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喝彩声渐弱,李斯才扬着下巴对面前的儒生问道:“尔,无话可说了吗?”
让你骂法家,让你欺负韩非,现在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吧!
虽然口中不说,但李斯心里却解恨的这样想着。
那儒生张口想要与李斯相辩,却又说无可说,脸上青红交加,一时羞愧难当。他胡乱对着李斯一拱手,便灰溜溜的拔脚离去,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身影,客栈中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哄笑声渐停,那些围观的文士见论战结束,也就散去了,只留下韩非一人,还立于原地。
过了一会,韩非走到李斯面前,肃然鞠了一躬。
李斯赶忙伸手去扶,口中连忙说道:“李斯何能,竟受如此大礼!”
只有李斯心里知道,他的那些言论,多半还是借用了韩非以后的着作,论人情世故,韩非不如自己,但是论着书立作和气死人不偿命功力,韩非绝对远胜于他。
但韩非却无比认真的说道:“君之大才,受得。”
韩非生平很少夸人,但眼前这人,却让他在一天之内连赞两次。这人第一次开口辩驳时,韩非惊异于这人像是与自己心意相同,竟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当他第二次论辩时,韩非心中的惊异变成了狂喜。
“这李斯,绝非池中物,他的学问本事,恐怕不逊于我!”
所有,待众人散去后,唯独韩非没走,一方面,他想表达自己的谢意,更重要的是,韩非有预感,这个人,将成为改变他一生的人,或是知己,或是劲敌,他们的命运,注定紧紧纠缠。
看着一脸认真是韩非,李斯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的师兄是个倔脾气,自己又不能将真相说出,对于这个话题 ,李斯干脆避而不谈,于是他转而向韩非请求道:
“斯从上蔡郡来到兰陵,是为了拜荀卿为师,修习帝王之术。早就听闻韩兄是荀子高徒,不知可否带我拜见荀卿。”
确定李斯也是来兰陵求学的,韩非欣喜异常,他一把抓着李斯的手便往外走,恨不得李斯立马拜到荀卿进入学宫与他作伴。
“韩……韩兄!等等!”
韩非停下脚步,一脸困惑。
李斯不好意思的说:“今日进城光顾论战,我……还未进食……”
话刚落音,李斯的肚子竟恰好非常配合的发出一串咕咕声。
韩非愣了愣,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着韩非笑的如此开心,李斯想起,似乎就算是上辈子刚到兰陵的时候,自己也没落魄的连饭都没吃到,如今却被饿的肚子咕咕叫,还是当着师兄韩非的面!思至此处,李斯也跟着大笑了起来,二人就在这大街上,笑的前仰后合,笑的无所顾忌。
不时有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无不感叹:“看这二人相貌堂堂四肢健全,竟是疯癫之人,可惜可惜!”
李斯一听,握着韩非的手,反而笑的更欢了。
回想前世,从离开兰陵之后,自己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斯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大笑过了。
3、口疾
二人笑够之后,便由韩非做东,请李斯在兰陵郡最好的酒馆饱餐一顿。
大快朵颐,酒足饭饱,李斯与韩非向兰陵苍山学馆走去。
苍山学馆,是荀子所创立的一家学馆,其名声之大学风之盛,不亚于齐国稷下学宫,是当时天下读书人所向往的圣地。
顺着山路走了一段时间,李斯渐渐听见有潺潺水声,再往前走几步,便看见一座大庭院,院外青砖围墙,绿柳低垂,一股山泉正从院外潺潺流过。
围墙中间,洞开的朱红色大门,楚国春申君亲手所书“苍山学馆”四字的匾额高悬其上。
“到了。”韩非这样说着,却发现身边的李斯一脸激动的看着眼前的学馆,眼中似乎有水光闪过。
看到这熟悉的景象,李斯心中激动难抑。
阔别几十年,他终于又回到了这,苍山学馆,他上一世修习了七年之久的地方。学馆风貌一如从前,李斯却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李斯,如此物是人非,怎能不让他在心中渭叹。
韩非不知李斯心中所想,只当是他是被面前从未见过的盛景所震惊。他自怵李斯虽有惊世之才,却是出身于上蔡小郡,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所以才会如此喜怒形于色。
如此一想,为了让李斯能稍稍心安,韩非默默的拉上李斯的手。
李斯有些诧异的看了韩非一眼,也没说什么,任由着韩非拉着他的手走到学馆门前。
刚到门前,便有一黄衫少年前来相迎,他对韩非一拱手道:“韩师兄,老师正在后院等你。”
韩非微微点头,一言不发的拉着李斯走进学宫。
刚进学宫便是一空旷的大院,一个个服饰各异的少年正跪坐在一排排的石案前捧着竹简摇头晃脑的读书。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听着朗朗读书声,穿过过庭院一侧的竹林,二人来到后院。
后院的布置与前院相似,错落有致的摆着一排排的石案草席,但不同的是,那些石案中央,摆着一张青色大案,格外醒目。
