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危机显而易见,连不谙政治的好友陶钧都能点明——若最终奕洛瑰落败,自己注定……也会万劫不复吧?
这一年的新年,安永陪着奕洛瑰在病榻中度过,到了二月初十千秋节,边境上却传来坏消息,奕洛瑰调派平乱的柔然精锐,竟然破天荒地吃了败仗。
消息一到新丰,群臣一片哗然,暂时蛰伏的人心再度骚动起来。深宫中陪伴着奕洛瑰的安永,难免也陷入忧心忡忡。
千秋节后,春意渐浓,这一晚春风拂人,在照料奕洛瑰入睡后,安永难得走出承香殿透透气。他一个人沿着大殿甬道前行,走进御花园里找了一处凉亭歇脚,借着远处宫灯稀稀落落的光,闲散地向外眺望。此刻夜色朦胧,白日里缤纷的姹紫嫣红都被收进了黯淡的阴影里,只有熏人的花香恣意向他袭来,显得那样生机勃勃。
“白马公。”
暗地里忽然幽幽窜出一声轻唤,安永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慌忙定睛细看,才发现凉亭阶下跪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他松了一口气,不甚在意地问:“你是何人?”
跪在地上的人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回答:“下走是奉官家之命而来。”
来人语焉不详,安永却已经惊恐地意识到——这个人,是司马澈派来的细作!
不奇怪,这里本就是司马澈的地盘,当年他能逃出生天,又岂会不留眼线?
安永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尽量在高处不动声色地问:“官家要你来做什么?”
那宦官从怀中掏出一枚锦盒,举高了双臂,将锦盒呈给安永:“官家命下走递信:官家十年来卧薪尝胆,只为今日一战。此战势在必得,望白马公尽早斩断杂念、勿忘旧情。”
安永接过锦盒,打开,只见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白玉佩,在暗夜中流转着温润的光华。他记得,这是两年前自己收到司马澈送来的玉璧时,回应给他的东西。
隔了那么久,他终于来问自己要答案了吗?
安永心中滑过一丝微微的悲凉,盯着那枚玉佩,低声自语:“事到如今,我又能做什么呢?”
那宦官听见安永的低语,以为他在问自己,立刻道明此行的目的:“白马公,如今我军在前线已占上风,官家为求事半功倍,欲趁内宫虚疲,擒贼先擒王,可惜目前能够出入承香殿的人除了您以外,都是柔然狗贼的心腹。官家体谅您这些年来迫于银威,只能违背本心、委曲求全,所以这一次只要您能担此重任,精忠报国,以官家的宽仁,必然不会计较您这几年来的过失。”
安永双眉一蹙,问:“官家希望我如何精忠报国?”
“白马公手中的锦盒,盒底有个夹层,您揭开后能看见一枚药包,只要将这药掺进狗贼服用的汤药里,那狗贼必死无疑。”那宦官回答。
安永听了他的答案,心中一哂,不无悲哀地想:这样老套、漏洞百出、毫无退路的手法,只有过去那个对司马澈深情无匹的崔永安,才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吧?
那个人将“旧情”口口声声挂在嘴边,却从没有给崔永安留过一条后路,从没有。
“兹事体大,待我仔细想想,再作答复。”安永嘴上答应着,心中一转念,却又问,“还有,如果我想联络官家,该怎么找你?”
“白马公若要找下走,独自来御花园便是。”那宦官回答得很谨慎,笃定的语气却显露出他对安永的行踪了若指掌。
“好,我知道了。”安永不动声色,将锦盒收入袖中,嘱咐道,“你先退下吧,小心他人耳目。”
那宦官恭敬地告退,须臾便消失在昏暗的宫径尽头。安永坐在凉亭里吹着夜风,隔了好一会儿,紧绷的俊颜才有了一丝松动。
终于已经到了……必须下定决心、做出抉择的关头了。
这一刻,当奕洛瑰与司马澈龙争虎斗、风云际会,他也该觉悟——自己再也不能得过且过,任凭两股势力撕扯,他,只能是一个人的崔永安。
想到这里安永目光一动,他在黑暗中霍然站起身,疾步向承香殿走去。春风一路卷着他的衣袂,令他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中轻盈如鹤。
此刻承香殿里,奕洛瑰正在安睡,安永悄悄支开宫人,一个人坐在榻前痴痴凝视着他,看得久了,酸涩的眼底便渐渐浮起一层薄泪。
“求求你,一定要好起来……”喃喃的祈求被他含在唇齿间,反反复复,仿佛能够从中汲取安慰。他就像一个即将坠入深渊的孤鬼,而眼前人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即使孤独、害怕到了极点,他也只能将他紧紧攥着,并寄托仅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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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子夜,安永孤身前往御花园,再度于凉亭之中见到了司马澈的细作。
“这几天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在承香殿毒杀奕洛瑰,我很难全身而退。”这一次他沉住气,尽可能诚恳地对那宦官说,“官家要我里应外合,我自是义不容辞,只是我与官家之间,图的是将来能够长相厮守,所以为了活着出宫……我要知道全部的计划。”
