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监军,李斯自然也在军中。
十万大军开赴屯留城外,但奇怪是,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大军便攻进了城中,直奔城中大营。
被十万大军团团围住,整个军营却显得异常的安静。
“先生,现在直接冲进去吗?”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况,蒙武一时也拿不定注意了,他只得朝一旁的李斯问道。
李斯沉吟片刻,道:
“你们留在这,我先进去探探。”
李斯的话刚说完,就遭到了蒙恬的强烈反对。
“先生不可,太危险了!先让大军发起进攻吧!”
李斯摇了摇头,他并非不知自己这样很会有危险,可如果让大军先入的话,他或许永远别想从浮伯丘口中得到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见李斯如此坚决,蒙恬只好退步道:
“我与先生一起。”
李斯知道蒙恬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就同意了。
二人一同走到营中,里面比外面还要安静,半天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而就在成蟜的主帐外面,李斯见到了一个人——浮伯丘。
李斯快步走到浮伯丘面前,问道:
“成蟜在哪?”
浮伯丘答:“君候就在营帐之中。”
知道成蟜没有逃跑,李斯也放下心来,不过想想也是,这十万大军将屯留团团围住,如同铜墙铁壁般,成蟜想要逃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斯又道:“我有话想要问你。”
像是猜到李斯想问的是什么,浮伯丘看了一眼跟在李斯身后的蒙恬,撩起营帐帐门道:
“进来再说。”
李斯点了点头,正准备进去,蒙恬却一把将他拉住,李斯回头看了蒙恬一眼,安抚道:
“无事,蒙恬你在外面稍等片刻。”
进了营帐之后,李斯却没有见到成蟜,他的心里咯噔一声,装作漫不经心的四处走动起来,想借此确定成蟜到底是否真的在乎这里面。就在这时,他听到浮伯丘这样说道:
“师兄,我知道你想问我的是什么,实话告诉你吧,之所以我会到秦国来,其实就是受人所托。”
李斯的脚步突然停住,目光也转到了浮伯丘的声音,他迫不及待的问道;
“是谁?”
“韩非。”
再次听见韩非的名字,李斯的心突然一悸,仿佛有什么脑海深处的东西在呼之欲出,可仔细去想的时候却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李斯扶住脑袋,声音中带了几分痛苦:
“我,我不记得了……只是隐约有点印象……”
知道李斯是忘记了先前的事情,浮伯丘竟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也正是因此,他才选择现在才将那些东西拿出。
“他让我带给你几样东西。”
说着,浮伯丘从军帐中的案上拿来了一个彩囊和一卷竹简。
李斯接过,先将彩囊拿到眼前细看,却发现这彩囊似乎隐约有股香气。
“兰草的香味。”
回想片刻,李斯终于想起那到底是什么香味,此时,脑海中模模糊糊的记忆也似乎清晰了不少,李斯又打开竹简,竹简上是一首用小篆所写的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正是诗经中那首《蒹葭》。
李斯认得出来,那是他的字体,也只有他能写的出这样字,而在最后所写的却是:
“赠予伊人韩非”
望着竹简上的字,一段记忆突然出现在了李斯的脑海中。
“师弟,还记得那首蒹葭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新郑王宫中,韩非不知为何提起了那首蒹葭,还饶有兴致的吟诵了起来,李斯有些不悦的皱眉;
“你是想说,我是伊人?”
韩非讨好道;“怎么会呢?我的意思是,师弟把这首《蒹葭》写下来,送给我吧。”
最后,他被韩非说的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提笔写下这首蒹葭,不过写完之后,他故意在后面写上“赠予伊人韩非”,让韩非的脸色难看了足足有一整天。
回忆结束,李斯缓缓睁开了眼睛,对浮伯丘平静的说道:
“浮伯丘,你走吧。”浮伯丘知道,虽然李斯的语气和平常无异,但他愿意放自己走,就说明他已经通通想起了。
浮伯丘叹息道:“我知道,可我却不能走。”
“为什么?”
“君候已经死了,我答应过他,不会弃他而去。”
李斯没有说话,这是浮伯丘自己的选择,他自然不会干涉。就在这时,浮伯丘又道:
“李斯,我知道你的不同,其实我跟你一样,我知道未来所发生事情,甚至比你知道的还要多,但你要记着一件事情,天命不可违背,所以不要做那些无谓的事情去违抗天命,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空。”
说完,浮伯丘便转身走进了营帐里间,李斯没有阻拦,他还在为浮伯丘而感到诧异,原来,他竟然跟自己一样?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鼓动成蟜谋反?
