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们一只一只钻进去,全部不见了。
圆慈大师抬起头,说:“叶施主,你心肠很软,不像当过兵的人。”
叶鸿生微微笑起来:“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圆慈大师合掌:“立地成佛,你一定会有福报。”
叶鸿生看着天空,叹息道:“我只是打仗打够了,不想看到人死。”
圆慈大师看着他,说:“人总是要死的。叶施主,你好好想想。”
叶鸿生不语,看着雨滴。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过半个时辰,天放晴了。
叶鸿生准备走。
圆慈大师让他带上伞,以防万一。
圆慈大师说:“你想好再来。不来也行。”
叶鸿生走了,徒步走回阮家的公馆。
一路上,他走过了米店和银行。
一大群男男女女正在哪里抢米,他们衣衫褴褛,叫着,闹着,拼命地往前挤,像蚂蚁一样。
物价太高,通货膨胀,好多人已经吃不起饭了。
米店的门被砸开,一大群人冲进去,想抢一点米饭出来饱腹。
警察很快赶来,带着枪械,像赶鸟兽一样驱赶他们。
米店空了,人群散掉,地上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几片血迹。
叶鸿生往前走,路过一家银行,生意依然很好。
锃亮的汽车开出来,银行买办驱车出行,穿着西服,叼着美国烟,腿上坐个穿旗袍的女人。
路上汽车不少,全部是军牌。各路国大代表,军官总长正赶去自己的小公馆,运筹帷幄。
抢到米的人快活地跑回去。
还有些人没抢到。
小乞丐靠在树上,快要饿倒了,面黄肌瘦地,对他伸出脏污的手:“长官,行行好。”
叶鸿生给了他几个钱,小乞丐欣喜若狂地磕头,跑去买吃的。
小乞丐刚买了个烧饼,被人抢走,顺手打两拳。
他哭号起来。
叶鸿生去买了一个饼子,递给他。
小乞丐顾不得擦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时间不早了,阮君烈要回来了。
叶鸿生加快脚步。
叶鸿生穿过一大片灯红酒绿。
电影院上贴了巨大的海报,艳丽的女明星躺在上面,慵懒地躺着,樱唇微启。
天色变暗,舞场也开了,歌女们的声音飘出来,唱道:“嗳呀嗳呀呀,郎呀,采花儿要乘早。”
一大帮小开与军官们正涌进去。
叶鸿生逆着人流,急忙叫一辆黄包车,讲出地址,说:“抄个近路。”
黄包车跑起来,在小巷里钻来钻去,拉到目的地。
叶鸿生跳下来,跑过去。
阮君烈的府邸很气派,门口站着配枪的警卫,闲人不敢靠近。
只有个卖花的老太太,坐在树荫下面,篮子里放着花。
叶鸿生买了一些桂花,带进门去。
阮君烈已经到家了,正在换衣服。
厅里隐隐飘动香气,厨房果然做了他喜欢吃的火腿冬瓜汤,还有油爆虾。
叶鸿生站着厅堂里,不知道该不该坐。含香他见过一次,是个漂亮的女人。含香一见他就扭过脸,缄口不语。
阮君烈从书房里走出来,对他招手,说:“就我们两个,她打牌去了。饭已经烧好,待会上桌。”
阮君烈怕热,只穿着衬衣,下面穿了一条军裤,说:“我有点饿,去厨房叫他们加个菜。你到书房里拿报告看看,待会我们商量。”
阮君烈转过身,去厨房。
叶鸿生将丹桂插在客厅,自己走去书房。
阮君烈的书房被含香挂上一道水晶珠帘,叮叮咚咚的,像一串串闪光的雨滴。
阮君烈平时嫌烦,珠帘全束起来。今日他不在家,仆人来打扫房间,又按姨太太的意思,给放了下来。
叶鸿生拨开珠帘,走进去,看到桌上放在第十二集团军的日常军报,下面压着一张内参报纸。
叶鸿生抽出内参,看到上面写着张灵甫被共军打死的消息。
这位师长阵前失利,被包围后负隅顽抗,被共军围堵三天两夜,歼灭三万士兵。他本人被当场击毙,肝脑涂地。
叶鸿生捉住这张报纸,脸色苍白。心中好像炸开一个雷,变得雪亮。
这就是下场!
