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出门,左右看一看。
阮君烈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走道里也没有。
屋子里一片狼藉,阮君烈只把衣橱打开,取了两件衣服。
叶鸿生迈开步,跑到走廊尽头,将头伸出窗外。
视线中,阮君烈已经走出大门,匆匆地奔向汽车。
叶鸿生看见他裹着军披风,仓促地坐上车。
汽车快速地倒出来,原地刹车打一个转,调转方向,开走了。
叶鸿生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子,把身子收回来。
他走到下楼,看了一眼时钟,找了一个手电筒。
第二天,叶鸿生赶到司令部,比他平时去的晚一些。
昨天夜里,他跋涉了两个钟头才走回到家里。
叶鸿生走进去,发现气氛不太对头。
叶鸿生照常坐下,做好准备。
他刚刚坐下,一队士兵便踏步进来,第十二集团军的副司令亲自走进来,对他说:“宣布一个人事状。”
叶鸿生站起来。
副司令拿出批文,宣布叶鸿生被停职,立刻离开第十二集团军,等待派遣。
宣布完之后,副司令说:“一个钟头内离开,如有延误,按照违抗军令处置。”
违抗军令是要被枪毙的。
众人一片哗然。
想不到叶鸿生要被赶走了,还是用这种方式。
昨天的时候,司令还不是这个态度。
他们低声议论,不时看叶鸿生几眼,希望能看出蛛丝马迹。
叶鸿生看起来也很吃惊,但是他态度柔顺。
叶鸿生的东西不多,摆放得整齐,他很快就收拾好,离开了第十二集团军司令部。
叶鸿生把东西装在纸箱里,离开军部,一路走回家。
回家以后,他煮了些米饭。
他有点饿,早上没胃口吃饭。
叶鸿生吃完饭之后,看了一会书,觉得有些心烦。
他走出门,沿街慢慢走,没有觉得谁跟着自己。
叶鸿生走到郊外,开始往山上爬,去山顶的寺庙。
他登顶以后,先在大殿进了一注香,然后走到偏殿。
小沙弥领着他,往园子里走。
叶鸿生走到后院的池塘边。
今日,圆慈大师出山云游,他的接应人在此等候。
新的接应人是一位画家,正在对着山上的翠树挥毫作画。
他扭过脸,对叶鸿生笑道:“你好,叶鸿生同志,我是陈铮。”
叶鸿生对他笑一下,说:“你喜欢画画?”
陈铮说:“是啊,这个爱好让人心情舒畅。上山来画画,也不会引起怀疑。”
叶鸿生坐到他旁边。
陈铮说:“我每周都来。”
叶鸿生坐在他旁边,看了一会,等他把画画完。
陈铮的笔墨酣畅,把山峦勾勒得很美。
叶鸿生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陈铮放下笔,从怀里掏出最新的新华社消息,给他看。
叶鸿生看到,上面写着“变被动为主动”,“关内各主力部队,以豫东、苏北、江北一带为主要作战方向”……“大规模消灭国民党有生力量”……
叶鸿生默念着,一直念道“生存第一、胜利第一”。
念完后,他默默合上报纸。看来情况不算糟糕。虽然失去了很多城市据点。
从内容可以看出,共军中央已经下令,将对所有持进攻态度的国军部队,采取最强硬的歼灭措施。
叶鸿生庆幸地呼了一口气。
陈铮问他:“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叶鸿生对他笑道:“我有调动,以后不在第十二集团军任职。现在还不知道调去哪里。”
陈铮吃了一惊,把叶鸿生刚才的表现当成遗憾。
