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案前坐定,张小良因为短胳膊短腿的,本来指望着老爹把他抱到榻上,但张平却坐的端端正正,不但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样子,反而清了清嗓子,慢悠悠的朝他问道:
“张良,今天读了什么?”
张小良意识到,爹爹这是要考他,眨巴眨巴眼睛,小手往后面一背,孩子一板一眼的答道:
“今日读的是《孟子》”
儒家的书?
李斯微微皱眉,张平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他继续问道:
“记得多少?”
张小良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微微回想片刻后答道: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有何意思呢?”
这一次,张小良没有思索,像是早就已经猜到父亲会这样问自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为君者,广施仁政,民心所向。”
大争之世,仁政又如何救世?在李斯心中,百家之说,唯有法家才能在这大争之世立足。
李斯这样想着,但随后,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又一次在房间中响起:
“不过我觉得,无论是仁政还是暴政,都是为了得民心,得到了民心……大概才能得到天下吧。”
李斯诧异的望向了站在榻下的那个孩子,孩子也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天真的眼神,无邪的笑容,李斯不敢相信,刚刚那样的话,竟然是这样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所能说出来的。
无论是仁政还是暴政,都可是说是当政者的一个手段,暴政苛律如同快刀,可用于乱世,驾驭虎狼,而仁政则如同润物春雨,可用于和平盛世,润化万物。
两者之间,其实根本没有孰优孰劣,只有适合不适合的区别。
而这一切,竟然是被一个道破的,而先前李斯竟然根本没有领悟到。
前世的时候,秦国统一六国后,或许就是因为仁政不施,苛律暴政,最后民心尽失,恢弘的帝国才会一点点的走向瓦解……
好不容易停止了关于前世的思绪,李斯起身,将还站在榻下的孩子抱上来,摸摸他的脑袋,对着张平由衷赞叹道:
“这孩子如此聪慧,以后必成大器。”
听到李斯的夸奖,孩子有些怯生生的往父亲那边望去,见父亲也对自己笑了笑,孩子精致的小脸又转向李斯,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粉嫩的脸颊上似乎还有些微红。
李斯不由调笑道:
“怎么和女孩子般害羞?”
孩子立马扬起了头,雄赳赳的喊道:
“我才不是女孩子呢!”
虽然张小良的气势不错,只不过那软软的声音,红通通的脸颊,怎么看怎么像个女娃娃,非但没有为自己正名,反而引得李斯和张平一阵大笑。
笑过之后,张小良气鼓鼓的坐在一边不说话,张平也没有管他,一面起身为李斯倒了一杯酒,一面说道:
“李兄,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何事?”
张平举杯示意,二人一同饮下一杯酒,他才缓缓说道:
“过几日,你便要去邯郸,我想拜托你将张良也一同带着,让小子也长长见识。”
听到爹爹要拜托别人带自己离开这里,张小良也顾不得生闷气了,他赶忙扑到张平怀中喊道:
“爹爹,我不要走!”
稚嫩的声音中,竟然隐约带着些哭腔。
51、
听到张平说出的这个所谓请求,李斯诧异到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现在这种形势,你要我带着你儿子去邯郸?这玩笑可一点不好笑。”
虽然口中说着开玩笑。可李斯的脸上非但没有笑意,反而一脸的严肃。
书房中的气氛有些压抑,一旁的孩子不安的揪着张平的衣摆,紧张着看着张平,等待着父亲的回答。
但张平却似乎根本没有收受到紧张气氛的影响,他慢条斯理的下榻,对着李斯深深鞠躬拱手,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张平想求李兄,带着张小良一同去邯郸。”
这一次,李斯脸上的表情彻底的僵硬了,而张小良更是不知所措的爬下榻,拉着张平的衣摆,虽然孩子只是这样一言不发的站着,可那双圆滚滚的眼睛肿分明已经湿润,似乎下一刻就会有金豆子掉下来。
片刻的僵硬之后,李斯又赶忙起身,将张平扶起。
张平起身,先对着自家儿子说道。
“张小良,你先回去。”
孩子犹豫了一下,虽然还是有些恋恋不舍,但他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待张小良出门之后,还没等张平再次开口,李斯便有些激动的质问道:
“邯郸是敌国首都,现今形势又凶险万分,你这脑袋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平摆了摆手,异常平静的回答道:“虽然赵王有意撕毁盟约,可无论合纵能否能成,赵国与韩国毕竟还是盟国,再说,姚贾已经在邯郸活动一年,邯郸的人脉也基本已经打通,有何凶险之说?”
李斯一时语塞,张平所说的并没有错,无论合纵是否能够维系,韩国和赵国的关系毕竟没有闹僵,可他不明白的是,张平好端端的,为何要让自己将他儿子带出韩国?
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张平已经预见到了什么事?
还没等李斯多问,张平又继续对他说道:
“李兄不必多问了,你只需告诉我,你是否应允。”
被这样逼问着,李斯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脸上的神色不断变化着,最后,他终于无法抑制心中的感情,豁然起身,挥着袖子对着张平喊道:
“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何!”
