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酣战稍歇,他听见自己的爱鹰啸叫着掠过密林,便策马寻了一块空地,扬起手臂将猎鹰招回。这时前方的视野豁然开阔,奕洛瑰不禁呵出一口白气,勒马停在高处,俯瞰着山下静如长练的河流。
脚下这条伊丽水,一年后就会流进盛乐城吗?
就是眼前这条大河——过去狩猎时每每都要经过,饮马、洗脸、捧着水解渴,却想也不曾想过,要把这甘甜的水带回盛乐。
为什么那个人就可以想到?他与自己的一切不同,是不是就源于此?
当自己还在沉溺于捧水解渴的时候,他已经悄悄驾驭着长流离开了……
若真是如此,那么,就算这条河流得再快,自己也非追上不可!奕洛瑰忍不住蹙起眉,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不甘,下一刻就扬鞭打马冲向了山下的伊丽水。跟在他身后的猎队见可汗又策马冲锋,立刻兴奋得唿哨起来,纷纷追随其后。
安永一个人沿着伊丽水踏勘,这时听见了深山中传出的阵阵喧腾,不禁皱起眉腹诽道:又造杀孽……
六月的冰川融水让伊丽水的水位涨高了许多,流速也更加快,安永一路专注地观察着河水,时而心不在焉地扫一眼岸上,双眼被河水的粼光晃得有些发晕,很迟才发现视野中一直晃动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他心中一惊,急忙定睛看了看,才确定自己真的是遇见了一头熊。
这位熊兄显然比安永更早发现对方,已缓缓走过来向他打招呼。
安永脚下立刻发软,想拔腿跑却迈不开步子,忽然想起据说见了熊最好躺下装死,于是两腿更软,顺势就坐在了地上。
此刻黑熊距离安永只剩下四五米远,圆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并且人立起来抬高了鼻子,安永瞬间又有些犹豫,怀疑装死并不管用,却又别无选择,只好试探着慢慢往地上躺。
这时山林间忽又回归静谧,须臾之后,安永蓦然听见脑后传来一阵从容的脚步声,接着是奕洛瑰的声音很悠闲地响起:“崔永安,看见黑熊你也爱躺下吗?”
安永心中咯噔一声,睁开眼一看,果然发现奕洛瑰正站在自己身边,只是他的眼睛没看向自己,而是盯着黑熊,轻轻扬起手将黑熊的注意力吸引在了自己身上,嘴里不紧不慢地命令安永:“别躺了,起来到我身后去,记得不要转身跑,跟着我慢慢往后退。”
安永立刻遵照着奕洛瑰的意思爬了起来,乖乖退到了他身后。这时黑熊已停止不前,两只前脚落回地面,竖起了颈背上的毛。奕洛瑰便拈着手中匕首,一下一下敲击着自己手上的铜弽,一边很放松地往后退,一边继续与安永说话:“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走?不知道山里的危险吗?”
安永抬头望向奕洛瑰,发现他的目光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便猜到他其实是在用余光观察着黑熊,于是也尽量用放松的语气回答:“知道,图默特将军提醒过我,只是从没真正遇上危险,所以疏忽了。”
“昨晚宫中的大宴,为什么要缺席?”这时奕洛瑰又问。
提到这个安永就有些来气,偏偏此刻身处险境,一时拿不出心思来敷衍,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到了盛乐,陛下难道还需要微臣行酒吗?”
“就没打算让你行酒。”奕洛瑰回答,冷不防拉住安永往侧方一躲。安永被他拽得有些闪神,这时就见眼前滑过几道箭影,四周忽然响起一阵震天的呐喊,潜伏在林间的猎队瞬间冲了出来,包抄住已被激怒的黑熊,合力将之捕杀。
安永惊魂未定地看着众人狩猎,这时站在猎队外围的尉迟贺麟忽然回过头,碧绿的眼珠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安永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呐呐道:“微臣连累陛下身入险境,大家都很生气吧?”