跪在凉亭下的宦官听了安永的话,略微迟疑,忍不住抬头窥视了他一眼。怎奈亭中昏暗,安永背对月光而坐,面目模糊难辨。
“你们若拿不出万全之计,我也不会轻易去冒险,”安永平缓的嗓音从暗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难道你们竟没考虑过我的后路?呵呵,那我倒要怀疑官家有多少诚意。”
“白马公您多虑了,”那宦官立刻抢白道,“官家为了智取京城,多年来殚精竭虑,为保万无一失,每一环一扣,都不敢轻易泄露消息,就连下走也不能尽晓全盘的计划。官家之所以如此安排,自然有官家的深意在,绝不是为了欺瞒白马公。”
安永在亭中发出一声冷笑,掸了掸衣袍,作势便要起身:“既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白马公请稍等,”那宦官慌忙小声挽留住安永,犹豫了片刻,最后才开口,“白马公一旦事成,只要承香殿里放出消息,碧云殿便会有人纵火。如今看守西门的禁军已被我方买通,届时禁军以火光为信,打开宫门,我方暗布在新丰城中的兵马将会集结入宫,同时城外的大魏旧部会与城内里应外合。等到义军占领了皇宫,自会有人将您从承香殿里救出去。”
那宦官只肯透露到这一步,至于计划中涉及的头目名讳,却是只字不提。
“原来如此。”安永点点头,料想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对那宦官道,“我这里也有一枚信物,偏劳你捎给官家。”
那宦官立刻上前几步,长跪着想要接过安永手中的锦囊,不料刚刚凑近安永身边,鼻中便闻到了一股诡异的香气。他大惊失色,慌忙屏气却晚了一步,只觉脑中一阵胀痛,跟着整个人已瘫软在地上,两眼发黑。
“白马公……你会后悔的。”他愤然从牙缝里冒出这一句话,便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安永低头看着他没有说话,这时埋伏在御花园里的侍卫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围着安永见礼,又将那昏迷在地的宦官五花大绑。
“看紧他,在他招出全部实情之前,要小心他自杀。”安永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向承香殿走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条通向奕洛瑰的路,弥漫着宜人的花香,却驱不散腥风血雨前的戾气;温暖的春风吹拂着安永冰冷的脸,却化不开他眼底凝结的冰霜。
将来……会后悔吗?他在无边萧瑟中有些悲哀地想——无论是崔永安或是他,相隔一世的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傻瓜。
第八十五章:寻衅
司马澈谋设多年的暗局,在安永的襄助下被揭开致命的一角。整座新丰城很快由柔然禁军戒严,宫中抓捕了多名细作,再凭供词顺藤摸瓜,控制了不少向司马澈投诚的中原旧部。
蓄意谋反是斩立决的大罪,如今刑场上天天有犯人被斩首示众、杀一儆百。这般杀人如麻的景象,新丰城内已多年未见,一时满城衣冠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这天清晨,没有主人的崔府照例打开大门,洒扫门庭。一名家丁刚端着水盆跨出门槛,冷不防却听见“咻”的一声响,一支利箭不知从何方射来,瞬间命中他的胸膛,血溅朱门。
恐怖的暗杀吓得其他家丁惊声尖叫、仓皇奔逃,分头去向后院的崔邈和冬奴报信。
当冬奴气急败坏地跑到崔邈所住的庭院,找他商量时,刚刚晨起的崔邈却在用青盐漱口,冷淡地将冬奴晾在一边。
冬奴只好按捺住脾气,瞪着眼欣赏崔邈被人伺候着梳洗、穿衣。这些程式化的步骤,从小伺候崔永安的冬奴再谙熟不过,而眼前芝兰玉树般的崔邈,举手投足之间,的确也浸透了博陵崔氏的风雅。
冬奴铁青着脸,目光咄咄灼如斗鸡,一口银牙厮磨着朱唇,最后等得耐心耗尽,不得不开口:“公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磨蹭这些?”
崔邈丢给他一个冷淡的眼神,低头抿了一口茶,不急不慢地回答:“急什么,又没出大事。”
“您这是什么意思?”冬奴霍然跳起身,站在坐席上诘问,“如今外头横躺着的那条尸首,难道不是崔府的人命?!”
他一气拔高了嗓子,崔邈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悠闲地将茶碗递给下人收去,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死的既然是崔府家奴,我只当摔破了一只碗。”
冬奴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凉气,瞪眼看着冷血的崔邈,好半天才缓缓开口:“好、好,是冬奴我忘了规矩,才将家奴视作人命……您是崔家正牌的公子,那么您倒是说说,如今都有人拿碗往咱们崔府的门上砸了,这等挑衅,难道您还要坐视不理?”
崔邈听了这话才仰起头,目光直直对准冬奴的双眼,再开口时,凝重的语气里已然压抑着一股怒火:“这时候你倒急了?父亲的言行,我不是没有规劝过,可是你呢?除了一味纵容他,你还做过什么?”