陈铮安慰道:“没什么,你不在骨干部队也好。不然太危险。”
叶鸿生对他微笑一下。
局势在变化,一天一个样。
阮君烈没有人拖后腿,不用死那么快,叶鸿生很高兴。
陈铮也对叶鸿生微笑,以为安慰到他。
两个人并肩坐着,叶鸿生看风景,陈铮画风景。
叶鸿生望着起伏的山峦,默默想自己的心事。
叶鸿生心想,与其让同志们打死阮君烈,不如先让阮君烈打死自己。
经过昨天那一场冒犯。
他原本以为,即使不死,也肯定什么都没有了。
阮君烈会想办法剥夺他的党籍和军衔,将他彻底扫地出门。
他可以了无牵挂,去共产党的军队,从头开始。在这种情况下,共军肯定不会拒绝。
这种想法十分自私,叶鸿生内心很自责。
既然要死,他这么喜欢阮君烈,肖想很久,如果死前能够在一起,也不枉他疯狂地想了很久,又苦苦地压抑那么久。
叶鸿生盯着树梢,出神地看着。
树梢上的叶子掉了不少,但是还有几片绿叶,支在上面。
叶鸿生没想到,阮君烈会是这种反应。
他以为阮君烈会非常愤怒,务必要把自己挫骨扬灰。他已经做好准备,来一场热烈的告白,然后视死如归,彻底解脱。
想不到,到了这个份上,阮君烈还是下不去手杀他。
与他的罪行相比,处罚轻微得不值一提。
阮君烈居然这么在乎自己,这样珍视他们的友情。
叶鸿生很伤感。
第17章
秋意袭来,金菊盛放。
阮君烈想到去年庆祝胜利,历历在目,现在又在水深火热之中,有些感慨。
阮君烈早早离开军部,让司机往长青路上去。
官车开了一会,穿过繁华闹市,拐到一处欧式洋房。这一栋洋房带有巴洛克风格,有红墙外砖和雕刻,掩映在绿树中。
车子开到门口,阮君烈对门卫说:“是我,快开门。”
门卫急忙打开铁门,让他进去。
阮君烈进去后,打发司机去吃饭,自己去叩门。
一个老妈妈来开门,见到他,笑道:“二少爷来了啊。想不想吃醉蟹?今年的螃蟹大,我去买。”
她用手比一下,表示像碗口一样大。
阮君烈对她笑一下,说:“我哥呢?”
这个老妈妈是阮家的帮佣,从老家带来的,叫陈嫂。
陈嫂说:“他在!刚才还在那里看报纸!洋文写的报纸!嗳哟,大少爷忙着嘞~我去叫他!”
阮君烈走进去,到客厅找个位置坐下。
房里摆着西式餐桌,高背椅,柚木玻璃酒柜。墙上挂有西洋油画,是一帧风景画。在靠近墙壁的地方,还有一个象牙的摆设。
象牙洁白修长。很少见到这么漂亮、完整的象牙。
阮君烈盯着看了一会。
楼梯上穿来一阵脚步,一个穿西服,戴眼镜的男人走下来,大声说:“子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啊?”
阮君烈叫了一声哥。
阮君铭笑道:“不敢不敢。将军驾到,蓬荜生辉。”
阮君铭,字金生,广仁医院院长。
阮君烈站起来,说:“你从美国回来,我来看你。”
阮君铭嚯了一声,说:“你来看我?什么都不带?”
阮君烈跟他大哥不对付,但是眼下有事要求他。
阮君烈耐着性子,回道:“你缺什么?我给你买。”
陈嫂出来,把一堆水果放到厅里的桌子上,说:“见面就吵架,从小到大都是。亲着哩!打断骨头连着筋~”
陈嫂笑眯眯地看他们两个,一人给一只金灿灿的佛手桔。
阮君烈把桔子放在桌上,从腰里掏出怀表,上面坠着一个豌豆大的猫眼宝石。他将宝石解下来,扔给对方。
阮君铭将这个小玩意接住,坐在沙发上细看。他穿着一身铁锈红,西服背心里面是雪白的衬衣。
阮君铭琢磨一番,说:“子然,这个猫眼好像是真的,蛮值钱的。”
阮君烈对他说:“送你的。”
阮君铭哈哈笑起来,说:“我要礼物你就给?”
