过孟英扔给他的木剑,站到我面前。
帽子被一双结满剑茧的手褪下,露出一张刀刻般深邃的脸。“天山绝情谷,谢迁。”
我眼前发蓝。刚才就一直在猜这个人是不是谢迁,居然真让我猜中了。但是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他站在我面前,要我向他挑战。想想他血洗右卫城的曾经,我有九条命都不够他砍的。
先下手为强,先下手为强。我在心中默默念叨,挺剑向谢迁刺去,谢迁动也不动,扬手刺出一剑,直向我手腕来,如电石火花,迅疾无比,我吃了一惊,慌忙撤剑,做出防守的起势。
仅仅一招,就把我逼得撤剑自保,我心里捏了把汗,剑魔的名号,真不是谁都能当得起的。
接下来的比试几乎都是我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好像也没打算一招制敌。
猫逗老鼠,谢迁是逗老鼠的猫,我就是那倒霉的老鼠,被抓着尾巴,挣扎的气喘吁吁还跑不了。
终于,他停下动作,向楚泽拱拳:“这个小子,我要了。”
楚泽愣了,孟英愣了,坐在地上累的直喘的我也愣了。
“你……要了?”楚泽嘴角抽搐。
孟英早就跟我说过楚泽不是表面上那么温文儒雅,我想也是,连自己的舅舅都能……咳咳,会这么风度翩翩?
装的,就是装的,你呆久了就知道。孟英狠狠点头,谷主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混混。
看到楚泽的表情,我瞬间懂了那个混混的意思。
“师傅……你想太多了。我的意思是让这小子拜我为师,我教他练天冥剑法。”
天冥剑法。
天之气,冥之力,纵横天下,所向披靡。
我甩了自己一个嘴巴,怀疑这是在做梦。
跟着谢迁回到冰洞,我问他为什么要我做他徒弟。
“因为你跟当年的我很像,都是一腔孤勇的年轻人。”
一腔孤勇?我自问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潜心练剑,沉浸剑道,再不问世事。
“我问你,你是为了什么决定继续练剑的?”
“因为……这是爹的心愿,我希望成为我爹那样的人。”
“你爹?晟剑锋?”
我点点头。
“原来你是晟剑锋的儿子,”他舒了口气,“我知道了,你想成为武林盟主?”
“是,我想像爹那样,长空令现,扫荡群邪。”
“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是渺尘教的人吧?”他斜了我一眼,我哑口无言。
“罢了,你是年轻人不懂事,我不怪你。只是你记住,正或邪,不在门派,而在这里,”他点点我胸口,“你的心。”
“这个世界上,有光和影的区别吗?影嫌光太夺目,光嫌影见不得人。人们都只看到光的灿烂,却没想过这世界本就是光与影构成的,光与影,从来就是并存关系。就像正派与邪教,从这个江湖诞生就是并存的,说白了,胜者王侯败则寇的关系,那些人胜了,就为自己歌功颂德标榜正义,把那些质疑他们所为的,都定义为邪。正和邪,真的有那么确切的定义吗?你在邪教,做善事,就是正;你在正派,做恶事,那就是邪。”
“就像我屠了右卫城,在别人看来,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他们从没想过如果他们的妻儿被欺辱,他们会怎么样。立场不同,意识不同罢了。”
他丢给我一本薄薄的秘籍:“自己先钻研,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我抬起头,谢迁站在洞口,山风萧萧,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27章
在我印象中,谢迁是那种足以乱世的枭雄,凶狠、狂狷、嚣张、烂脾气,呆久了才知道他是个随性潇洒的人,除了指导我练剑外,就是抱着个酒坛子满山溜达,我都怀疑全天山的酒全都被送到他这里了,为什么我翻了那么多次厨房都找不到一坛。
我问谢迁。
“其实你的破绽还是很多,包括你当时跟孟英对阵时,”他手指在石桌上划了几道,“首先,基本功不扎实;第二,下盘太不稳,当然,我知道你摔下过冰泉,腿伤未愈,这些都不重要。我看中你的是出招果决、凌厉,不拖泥带水,这是跟楚泽学的吧?”
“是。”我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
“那就够了。”
“啊?什么够了?”
“学天冥剑法,这一条就够了。”他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被他说得直犯迷糊,等他走了才想起来——我问他的明明是酒从哪儿来的好吗?!
霜晨月经常来看我,每每都带了酒菜来,他是禁止我喝酒的,自己和谢迁称兄道弟喝的甚欢,我因为胃不好,默默坐一边吃菜,霜晨月嫌弃似的把大块大块红烧肉丢我碗里,“你祖师爷我不乐意吃这玩意儿,你多吃点。”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冬至那日,谢迁带我去楚泽他们那里吃饺子。
饺子馅是孟英孟冬等人下山牵来杀了的山羊肉,几位师姐用胡萝卜一起调了的。我们进到饭厅时,第一锅饺子刚出锅,楚泽就给端走了。
“好啊谢师弟,这点儿掐的真准,算好了来吃白食的吧?”孟英一巴掌拍到谢迁肩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大师兄我又买羊又杀羊又和面折腾了快一天,还要被你师嫂拽着耳朵给她打杂,这日子没法过了呀!”
谢迁乐了:“你不就是相中师嫂这一点了嘛?”
