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析,你醒了?”姐夫的声音很焦急,下一刻已把我搂在怀中,“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我已经没力气自己坐起来,只得软软的躺在他怀里:“姐夫怎么来了?”
“苏念给我来了信,说你病得厉害,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来一次,可我没想到你居然病成这样。”
“有劳姐夫费心,我没事。”
“还说没事,”姐夫眉毛纠结在一起,“无论如何,好好活着,知道吗?”
“今儿是五月初四,明天就是菖蒲节了,我……我想去放盏花灯给他,可以吗?”
“花灯?你的身体都这样了,还放什么花灯?是不是非逼死自己你才甘心?都说了他的死是个意外,你干嘛还这么折磨自己?”
“让他去吧,”一直沉默着的夏夜尘叹气,“算是给他自己慰藉。晟公子,你自己的心结打不开,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姐夫认命的颔首,将我轻轻放平,“明天我雇辆马车送你去,不仅是放花灯,还要放焰火,看龙舟,好不好?”
“前几届祭火神大典我都没参加,不差这一次,陪你在外面过吧。”
“听说这庙里的平安碑十分灵验,把你要求保佑的人名字刻在小铜片上,挂在碑上,所保佑的人就会一世平安。”
“本座不信命,但你不一样,小析,我要你一世平安。”
我也求天拜地,求你一世平安。
你会听到的,对不对?
请龙,祭龙神,安龙头,置龙尾。
鼻尖一直萦绕着菖蒲香,我的头搁在姐夫肩上,视线追随着押注的黑色龙舟,姐夫将肩膀放低,“还记得那首竞渡歌吗?”
记得,当然记得,娘亲在世时教我的,我嫌太长太难背,一直没能背下来。爹每次查功课都是惑影晔帮我敷衍过关。
“五月初五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莺。使君未出郡斋外,江上早闻齐和声。使君出时皆有准,马前已被红旗引。两岸罗衣破晕香,银钗照日如霜刃。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
般君颜一袭白衣,拿着诗集站在我面前:“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鼓声溅急标渐近,两龙望标目如瞬。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挂彩虹霓晕。前船抢水已得标,后船失势空挥桡。疮眉血首争不定,输岸一朋心似烧。只将输赢分罚赏,两岸十舟五来往。须臾戏罢各东西,竞脱文身请书上。吾今细观竞渡儿,何殊当路权相持。不思得岸各休去,会到摧车折楫时。”
“你流鼻血了。”一方锦帕在我鼻尖沾了沾,浸开一朵血花。
姐夫的表情很沉重。
大夫说,若是出血就代表病情已到了不可忽视的程度。
其实早就有感觉了,这几天呆坐时常常会晕过去,醒来时枕上都有血迹,怕他们担心,我一直没说。
微微抽动嘴角,装作不经意的望向江面:“想他想的吧,你也知道,我家晔大教主长得那叫一个……咳咳,那叫一个妖孽……”
夏夜尘垂下眼睫,肩膀轻轻抽动。
拍拍他肩膀,我弯起眼角,“别哭啦,你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看龙舟嘛。再说姐夫都把长命缕给我系上了。走走走,我们去看斗草。”
斗草始于汉武,史书上说,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斗百草,缠五丝。
看完斗草已过了晚膳,江边聚集了很多人,红的粉的各种花灯飘在江面。我将折好的花灯放入江中,闭上眼睛靠坐在石阶上。刚才的动作用尽了我全部力气,尸首也好,焦炭也罢,只求上天让我看他一眼,最后一眼。
鸣蜩时节,我在岸边簌簌发抖。
已经没有多少时候了,我知道,口鼻中热热的,又有液体流出来。
再也不会有人为我披上外袍,握着我的手小心哈气,认真的给我挑选武器,带我走过北街的每个拐角。
抬手擦净嘴角的血,吹了一天的风,胸口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我跌跌撞撞走在欢闹的人群中,潦倒的像个乞丐。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的脸却愈加清晰。
其实不该甩开唐铭和夏夜尘的,要是现在死了,岂不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本来还想跟惑影晔的衣冠冢合葬,看来不好实现了。
“晟公子,晟公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们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夏夜尘摸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快跟我回去。”
被他一扶,我身子向前倾倒,呕出一大滩血。
新月般素净的脸上写满惊慌。
刚刚很想告诉他,我不是发烧了,是很快就要死了。
死了多好,死了就能跟惑影晔在一起了,死了……就没什么能分开我们的了。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念出那个在口中吞咽千万次的名字。
惑影晔。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眼睛,日光斑驳,不知今夕何夕。看着近在咫尺的睡颜愣了好久,才试探着伸出手摸摸他的脸。
惑影晔睡得很沉,我在他身上左扯右扯都没把他弄醒。他的脸色很苍白,比我都像个病人。脖颈上、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看上去异常憔悴。
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他的身子是温热的,他还活着,而且就靠在我身边睡着,恬静的像春日暖阳。
许是诚心打动了上天,还给了我一个活生生的惑影晔。可是……我却快要死了。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连起身亲吻他的力气都没有。
门被轻轻推开,又亦走了进来,我对他摇摇头,示意别吵醒晔。他却径自走过来,拍醒了深眠的人。
“圣主吩咐下来,要是你醒了我们不叫醒他,一律二十鞭。”
他还是这么霸道,我塌下肩,无奈的看着他抬起头来。
惑影晔清醒的很快,眸中神情先是一瞬的狂喜,马上冷漠下来:“看看他的情况。”
“晔……”被他一个眼风扫到,未出口的话卡在喉中。
太多太多未出口的话,似乎已经没必要说了。
又亦把完脉对惑影晔点点头。惑影晔扬起尖尖的下巴,他背着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既然他没事了,咱们走吧。”
“等……等等……”好容易从干哑的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扯住他的手腕。
“晟公子还有什么事情?”