这些年来,父亲放浪形骸,与宫中的皇帝越来越亲密。眼看着博陵崔氏的声望在中原士族之间渐渐沦为一个笑话,他胸中的痛楚却无法对任何人诉说……他甚至,隐隐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为了成为崔府的白马公,那样努力地去取悦父亲,学着去做一名合格的继承人——哪知现如今的崔府,早已不再是曾经的崔府了。
而眼前这个人,崔邈挑眉瞪着傻愣愣杵在自己面前的冬奴,齿冷地心想——这人从家奴翻身成了崔府的半个主子,却成天趾高气扬,除了与那黑皮家奴厮混,就是对父亲阿谀奉迎,所以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父亲收的这名义子。
“近来城中的腥风血雨,到底是谁挑起的,你难道真的半点不知?”崔邈冷冷质问冬奴,平日温润如白玉的一张俊脸上,此刻却闪动着一股狰狞的戾气,“前帝在时,对崔府恩宠有加,结果父亲现在却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可对得起博陵崔氏的列祖列宗?眼下南边局势未定,仇视崔府的人不过是上门砸了一只碗,如若将来前帝得胜……柔然狗贼退出中原之日,便是崔府巢倾卵覆之时!”
他恶狠狠地说完,横眉冷眼的模样,竟吓得冬奴后退了半步——这也是冬奴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人与自己的不同——过去这么些年,他一向只会操心崔府的柴米油盐,认为只要管好了账目,崔府这条大船便是顺风顺水;而崔邈却不同,他就像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辈、祖上一代代伺候过的崔氏主人一样,目中不见俗物,在意的只是博陵崔氏的荣耀,以及关系着宗族存亡的大局。这大概,就是贵贱血液的差别了。
冬奴想到这里,一张脸由红变白,再也拿不出刚刚冲着崔邈指天画地的勇气。
“我到前面去收尸,”他憋了半饷,才闷闷地冒出一句,“死的那人,一家老小都在崔府的田庄里做事呢,总要有人替他料理后事。”
崔邈冷眼看着冬奴灰心丧气离开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很快便恢复了素日的清冷,像没事人似的吩咐仆人奉上朝食。
不到午时,崔府出的事便已被报进深宫,安永避开奕洛瑰,站在承香殿外听宦官将消息说完,蹙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我会找时间回府去看看,至于这件事就别向官家禀报了,他伤势还未大好,不能被琐事烦扰。”
“白马公所言极是。”那宦官躬身应着,向安永告退后悄悄离开。
安永旋即转身进殿,这时奕洛瑰正半卧在榻上,不耐烦地抿着近侍用金匙喂送的汤药。他看见安永来了,立刻用一记恶狠狠的眼神吓走了近侍,等安永接下汤药碗坐到自己身边后,才瓮声瓮气地抱怨:“这药我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良药苦口,”安永坚持将手中的汤药继续喂给他,躲在重重帐帘之后,宠溺地望着他低声笑,“要一直吃到你能同以前一样,抱得动我才行……”
如此暧昧的劝降,奕洛瑰唯有乖乖就范。他孩子气地皱眉盯着安永,安永便也由着他看,入口的苦涩,瞬间被眉目传情的甜蜜消抵。很快一碗汤药便见了底,奕洛瑰却摇头躲开安永送给他捱苦的蜜饯,坏笑着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我要更甜的。”
安永哪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脸颊顿时红得发烫,却只能无奈地送上自己的双唇……这久违的一吻让两人胶着了许久,本该极尽缠绵,却总是差些意思,到最后还是奕洛瑰先放弃,无力地将脑袋倒回靠枕上,望着安永若有所思地问:“你有心事?”
安永目光一动,没想到奕洛瑰竟能那么敏锐,只好放下汤碗,对他笑了笑:“进宫那么久了,因为担心你,所以一直不敢回去。如今你的伤势总算见了起色,我想我也该回府去看看。”
他这提议自然令奕洛瑰的眉峰牵起一丝不悦,偏偏又不能反驳,只好嘟哝了一句:“早去早回。”
“那是当然。”安永表面愉悦地答应着,一颗心却紧紧揪成一团。
这天傍晚,崔府的人马前来接安永回府,不但马车用坚实的壁板全副武装,一改往日的轻盈精致,就连随行的侍卫也比平时多了几倍,个个神色紧张、严阵以待。
安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等到一路进了崔府大门,就见冬奴一脸委屈地迎上来,低着头与他见礼。
“被害的那位家丁,后事可有妥善料理?”安永深深叹了一口气,问冬奴。
“都妥了,义父您尽管放心。”冬奴惶惶应着,一路随同安永往宅子里走,待登堂坐定后,才六神无主地问安永,“义父,您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十多年前,冬奴曾经跟随崔府经历过一次丧乱,那一段不见天日的愁云惨雾,是他终生的噩梦。安永自然明白冬奴的忧惧,他抱歉地望着自己这位义子,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是他一意孤行,才会将崔府推到了如此危难的境地。
安永的歉意冬奴哪里受得起,他连忙摇摇头,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义父,我只愿这一仗柔然能打赢,否则,崔府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安永应了一声,跟着抿紧双唇不再说话,目光移向暮色沉沉的堂外,眼底盈满了愁。
与此同时,尉迟贺麟来到承香殿外,面若冰霜地对守门的宦官喝道:“闪开,我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