一位神采奕然的布衣老人坐于大案前的草席上,对着周围的弟子讲着什么。
“老师。”
听到韩非的声音,老人停止讲学,对着韩非淡淡一笑:“韩非,你回来的正好,近日有名家公孙龙子前来论战,你且做好他们的食宿安排。”
“韩非遵命。”韩非弯腰拱手,缓慢的道,就算是这短短几个字,也已经耗费他不少力气。
韩非的回答,让荀卿满意的捋一捋胡须,而李斯却微微皱眉,他并并不记得上一世时,公孙龙曾来论战过。
正努力回想着前世的记忆,李斯突然听见韩非向荀卿介绍自己道:“此人,李斯,大才也。”
李斯赶忙回过神来,躬身做鞠,恭敬的道:“上蔡郡李斯,欲入苍山学馆,拜荀卿为师。”
荀子悠然一笑:“即是韩非引荐之人,必有过人之处,你且先在韩非屋里暂住,待与公孙龙子论战结束,再另行安排。”
“弟子遵命。”
“今日为师安排了大讲,你二人先入座听讲。”
李斯与韩非双双入席落座后,荀卿便继续对众弟子讲道:“名家公孙龙子不日将前来论战,今日大讲之题,便是名家之说。”
名家之说,譬如白马非马,火不热,多是些颠覆常识的理论,听着好似有理,却终不能让人心服。
此等诡辩之术,李斯有些不屑,他往韩非那边一瞥,想看看韩非的反应,却发现韩非眉头微皱,面有愁容。
虽然韩非不说,李斯却知韩非所为何时而愁。韩非口吃语迟,终究是不善论战,就算是前世本门弟子的论辩,韩非也只能勉强应付,这次公孙龙前来论战,韩非作为荀子高徒,难免要出战与之论辩,此事对于他人譬如李斯来说是扬威立万的绝佳契机,对韩非来说却是愁事一件。
原本韩非之口吃,在李斯看来,不过是白璧微瑕,不足为之忧郁。但现在,李斯却知道,因为口吃,韩非终生无法亲口说出他的观点,无法向韩王直谏,再加上他的个性执拗,始终在韩不得重用。或许,这也是秦王会狠心杀他的原因之一。
韩非,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却不善说道,当真让人惋惜。
想到这,李斯不由长叹一口气,面色凝重起来。
“看来,帮助韩非解决言语之难,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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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讲结束之后,荀子便嘱咐韩非带着李斯回去休息——从李斯褴褛的衣衫和满身的风尘,荀子看的出来,这个年轻人是日夜兼程赶到这里的,现在他最需要的不是听自己讲学,而是休息。
“弟子,遵命。”
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在对着老师荀子鞠了一躬后,便跟着韩非往众弟子住宿的地方走去。
韩非的房间在偏里面的地方,走了很久,韩非才在一扇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到了。”
一声不吭的看着韩非推门进屋,房间里的陈设和李斯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前世的时候,就是在这里,自己和韩非一起畅谈辩驳同榻而眠,一起度过了七年的时光。
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怎么了?”
韩非往房间里走了好几步,才发现李斯依旧愣愣的站在门后,他有些奇怪的转头问道。
“没什么……”
赶忙将自己的思绪收回,李斯回答韩非道。虽然口中说着没有什么,但韩非却注意到了李斯眼神中闪过的情绪,刚刚李斯,似乎是在怀念什么。
即使满腹的疑惑,不过韩非也没有多问什么,将李斯带到房间中,看到李斯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外衫,韩非让李斯先在榻上休息,自己则为他去找些干净的衣物。
但当韩非拿着衣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李斯已经半靠在床榻上睡着了。
韩非这才想起,李斯今日才从上蔡郡日夜兼程赶到兰陵,当初自己坐马车来到这里之后都是那么疲惫不堪,更何况光靠步行的李斯。
轻手轻脚的将衣物放到床榻旁边,韩非随手拿起一卷竹简,准备便往外面走去。
离开之前,韩非又看了一眼睡在榻上的李斯,他睡的依旧是那么的沉。
虽然对于这个自己刚刚结识的人,韩非有很多问题想要与他讨论,但是没有关系,他可以等,因为韩非知道,他们今后相处的日子,还很长。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李斯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的时间。
看着怎么睡也睡不醒的李斯,韩非也没有将他唤醒,白天他照常修习读书,晚上就靠在榻边小睡,直到第三天的时候,韩非推门进屋,却发现榻上正坐着一位蓝衣英俊青年。
“韩兄,我正在看你写的文章。”
听到从门外传来的响动,榻上的青年将竹简放下,对着愣在房间中韩非说道。
“你,你……”
即使已经隐约猜到那青年就是自己带回来人,但韩非却没有想到,在洗去一身的风尘,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李斯的气质和长相丝毫不逊色于自己。
“韩兄不认识李斯了吗?”