因为激动,李斯的声音都已经有些颤抖,可张平却只是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李斯的手,一动不动的看着李斯。
被那双过于平静的双眸盯着,李斯激动的心情竟然也瞬间平静了不少。
“李兄,还记得我曾经对你所说的话吗?我家组训有言,君子不履薄冰之上,可是我却因为你,屡次犯险,一开始,我并不明白,可现在我稍微明白了一点,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渴望着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只是可惜……”
说到这里,张平的话戛然而止,停顿了好一会后,张平才继续说道:
“张平并不是一个伟大的人,可你不同,而那个小子,应该也不同,李兄教导他,我很放心。”
带着哀伤意味的动情话语,让李斯根本无法拒绝,虽然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当时李斯也没有多想,犹豫片刻以后,他还是答应了张平的请求。
******
由于形势紧急,三日之后,李斯便要离开新郑,往邯郸赶去。
那一天的新郑郊外,为李斯送行的没有百官大臣,甚至连韩非都没有出现,为他们摆酒饯行的,就只有张平一人。
“李兄,此去邯郸辛苦了,我在新郑等待佳音。”
张平举樽,与李斯共饮一杯,这样一杯接着一杯,眼看着一壶酒很快就被喝完了,也已经到了离别的时间,可跟在张平身后的孩子却依旧紧紧拉着自家爹爹的袖子,似乎根本不想离开。
张平有些不忍心,可他却没有后悔,摸摸儿子的脑袋,张平嘱咐道:
“张小良,到了邯郸之后,遇事要多小心,要听先生的话。”
“爹爹……”孩子悲戚戚的喊着,可张平却装作没有听见,他的眼帘低垂,在眼中的水光终于淡去之后,他才将自己的目光转向李斯,拱手深深一拱,也没有再言。
但从张平望向自己的深邃眼眸中,李斯已经看出了其中的意蕴,张平是在拜托他,挽救韩国的局势,也照顾好他的儿子。
因为,他们已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李斯的身上。
******
马车离开新郑的时候,第一次离开爹爹的张良自然是非常不舍,在马车渐行渐远的路途中,孩子还望着离开的方向哭了好一阵子,哭累了之后,就枕着李斯的腿睡着了。
原本李斯还有些担心,等到张小良醒来之后,自己应该怎么哄他,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再次醒来之后,他立即就被马车外那些从来没有见过新奇景象所吸引住,非但没有再难过了,反而缠着李斯好奇的问这问那。
就这样,马车一路上走走停停,几天之后,车队终于到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赵国的都城邯郸。
虽然邯郸是赵国的都城,但看起来却远远比不上秦国咸阳的繁华,甚至都比不上现如今的新郑城。
可奇怪的是,明明是这样的一座城市,却让所有来到这里的人有这样一种感觉——这里确实是邯郸,独一无二的邯郸城。
就算它不够繁华,却也拥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
如果说咸阳城是一座兼容七国的城市,那么邯郸城便是一座独具异域风情的都城。
进入邯郸城后,李斯便发现,邯郸城里的街道上,竟然行走着不少胡人,他甚至还看到了几家由胡人开的酒肆,远远望去,酒肆中翩翩起舞的,似乎也都是胡姬,这不禁让他觉得有些惊奇。
而从来没见过胡人胡姬的张良小朋友,更是扒在了车窗上面,眼睛也不眨的朝外面望着,时不时的还会指着车外那些新奇的胡人和他们所带来的商品向李斯喊道:
“先生先生!那是什么?”
“那些是胡商。”
一开始的诧异过去之后,李斯这时才想起,自赵国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后,不但赵国的国力蒸蒸日上,与周边的游牧胡族的来往也越发频繁起来。所以,在别国称得上新奇的胡姬胡商,在邯郸却只是稀疏平常。
只是可惜,随着赵武灵王因为叛乱而死,秦赵长平之战后,赵国的国力日下,但这种喜好胡姬的风气,竟然越发兴盛起来,邯郸城中的胡姬酒肆越来越多,整个邯郸城,可谓是歌舞不休,处处弥漫着一股银靡的气息。
像这样的赵国,自然无法与秦国再继续抗衡了,事实上,就六国和秦国现在的国力来看,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与秦国相抗衡,再加上那位即将亲政的英明国君。
李斯的脑海中浮现出赢政的身影,那个努力挽救自己的少年,那个紧闭着眼睛,满面潮红的少年……
这哪里是什么英明的君主,分明就是发情的君主嘛!
惊觉自己似乎已经想歪了,李斯赶忙使劲摇了摇脑袋,努力把脑海中的画面甩出去。
“先生先生,我们现在要去哪?”