“这算什么险境?”奕洛瑰忍不住笑道,语气里多少带了点自得,“大祭司那是觉得你蠢呢。见了熊不逃,反倒往地上躺,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主意?”
“因为微臣听说过,熊不吃死人,所以才会……”安永很惭愧地嗫嚅。
奕洛瑰立刻低头震惊地盯着他,难以置信道:“你以为躺地上不动,熊就会当你死了?”
他一副看白痴的眼神惹恼了安永,不过也好在生了气,才抵消了他心中的余悸。
安永一事归一事,再次向奕洛瑰道了谢,就要告辞回营地,奕洛瑰索性就提出上营地看一看,安永拒绝不得,只好任奕洛瑰陪着自己往工地上走。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最后还是奕洛瑰忍不住,半道上打破了沉默:“以后别没事望着河水发呆,连闯进熊的地盘都不自知,竟然还想躺在地上装死……这次要不是我救你,你有九条命也不够那只熊撒野的。”
安永听奕洛瑰将自己观察水文说成是发呆,心里一阵憋屈,好半天才漠然接话:“逃不过,躲不过,反抗不过,也只能装死了。”
奕洛瑰心中一动,便挑起眉毛问道:“那么……当初你咬舌自尽那一次,也是装死咯?”
安永脸色一沉,冷冷道:“那一次……是真的。”
奕洛瑰闻言顿时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看了安永许久,才道:“我不希望你恨我,念在这次我救了你,你我就尽释前嫌如何?”
“陛下,爱、恨、喜、怒皆是挂碍,微臣不会放在心上,”安永望着奕洛瑰,沉默了片刻却又道,“只是陛下,您的手中有一把看不见的屠刀——若不放下这把刀,遇上熊要吃我时陛下能来解救,他日陛下要用这把刀杀我时,又有谁能救我?”
安永的话奕洛瑰不大明白,却隐隐能听懂他在介意自己会伤害他,心中不免懊丧:“罢了,我那一次是做得太过火,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安永却摇摇头,忽然笑了一笑,让奕洛瑰如坠五里云雾。
“陛下,那只是一时之痛,我没那么想不开,”安永说罢继续往前走,知道奕洛瑰跟在自己身后,于是边走边低声道,“很久以前,我也曾无比厌恶自己,自暴自弃的想法比现在要严重的多,直到有一天我在佛寺中得缘,才放下了心中许多的烦恼。”
“这我知道,”这时奕洛瑰在他身后插口道,“永安公子忽然信奉佛教,在新丰城也算一件大事。”
安永对此不置可否,只继续道:“那时候人人劝我自爱,可我都嫌自己肮脏,如何自爱?但佛不一样,他告诉我自己的确是肮脏的——我的身体臭秽可恶、不净不坚、无常易坏,胸中城府居住着贪银、瞋恚、愚痴诸多恶鬼,真是宁把大地抟为小枣,也说不尽我这一身的丑恶,所以正该把自己弃如敝屣……可就是这样一具丑陋的皮囊,佛要度化世人时,也得先将自己装进去。”
“所以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原来我尽可以最放肆地轻贱自己,也可以最珍重地爱护自己。因为我的心中能放慈、悲、喜、舍——能为众生除无利益、能予众生无量利乐、能为众生心生欢喜、能为众生舍己一身。”安永说完,这时候转脸望着奕洛瑰,对他道,“我因为境界有限,时常还有牵挂,所以平日都把这些教诲藏在心里。今日将这些说给陛下听,只是希望陛下不要介怀,以为我还在记恨过去的那些事。”
奕洛瑰默默看着安永,嘴里没说什么,心中却是无比雪亮——这人之所以对自己说这些,根本就不是想让他释怀,而是在借此提醒自己:
他,尉迟奕洛瑰,就是那个崔永安宁愿舍弃肉身,也要从心中摘除的恶鬼
第四十四章:直勤
天子却霜之后,御驾很快就离开盛乐返回了新丰。
这段时间奕洛瑰与安永之间相安无事,自他一走,安永更是心无旁骛,全身心地投入了达兰喀喇大渠的开凿。
