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此刻根本没有见人的心境,可念及皇后崔桃枝到底是自己这一世的妹妹,于是不得不打起精神,跟着宦官前往嘉福殿。
及至殿中,就见妹妹崔桃枝正搂着太子尉迟景星,坐在凤榻上呆呆地抽鼻子掉眼泪。安永无奈地上前与她见礼,崔桃枝一见哥哥来了,立刻精神一振,活像盼来了大救星,忙不迭将怀里的儿子推到安永面前,催促道:“快,叫舅舅。”
太子被自己的母后推搡到人前,却不愠不恼,温文尔雅地与安永叙礼。
安永看着自己这个外甥,秀雅持重、风骨初成,眼角眉梢都有奕洛瑰的影子,禁不住又是一阵恍惚。崔桃枝却不能理解他这份惆怅的心思,径自拉住安永的手,六神无主地问:“哥哥,圣上他会不会有事?我和景星的命,可都悬在他身上呢!”
崔桃枝的担忧安永心知肚明——尉迟景星今年才满十岁,离加冠的年纪尚早,虽然天资聪颖,可奕洛瑰若是因为这场意外龙驭宾天,太子能不能在虎视眈眈的柔然贵族眼皮子底下顺利即位,根本就是个未知数。安永虽然同情自己的妹妹,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回答:“我不知道。”
崔桃枝平生最见不得安永这副与世无争的态度,当即按捺不住,急赤白脸地对安永嚷嚷:“哥哥,景星的将来,也是崔家的事,你能不能上点心?”
“圣上如今身受重伤,恕我无心过问其他事,”安永受不了她自私的态度,说话的口气难免在焦躁中添了几丝嘲讽,“何况如今一切都还未知,你急着操心这些,是否为时过早?”
崔桃枝当然能听出他话里的奚落,索性也把眼一瞪,与安永坦言:“哥哥,不是桃枝我念叨你,你有时候想事情未免天真——就算今次圣上化险为夷,你终究是个男儿,难道圣上还能宠你一辈子?你就真不要打算打算身后事?”
安永被她问得脸色一僵,发颤的拳头好半天才松开,失望至极地对崔桃枝摇摇头:“既然你都知道我是个没主意的人,你若想找人替你出主意,就不要指望我了。”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将崔桃枝焦急的呼唤悉数抛在脑后。
雪停之后的冬日,夕阳澄澈得能照到人心底,却没有一丝暖意。当安永身心俱疲地被宦官送出宫时,一直在宫门外等候着他的冬奴立刻迎上前,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上马车,一边不免忧心忡忡地问:“义父,圣上可还好?”
安永摇摇头,不想多说什么,及至回到崔府,才发现府中早已聚满了前来打探消息的人。今日圣上冬猎受伤,安永是唯一得以面圣的朝臣,这消息一早便传到宫外,自然引得崔府门庭若市。
安永见此阵仗,不觉愠怒,皱着眉吩咐冬奴:“府中何时这样乌烟瘴气的了?冬奴,你去送客,叫他们不要再上门了。”
一直忙着接待客人的崔邈这时从容地走到安永面前,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之后,温言劝慰道:“圣上龙体安危,事关国祚,做臣子的这时候关切,也是人之常情,父亲又何必如此苛责?何况来客皆是崔府世交,这节骨眼上,还望父亲息怒、三思。”
安永闻言哑然,面对养子冷峻的眉眼,忽然不知道该怎样与这位十七岁的少年相处。没错,这就是他当年过继的儿子,曾经希望他身上流动的崔氏血脉,可以在将来为崔府尽心尽力。
而今看来,崔邈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无力的感觉向安永袭来,他不再说话,只是漠然地将目光从崔邈身上移开,带着满身心的疲倦走回自己的院落。
“冬奴,你去替我准备准备,今夜我会再进宫,然后……一直守着他。”沉默到最后,他对惶惶陪在自己身侧的冬奴说。
第八十三章:隐患
自那一晚再次进宫后,安永入住承香殿,与宫人们一同衣不解带地照顾奕洛瑰。承香殿门自此紧闭,隔绝了一切外界的纷扰。
此时此刻,金匙将甜浆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送进奕洛瑰干裂的嘴唇,安永捧着汤碗,蹙眉凝视着昏昏沉沉的奕洛瑰,容色之间写满了忧心。一连数日,饶是他细心照料,奕洛瑰的伤势却不见好转,烫得吓人的体温总也降不下来。
殿外鸦雀无声,却总是围满了等消息的人,御医对外报喜不报忧,安永心里却知道,盼着奕洛瑰死去的人绝不会比盼着他活的人少。
每一代的枭雄霸主,都是一样的命运。
安永垂下双眼,一颗疲累的心终是撑不住,无力地放下了手中的甜浆——他不能够骗自己,奕洛瑰腹部的伤口已经化脓感染,如果继续恶化下去,希望只会越来越小。
眼看着爱人被高热折磨得憔悴不堪,只能在昏迷中发出时断时续的呻吟,安永将冰冷的帛巾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在他耳畔喃喃低语:“求求你,好起来……”
可惜焦灼到极点的一颗心,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时殿外隐隐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安永只好悄声问身边的宦官:“又是天师在殿外求见吗?”