“你……你……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想对你说的话?”他歪歪头,“晟公子想听什么?”
“我以为你死在灵鹫宫,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
“所以见到活生生的本座,你不开心了?不高兴了?还想让本座再死一次,对不对?”
慌乱的摇着头,我死命拉住他的手,像是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我一直都在找你,你送我的泥人我一直都有好好保存,我……我很想你……”回来,回来好不好?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只想好好跟你在一起,每天都看到你的笑,我会很乖,会很听你的话,相信我,好不好?
“是吗?”他笑的很讽刺,“不过是一滩烂泥,也值得晟小公子好好保存?看来本座真的对晟小公子太好了,好到晟小公子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我的禁脔而已,连男宠都不配,有什么资格说你想本座这样的话?这不是盼望承宠的妃子才会说的吗?本座瞧着你的身子……也承受不起欢爱吧。”
“你……你无耻!惑影晔,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害本座变成这样的不就是你吗?!不就是你晟析吗?!把本座对你的好当做垃圾一样丢在一边,然后把本座的心当成烂泥一顿乱踩后跟本座说你想本座?”他的声音渐渐低下,“一对泥人你尚且能好好保存,我的心你却视若罔顾,究竟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位置?你对我,究竟是几分真心?”
我张口结舌。
“我不是傻子,不会傻到被你耍了还笑呵呵的哄你开心,我是三十六路奇门的圣主,是这天下可以翻云覆雨的人物。你,不过是被我丢弃不要了的玩物罢了。”
不过是,连承宠都没有资格的玩物罢了。
惑影晔的眼底一抹水光,映出眉心印记浅红,转身出了门。
“不……别走……惑影晔!你回来!”
惑影晔的脚程很快,我拼尽了全身力气都够不到他的衣袖。
斑驳的不是阳光窗影,而是雪山映出的光芒,白惨惨的,照的人眼睛发晕。
脚底被锋利的冰刃划伤,我一头栽倒在地,滚下好几尺去,又站起来不要命的向着一个方向狂奔。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追到他,甚至不知道他会怎么看我。下贱也好,作孽也罢,我只知道如果这次松了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再也没有了。
寒风肆虐,吹在我脸上,将落下的眼泪冻成冰滴。
已经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次,爬起来多少次,周围的情景全被抛在脑后,只看得见那一袭墨绿,仿佛只要我再多跑几步,他就会停下脚步,甚至回身来找我。
然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第26章
推开门,山风席卷而入,我扶着门框站在廊下,入目一片洁白。
天山的雪不像南方的雪那般易融,终年搓绵扯絮,白霜铺地。
随意的把头歪在门上,我闭上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净。
一个多月前我追着惑影晔跑出老远,整个儿脚底都磨烂了,踉踉跄跄的摔下冰泉失去了知觉。霜晨月找到我时,我身上的裘衣都跟泉底冻在一起,被他粗暴的推醒,直接把我拎起来丢进了冰窟。
本以为这么一折腾会病上加病,谁知竟完全没事,胸闷也减轻不少。我清楚的记得霜晨月看到我时瞪得溜圆的眼:“你都能自己站起来了?”
我点头,他不屑的啧了声,只用眼角余光瞟我一眼:“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真有出息。”
“过去种种皆如死,这么一来,我再也不抱什么希望。没有希望,自然也不会失望。对不对祖师爷?”