他呆在第十二集团军里,阮君烈早晚是这个下场。
叶鸿生一下捏紧了拳头,把报纸捏皱了。
阮君烈早晚会被他的同志们打死,像碎片一样被炸飞。或者被抓住,阮君烈拒不投降,只好拖出去枪毙,脑门上开洞。
一簇子弹击中他的脑袋,打碎他,变成一大片血花。
叶鸿生痛苦地说不出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没有一处不难受。
他掸一眼,看到阮君烈脱下的军服也搁在椅子上,急忙拿起来,像救命稻草一样搂住,掩在怀里。
叶鸿生将军服搂在胸口,一阵巨大的悲伤像漩涡一样,将他吸入其中。
十多年来,他没有舍得对阮君烈说一次“不好”、“不对”,处处顺着他,想让他高兴一点。阮君烈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几乎没有过保留。
阮君烈叫他,他就答应,急急忙忙地走过去,生怕慢了一秒钟。
不管阮君烈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不会扭过头去。
他可以半跪着,给阮君烈擦手,帮他更衣。他从来没有对什么人,什么东西下跪过,连他的信仰,他也是站着去相信的。
但是,现在……他就要害死他了!
他最舍不得,每时每刻都要让着的人。
叶鸿生心如刀绞,被一阵暴雨般的疼痛所淹没。这种痛苦的感觉,在他发现妹妹去世,小小的外甥也没了,竟然寻也寻不着的时候,曾经有过。
他找了外甥几日,队伍要开拔,他就走了。他的心肠居然这样硬!
为了打仗,他忽略心口的伤,慢慢地,疼痛的感觉淡掉,消失了。
他以为好了,不会再难过。没想到今日,他又排山倒海的疼起来,伤口剜得更深,流出来的血更多,简直是要把他伤透了……
叶鸿生一路走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心和决心,这刹那又锵然一声,溃出裂痕,就像他心口裂缝一样,深深地,几道鸿沟,不断往外渗漏……渗漏……
叶鸿生捉着阮君烈的军服,上面还有一丝体温,散发着主人的气息。
叶鸿生不由自主地将军服贴在唇边,温柔地亲吻着,就像在亲吻他永远不能触碰的梦中人一样。
从见到阮君烈的那一天,他就明白,这辈子注定是没有指望的。
阮君烈是个男人,喜欢女人,也讨女人的喜欢。
阮君烈是他恩人的儿子,现在又成了他的上峰,仕途正隆。
已经分开的两个人,为什么还要相逢……
明明什么都不同了。
不一样的性格,家世,官衔品级,行事也不同,两人的前途更是南辕北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为什么老天非要他们重逢?
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杀死阮君烈?亲手把阮君烈推向枪口?
叶鸿生痛苦地想着:这事根本无法接受……
叶鸿生陷入的思绪,一时情难自禁,有些恍惚。
“啪唦唦——”几声清脆的响,打断了叶鸿生的思绪。
军人的警觉与克制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迅速放下军服,回身望去。
门口什么人也没有。
珠帘搅动在一起,发出嘈杂声。
叶鸿生拿起军情简报,走到珠帘前面,迟疑着。他轻轻拨开一串串水滴,向外望去,看到阮君烈站在窗台前,背对着自己,正在吸烟。
确切的说,阮君烈没有吸烟,他只是手上夹着一根烟,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烟头烧出一截子灰,落下一点点,落在他脚边。
叶鸿生叫了一声“子然?”