转眼过了大半个月,这天安永又要进山,图默特立刻领了亲兵,寸步不离地随同保护。自从却霜那日安永遇熊之后,因为参加狩猎而忽略了安永的图默特被奕洛瑰一通好训,从此安永上哪儿他都战战兢兢地跟着,再不敢有半点闪失。
夏季的山林草木繁茂,时时有野兽出没,起初每当有狍子青羊之类从他们眼前窜过时,冬奴还会一惊一乍地惊呼,久而久之习惯了之后,再大的动响都不能干扰他骑在昆仑奴背上摘浆果了。
一行人陪着安永踏勘完毕,便赶在黄昏前一同回营地,半道上图默特走在前面披荆斩棘,忽然抬起一只手,示意部下噤声。众人知道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异状,立刻屏息凝神,站在原地不敢移动。
一旦停下说笑,安永他们果然就听见侧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动物正钻过林叶缓缓靠近,听声音个头可小不了。
图默特立刻拔出两把佩刀,双手将刀刃轻轻撞击着,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以示警告。哪知这只动物也不寻常,听见了示警声非但不窜开,反倒动得更欢。
图默特侧耳倾听,这时那声音已离得更近,听上去越来越像是人的脚步声,他立刻沉着地拉弓搭箭,箭头对准了声音来处,用柔然语扬声问道:“什么人?是人就答话!不然我就放箭了!”
来人不答,图默特又换了突厥语发问,还是没有回音,这时就见晃动着的草木中黑影一闪,一个十来岁蓬头垢面的小孩子窜了出来。
安永吓了一跳,立刻对图默特喊道:“是人,别放箭!”
这时小孩子听见了安永的话,顿时也喊了一声:“别放箭!”
图默特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弓箭,喃喃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个桃花石小孩。”
眼前这小孩子虽然衣衫褴褛,脸颊却丰圆可爱,看着像是偶然走失在这山中的孩子。那孩子听见安永说中原语,立刻投奔到他脚边,抱着他的腿喊道:“你们是可汗却霜的队伍么?我要见可汗,我要见可汗……”
一旁的图默特顿时傻眼,瞪着那孩子问道:“你这个小崽子,为何要见可汗?”
那小孩顿时警觉起来,掉脸警惕地看着图默特,却不肯再说话。
安永怕虎背熊腰的图默特吓到了孩子,连忙挥手制止了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顶问:“这一路只有你一个人?饿了吧?”
说罢他径自解下马鞍上的皮囊壶和干粮袋,递给那小孩子。那孩子一看见食物,两眼立刻饿狼似的亮起来,毫不客气地从袋中掏出肉脯和炒米粉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咳嗽,却不肯停。
安永等他顺过气,才又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直勤。”那孩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答。
“那么,直勤,你为什么想见可汗?”安永见那孩子犹豫地望着自己,眼中始终带着惊怯,便轻声安慰他,“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如果你有很重要的原因想见可汗,我们也许可以帮上忙。”
直勤又盯着安永看了片刻,最后终于相信了他,开口道:“可汗是我爹。”
当场一群人全惊住,尤其是安永眼睛瞪得最大——这……这不是《还珠格格》么?
图默特立刻扬起鞭子就要抽直勤,骂道:“你这个连柔然语都听不懂的桃花石小鬼,也敢大放厥词!还有你这名字,直勤——直勤就是王子的意思,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么?”
