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有预感,等到这个韩非出师入仕,他必定会在这个已经够乱了的世道,掀起更大的浪潮。
或许,他能够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国家的命运,而是整个天下的命运。
******
第一天的论战结束之后,接下来便是两门弟子之间的交流了,也是因为名家弟子的到来,平时安安静静的苍山学馆要比以前热闹了许多,但是在来客离开之后,学馆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而李斯和韩非则继续住在了一起。
可能是因为李斯帮助韩非解决了言语之难,二人的关系竟比前世时还要亲密,居则同室,出则通行,他们白天一同修习,入夜则对坐畅谈,或是饮酒下棋,日子过的好不快活。
随着了解是深入,韩非发现,李斯的很多想法都与自己不谋而合,这让韩非又惊又喜,更是将李斯引为知己,对着李斯无所不谈,恨不得把自己的想法见解通通都告诉李斯,然后与他好好探讨一番。
但是最近的几天,韩非却发现李斯有些不对劲。
以往清晨的时候,李斯都会和自己一起去上早课,在课业结束之后,李斯都会回房与自己下棋聊天,但最近的这几天,每次韩非醒来之后,房间里却已经不见了李斯的身影,课业结束之后,李斯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每天等到深夜的时候,李斯才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就这样连续的几天,这天深夜,当李斯又带着一身香气回来,香气中似乎还带着股女人的脂粉味,这让韩非终于忍不住拦住了李斯。
“师弟,这几天你到底在做什么?”
“师兄觉得呢?”
“一股女人的脂粉香。”韩非皱着眉说道,但是那个脂粉的味道,似乎又与韩非在韩国宫廷中所闻到的不同,这个香气淡雅幽香,闻起来并不刺鼻,反而让人闻起来很舒服。
“师兄误会了,不可不是女人的脂粉香味,而是兰香。”
“兰香?你身上根本就没有佩戴兰草。”
“师兄,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吗,兰草空有一时的幽香,我就是要向你证明,兰草的香味并非只有一时。”
李斯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从袖带中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精致的彩色绣囊,接过那个彩囊放在鼻子下面一闻,果然,李斯身上的香味就是来自这个彩囊。
“这里面怎么会有兰香?”
“我将新鲜的兰草磨成粉末,与香料配在一起,再请城里绣娘用彩绸将它们包裹起来。”
绣娘……那还是女人……怪不得兰香里还有股脂粉香味。
心里这样想着,但韩非并没有说出,他又向李斯问道:
“这几日,你一直在做这个?”
知道李斯只是为了这小小的香囊而早出晚归,韩非的口气有些不满。
“师兄可不要小看这小小的香囊,兰草本身就可药用,磨成粉末保存在彩囊中后,不但香味不散,久闻还可以祛病避灾,而且,楚国人本身就偏爱兰草。”
韩非有些不明白,这小小的香包和楚国人偏爱兰草有着怎样的关系,似乎是看出了韩非的疑惑,李斯将怀中的一个袋子掏出,放在案上,韩非伸手一提,袋子很重。
“这里面是……”
“这几天卖香包赚的钱。”
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已经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各国钱币,不过其中还是以楚国的蚁鼻钱居多,这么多钱要是折算成金的话,怕是有好几金了,相当于普通农家几个月的收入了。
“在兰陵的士子大多也喜爱兰草,将香包做好之后,我将它们放在街口小贩那里寄卖,根本供不用求,师兄手中的那个香包,是一位士子早在几天前便预定好的……”
在沉默了一会之后,韩非突然抬头打断了李斯的话:
“师弟,你很缺钱吗?”
韩非并非看不起商贩,但是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李斯会这么做,钱对他来说就这么重要吗?比学业,比自己还要重要吗?
没有想到韩非会这样问自己,李斯顿时愣住了,而韩非在微微叹了口气后,继续说道:
“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你没有必要……”
“师兄,我这么做,只是在为未来做打算。”
重活一世的李斯,亲眼目睹吕不韦如何一掷千金,最终得到了相位,后来李斯在秦国做了长史,他的任务就是用金钱去收买诸国将相,最终让那些人身在他国却在为秦国做事,那个时候,李斯就已经知道了,金钱,比什么东西都好用,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够抵御住金钱的诱惑。
他现在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韩非的未来。
或许这笔钱,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可以帮助到韩非。
7、狂生(番外)
赵国多狂生,但是与荀况相比,同样是赵国出生的公孙龙,自愧不如。
还记得荀况刚刚从赵国千里迢迢来到齐国临淄稷下学宫的时候,还是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的强赵时期,但正是因为如此,没有人看的起那个从遥远北方来到繁华临淄的布衣少年。
“一个北方蛮子,懂什么学问?”当时,那群人是这么说的。
而那个时候,公孙龙已经来到稷下学宫两年有余了。
他以为,面对这样的冷言冷语,那个布衣少年会气愤的拂袖而去,或是干脆低头服软,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少年并没有那么做,对着那一双双冷漠的眼神,少年高声宣布,他要向诸国在稷下学宫修习的士子们发起挑战。
这短短的一句话,立马在稷下学宫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所有的士子都瞬间愤怒了。
“狂妄竖子!”