“不行,不行,你也得带着那小崽子来包饺子,不能吃白食对吧?”
“诶,怎么不见师公?”我刚说完就被孟英瞪了一眼:“你这几个月都跟老谢学了啥?好东西不学,专门挑这些个顾左右言其他来学?”
“说正经的,怎么没见着师傅?他从不错过这种热闹吧?”
“刚刚谷主来说,祖师爷好像是染了风寒,一直嚷着不受用,第一盘刚出锅就端进去给他了,现在谷主陪着在里面。”
“嗯,师傅年纪大了,身体不比年轻时,你们好好伺候着。”
这辈分……说起来真乱,谢迁首先是孟英的师弟,一跃成了楚泽的徒弟,孟英的师叔;我又是谢迁的徒弟,正经辈分比孟英低一辈,从楚泽那边论,又能和孟英一辈,但同时我还是惑影晔的徒弟,惑影晔还是我师伯;孟英叫霜晨月一声祖师爷,我还随着叫祖师爷……
算了,越想越乱,我看向谢迁:“我们进去看看师公吧?”
谢迁点点头,带着我往里屋走,楚泽坐在床边喂霜晨月吃饺子,眼中满满的疼惜,饺子烫口,他就咬破一口皮,小心吹凉了才送到霜晨月唇边,霜晨月低眉敛目,见我们进来,推了楚泽一把:“让小辈们看见不好。”
“怕什么?”楚泽回头丢了个白眼,“什么事?”
好吧,一番好意倒坏了俩人的温馨,我向楚泽说了,楚泽冷笑一声,抱起胳膊,“你看他使唤我的精神样儿,没啥大事,放心吧。”
“等等,”霜晨月发话了,“小晟子,你来天山多久了?”
“呃,大概五个月左右了吧。”
“天冥剑法练的怎么样了?”
“这个……正在练最后一式。”
我没说瞎话,这天冥剑谱的厚薄只有玉袂的十分之一,要练成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巧就巧在这“借”和“凭”二字上,怎样借自然之力,天下之气,凭力打力,汇聚剑尖,随心所欲。
学会很容易,学精很难。
“等你练完最后一式,我就传你天冥剑。”
天冥剑?传说中万年寒铁打造,是极上等的冰刃,谢迁见我瞧他:“你别看我,我也没见过,当年我屠了右卫城可是用的自己的剑。”
好吧,我暗自握了拳,对霜晨月一拜,霜晨月很大度的摆手:“不过……我送你天冥剑,你送我什么?”
“啊?这个算礼尚往来?”
霜晨月很干脆的点头,“罢了,不为难你了,这样吧,你给我雕朵冰花出来,记得是闲暇时间,不许误了练剑。”
“喳。”
“退下吧。”霜晨月很太后的一挥手,我拉着谢迁速速退散。
霜晨月是在睡梦中逝去的。而前一天晚上,我刚把他想看的冰花雕好。
听闻他的死讯,脸颊上竟是湿湿的。把我独自丢进冰窟,逼我自行疗伤的霜晨月;一边说着自己不愿意吃,一边把肉全部夹进我碗里的霜晨月;在我每次流泪的时候,轻蔑说着没出息的霜晨月。我的祖师爷,恩师,良友,八十六岁的老人。
急急抹去眼泪,蹬上鞋子。我知道他们肯定在那里。
长生洞,洞口。
霜晨月静静的躺在楚泽怀里,面容祥和安恬。楚泽微微一笑,俊朗无双。
他低下头,吻住了他的唇,明明是很温馨的场面,在这长生洞中,却是透骨的苍凉。
他把他平放在右边的冰床上,理了理他的发丝。他已逝去,而他也已两鬓斑白。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知道,究竟在坚持什么。”楚泽声音中一抹苦涩,“但是,我还会继续坚持下去,舅舅。”
他回过神来,看到站在洞口的我。我张了张口,要说出的话尽数破碎在风中。
“你下山去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下山?我迷茫的看着楚泽。
楚泽自冰床下打开一个夹层,取出一把剑。
“你之前在天山学完了全套天冥剑法,舅舅说过等你全部学完的时候就传你天冥神剑的,就是它。”
冰冷刺骨,寒气逼人。
“可是,我想留在天山,陪着师父和您。”
他侧过头,定定的看着我,“拿上你的行李,下山去吧。”
“楚前辈,你不要我了么?”
不可抑制的颤抖,楚泽闭了闭眼,“我的毕生绝学,已经尽数传授给了你,也算是对晔儿一个交代了。”
惑影晔?他不是已经把我丢在这天山之上了么?楚泽这话什么意思?
“半年,半年之期,已经到了,你现在回去,还能在他坟上上一抔土。”
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身子冰凉冰凉,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师父,你说什么呢?他是渺尘教主,三十六路奇门圣主,他……怎么会死呢?”
“是啊,他是渺尘教主,奇门圣主,是天下第一,但他更是一个情痴。就是因为这个字,奠定了他的死亡,”他顿了顿,“小析,你知道七星血咒吗?”
“寻常人中了血咒,会高烧不退,咳嗽,耳鼻出血,燃尽周身气血而死,而修习过玉袂的人,则会内力大幅度提升,一夜之间,修成玉袂,同时出现出血症状,气血匮竭,玉袂大力反噬,极度虚弱而亡。从中毒之日,半年,命数归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