阮君烈回过神,向餐厅走去,说:“我们吃饭吧。”
叶鸿生跟在他后面,走向餐桌,拉椅子坐下。
桌上已经摆好饭菜,热气腾腾的汤放置一会,是温的。
阮君烈对仆人做手势,让他给叶鸿生盛汤。
叶鸿生接到手里,喝了半盏,问他要不要尝尝。
阮君烈没有回答,让人把叶鸿生喜欢的油爆虾,蜜汁藕片放到他面前,给他吃。
叶鸿生默默地吃。
阮君烈好像忘记了军情的事,一句也没有提起,就这么沉默着,偶尔说一句话。
叶鸿生吃完,站起来告辞。
阮君烈心不在焉地点头,让人送他回家。
叶鸿生走到车前,回头看了一眼。
阮君烈没有出来送他,这很少见。
刚才吃饭的时候,阮君烈眼神十分飘渺,一直没有用正眼看他。这种犹犹豫豫的神态,还是第一次出现。
叶鸿生静静等了一会,终于打开门,自己坐上车。
第12章
夜里又落了一场细雨。
清晨时分,叶鸿生照例早早赶到司令部。
叫人吃惊的是,阮君烈比他来得还早。
叶鸿生本来准备替阮君烈擦桌子,现在一看,阮君烈坐在办公室,自己已经泡上茶,擦不得了。
阮君烈饮了两口茶,皱着眉,面上的表情阴晴难测,好像夜里的雨还没散尽。
叶鸿生决定,还是绕着他走。
叶鸿生叫勤务兵去司令办公室,自己回参谋处。
叶鸿生将军情简报拿出来。
昨天,阮君烈希望他写一份军事报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叶鸿生夜里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写好了报告。
叶鸿生拿着报告,发起愁来。
思量片刻,叶鸿生把报告交给身边的一位参谋,请他交给司令。
这位参谋很诧异,咕哝道:“你不亲自汇报?”
叶鸿生对他笑笑,说:“我跟司令有些不愉快,他不想看见我。你去吧。”
叶鸿生跟阮君烈吵架?被阮君烈骂了?
这可是一桩奇事。
参谋处的人全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神中难掩一丝丝幸灾乐祸。
阮君烈对叶鸿生青眼有加,众人早就看不惯。
叶鸿生在一色扬眉吐气的嫉恨目光中苦笑,慢慢坐下。
周围响起一阵轻微的议论。
拿到报告书的参谋立起来,喜滋滋地走向司令办公室。
他进去汇报,一开始还算好。
过了一会,众人听到阮君烈发火。
报告书不是他写的,他不慎答错了几处,阮君烈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参谋哭丧着脸,供出叶鸿生,诉说道:“长官,是叶参谋写的,他现在有事,正忙着。我替他汇报一下。”
阮君烈骂道:“他在做什么,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替什么替?叫他立刻来见我!”
这位参谋忙不迭地跑出办公室,一溜烟撤回参谋处,对叶鸿生说:“司令叫你去。”
叶鸿生站起来,往阮君烈的办公室走。
他一走,众人立刻肆无忌惮地议论起来。
叶鸿生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对阮君烈行了一礼。
阮君烈心中不快,抖一下手里的报告书,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鸿生敛着目光,不看他,也不说话。
阮君烈抬高音调,吼道:“你眼里有没有我!叫都不叫一声?早上的时候,你干嘛不来?我等着你做汇报!”
叶鸿生被他机关枪一样扫射。
面对指责,叶鸿生一言不发,背着手,听他训斥。
阮君烈发作一番,见他不悲不喜,沉默以对,心中更加不高兴。
阮君烈忽然想通,为什么许厅长那么讨厌叶鸿生。
许厅长降不住叶鸿生。
叶鸿生用沉默对抗,其实一点也不把上司放在眼里,只是忍一忍罢了,懒得计较。
出丑的都是别人。
想到自己的待遇和许厅长一样,阮君烈简直要吐出一口血来。
阮君烈面色难看,质问道:“你干什么?摆脸色给我看?”