就在李斯思索的这会功夫,只见漫天的火光,滚滚的浓烟从营帐中汹涌而出,察觉到军营中似乎有情况,等候在外面的蒙恬赶忙冲了进来将李斯救出,蒙武也随即带兵赶到。
火势很快被扑灭,但营帐中的成蟜与浮伯丘,却早就已经自尽身亡。
看着那两具尸体,一个是曾经翩翩少年,一个是和自己一样,试图改变天命的人,浮伯丘在临终前所说的话再次浮现在李斯脑海中:
“不要做那些无谓的事情去违抗天命,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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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多年后
“上面又催着要交论文!”
某大学的历史教研室,一位年轻的老师摔着资料,愤然说着。
“秦汉历史就那么多年,研究来研究去不就那样吗?”
这位专门研究秦汉历史的老师叫伯秋,有着一个极具古典气息的名字,取自同样也是研究秦汉历史的父亲,不幸的是,伯秋对于秦汉历史的感情,却只能用深恶痛绝这四个字来概括。
伯秋正因为该死的论文,该死的秦汉历史,该死的秦始皇而愤怒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
“伯老师,这是我们班的作业。”
“放那边吧。”
伯秋随口说道,打开电脑准备从网上随便荡一篇论文,突然,一段文字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八年,王弟长安君成蟜将军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迁其民于临洮。”
伯秋心念一动,心想,这次就写一篇关于成蟜谋反分析的论文吧。
“老师,我……”
之前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伯秋这才意识到,学生还没走呢!他怎么能当着学生的面做出荡论文的事情!
“还有什么事吗?”
他赶忙将浏览的页面关上,一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抬起头来,却恰好对上了那学生的脸庞。
青涩的年轻脸庞,俊秀的五官,伯秋突然愣住了,看着眼前的人,他呆呆的问道: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学生也是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老师,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灿烂的笑容中,不知为何却带着些许的狡黠。
84、
一场叛国阴谋最终以成蟜的作为终结,等到十万大军入城,成蟜手下残将纷纷投降,唯有樊无期见大势不妙,早早乔装打扮,独自潜逃。
唯一让蒙武觉得头痛的就是,他不知道应该对秦王解释,那烧的如同黑炭似的尸体便是昔日的长安君成蟜。
也幸好,因为有李斯书信的解释,嬴政并没有怪罪于蒙武,反而大大嘉奖了他——原本属于成蟜的军权,尽数归于蒙武。
而成蟜死后,不仅仅意味着一场叛乱的结束,更是一场权力分配的开始,而其中得益最多的,莫过于嬴政自己。
自嬴政即位,名义上他是秦王,可秦国大权实则被吕不韦与宗室掌控,成蟜叛乱,多少还是有宗室在背后支持,现在叛乱失败,宗室也不得不交出手中的权力,以求自保。
就连原本大权在握的吕不韦,也深深感觉到了来自这位秦王的威压,虽然这次成蟜叛乱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但由头却因他而起,如果不是因为他与赵姬不清不楚的关系,也不至于有那样的流言,遇到这种情况,吕不韦很难保证嬴政不会迁怒于自己。
于是,华阳太后退居幕后,就连吕不韦也消停了许多了,不过为了安抚宗室,嬴政还是将昌平君,昌文君拜为相国,在名义上与吕不韦平起平坐。
相国的位置再大,坐三个人还是有些挤的,虽然在实权上昌平,昌文君比不上吕不韦,但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满,可就算是不满,吕不韦却还是敢怒不敢言。
宗室也不知道,李斯不知道,可吕不韦却知道,就在嬴政召集宗室,面见华阳太后的那天,宫外已经埋伏下了三千甲士,如果宗室不愿妥协,这些甲士便会冲进殿中……
想到这里,吕不韦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就算是屠戮宗室这种事情,嬴政也绝对是做的出来的。
至此,封赏基本已经结束,吕不韦和宗室的心却依旧没有完全放下,因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秦王并没有宣布对他的封赏,而那个人,就是还未回到咸阳的李斯。
在这次平判之中,李斯的功劳可以说是最大的,如果没有他,樊无期和浮伯丘的逼宫不会以失败告终,华阳太后也不会那么快妥协。
现在,李斯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长史,长史这个官职,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提拔的空间可以说的绰绰有余,以李斯的功劳,升官是肯定的,但关键就是,嬴政到底会将他的官职升到哪一级,这才是吕不韦和宗室真正关心的,毕竟,相国的位置可容不下第四个人了。
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李斯终于随军回到了咸阳,还没等他歇息片刻,便有人前来通报,说秦王传召他进宫。
轺车进了王城到了宫门口,早有人在宫门外等候。
“大人,请随我来。”
侍从恭敬说道,李斯点了点头,跟着侍从进了宫门。
