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鸿生给他盛汤。
用完饭,叶鸿生叫人收拾好,又帮他上药。
阮君烈伤了筋,叶鸿生帮他敷上药油,轻轻推拿。
阮君烈觉得很舒服,享受起来,自顾自的想心事。
想着想着,他就叹一口气。
叶鸿生知道,阮君烈一直认为共军武器不好,人员不整齐,肯定很容易赢,结果没想到吃亏了,他心里接受不了。
叶鸿生说:“长官,还有哪里疼吗?”
阮君烈无精打采道:“没有。”
叶鸿生想了想,说:“长官,共军的战术很特别,是以游击战为主的。和以前的对手不太一样。”
阮君烈抬一点头,留神听他说话。
叶鸿生说:“他们形成的一套战术机制,不是主力激战的方式,往往是分散击破。”
阮君烈脸上混合着憎恶与不甘的神情,说:“什么战术机制?”
叶鸿生苦笑着,重复一遍:“游击战。”
阮君烈皱着眉头,阴沉地说:“是该研究一下。”
阮君烈释放出大量的寒意,叶鸿生觉得身上有点冷。
叶鸿生站起来,帮他找个毯子,让他躺下休息。
阮君烈躺在靠椅上,闭眼想一会,又睁开,说:“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叶鸿生楞一下:“怎么?”
阮君烈坐起来,望着他,说:“赤匪好像知道我们的规模,还有大致动向。”
叶鸿生说:“有吗?如果知道,我们会被歼灭的。”
阮君烈思索一番,说:“也许不知道全部动向,但是肯定知道我们的规模。”
叶鸿生说:“何以见得?”
阮君烈说:“他们明明占着上风,援军刚一露面,他们就跑了。说明他们数量少,不敢迎击。他们怎么知道我带来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追他们?”
叶鸿生半响不语。
末了,他点头说:“有道理。”
阮君烈露出个笑容,微微呲出白牙:“我要查一查,是哪个狗娘养的。”
叶鸿生站在他旁边,一手拿起电话,请示道:“现在就查吗?长官。”
阮君烈握住拳头,目光中流露出嗜血之意,命令道:“现在就查!”
第8章
接到指示,叶鸿生没有迟疑,立刻致电,让军官们上交行军报告。
阮君烈花了几日时间,先调查一番,排除了几个亲信,将他们叫来,一起甄别奸细。
叶鸿生并不担心,坐在桌边听他们议论。
议论来,议论去,还真发现了一个疑点。
行军队伍中,有一位姓刘的团长,存在泄露军情的嫌疑。
这位团长与阮君烈是同乡,跟了他很久。
众人都沉默下来。
阮君烈面色黑沉,开腔道:“让他来临时指挥部开会,抓住他。”
有人说:“要不要交给军统来办?会不会抓错人?”
阮君烈不同意,说:“不交给别人,就在这里了断。”
第二天,在临时指挥部,刘团长被当场拿下。他一路呼喊着,被拖进囚室,开始隔离审查。
经过细致的审讯,阮君烈看过口供,认为他通敌的嫌疑很大。
刘团长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直呼冤枉。
阮君烈亲自去审讯室问他,他还是不承认,一直在求司令念念旧情。
叶鸿生在旁边看,心有戚戚。
阮君烈却没有被感动。
阮君烈发现奸细后,神清气爽,肩膀不疼了,食欲也恢复些。他穿着刚浆洗过的军服,蹬着马靴,手插在裤兜里。
刘团长被锁在地上。
阮君烈俯视着他,建议道:“早点交代。我放过你的老婆孩子。”
刘团长哀叫起来,仍是不承认。
见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阮君烈动了怒,用皮靴重重踩住他。
皮靴下晕开一小片血渍。
叶鸿生一时忍不住,唤了一声“子然”。
阮君烈这才抬起脚,后退两步,命令道:“用刑。让他说。”
刑讯室开始拷打。
阮君烈走出去,愉快的点一根烟。
叶鸿生跟在他后面,顺便把门关上,把血腥味关住。
一个传令兵跑来,将最新的电报拿来,交给叶鸿生。
叶鸿生请示阮君烈。
阮君烈随手批一下。
叶鸿生准备去回电报,顺便想办法交付情报。
叶鸿生从来不知道刘团长是党内同志,他们都是单线联系,也不晓得会牵连到谁。
叶鸿生正要离开,阮君烈突然把他叫住。
阳光灿烂,照着附近的草坪上。
阮君烈说:“太阳好,我想去骑马。”
叶鸿生滞住脚步,应道:“长官,我回过电报,马上来。”
阮君烈兴致起来,扯住他,将文件交给士兵,转脸对叶鸿生说:“你不用管这些小事。我想骑马,你一起来。”
叶鸿生无计可施,跟他走向一片绵密的草场。
草地上布满了蒲公英黄色的小花和绒球。
阳光照着草上,能闻到一阵干燥的青草香。
阮君烈抚摸一匹棕色的骏马,对叶鸿生说:“你想给他求情?”
