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只差这点年份?老子明明就比你多吃了四年亏!”玉幺翻了个白眼,伸手将安永的衣襟一把扯住,凑近他抬起头,艳丽的脸上戾气一转,笑得又是春光明媚,“崔侍中,看在咱俩是老乡的份上,帮人家一把吧?”
安永受不了玉幺糖稀一样黏糊糊的嗓子,往后躲了躲才问:“帮你什么?”
“帮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玉幺竖起中指戳了戳身后的流芳殿,哭丧着脸道,“我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年活寡了,无聊到死!我原以为皇宫是个好地方呢,哪知除了房子大点,根本没别的好处!”
安永认为玉幺异想天开,立刻摇了摇头,十分同情地看着她:“不可能,你已经做了嫔妃,这辈子也出不了宫的。除非皇帝驾崩……不过那人残暴得很,谁知道他驾崩了以后会不会拿你殉葬呢?”
安永的话却吓不住玉幺,只见她咬着红唇呼呼地喘气,满不在乎地摇着扇子,沉吟了半晌才又开口:“只要是我想出宫,就一定能想到办法。就看到时候你肯不肯帮我了……崔侍中,今天我就对你说句实在话吧——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我一个人成天孤孤单单的,无聊到简直快要发疯,我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对不对?”
安永默然看着玉幺,点了点头。
“眼下只有你才是我的伙伴,也只有我才是你的伙伴,”玉幺说着便握住安永的一只手,抬头凝视着他,眼里竟浮上一层薄薄的泪花,“这个时代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不能做惺惺相惜的战友,与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差别?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份孤单了!”
安永被玉幺这番蛊惑人心的煽情感染,不禁喃喃问道:“那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自己会想办法,绝不连累你吃亏,”玉幺说着便将安永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无比深情地望着他叮嘱,“只是到时那个皇帝如果问起,崔侍中你一定要顺着帮我,否则我再想逃出生天,可就难了。”
玉幺的热情让安永很是困窘,于是他赶紧答应,又飞快地挣开了手,不想与她拉拉扯扯。
“只要是力所能及,我一定尽可能帮忙。”安永对着玉幺承诺,偏偏这时冤家路窄,他的余光竟突然瞥见了远处的御驾,安永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紧张地提醒玉幺道,“皇帝要过来了,我先走。”
“哎,别急嘛……”这时玉幺却忽然紧紧扯住安永的衣襟,不但不放他离开,反倒俯首枕在他胸前。
安永心中一惊,隐隐觉察到玉幺的用意,不禁骇然警告她:“你疯了?还不快放手!挑衅那个皇帝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怕什么……”玉幺笑得诡谲,脸颊紧贴着安永的胸膛,听他慌乱的心跳,“我们好容易才在这个时空里碰了头,难道你不想……让我给你作个伴吗?”
玉幺的话让安永心神一凛,犹豫到最后,终于垂下双臂放弃了挣扎,任她靠在自己胸前。眼看着御驾越来越近,他预感到自己将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不抱希望地喃喃道:“你到底要我如何帮你?”
不料玉幺这时却忽然抬起头,笑着将安永往外一推,眯着眼再次狡黠地叮嘱他:“你先走吧,崔侍中,我说过不会连累你吃亏的。不过请你千万记得,一定要从那个皇帝手里把我救出来……因为这一世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够相互作伴了……”
第四十七章:赐婚
日晷的针影在沉默中缓缓转动,殿中凝滞的气氛已经重如磐石,压在安永忐忑的心头,让他渐渐竟有些喘不上气。幸好在他感到窒息之前,坐在他上首的奕洛瑰终于开了口:“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
奕洛瑰说的是玉幺。自从昨日的私会被撞破之后,安永一直不知道玉幺的安危,此刻面对奕洛瑰的质问,他也只能左右为难地犹豫着,不知该答是或不是。
如果承认,岂不是坐实了奸情?如果否认,奕洛瑰难道就肯宽恕玉幺和自己?
可惜安永笨拙的缄默,只会让奕洛瑰愈加肯定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这个人,果然还在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
心中的急痛一瞬间勾起杀气,奕洛瑰拼命按捺住本能,逼自己想一想、再想一想。
“陛下,您的手中有一把看不见的屠刀——若不放下这把刀,他日陛下要用这把刀杀我时,又有谁能救我?”——这是崔永安对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以为然,所以更不能被他说中!
如此忍耐许久,奕洛瑰紧紧攥住凭几的手终于放松,手指一根根弹起,又轻轻落回原处。
“你不说,我也明白。能让洁身自好的永安公子陷入沉默的人,还用我多说什么呢……”奕洛瑰心有不甘地轻喘了一口气,凝视着座下脸色苍白的人,缓缓开口道,“可她终究是我后宫的妃嫔,你想要我如何呢,崔侍中?”