安永慌忙伸手将图默特拦住,劝解道:“将军别急着发火,他还是个孩子,先把话问清楚再说。”
“好,就让他说,我倒要听听,他是如何成了柔然直勤的!”图默特气呼呼道。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安永便吩咐众人继续下山,将这个孩子带回了营地。一番梳洗之后,小直勤暂时换上了冬奴的衣服,拖衣牵袖地走到众人面前,顿时把大家都看傻了。
眼前这孩子,活脱脱就是个奕洛瑰的缩小版,这下饶是最忠贞的图默特,也只能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娘说,我爹是柔然可汗,所以我叫直勤,”直勤坐在胡床上说出自己的身世,认真的小脸严肃起来,更是像极了奕洛瑰,“我娘和我都是陇西李家的仆人,我娘过世以后,我就做了小郎君的跟随,主人这次带我们一同往西域去,路过阴山的时候,他说柔然可汗今年就在这阴山中却霜呢,所以晚上在山下扎营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出来了。哪知道一连在山中找了两天,都没找到……”
这时图默特忍不住插口道:“你来晚了,可汗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拔营回新丰城了。”
直勤一听他的话,顿时像被泼了一桶凉水,两眼扑簌簌掉下泪来:“早知我就不跑了,李家小郎君对我可好了,我也舍不得他……”
“别哭别哭,”一旁的冬奴赶紧拿了帛巾给直勤擦眼泪,安慰他道,“就算那小郎君对你再好,爹爹还是要认的嘛!”
这时图默特仍是将信将疑地问:“既然你是可汗的儿子,你娘又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李家做了奴婢?”
“我娘说,她是宥连家的女儿,当年可汗还没娶温石兰家的女儿做可敦的时候,是最喜欢她的,”小直勤努力回忆着母亲过去告诉自己的那些点点滴滴,将之尽量完整地说给众人听,“我娘胆子很大,很爱骑马,可以骑在马上连跑三天三夜不合眼,所以她最喜欢骑着马去战场找我爹。只是后来有一年冬天,她在回盛乐的路上遇到了狼群,被抓瞎了一只眼睛,身上也被咬了很多伤,是陇西李家的商队经过救了她。”
“那么,你娘后来为什么不回盛乐找你爹呢?”冬奴听了直勤的故事,觉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入迷地追问。
“等我娘养好了伤,又生下了我以后,才知道我爹已经娶了温石兰家的女儿,所以她就不回去了。再说我娘喜欢上了我家主人,情愿给我家主人做驯马的奴婢,”小直勤回答得很坦然,倒是帐中的几个大人听了脸色有些讪讪的,“她说其实我最好也不要回去,在李家吃的好、用的好,做柔然的直勤太累,不是割肉祭神,就是流血打仗,还是进了李家,才知道什么是神仙似的日子。”
安永听了小直勤的故事,由衷觉得小直勤的娘比他的爹人品要靠谱很多,不由地转脸问图默特:“图默特将军,这孩子说的话可像是真的?”
这时一旁的图默特早听傻了,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十年前可汗的初恋情人在大漠里被狼群吃得干干净净,那悲剧,盛乐城中可是人尽皆知啊。
“大,大概是……真的吧?”图默特结结巴巴地回答。
安永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个消息报知给奕洛瑰比较好,于是他收留了小直勤,又趁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写进了奏疏,准备转天就递往新丰城。
结果第二天一早大渠刚刚开工时,安永忽然收到营官来报,有一支商队今天早上找到了渠上,商队头领正向开渠的军人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小男孩呢!
安永一听便知是李家的主人找上门了,回营帐将消息告诉了直勤,小直勤一听主人找他立刻就哭了,抽抽搭搭地说要回去。安永拿小孩子没办法,赶紧哄了两句,牵着他的手陪他去找主人。
李家的驼队非常显眼,当直勤跑到渠上,一眼看见队伍当中最豪华的那一辆驼车时,立刻圈着小手高喊了一声:“小郎君——”
驼车的帐子里立刻钻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哭哭啼啼地望着直勤呼唤了一声,便要往车下爬。这时帐中却忽然伸出了一只白玉般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小郎君的脑袋,将他拦回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