“不自量力!”
“你以为你是谁啊!”
如果不是因为都是读书人,估计早就有人会冲到那个狂妄少年的面前,直接把他给揍一顿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惊动了当时的学宫令驺衍,在了解了情况之后,驺衍竟然同意了荀况的挑战。
不过作为条件,如果荀况不能连续赢过三位士子,他就必须立刻离开稷下学宫,并且这一生都不允许踏足这里。
少年答应了这个条件。
狂妄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有点才华的,在荀况连续赢了两场场论战之后,公孙龙也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叫荀况的少年,他的才华不逊于自己,以后他的成就,或许会远远超过自己。
但是这一切,都是要以这个少年能够进入学宫学习为前提。
天下显学之大师,大部分都在稷下学宫治学,如果这个少年不能够留在稷下学宫,空有那些才华,也是白费而已。
在荀况连续赢了两场以后,已经没有士子敢主动上前与他论战,面对畏畏缩缩的士子们,少年拱手说道:
“赵国荀况,敢情各位赐教!”
真是一个狂生,明明大家是因为你是赵国人而看不起你,还这样大声的强调,你是觉得这个学宫里真的没有人能够赢过你了?你这样,只会将别人激怒而已。
果然,就在公孙龙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老师突然对他这样说道:
“公孙龙,你去会会那个狂生。”
“遵命。”公孙龙只能走上前去。
“公孙龙。”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公孙又继续说道:
“谁赐教谁,还不一定呢。”
在与公孙龙论战之后,荀况这才知道,跟那些已经在稷下学宫修学许久的士子,比如眼前的这个人相比,自己差的其实还很远。
豆大的汗水从少年的额头缓缓滑落,荀况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口出狂言了,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话已经说出了,条件也已经答应了,再想反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难道……真的要就此离开稷下学宫吗?
就算再不甘心,荀况心里也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的败局已定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公孙龙却突然一连说出了好几个破绽,那边的形式立刻急转而下,一番唇枪舌战之后,最终二人以平手结束了这场论战。
“多谢赐教。”
听到公孙龙的声音,荀况冷冷的看向面前的这个人,他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个人会那样做,明明他是可以赢了自己的,难道,他不想要将自己赶出稷下学宫吗?
既然论战已经结束,在学宫令驺衍宣布从今往后,这个赵国少年荀况便可以在稷下学宫自由求学之后,围观的士子便纷纷散去了,而在路过荀况身边的时候,公孙龙却轻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也是赵国人。”
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待荀况回过头去的时候,那个同样是赵国的少年,却已经走远了。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荀子和公孙龙子便被迫论战了一番,由于公孙龙子的放水,那场论战以平手收场。
一年以后,公孙龙离开学宫,而荀况也继续留在学宫修习,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公孙龙一直听说着荀况这个名字,关于这个名字的主人是如何恃才傲物,如何目中无人,但是,他们却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他们第二次相遇,是在赵国邯郸,距离他们二人的初遇,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公孙龙也一直在听说荀子的事迹。
在他离开学宫之后,荀况却留在了那里,做了稷下学宫的祭酒,可惜,他的论战之风终极不能被学宫所接受,被荀子批驳过的大师们愤然离开学宫,曾经的狂妄少年,再一次成为了众矢之的。
但是这一次,荀况选择了离开。他带着自己的学说与理论,辗转于各国之间,拜访那些没有在稷下学宫治学的大师们。再次见面的时候,荀子已经是当世显学之大家,而公孙龙也已经是名家最有名的大师。
也就是在那里,他们进行了第二次论战,在那场论战中,那个曾经被公孙龙辩驳的直冒汗的布衣少年,现如今却将公孙龙批判的体无完肤,之后,荀子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在文章里又将公孙龙的学说狠狠批驳了一番。
那个时候,公孙龙已经开始后悔当年的放水了。
但公孙龙没有想到的是,他与荀况的那一次论战,将会是荀况的最后一次论战。
那次之后,公孙龙便听说,荀况已经从赵国辗转到了楚国兰陵,在那个漫山兰草的地方,在那里,荀况建立了一个学馆,一个用来治学传道的学馆。
那个一生论战的狂生,从那之后再没有与谁论战过,就算公孙龙亲自带着弟子,不辞辛苦的赶到兰陵,却只是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荀况的论战之心已死。”
“你是唯一赢过我的人,你不陪我论战,谁陪我?”