阮君烈端起茶水,不看他,说:“你要我当然给,你是我哥。”
阮君铭笑起来,把猫眼石放在桌上,挥手说:“跟你开个玩笑,就爱当真。”
阮君烈暗暗骂一句,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阮君铭说:“上个礼拜。”
阮君铭一边应他,一边拿起电话,拨个号码,说:“宝莹,晚上过来?子然来啦。”
盛宝莹是阮君铭的妻子,过去是他的女朋友。
对方说了几句,阮君铭说:“你不回来啊?你要去看你爸?好吧好吧,知道了。”
阮君铭挂掉电话,站起来,说:“上楼?我们去书房。”
阮君烈站起来,先上楼梯,去他哥的书房。
阮君铭把佣人叫来,吩咐一番,然后也走上楼梯,跟在他后面,抱怨说:“你上次把我的公馆都砸坏了。我好好一个宅子,拿给你住一住,马上就七零八碎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阮君烈一腔子血涌到头上,恨声道:“烦不烦?!”
阮君烈想起那天晚上在小公馆发生过什么,就要崩溃。他走的时候,碰碎了不少东西,枪都忘记拿。
等他想起来,把枪和子弹找回来,也没修缮。他恨不得烧掉那屋子。
阮君铭宅子多,那一间几乎不住,就给了弟弟,如今又念起来。
阮君烈说:“我明天差人给你修。”
阮君铭拍拍他后背,表示宽宏大量。
两个人走到书房,阮君铭给弟弟展示自己买来的一批骨科器械,是一些金属材质的骨板等零碎物件。
阮君铭说:“我这次采购的都是很好的材质,种类也齐全,你瞧瞧。”
阮君烈耐心观摩一番,称赞了几句,然后直入主题:“哥,你帮我买点金元,再帮我做点外汇生意。”
阮君铭的妻子盛宝莹是盐业银行董事的女儿,盛家是金融业大亨。
阮君铭扭头看他,说:“我帮你买金元保本好了,做外汇生意干什么?有风险的。”
阮君烈瞅着他,说:“有风险才找你,否则不如找旁人。”
阮君铭找个位子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说:“怎么,你还缺钱?”
阮君烈也坐下,肃然道:“哥,现在军饷不够吃。我手下的人钱不够花。”
阮君铭嗤笑一声,说:“怎么可能?你们这些军长总长,哪一个不是腰缠万贯。”
阮君烈无奈,说:“我是说士兵,钱不够花。现在又给了我一队人,军饷被之前的师长吃空了。”
阮君铭说:“关你什么事?你还要给他们钱花?”
国军中的腐败情况积习难改,军费挪用的状况时常出现,加上物价上涨。阮君烈一时也不好解释。
阮君烈说:“军饷还没到位,我要先支付一部分。我要更多的钱。”
阮君铭惊叹道:“你没毛病吧?这也是一种为国捐躯?”
阮君烈皱起眉头,说:“你做不做?”
弟弟是亲的,真的开口,就不能拒绝。阮君铭想想,问:“多少本钱?”
阮君烈说了一个数字。
阮君铭吃惊道:“这么多?”
他站起来,往外走,毅然决然说:“不干!”
阮君烈也站起来,追问道:“为什么?”
阮君铭走出书房,不快道:“我又不是银行家,我丈人才是!这么多钱!给你周转保本?增值?你还是多要点军饷去。”
阮君烈急道:“你要帮我,军人在为国效命。我要保证他们的生活。”
阮君铭瞥他一眼,丢下一句:“你还是先管好那群丘八!”
阮君烈跟在他后面,一起往楼梯下,解释说:“我这就是在管他们!他们一旦饿了,跑上街去,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啊?!”