叶鸿生忍耐半天,叹一口气,涩然道:“长官,我以为你不想看见我。”
叶鸿生说着,终于抬起头,望着阮君烈。
尽管叶鸿生的目光很克制,阮君烈还是受不了。
阮君烈和他对视没两秒钟,不由自主就撇开目光,仓皇地看向别处。
阮君烈沉默一会,低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叶鸿生毫不迟疑道:“是!长官。”
阮君烈指着沙发,让他坐下。
叶鸿生坐到阮君烈对面,开始读报告。
汇报完之后,阮君烈像平时一样,将一些有想法的文件拿出来,让叶鸿生帮忙过目,磋商军情。
叶鸿生照常应对。
阮君烈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老是走神,不怎么说话。
叶鸿生只好一个人自问自答。
阮君烈心中闷得不行。
房中的空气带着一种温柔脉脉的气息,因为叶鸿生刻意控制,不想从言语中泄露出来,这些情意就都跑到空气中,把房间占满,好像格外浓稠。
阮君烈再也没法像过去一样,装作若无其事。
叶鸿生的态度恭敬,但是不管多么恭敬,也无法抹杀他的妄想。
阮君烈坐在皮椅上,中间隔着办公桌,离他八丈远,也能感觉到。
叶鸿生望着自己的目光带着温度,就像活火山一样,表面是温的,有一层绒软的灰,摸上去是那么舒服。下面藏的岩浆却烫得很,可能高于一万度。
阮君烈没法不警觉,时时坐立不安着。
平日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无心的,阮君烈觉得都很自然。今天看来,他们实在亲热得过分!
阮君烈抿着薄唇,郁积着不快。
他怎么这样蠢?一点也没想到?
阮君烈回忆着,他本来以为,这就是兄弟之情,就是比旁人要好。但是他和他大哥之间,从来没有这种缪稠的气氛。一分钟也没有过。
现在想想,他和其他朋友,也没出现过这种感觉,这种如鱼得水般舒适,想明白,又搞得人心浮气躁的感觉。
也许是叶鸿生为人太好了,他以为这种好是自热而然的。
现在想想,叶鸿生对他过于好,好得超过了!
阮君烈心中千头万绪,混乱得不行,熬过一上午。
中午快休息的时候,阮君烈接到个电话,约他下午出门聚会,晚上吃酒。
阮君烈暗暗松一口气,对叶鸿生说:“我下午出去,不回来。”
叶鸿生应下。
阮君烈走到门口,准备穿外套。
叶鸿生和往常一样,拿起外套,帮他穿上。
叶鸿生的手指抚过阮君烈的衣襟,伸出手臂,想帮他挽一下斜跨的皮带,阮君烈好像被电打到一样,猛然挥开他的手。
叶鸿生立刻收回手,后退一步,低下头。
房间里一时很安静。
阮君烈尴尬地站着,望着镜子。自己穿好,整理好枪。
阮君烈往门口走,叶鸿生帮他打开门。
阮君烈站在门口,犹豫着,没有立刻出去。
叶鸿生站在他后面,等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要我陪你吗?长官。”
阮君烈沉默良久,艰难地开口,说:“宾卿,你呆在这里。我想一个人。”
叶鸿生对他行了一礼,轻轻关上门。
阮君烈走到楼下,挫败地叹一口气,坐上车,去赴宴。
第13章
阮君烈赶到洪福楼,包厢里已经坐满人。
第十九军的军长黄克,国防部的副厅长徐正恩,军统的组长林斐等人,分别坐在四角的座位上,一边吃凉菜一边等他。
阮君烈进门以后,发现自己最后一个到,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众人也站起来,与他喝了一杯。
这些军官们都不在一个派系,只是年纪轻,又在一起共事过。彼此意气相投,便做了换帖兄弟,以金兰相称。
阮君烈喝过第一杯,开始单敬。
他先敬了徐正恩一杯。徐正恩眼看就要当厅长了,是仕途最旺,年纪最长的一个。
喝完之后,阮君烈又依次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