“倒把你个愣头青摔醒了?”霜晨月好笑的看着我。
我耸耸肩:“不是摔醒了,是摔死了,过去天真幼稚一根筋的晟析死在了冰泉泉底,现在的晟析要为自己而活。”
“想改过自新就说改过自新,别说的那么吓人,什么死不死的,让人听了去还以为你诈尸了,”他冲外面努努嘴,“出来吧。”
抬头看看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晟公子今天的气色不错,”端药过来的是祖师爷拨给我的婢女,名叫桓儿,“看来这药也吃不了多久了,回头我跟谷主说一声,谷主一定很高兴。”
她口中的谷主是祖师公楚泽。当年霜晨月楚泽宣布解散绝情谷,将天下走遍后定居天山,霜晨月嫌无聊,他二人就在天山开派教武,不设门槛,不入门墙,也不教玉袂,所以目前只有惑影晔和楼颦风两个传人。但我听天山派大弟子孟英说,他二人所着最厉害的秘籍不是玉袂,而是一本薄薄的《天冥剑法》。
天冥剑法,天之气,冥之力,纵横天下,所向披靡。
“那你练过这本秘籍吗?”我坐在床头,银勺轻轻搅动药汁。
“何止没练过,根本见都没见过。”
“那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孟英嘿嘿一笑:“咱们天山每年都有比武论剑,赢了的没奖励,呃,也不能说完全没奖励,谷主就坐在一边看着,看哪个有天赋就着重培养,要是发现特别有天赋的……就考虑收为亲传。至于有没有那运气练天冥剑法,那就看老天爷的咯。”
“大师兄入门早,又是剑术最高的,应当早就被祖师公收入门墙了吧?”
孟英翻了翻白眼:“快别提了,说出来都不够丢人的,每年论剑我都是第一,但谷主就是看不上我,说我招式太死,不会融会贯通,没资格练天冥剑法。”
“连大师兄这么厉害的人都不行,看来没人能练那套剑法了。”
在上天山之前我一直认为能上群英大赏的人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上了天山才知道他们还差得远呢。
剑术的奥妙是无穷无尽的,山下的人练的是招式,山上的人练的是剑魂。
“不,还是有人能练的,而且那个人也练成了。”孟英沉重的看着我,“那个人曾经是我的手下败将,剑魔谢迁,谢言之。”
我刚灌下去的药汁卡在嗓子眼里,就那么不动了。
我刚刚听到了什么?谢迁?
他张大嘴巴看着我:“不会吧?你不知道谢迁是谁?”
知道,怎么不知道,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尽夜屠尽右卫城的绝顶高手。
那个所有江湖人心中的噩梦,那个正邪二派口中的魔头。
“那时边塞动乱,匈奴、土匪、山贼,把好好一个右卫城闹的乌烟瘴气,奸杀掳掠,无恶不作。不知道是哪边的人不长眼,把谢迁的妻儿掳去,折磨了七天七夜才让她断气,谢迁当场就红了眼,一个人提着剑出了开封,把右卫城杀个鸡犬不留。”
“然后呢?”尽管不是第一次听说,还是由衷的钦佩谢迁。
那是个至情至性的强者,不是吗?
“谢迁回到天山时是我接的他,也是我跟他一起把妻儿的尸首安葬的,”孟英叹了口气,“谷主动了大怒,一是因为江湖人不搀和边关的水,他破了律;二是因为这事儿是在闹的太大,官场、江湖都惊动了,实在难以收场。”
“那谢前辈……死了?”
“他那种人,怎么可能死?”孟英嘴角一丝嘲讽的笑,“外面都说是谢迁被谷主处死了,因为这事儿实在不好看,就都揭过去不提。但是我告诉你,那个谢迁死了的传言,就是谷主传出去的。”
我沉默,好吧,祖师公这招绝,真绝。
“那大师兄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孟英吧嗒吧嗒嘴,伸出中指拇指对搓两下。我丢他俩白眼:“不说就把你私藏春宫图的事说出去。”
“晟小崽子越来越嚣张了,刚来的时候蔫儿的什么似的,唉……又一个被祖师爷同化的可怜人。其实也不是秘密了,咱们山上有条冰泉,你知道吧?”
知道,当然知道,我就是在那儿摔得四仰八叉的。
“冰泉的泉壁上有个冰洞,谢迁就住在那儿。”
“是住在那儿,不是被关在那儿?”
“是住在那儿,谷主虽然生气,但这么多年了就这一根苗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的,怎么会关他?看他有心认错,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哦对了,”他拍拍我肩膀,“再过两个月又有一场比武论剑,到时候谢迁也会出席,这段时间你好好调养,争取让谷主看中,把你老哥我这半辈子未遂的心愿给遂了,诶,我听说你们泉剑山庄有套很有名的剑法,叫什么……龙星三十二剑,当初晟瑾晟老前辈就是用这一招威震武林的,前盟主也用这个夺得了盟主之位。晟小崽子,你练了多少?”
本来以为死过一次就能脱胎换骨,从此不问前尘,不问旧故。当孟英提到泉剑山庄时心里还会有一丝刺痛,好像被针扎了个口子,簌簌流血,不疼,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