“哎,我们都已经老了,现在,已经是年轻人的世界了,我们再争,也已经没有意思了。”
原来,狂妄如荀况,有一天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公孙龙偏偏不服。
“怎么,想用这样的话来骗我和你一起教书吗?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我死了,我才会停止论战!”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很无聊的。”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的苍山,荀况幽幽说道。
醉人的兰香,绚丽的晚照,这样的风景让公孙龙突然回忆起了在稷下学宫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他们能够不要这么狂妄,没准他们最后可以成为知己,就算那个时候他们没有成为知己,在赵国邯郸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他们能够友好的说上几句话,没准他们最后可以成为朋友。
现在,时间已经将他们的锐气磨光,他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交谈,但是,他们却已经老了,老天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
如果再给公孙龙一次机会,在路过那个少年身边的时候,他一定会停止脚步,拉住少年的手,然后对他说:
“我是赵国公孙龙,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
几年之后,天下大势已定,而早已失去主人的苍山学馆,也已经荒废。
苍山脚下的墓碑前,一位头戴斗笠的老者正对着那块石刻大碑饮酒。
摇晃着手中的酒壶,老者的口中自言自语着:“荀况啊荀况,天下大势已经定了,你这家伙却先我一步去了,你死了,我才是那个感到无聊的人呢!”
老者正这样说着的时候,一个悠闲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背后传来。
“我的两个弟子,还有那个姓赢的小子都在找我,我不躲起来,这辈子都要替他们做牛做马。”
“荀况!?”
身后的那个家伙,不正是本来应该躺在这墓碑下面的荀子吗?他到底是躲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公孙龙,随我一起隐居去吧,鬼谷那家伙也想见见你。”
“鬼谷子?”
怪不得那三个小子把天下找个遍,都没有找到荀子,原来是躲到传说中的鬼谷子那边了。
“如果你陪我论战的话……”公孙龙开始讨价还价。
“你一个人在这里无聊死吧。”说完,荀子就准备直接转身离去。
“等等!”
“如果有你在的话……不论战,也没有关系的。”
悠悠的晚照之下,公孙龙拉住了准备离开的荀况。
这一次,我终于选择,拉住了你的手。
8、约定
李斯还记得,香囊这种小玩意,是在秦国统一六国之后才开始流行起来的,持久的香气和精致的外观,让香囊很快在达官显贵间流行了起来。因为好奇,当时已经是秦国丞相的李斯,特意派人去请教了香囊的做法。
虽然现在兰陵绣娘做出来的香囊还是不能和那个时候的相比,但对于兰陵的士子来说,这个可以散发着香气的彩囊,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新奇了,越来越多的士子开始佩戴兰草香囊,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商人也加入了制造和贩卖香囊的行列。
但奇怪的是,李斯的生活似乎没有因为创造香囊而改变,甚至那天之后,李斯却再也没有提到过香囊。
看到师弟的作息又恢复的从前一样,韩非在心里猜测着,估计李斯已经放弃用这种方法来赚钱了,就算有着新奇的想法,李斯毕竟只是一个读书人,又怎么斗的过那些商贾。
因为这小小的香囊,原本平静的兰陵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商战,兰草香囊的价格一度被压到了最低,而在第二天的时候,原本热热闹闹的兰陵大街恢复了安静,那些商贩全部离开了。
几日之后,一家专门经营香囊生意的店铺在兰陵开张了,里面有着各式各样的香囊,精致的样式所代表的寓意都不同,但香囊的价格也同样是贵的惊人。
那个店铺有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储墨阁”。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韩非所关心的。
时光荏苒,转眼间,李斯已在苍山学馆修习三年之久。
苍山学馆中,李斯与韩非学业进步神速,越发让荀子觉得教无可教,而在苍山学馆外面,天下大势更是风云变幻。
这一天,荀子在大讲结束后单独留下了韩非与李斯。
看着自己的两位得意门生,荀子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二人入苍山学馆已三四年有余,如今学有所成,当可出山入仕,安邦定国。”
听到荀子的话,李感到非常惊异,要知道上一世,李斯在苍山学馆修习了整整六年后,才与韩非一起向荀子主动请辞出山入仕,这一世,竟是提前了三年之久,并且还是荀子主动建议二人出山。
想到这里,李斯赶忙说道:“学海无涯,李斯自觉才疏学浅,还望老师允许李斯继续留在学馆修习!”
韩非也应和道:“韩非也望老师允许。”
荀子喟然长叹:“并非是为师不想留你们,只是为师实在教无可教,为师也知道你二人心有大志,与其留在学馆虚度光阴,不如早日出山一展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