叶鸿生说:“你要杀他全家?”
阮君烈只是对他笑,没说话。
叶鸿生上前,帮他牵住两匹马,一起往平坦的地方去。
两人走到跑道上,阮君烈跨上马背,牵住缰绳,让马慢慢的迈步。
阮君烈对叶鸿生笑道:“你心肠真软。”
叶鸿生抬头看他,黑眸带着点悲意,说:“他有那么大的过错?之前的情谊都不算了?”
阮君烈这才收起笑容,肃穆起来,看他一会。
阮君烈说:“他可是奸细,通敌叛党,自己一点也不念旧情。我为什么要轻饶他?会留下坏榜样!”
阮君烈决心杀一儆百。
叶鸿生目光黯淡下来,勉强笑一下:“他为国家打过硬仗。再说,他的家人不是奸细。”
阮君烈凝神看着他,目光流转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鸿生立在马前,心中忐忑,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阮君烈松口说:“好吧。宾卿,你真是重情义。我也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如果他交代,我就按照牺牲论处,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不牵连他的家人。”
叶鸿生心中一阵悸动,急忙向他深深行礼。
阮君烈勒住缰绳,对他笑道:“你还不上马?”
叶鸿生牵过一匹马,翻身上去,与他一起顺着跑道前行。
阮君烈扬起鞭子,击一下马臀。
马儿迈动细长的腿,顺着跑道快速奔跑,一直跑到木料搭建的障碍物面前,敏捷地跳了过去。
阮君烈骑着马,一连跳过三个桩。
他扯住缰绳,回头看。
叶鸿生夹紧马腹,像飞一样的跟上来,几个起落,便轻盈地落下来。
叶鸿生追到他面前,对他笑,说:“长官,不错呀。”
阮君烈露出雪白的口齿,发出快活的笑声。
叶鸿生看着他,阳光洒在绿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叶鸿生忍不住想起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阮君烈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们也在跑马场上。
阮君烈年纪还小,才十七八岁。
叶鸿生年纪也不大,刚刚参军不久。他本来是师范学校的学生,后来投笔从戎,穿上军装。
在一次战斗中,叶鸿生受到阮公的赏识。
叶鸿生家中穷困,没有爹,不幸又死了娘。阮公拿出一笔钱,让他安葬母亲,再给他一点钱,给妹妹办嫁妆。
叶鸿生很感激他。端午的时候,叶鸿生就备上礼物,上门拜谢。
阮公带着叶鸿生,在家中转悠。
阮家很大,占了一个山头,有茶园,田地和跑马场。
阮公站在马场边上,指着上面的一些骏马,夸耀自己的爱马。
叶鸿生放眼看去,上面果然有些好马,摸样神骏。
除了马,场上还有一个人。他骑在一匹白马上,御马飞奔,跑得很快,像一团云彩。
这人骑术好,白马俯低身子,稳稳地驮着他。
阮公指着他,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小儿子。瞧瞧,是不是很神气?”