孩子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虽然知道孩子的心思,可李斯还是无情的答道:
“直接去驿馆。”
张小良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来,马车则继续朝驿馆行进。
到达驿馆之后,一行人被安排到了驿馆中的一处小院中,李斯将车队安顿好,便准备出门,到酒肆中打听些消息,就在他往门外走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袖子被拉住了。
李斯回头一看,身后的张小良正直直的望着他,手里拉着的,正是他的袖子。
看到李斯回过头来,张小良先是下意识的移开目光,但随后,他又很快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对着李斯,嘴里这样哀求道:
“先,先生,我也想去,带着我一起吧。”
李斯无奈,带个孩子去酒楼,似乎并不怎么合适,可就在李斯正准备无情拒绝的是时候,却恰好对上了孩子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眸,那双眼睛似乎在对他说:求求你,求求你了……
算了,带个孩子没有什么。
无奈的这样想着,李斯一边牵起张小良的手向门外走去,一边嘱咐道:
“一会可要跟紧我,不可以乱跑。”
一听李斯答应带他出去,孩子自然喜出望外,蹦蹦跳跳的跟在李斯的身旁,张小良高声应承道:
“嗯!先生!”
******
据驿馆的侍从说,邯郸城里最大的酒肆,也是一家胡人开的酒肆,距离这里也不远。
但明明是不远的距离,李斯却走了很久才到,而原因,便是李斯带出来的那只小馋猫。
因为张良世家出身,父亲又是韩国高官,除了节庆之外便很少出门,现在突然见到路边那些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好吃的,张良自然是走不动路了,缠着李斯买这买那吃。
于是,李斯只得买下这一路上的小吃,从糖葫芦,到面人,烤羊腿,新鲜的冬枣……张小良一样都没有放过。
这样边买边吃边走着,一手举着烤羊腿,一手牵着孩子的李斯可算找到了侍从口中所说的那家酒肆。
说来也巧,就在李斯刚刚进到那家酒肆的时候,大厅之中,正有一位士子正在高谈阔论。
而这位士子正在谈论的,便是此次统领攻燕大军的赵国大将——李牧。
52、
就在李斯带着张小良走进酒肆的时候,厅中的那位士子正讲得唾沫飞溅,异常的起劲。
“李牧将军从前镇守雁门关,抗击匈奴之时便毫无败绩,打的那些匈奴这几年都不敢进犯我大赵,我看将军这次领军伐燕,必定会旗开得胜!”
旁边围观的人中有人不信,高声喊道:
“我才不信李牧会这么厉害!”
被人驳了话头,士子的脸上顿时一黑,他朝喊话的那人一指,反问道:
“如何能不信呢?胡人勇猛,大家都是知道的吧!”
围观的众人纷纷点头,胡人善于骑射,可以说是在马背上摇出来的种族,匈奴年年进犯赵国边境,抢掠赵国边境的几个城池。所以说,匈奴的勇猛,跟几个游牧部落接壤的赵国子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那位士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开始说了起来,说到激动之处,他干脆站起身来,一脚踩在案上,一手撸起袖子,眉飞色舞的比划着:
“那一日,李牧将军误入匈奴的地盘,眼看着就被匈奴重重包围,前面是几十个匈奴骑兵,后面是几百个匈奴小兵,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平常人早就被吓破胆,可李牧将军却面不改色,只见他一个回身,拔剑而起!”
话刚落音,那位士子还猛然退了一步,做了一个拔剑的动作,着实将围观的一干人等吓到不轻,但惊吓归惊吓,士子这么一说,也确实吊足了众人的好奇心,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朝他喊道:
“接下来怎么样了?”
就连张小良也被这样的并不算精彩的一个故事所吸引,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望着那个士子。
见自己只是卖了一个管子,便已经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士子越发得意起来,他洋洋得意的环视众人,这才慢条斯理的继续说道;
“只见几道寒光闪过,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那几百个匈奴瞬间人头落地,从那之后,匈奴闻将军之名便已经丧胆,不敢再犯我赵国分毫,这些,都是李牧将军的功劳啊!这才将军攻燕,一定能一举拿到燕国国都!”
来到这酒肆之中的人都是些寻常百姓,也没有什么见识,加上近几年中,也正是因为李牧带军守在雁门关,赢了一场大战,一举歼灭匈奴的两个部落,匈奴才不敢进犯赵国边界,边境城池才能安宁,赵国百姓对李牧很是敬佩,再听士子说的这么绘声绘色,便信以为真,纷纷在一旁高声应和道:
“对!将军如此神勇,必定能拿到燕国国都!”
一时间,酒肆之中人声鼎沸,望着激动无比的众人,张良拉拉李斯的衣袖,有些奇怪的朝他问道:
“先生先生,那个李牧,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虽然张良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但他却也隐约知道,以一人之力取百人性命,而且还是在一瞬之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斯有些无奈的笑笑,李牧是名将,是奇才,当年就是因为有李牧在,秦军才屡屡攻赵失利,不过他可没有那么神,李牧,他也会受伤,会流血,会被诬陷,甚至……也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