像是看出了韩非的疑惑,榻上的青年笑着问道,他这一笑,原本就俊逸的眉目显得更加好看,这让韩非看的不由有些痴了,所谓的琼枝玉树,说的就是眼前的这人吧。
“韩兄?”见韩非还没有回过神来,李斯又喊道。
听到李斯的声音,韩非这才回过神来,他沉默的走到了榻前,随手拿起了一卷竹简,只是往竹简上看了一眼,韩非惊异的问道:
“这,这是大篆?”
不对,竹简上字体,看着是很像秦国所通用的大篆体,但是……似乎又比大篆体简化许多,这,到底是什么字体?
“这是小篆。”
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再仔细看看竹简上一个个被刻出的字,字体奇趣,笔力遒劲,韩非越看越觉得喜欢。
“韩兄想要学吗?”看到韩非的神色,李斯突然开口说道。
“这,这可,可以吗?”
听到李斯的这个提议,韩非惊喜将竹简放下,他一把拉住了李斯的手。
“当然可以,不过,在那之前,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斯一边这样回答道,一边看向房间外面。
窗外,阳春三月的兰陵,漫山的兰花开的正盛,阵阵幽香伴着微风吹向苍山学馆,而李斯,他已经想到,如何帮助韩非解决言语之难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比较好。
摸着已经憋下去的肚子,李斯心里这样想着。
4、兰草
“李兄的请求,是这个?”
在填饱自己的肚子之后,李斯指着窗外的山丘,说出了自己的那个不情之请——他想要和韩非一起赏兰。
“兰陵兰陵,兰草之丘!既然已经来到了兰陵,又怎么能不和这漫山的兰草亲近亲近!”
李斯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
恋恋不舍的看看竹简上的字,韩非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在得到韩非肯定的答复之后,李斯便迫不及待是拉着韩非往苍山学馆后满是兰草的山坡赶去。
虽然正值正午时分,但春日里的阳光却没有这么烈,并不刺目的柔光照射在兰草之上,郁郁葱葱的颜色随着山谷蔓延,一眼望不见尽头。
闻着兰草的幽香,李斯躬身采了大把的兰草,将它们编制起来,佩戴在自己身上。
“李兄,喜欢这,兰草?”
看到李斯这幅手舞足蹈的欣喜模样,韩非皱着眉头问道。他来到苍山学馆已经有将近一年时间了,虽然第一次见到这漫山的兰草,从老远便闻到那个兰草幽香的时候,他确实也被惊艳了,但见的多了之后,心里的惊艳渐渐减淡,甚至到最后变成了不屑。
这些兰草,也不过空有一时的幽香而已。
就像自己,空有一身抱负,却又怎么也得不到认同,什么都做不了。
“韩兄不知道吗?对了,韩兄是韩国人,自然不知。”听到韩非的问话,李斯没有转头直接回答。
“不知什么?”韩非有些疑惑的问道。
“楚国人原本就偏爱兰草。”
原本韩非心里就有些不悦,听到李斯这样回答,似乎是刻意与自己这个别国人划清界限,韩非的心里更加不痛快了起来,看着这周围的兰草,闻着那股幽香,韩非蹙着眉不屑道:
“空有,一时幽香罢了。”
听出韩非语气已经有些不悦,李斯也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与之多争执,从上一世的时候李斯就已经领教过韩非是脾气到底是有多倔了,只要是韩非认定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可以慢慢的想通,不然九头牛都不能把他给拉回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韩非才会在入秦之后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个遍,最终落得那样一个结局。
“对了,韩兄有听过楚辞吗?”
“略有耳闻。”韩非冷冷的答道。
“那斯就唱一段楚辞赠与韩兄吧,也不辜负这漫山的兰草。”
还没等韩非答复,李斯便已经自顾自的唱了起来。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笑盈盈的将佩戴在自己身上的兰草解下,戴在了冷着一张脸的韩非了身上,李斯又接着唱道: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这是,《离骚》?”韩非忍不住问道。
“韩兄果然博闻强识,这确是三闾大夫屈原所做的《离骚》。”
“可惜了。”
如此才华,却落得投江自尽的结局,韩非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可惜,而李斯也淡淡的评价道:
“不遇明主,犹如美人迟暮。”
听到李斯这话,韩非突然心念一动,楚辞《离骚》的下一句,竟然和他此刻的心情完全一致,韩非突然忘记了所谓贵族的矜持,开口按照李斯刚刚所唱音律,接着唱道:
“汨余若将弗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停顿的瞬间,李斯接上了下一句: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李斯和韩非这么一唱一和,不一会的功夫,一首《离骚》便已经被二人对完。
“该回去了。”
此刻,韩非的心情大好,可他还记得,今日还有课业没有完成。
“韩兄的楚辞唱的一点不比斯逊色,明日,我们再来这里吧。”
在回苍山学馆的路上,李斯突然提议道。
还要来这里吗?
韩非正想要拒绝的,但是再转念一想,这里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会来,而且,这种感觉,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