叶鸿生知道,阮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学医去了,他就指着小儿子领兵打仗,疼爱得很。
叶鸿生忙点头。
阮公喊一声,对远处招手。
阮君烈看见父亲,扯住马,向他们跑过来,跑到跟前,一纵身,下了马,喊一声父亲。
阮公向他介绍叶鸿生,叫他喊“叶兄”。
阮君烈老大不耐烦,说:“他是谁啊?送礼的人这么多,难不成,我还要一个一个见?”
阮君烈穿着衬衫与马裤,捋着袖子,样子十分飒爽。他长得像他父亲,相貌端正,正不愉快地抿紧薄唇。他的鼻子长得很挺,鼻尖微微往下佝,显得有点冷酷。一双眼睛里写满自负,兀自闪着光,不客气地瞧着叶鸿生。
叶鸿生心跳加快,忽然感觉到阳光过强,晒得人头晕目眩。
叶鸿生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阮公心情很好,被儿子一闹,有点不高兴,说:“他是第九军的旅长,能干得很。你今天见过他,不就认识了吗?”
阮君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自己整理衣袖。
阮公见儿子还是这个调调,转过脸,对叶鸿生说:“你有没有看见那匹青色的马?去把它牵出来。”
阮君烈听见,不快道:“玉逍遥还没驯好,我都没骑过呢!”
阮公挥手,叫他收声,让叶鸿生去牵马。
叶鸿生去将青马牵出来。
只见这匹马身条细长,通身没有杂毛,肌肉紧实,蹄子很有力地踏在地上,不安分地喷着响鼻。
叶鸿生要给它套上笼头。
阮君烈抱着手,在旁边凉凉地说:“玉逍遥脾气烈,别被踢死了。”
叶鸿生套了半天,果然套不上。
阮君烈正要笑他,冷不防见叶鸿生跳上马背,姿态矫健异常。
玉逍遥发觉后,发了狂似的摇头摆尾,尥蹶子。
叶鸿生牢牢捉着它,伏在它背上,没有被甩下来。
玉逍遥撒开蹄子,跑向草场,在上面又是好一阵挣扎跳跃,看得人惊心动魄。跑着跑着,它终于平复下来,用正常的速度溜达了半圈。
叶鸿生跳下来,给它套上笼头,然后又翻身上马。
叶鸿生骑着玉逍遥,风驰电掣,一路跳过栏杆,谷堆,小溪,跳过所有障碍物,像一片青色的流云,飘到他们父子面前。
阮君烈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一时说不出话。
叶鸿生喘息着,跳下马。
阮公拍拍手,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看到没有?”
阮君烈扭过脸,不看他们俩。
阮公上前一步,拍拍叶鸿生的肩膀,高调地说:“他不仅会骑马,还学过擒拿术,比武的时候是第一名。他不像你,大字不识几个!他读过诗书,学问也很好。我要送他去留洋,回来就是文武双全的人才!”
阮君烈暴起青筋,立刻转过脸,恨到:“我大字不识几个?不是你让我骑马玩枪的嘛!”
叶鸿生尴尬地笑着,说:“长官过誉了。”
叶鸿生不是一个爱表现的人,那天不知道为何,突然冲动起来,表现了一把,被他们父子两个互相卯着劲,卯上了。
阮公下定决心无视一下儿子,自顾自跟叶鸿生说话。
阮公对叶鸿生说:“玉逍遥就送给你,你好好骑着!”
阮君烈急起来:“什么?你不是送给我的吗?”