座上人将问题丢还给自己,安永接了招,于是失去血色的双唇一瞬间微颤起来,哆嗦了许久才低声道:“妻子如衣服……陛下后宫三千……您就开恩赐臣这一件吧……”
奕洛瑰的手指瞬间也微微发起颤来,于是他忍不住握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指节摩挲了双唇许久,终于失笑出声:“从来赐衣都是赏新,那是我的旧衣,你不嫌弃?”
安永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微臣不敢。”
奕洛瑰静静看着座下之人——明明已经对自己畏惧到血色全无,却还在一意孤行地坚持,他就那么想要自己成全他吗?
一瞬间心中涌上百般滋味,嫉恨、恼怒、甚至尝到了一丝羞辱,却终归无奈地……想对他低头示好——他到底还是不想真的做一只恶鬼吧?当知道这个人已经敞开了心胸任自己蚕食的时候,他却害怕了,害怕真的将那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蛀空,从此真的没有一丝可能安放自己。
然而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多余的那个人竟是自己,所以美人由他要,自己却不想费那个心思粉饰太平,还要替这人遮羞了。
“好……好……你要她,我便降旨赐婚——让新丰城的永安公子,风风光光地娶玉美人进门。”奕洛瑰终于决定让步,说话的口吻却夹带着浓浓的负气之意,“我的人,让你明媒正娶,算不得过分吧?”
不过分?——是很过分。让阀阅名门的公子娶一个被遣出宫的妃嫔为正妻,蔑伦悖理,乃是十足的羞辱。
然而安永只是这个时空意外的来客,家世种姓的重要并不能真正渗透进他的灵魂,所以尽管他能感觉到奕洛瑰的赐婚对自己而言是一种羞辱,却又认为眼下的状况是自己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此刻生死未卜的玉幺还在等着自己解救,自身这点无谓的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终于抬起了头,毕恭毕敬地面向奕洛瑰长跪,再次俯身叩拜:“微臣谢陛下洪恩。”
永安公子即将奉旨迎娶玉美人的消息,在新丰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永安公子是何等人,而玉美人又是何等人?一个出身胡族,已被皇帝宠幸过的卑下宫嫔,竟然要做博陵崔氏的正妻!
这其中已不单单是关系到崔永安与玉幺两个人,而是牵扯到两类有着天壤之别的种姓人群——肮脏混杂的胡族融入血统纯净的中原士族,这是一种血脉上的入侵,是一种世世代代也洗刷不掉的侮辱,所以比国破家亡带来的危害还要更长远、更深刻、也更恶毒!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士族子弟人人自危,从深深同情永安公子,联想到最初向蛮主投诚的也是他,暗中不禁又觉得这一切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这消息不但让崔夫人气得发疯,连宫中的崔桃枝都觉得哥哥大可不必如此——虽说她千方百计想除掉玉美人,但把玉美人娶回家这一招,哥哥替自己作出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公子,您一定要娶宫里那个玉美人吗?”另一厢冬奴惶恐地问安永,少不经事的半大小子眼巴巴看着自家公子,目光中竟也满是担忧。
安永接过冬奴捧给自己的茶碗,低头浅浅啜了一口,抿住唇间的苦涩轻轻应了一声:“嗯。”
“公子,这是为什么呢?”冬奴大惑不解,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虽然冬奴随公子去盛乐,知道了蛮子里面也有好人,可是公子,您是不可以娶一个蛮子的。”
“冬奴,人与人之间并没有贵贱差别,所以你说我不可以娶她,其实没有道理,”安永看着冬奴一脸茫然的模样,心知与他说不通这个道理,便又改口道,“那位玉美人我见过,我很喜欢她,将来她进了崔府,你也要好好待她……”
这后半句话冬奴听得懂,作为一个僮仆,听从命令是最省心省力的事,于是他迟疑了半晌,终于点点头道:“公子要娶谁,冬奴就认谁作夫人,一定好好侍奉……”
他话音未落,堂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竟是崔夫人冷厉的声音在帘外响起:“你要认她作夫人,也得问问我有没有准许!”
这时就见竹帘卷起,七八个青衣小婢走进来向安永行了礼,又静静地跪候崔夫人入堂。安永一见这阵势就知道不好招架,偏偏又碍于孝道躲避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迎接自己的母亲。
只见崔夫人气势汹汹地径直登堂,冷着脸走到安永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道:“今天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还是坚持要娶那个波斯女人?”
安永在崔夫人严厉的目光下低了头,言气卑弱地回答:“母亲……赐婚的御旨已经降下了,官家不可能收回成命……”
“可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崔夫人听了安永的搪塞,顿时气红了双眼,直直指着他质问道,“当初你说若遭指婚,你一定抗旨不遵。此话言犹在耳,如今眼看那蛮夷就要折辱崔氏一门,难道你就如此懦弱地顺从他?”