阮君铭不理睬弟弟,往楼下走。
两人正走着,忽然听见大门响起动静。
门打开,客人进来。
阮君铭走下楼梯,笑着,到门口迎客,说:“宾卿,鹏运,你们来了!”
阮君烈站在楼梯上,看到叶鸿生和一个穿警服的人一起走进来。
叶鸿生也穿着黑色的警服。叶鸿生一进门就看见阮君烈,他楞了一下,露出笑容。
阮君烈的脸色一刹那变了。
阮君铭上前,揽住那个不认识的男人,对阮君烈介绍道:“警察厅的周厅长,周仪。”
他又对周仪介绍道:“这是我弟弟,你认得不?”
周仪是个中年男子,笑呵呵地说:“认得认得!”
周仪走上来,跟阮君烈握一下手。
叶鸿生站着后面,看他们握手,没有上前的打算。
阮君铭对叶鸿生说:“宾卿,你怎么都不来看我?还要我请你,快去坐。”
叶鸿生对他笑笑,叫他“金生”。
阮君铭做手势,请客人先去坐。
他扭过头,对弟弟笑道:“我们两个呆着没趣。我把宾卿叫来陪你,开心吧?”
阮君烈乌云压顶,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兄弟两个走下来,与周仪、叶鸿生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
叶鸿生离开第十二集团军,暂时找不到接收的地方,警察厅正好空出个缺,他顶去了那里,暂时做副厅长。
坐下后,周仪热情地与阮君烈攀谈,叶鸿生反而低着头,慢慢剥橘子。
阮君烈不怎么开口,简单应付着周仪。
阮君铭坐到叶鸿生旁边,说:“宾卿,好久没见。上次看见你,你还在总参吧?”
叶鸿生对他笑笑,说:“金生,你忙着救死扶伤。国内局势变得很快的。”
阮君铭把手搭在叶鸿生的肩上,信口说道:“政局总是不稳,又打仗!你们都不烦的!”
他抬起头来,看看弟弟,又看看叶鸿生,笑道:“是不是?子然,宾卿,你们告诉我,你们怎么就不烦呢?”
阮君烈沉着脸,说:“烦!行了吧!”
阮君烈发作得很突然。
阮君铭诧异地看弟弟一眼,骇笑起来,回首看叶鸿生。
叶鸿生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说:“金生,仗总会打完的。你还要救很多人。”
阮君铭满意地点点头,望着叶鸿生,唏嘘道:“宾卿,倘若那些丘八的涵养都和你一样好,肯定就不会打了。”
阮君烈忍无可忍,将橘子捏碎,砸进垃圾桶里。
第18章
阮君铭满意地点点头,望着叶鸿生,唏嘘道:“宾卿,倘若那些丘八的涵养都和你一样好,肯定就不会打了。”
阮君烈忍无可忍,将橘子捏碎,砸进垃圾桶里。
周仪笑起来,搀和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国家要统一,仗不能不打。”
陈嫂跑过来,弯下腰,跟阮君铭嘀咕一下开饭时间。
阮君铭看一眼钟,还要等些时候。
他站起来,走到螺纹雕花斗橱那里,打开抽屉,拿出麻将,对客人们比一下,戏谑说:“你们都是军座,委座,我一介平民,也不晓得和你们怎么交流,玩牌吧?”
周仪笑道:“院长说笑!我喜欢麻将!”
叶鸿生站起来,去帮忙摆好桌子和椅子。
阮君烈心中烦躁,根本不想玩,但是他哥哥还没有答应,最好还是别走。
一张四方桌,摆好扶手椅。
四个人走过去,各做一边。
叶鸿生心知阮君烈不想看见他,顺着阮君烈下手,坐到阮君铭的对面。
阮君烈和周仪面对面。
阮君铭坐下,左右一看,笑道:“怎么?宾卿,不和子然坐一起,你不帮他?”
阮君烈扫哥哥一眼,嘲讽道:“你一介平民,他当然要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