阮公瞥他一眼,无情道:“你又骑不了。”
阮君烈瞪着他父亲,好像遭到晴天霹雳一样,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半响说不出话。他粗喘着,狠狠剐了叶鸿生一眼,摔了马鞭,转身走掉。
叶鸿生心中急得不行,一叠声对阮公说:“长官,这样不好,马我不要。”
阮公心满意足,安抚道:“没事。你下次再来。”
叶鸿生郁郁地牵着马,心情非常低落。
阮公盛情难却,叶鸿生还要继续拜访他。
等他再见到阮君烈,阮君烈倒不像是恨他的样子,只是神情冷漠,充满提防。
叶鸿生不知该怎么讨好他,就把玉逍遥牵过去,问他要不要骑。
起初,阮君烈拿着架子,不大想理他,但是抵不过想骑玉逍遥的念头,终于跟他说话,问他是怎么学会驯马的。
叶鸿生告诉他,自己是跟着叔叔学的。叶鸿生的父亲与叔叔曾在北方放马,是天生的骑手。
阮君烈问:“你爹做什么?”
叶鸿生说:“当兵的,参加过武昌起义。”
阮君烈说:“现在当官了?”
叶鸿生说:“后来牺牲了。”
阮君烈哦了一声,不再跟他说话。
叶鸿生却觉得气氛松快点,就继续跟他讲话。
阮君烈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一声也没有吭,骑着玉逍遥,摸着它的鬃毛。
叶鸿生帮他牵着马,殷勤地教他怎么相马,养马,让马听话。
他们慢慢熟悉起来。
从那时候起,叶鸿生就发现,阮君烈天生的争强好胜。你比他强,他就讨厌你;倘若你不争气,没有强项,连被讨厌的资格都没有。
阮公很了解儿子,要叶鸿生与他交朋友。
阮公认定儿子一定会喜欢叶鸿生,希望把叶鸿生当做一件礼物,就像一匹宝马或者一柄洋枪,留给儿子使用。
阮君烈果然一天比一天喜欢叶鸿生,远远超过了喜欢玉逍遥。
叶鸿生根本没有料到会这样。
第9章
从那时候起,叶鸿生就发现,阮君烈天生的争强好胜。你比他强,他就讨厌你;倘若你不争气,没有强项,连被讨厌的资格都没有。
阮公很了解儿子,所以让叶鸿生与他交朋友。
阮公认定儿子一定会喜欢叶鸿生,希望把叶鸿生当做一件礼物,就像一匹马或者一柄枪,留给儿子使用。
阮君烈果然一天比一天喜欢叶鸿生,远远超过了喜欢玉逍遥。
叶鸿生根本没有料到会这样。
叶鸿生有骨骼,不会巴结人,只会默默地顺着他。
阮君烈最不喜欢人家卑躬屈膝的样子,又不能不听他的话。
叶鸿生不怕做大事,但是动作很轻。
阮君烈最不喜欢和他一样张扬的人,又不能不会做事。
叶鸿生样样都合他的口味。
阮君烈恨不得把叶鸿生换个姓氏,换到自己家里来。
叶鸿生一有空就去陪他。
阮君烈喜欢下棋。
叶鸿生陪他玩,不去吃他的子,努力不被他吃光,能玩很久。
终局的时候,阮君烈总会赢,赢得很自豪。
后来,阮君烈的大哥回来小住,带着新交的女朋友。他看弟弟在和叶鸿生下棋,坐过去,看了一会,没滋没味地撇嘴,说:“我们出去吧,到城里逛逛。”
阮君烈不乐意,说:“有什么好逛的,你不是才从上海回来。”
他哥哥说:“出去透透气,走吧!”
阮君烈说:“等下完这一局。”
他哥哥听了,嗤笑不已:“下什么下?宾卿总让着你,你也不烦?”
阮君烈勃然变色,看着叶鸿生。
叶鸿生急忙站起来,向他道歉。
阮君烈的哥哥大笑起来,笑声洪亮。
阮君烈颜面大跌,逼着叶鸿生赌咒发誓,不要再“搞把戏”。
叶鸿生赌咒发誓,就差拿刀割自己,以证忠心。
一场风波十分吓人,叶鸿生好一阵不知手脚该怎么放,生怕放错位置。
他再也不敢随便让着阮君烈,生怕哪个不识相的人点出来。他就只能依着誓言,去自杀。
阮君烈不能处处赢他,好几天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