“今时不同往日……”安永嗫嚅着,也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感到羞愧——在这个时代,他的确不愿娶任何人,更不愿留下自己的子息。
可是玉幺不一样。
她与自己来自同一个世界,只要有可能,他都会想尽办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接受赐婚只是权宜之计,真到将她娶进门之后,自己也只会同她顶着一个夫妻名分,不可能再发生更亲近的关系。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寂寞得够久了。作为崔永安这个人活着,他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种种妥协,可是为了自己的灵魂,他无论如何都想自私那么一次。
“对不起,母亲……”安永俯首跪在崔夫人面前,额头抵着簟席恳求道,“崔宁不孝,求您原谅。那玉美人是御旨赐婚,崔宁非娶不可……”
崔夫人看着儿子伏地不起,一刹那泪如泉涌,却终是不肯心软:“我说过,那蛮夷逼你娶妻,就是逼我去死。”
安永听见母亲以死相逼,急忙抬起头哀求:“母亲,求您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崔宁不过就是娶一个女子,您为何要生那么大的气呢?说到底我这么一个人,娶或不娶,又能为崔家带来多少损益?”
“闭嘴,崔家的损益岂是你能道来?你已经不是崔家的儿子,崔家的儿子已经死了……”崔夫人根本不理睬安永,双手操起席间的凭几,狠狠砸向安永的脊背,“与其等你娶那波斯女人进门,让我死后愧对列祖列宗,魂魄永世不得安宁,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她没轻没重的殴打吓坏了堂中所有人,冬奴立刻哭着趴在安永的背上求崔夫人息怒,婢女们也争相上前拦住崔夫人,齐声劝慰着想抢下凭几。崔夫人却不依不饶,直到打累了才歇手,对众人的乞求置若罔闻,径自执拗地起身走向堂外,一边跌跌撞撞一边恍恍惚惚地,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你不敢抗旨,我敢替你抗……这天地间于情于理,也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面对千夫所指安永身心俱疲,只想自欺欺人地躲进自己的一方天地,捱忍到迎娶玉幺进门的那一天。
却不料就在当天夜里,随着婢女的一声尖叫,崔夫人的院落顿时炸开了锅。安永收到消息后连外衣也来不及披,就这么赤着脚一路狂奔到母亲住的庭院,却只来得及看到崔夫人刚刚被人从梁上解下的、尚未完全散尽温热的尸身。
第四十八章:浮图寺
骏马踏着轻尘一路驰出阊阖门,抵达崔府门前时,府中传出的恸哭声让奕洛瑰一瞬间竟有些发怯。然而他终是偏身跳下马背,独自一人走进崔府,背负着无数仇恨的目光穿过庭院,走向灵堂里那个遍身缟素的人。
安永此刻穿着一身粗麻丧服,正面无表情地跪坐在灵前,奕洛瑰看着沉默的安永,一瞬间也不知能说点什么。清晨他闻知崔夫人的死讯,立刻不假思索地骑马出宫,即使明白崔永安此时最痛恨的人一定是自己,最不想见的人也一定是自己,他依旧想把自己送到他面前,随便挨打挨骂都好,却做不到在发生这件事后对崔府不闻不问。
他承认自己的赐婚对崔永安带着一种负气捉弄的心态,却实在没料到会酿成这一出惨剧。奕洛瑰一时心乱如麻,只能沙哑着嗓子,对沉默的安永开口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我的赐婚,会让令堂自寻短见……”
奕洛瑰的话安永像是没有听见,他的目光始终望着灵柩,沉默许久之后,干裂的嘴唇才微微动了动:“我也没想到……”
“我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奕洛瑰听见安永回应,便又轻声道,“其实你们中原人的想法,我始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沙场上那么软弱,却能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动辄就舍弃生命?”
“陛下您无法理解的这些事,我本该理解,却始终心怀侥幸……所以在陛下您违世绝俗的时候,我选择了妥协,”安永木然回答,这时候终于转过脸望向奕洛瑰,颤声哽咽道,“真正的崔永安,不可能接受您的安排娶一名胡族女子,所以这件事是我的错。您看这躺在棺中的人,就是我犯下的罪……”
说罢他手指着堂中棺柩,双眼直直盯着奕洛瑰。奕洛瑰被他惨白的脸色震住,心中愧悔,双唇嗫嚅了许久,却终究只能沉默。
心中的负罪让奕洛瑰脑中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了崔府,待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信马由缰走出了很远。眼前的街道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他鲜明的服色让街头的百姓全都自觉回避,一时长街寂寂,竟让这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城池,在他眼中生出了种种不真实的幻象。
他时而相信眼前其实是一座空城,自己孤身将之攻打下来,却在凯旋的一刻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他时而又觉得自己其实落进了一片汪洋大海,孤军深入到一座陌生的城邦,四周正埋伏着数不清的敌人。奕洛瑰的心被这亦真亦幻的错觉颠倒,飘飘荡荡没个着落,就在他困惑得几乎要发疯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钟磬声。
奕洛瑰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便远远望见了浮图寺中的七层宝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