刚刚走进宫门,李斯便感觉到,这咸阳宫中的气氛与先前大不相同了,正殿前的左右官署忙碌无比,时不时就有官吏匆忙进出,看来,嬴政已经逐渐将本来属于他的权力收回,而这王宫前的官署,也不再是先前的摆设品了。
原本,李斯是应该感到欣慰的,嬴政的实权越大,就意味着他实现理想的可能性越大,但在现在,李斯却只觉得心情无比的复杂。
第一次知道真相,是通过华阳太后,李斯心中已经有所怀疑,但再遇见浮伯丘,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
要说李斯不愤怒,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与愤怒相比,更多的却是无比矛盾的心情。
来到秦国之后,李斯更加深切的感觉到了,无论经历了几世,嬴政都是那个能够帮助他实现所有理想的人,他让他的名字为后世所知,他能够给予他凌驾一切的权力,他能够实现自己所有的抱负。
李斯终于知道,自己先前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嬴政的邀请了,因为他非常清楚,一旦入秦,他就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秦国更具吸引力,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建功立业更具吸引力了。
可是,他又怎么能忍受……嬴政对自己的欺骗。
跟随侍从一同登上正殿下方的三十六级阶梯,李斯正准备进殿,那侍从却叫住了他。
“大人,王上不在正殿。”说着便往正殿后走去。
李斯一愣。
秦王不在正殿,那正殿后面便是……秦王的寝殿了。
接见臣子不再正殿,偏偏要在寝殿,李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也不由难看了几分。
还有就是,那种既让他羞耻又厌恶的关系。
“大王。”
进了寝殿,见嬴坐在书案后面,李斯躬身道,再次抬起身体时,脸色已经与平常无异。
“先生辛苦了。”嬴政见是李斯到了,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案,“这边坐。”
目测了座案与嬴政之间的距离,李斯只是选择继续站在原地,恭敬说道:
“大王,除樊无期外,成蟜一党已经伏法,只是不知樊无期的家人……”
嬴政见李斯并没有过来,微微皱了皱眉,一边随口说道:“一并收押。”一边起身走到李斯身边。
“先生一路辛苦了,比往日憔悴了不少。”
隔着衣袖,嬴政拉起了李斯的手,李斯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的回答道:
“大王也辛苦了。”
李斯这样不咸不淡的反应,让嬴政心里有种说不上的异样,他只能告诉自己,先生还在为之前的事情而生气呢,毕竟,是他没有采纳李斯的谏言,还让他在宫门口跪了这么久。
“先生不要再气阿政了,之前都是阿政的错。”
李斯继续沉默着,还不动声色的将被嬴政握着的手抽出,嬴政自知自己理亏,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放缓语气道:
“我欲拜先生为客卿,封左庶长。”
从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开始,秦国客卿就相当于准相国,而巧的是,当年的商君也是先封的左庶长,以左庶长的身份领秦国政事,擢升李斯为客卿,原本已经是莫大的荣耀,可嬴政却还是觉得太屈才了。
“我知以先生之才,客卿还是太委屈先生,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请先生再等一段时间。”
听到嬴政这么说,李斯真的很想直接告诉嬴政,“不用等一段时间了,我现在就想辞官回乡。”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说,自己非但不能这么说,甚至不能让嬴政看出来,自己已经想起之前的事情了。
如果他让嬴政知道了的话,就更别想离开秦国了。
想当年,尉缭入秦见到秦王之后,三番五次想要逃出秦国,都被嬴政给捉了回来,后来甚至都关到了宫里,既不用他,可也不放他离开。
我不能用,别人也休想得到。这就是秦国对于人才的处理原则。
自己想要逃出秦国,肯定是急不得的,只能隐忍着,慢慢计划,等待时机。
李斯心里思怵着,想要离开秦国,只靠他一人显然是不行的,而且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客卿,客卿虽然说是准相国,但其实也只是秦王的私人幕僚,平时除了为秦王出谋划策之外,并没有什么实权。
所以,他还需要能够帮助他的人,李斯想到了蒙恬,但很快便否决了,蒙恬与他的关系确实不错,可却也远远比不上他与嬴政的关系,想让蒙恬背叛嬴政,绝对是毫无可能的。
就在李斯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突然又听嬴政说道:
“还有一件事,再过几日,燕太子就要到咸阳了。”
李斯有些诧异:
“燕丹?他来做什么?”
“做燕国的人质。”想了想,嬴政又继续道:
“燕丹与寡人素来交好,可他来秦国,寡人却不便见他,就由先生安排燕丹到秦之后的诸多事宜吧,不要轻慢了他便是。”
李斯明白了,嬴政不见燕丹,是因为燕丹对他的心思,他不愿轻慢燕丹,一是因为他们儿时的交情,更多的,或许还是因为,目前秦国还需要燕国,自然不能慢待了燕国的太子。
而李斯也突然想到,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了。
85、
燕丹还未赶到咸阳,倒是一个李斯没有想到的,出现在了秦国的朝堂之上——
来自韩国的水工郑国。
郑国是由吕不韦带来的,同时,他也给秦国带来一个天才的构想,他要为秦国修一道水渠,这道水渠凿泾水,傍北山,蔓延三百余里,注入洛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