宦官立刻去殿门处打探消息,须臾之后回来,无奈地对安永点点头。
安永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那宦官:“真的不能放他进来吗?”
宦官为难地望了安永一眼,低下头小声拒绝:“白马公,这是官家的口谕,下走也不敢违逆啊。”
安永只好点点头,不再坚持——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奕洛瑰下的这道禁令,是在为他们守住最后一片清宁。
“求求你,好起来……”安永跪在奕洛瑰的御榻前,垂着头乞求,因为疲累而佝偻起来的双肩细细微微地发着颤,令随侍的宫人不忍直视。
“白马公,您撑了这么久,该休息了,”替奕洛瑰换药时,御医趁机进言,“您若是累出个好歹来,等官家醒了,必定拿我们问罪。”
安永摇摇头,苍白的脸已经瘦得下巴尖细,却固执地寸步不肯离:“我放不下他,你们就随我去吧……”
众人不敢再劝,然而当安永接过宫人奉上的金叵罗,饮下原本应是送给他提神的甘蔗汁后,他竟一觉酣眠,睡了个昏天黑地。
再睁眼时他便明白自己是上了御医的当,一股不祥的恐惧瞬间袭来,他顾不得追究是谁往甘蔗汁里掺了药,只顾一把扯开锦被,光着脚跳下床榻,神经质地冲向御榻去看奕洛瑰。
此刻奕洛瑰正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呼吸绵长,安永连忙伸手探向他的额头,竟意外地察觉高烧已经消退。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喜出望外地回头环视着御医和宫人们,不敢置信地向他们求证:“他好了?”
御医们也是同样欣喜地望着他点头,却不忘告诫道:“官家虽说烧退了,可人还没清醒,白马公不如仍去歇息,就让官家在这里好好静养吧。”
安永听到这番话,摸着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这模样的确是太不堪了。”
人一旦得到好消息,精神便跟着爽利,安永一扫颓靡之后,顿时感觉出浑身的不妥来——他此刻饥肠辘辘,并且急需要洗个澡、换身衣裳。
于是就在安永走向偏殿的时候,一阵吟唱声从殿外传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听出那是柔然的神歌,略一犹豫,忍不住好奇地循着歌声走过去。
安永屏退试图上前阻拦自己的宦官,悄声推开承香殿的朱门,还没跨过门槛,就被殿外浩浩荡荡的阵仗吓了一大跳——原来心急如焚的尉迟贺麟连日不得进殿,竟将为弟弟祈福的祭坛直接设在了殿外,此刻他手下的祭司全都身着黑色毡衣、头戴彩漆面具,环绕着他跳祭祀的傩舞,而被围在中心的尉迟贺麟正闭着双眼念念有词,同时持刀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汩汩冒出的鲜血滴入一只鹰翼狼身、镶嵌着绿松石的金器。
安永与尉迟贺麟相距甚远,却一眼就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口,知道他是在歃血祭天,以换取奕洛瑰的平安。
安永为他这般举动瞬间失神,即使心底很清楚奕洛瑰的伤势好转,完全是仰赖御医们的辛劳,却仍旧难免为之动容——无论平日此人与自己如何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深爱着弟弟的哥哥罢了。
于是刹那间,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开,安永忍不住缓缓走上前,在面对尉迟贺麟仇恨的双眼时,第一次心如止水,只是轻轻吐出一句:“辛苦了,官家的伤势已经好转。”
“真的?”尉迟贺麟大喜过望,一时竟忘了与安永为敌,只顾着额手称庆,“感谢天神,接受了我的祈求……”
安永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能体会到他喜悦的心情,因此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要去看看他!”片刻之后,尉迟贺麟终于按捺住激动,头也不回地冲向承香殿。安永望着他洋溢着喜气的背影,心底突然间生出一片戚戚之感,令他就在这一刻,悄然选择了退让。
如今承香殿的主人缠绵病榻,后殿浴室里的一池碧水却依旧温暖。沐浴后的安永披着绢衣坐在暖炉边,等尝到宫人送上来的饭菜时,才隐隐感觉到今时与往日的不同。
口中的食物虽然新鲜,滋味却比平时差了几分,可想而知,太官署的供膳在烹饪时必定心不在焉。
外界,一定人心惶惶吧。
安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胡乱填饱了肚子,正准备返回寝殿去守着奕洛瑰,这时一名眼生的宦官忽然窜到他跟前,竟然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拖着哭腔小声地哀求:“白马公,如今太极殿外聚满了官员,下走冒死来给您递信,求您一定要替大家做个主。”
安永被他吓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压着嗓子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您去了便知。”那宦官不敢再多说,一径向安永叩头告罪之后,悄悄躲了出去。
安永得了这个消息,本不欲多事,可思虑再三终究放心不下,在确定奕洛瑰体征平稳之后,一个人独自前往太极殿。
如今朝堂上群龙无首,得天子恩宠有加的安永,俨然成为了大家的主心骨。安永一到太极殿前,聚在丹陛之下的文武群臣便蜂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住,打探消息:“承香殿情形如何?官家龙体可大好了?”
安永微微颔首,环视着众人愁眉不展的面容,宽慰道:“官家的伤情刚有点起色,离痊愈还早得很,诸位不如先回府等消息吧。”
众官员听了他的话,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消息难以对安永启齿。最后还是素来与安永交好的陶钧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替众人开了这个口:“白马公,前帝在边荒……起兵了!”
安永闻言一愣,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陶钧口中所谓的“前帝”,指的是司马澈——也难怪众人难以启齿,司马澈虽是前朝的败亡之君,却也是在场所有中原簪缨曾经的天子,过去大家三跪九叩的人,岂可与逆贼等同视之。
安永心中一时百味杂陈,面对大家期冀的目光,实在无从表态,只得敷衍着推脱:“这事我已经知道,诸位先请回吧。”
他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一派漠然,在场众人不禁都有些失望,甚至有脾气冲些的,竟忍不住呛上一句:“白马公,前帝在时,待您可不薄!”
安永眉心一皱,心底某一处被这句话蛰得生疼,偏偏舌根却钝得像生了锈,竟无法反驳这句诘责。
是啊……无论奕洛瑰如何恩宠,对于司马澈,他始终有一份枷锁般的责任——当年新丰城的永安公子,如今的白马公,注定了他这一生,都必须站在风口浪尖上。
这时众人无声的压迫,就像一圈密不透风的高墙,将安永重重包围住。他孤零零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任那些失望的、愤怒的、怀疑的、讥刺的目光投向自己,如万箭穿身,却不得反抗,疲累的眼底泛着两抹青灰,憔悴得似乎随时都能倒下。
最后还是老友陶钧看不过眼,挺身而出,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与众人做起和事老来:“诸位,边荒战乱虽说是件天大的事,可也轮不到白马公调兵遣将啊。再者刚刚不是都说了嘛,官家的龙体已经见好,说不定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听政,等到御旨颁下时,一切便见分晓。如今战火一时半会儿还烧不到新丰,咱们这些在朝为官的,怎么倒先慌起来?不如先散了吧……”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联想到天子平日的威赫,也怕当真得罪了安永,于是各自怀着心思,陆续散去。一时丹陛之下,只剩陶钧还站在安永身边。
“崔三,不要为了他,最后自己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陶钧担忧地凝视着好友,忍不住危言提醒,“他若下地狱,你必入深渊。”
安永听了他的告诫,却不由苦笑,摇着头喃喃道:“我若有自救的方法,早就脱身了,又怎会陷入今日这困局?”
一切事,不过尽在“因果”二字中罢了。
第八十四章:倒戈
“永安,你真的就这样忘了我吗……”
战火纷飞,当昔日繁华的新丰城变得满目疮痍,司马澈站在断壁残垣之中望着安永,一脸失望地质问他。
四周是映天的赤红火光,安永双腿僵立,像被阎罗拿住的孤魂野鬼,逃不开躲不过,只能直面司马澈痛楚的双眼,满心愧疚,却一个字也回答不了他。
而不远处,奕洛瑰正静静地躺在御榻之上,四周的帐帘已经着了火,跳动的火焰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安永心中又急又痛,连忙抛开司马澈,踉跄着跑向不省人事的奕洛瑰。然而还没等他赶到御榻前,司马澈已经站在奕洛瑰床头,径自悬高了手中的长剑,冷冷盯着他开口:“永安,我终于可以为我们报仇了……”
“不——”安永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惊叫,仓惶地坐直身子愣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做了一场噩梦。
冷汗潸潸浸透了中衣,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这时就听身边传来一句气息虚弱、却包含着融融暖意的问话:“做了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安永侧过脸,看见枕边星眸半睁的爱人,立刻满脸歉然地缩回锦被里,小声问:“对不起,把你也吵醒了吗?”
平躺在他身旁的奕洛瑰双唇弯了弯,很明显带着笑话他的意思,好半天才悠悠冒出一句:“不用担心南边的事。”
他们太清楚彼此的心事。
安永双目一黯,躲进被子不再说话,只是将额头轻轻地抵着奕洛瑰的肩——数日前,奕洛瑰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司马澈在边荒起兵后,立刻坐镇于病榻之上,指挥大军南下平乱。
柔然士兵一向骁勇善战,平叛的胜算很大,更兼天子伤情好转,朝野上下原本惶惶的人心,很快便被安抚下来。
眼看着,似乎一切都已经化险为夷,偏偏安永却不能高枕无忧。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这一次司马澈是利用奕洛瑰受重伤生死未卜的机会,趁乱从边荒起兵。能够如此迅速地挑起战火,一方面证明他已筹备许久,另一方面也证明……自己一直都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一直在司马澈的眼耳之下,公然享受着奕洛瑰的宠爱,并且肆无忌惮地给予回应,任所有人都知道——白马公崔永安已成天子禁脔。在他几乎要忘掉司马澈这个人的时候,他却对他的“背叛”了若指掌,无法想象,若有一天自己与司马澈再度相逢,等着他去面对的结果又会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