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韩非没有回答,张平干脆继续说道:
“臣以为,这几年中,韩国的变法都是由丞相李斯支持,现在变法已有小成,现在正是检验变法成效的最好时机,所以此事,还是交予李斯最为合适。”
张平的这短短几句话,让安静的殿堂上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众大臣们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了一会后,最终得出了结论:这个主意相当不错。
当年是李斯说要变法的,现在韩国遇到危机了,凭他们来背这个黑锅?就是应该由他李斯让韩国渡过危机,全权负责此事才对!不管他拿出了什么样的主意,成功了还好,反正如果失败了,那就是李斯的责任!
想通这点之后,刚刚还意见各异的众人,现在却瞬间口径一致的支持让李斯官复原职,由他来全权负责此事。
那些之前卯足了劲说李斯如何残暴,如何滥用私权的宗室们,现在却都像得了失忆症般,纷纷口径一致的表示:以李斯的才能,必定能扭转现在的局势,王上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现任的左相韩说更是主动请辞让贤——开什么玩笑,这相位要是再继续坐上去,性命没准就不保了,毕竟,这相位以后还有机会坐,命可是只有一条的。
朝堂上的众臣态度坚决,韩非也没有了办法,他有些无奈的朝张平问道:
“就由御史去请李斯,如何?”
张平欣然应允:“臣一定幸不辱命!”
******
新郑已经渐渐炎热了起来,李斯再次醒来之后,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了进来,原来现在已经是正午了。
见李斯已经醒来,早已守在门外的卫兵赶忙进来通报:
“大人,御史大人求见。”
李斯有些诧异,不是因为张平来见他而差异,而是因为他隐约感觉到了,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了。最明显的就是,这些负责看守他的卫兵,以前对他可没有这么恭敬,更别说称呼他这个阶下囚为大人了。
狐疑的扫过了一眼守在一旁的卫兵,李斯坐起身来,穿起靴子往门外走去,休息一晚上,酸痛的腰已经好了许多,除了偶尔从后面传来的刺痛,并没有其他什么不适。
穿过后院,来到宅子的中堂,李斯却发现,中堂之中,除了张平之外,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那是原本应该在邯郸,为韩国游说赵国的姚贾
没有想到竟然他竟然会从邯郸回到新郑,李斯有些惊异的喊道:“姚贾,你怎么回来了?”
听到李斯的声音,原本正好奇翻着书案上竹简的姚贾赶忙转过身来。李斯发现,一年不见姚贾,他比之前看起来稳重了不少。
李斯心想:这也正常,出入于他国殿堂,如果他还像从前那样轻浮,早就性命不保了。
姚贾立刻回答,他几步走到李斯的面前,一把握住李斯的手:
“大人比之前憔悴许多!妈的,那群孙子到底在想什么?!”
说着,爪子还不安分的想要伸出来,摸上李斯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
不过还没等他得逞,以柄乌黑的剑鞘已将那只爪子无情的打了下来。
“姚贾,你是腻歪了还是舌头不想要了?”
已经走到李斯身边的张平,冷冷说道。
姚贾捧着爪子,愤愤的看向张平,但在看到那张绝美的脸庞,心中的怒气立马减了大半,默默的蹲到墙角去了。
看到这样的姚贾,李斯不禁哑然失笑,将自己先前对姚贾的评论收回。
张平懒得理会姚贾,他将目光转向李斯,却也是微微一愣:
“李兄确实比上次见面时清瘦了不少,这些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墙角的姚贾也回过头来,巴巴的望着这边。
面对四双关切的目光,李斯自然不能直接告诉他们,我这是被人上了,而且还被上了两次。
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无事,只是最近胃口不太好。”说完,他又试探性的问道:“你们这次来,不会只是单纯来看望我的吧?
张平微笑着回答道:
“既然李兄已经猜到,我也不卖什么关子了。今日朝会之时,王上已经将你官复原职,李兄,恭喜了。”
李斯的眼睛蓦然瞪大,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张平,过了好久,他才出声问道:
“难道是你……”
知道李斯想要说的是什么,张平赶忙打断他的话:
“我可没有这么大面子。”
“那这是为什么?”李斯更加疑惑起来,不是因为张平?就在李斯困惑着的时候,一边的姚贾冲着李斯这边喊道:
“大人,你应该谢谢我!啊不对,应该谢赵王还有秦王才对!要不是他们,大人还不知道要被这帮孙子关到什么时候!”
从邯郸赶回来的姚贾,赵王,秦王……
一个个线索的被李斯串联了起来,电光石火间,他已经明白了,现在的情况,韩国的宗室已经招架不住了,所以这个时候,他们才想到了他,哭着喊着要他来帮忙了。
心中的欣喜火焰被浇灭了,李斯冷笑道:
“赵国新王即位,撕毁盟约准备攻燕,秦国见有机可乘,准备攻魏国,四国合纵不成,因为原本就是由韩国挑的这个头,如果诸国报复的话,第一个倒霉的,估计就是韩国了。”
在自己开口之前,李斯竟然就已经猜到了外面的局势,这让张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
“不愧是李兄,现在便已经都猜到了。情况确实是这样的,王上的意思就是,希望李兄能够帮助韩国度过此次的危机……”
李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用的时候就把他关小黑屋,遇到麻烦了就想起了他,如果不是因为他与张平私交不错,他都想直接问张平,他看起来有这么贱吗?他的脸上就写着一个贱字吗?
这样想着,李斯摆摆手,打断了张平的话:
“王上未免对在下太有信心了,可我已经累了。”
“李兄,他那样对你,确实不公,可念在你我交情……”
听着张平的劝说,李斯嘴角的笑却更加冰冷,还带着一丝苦涩:
“交情?我与他是多少年的交情?到头来……”
李斯已经不想再说下去,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这时,一边的姚贾也过来帮腔道:
“大人,虽然我不太喜欢那个谁,可是看在姚贾已经在邯郸辛苦一年的份上,就当帮帮姚贾吧,当年,可是你骗我,啊不对,是劝我为韩国谋事的。而且大人要是拒绝了,可就没法出去了啊。”
李斯有些吃惊的看向姚贾,有时候他真的看不出来,这家伙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但这姚贾真傻也好,假傻也罢,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说了一句大实话。
如果他不答应,就要继续被关小黑屋,或许还会不定时的被那啥那啥。
接着,张平又适时的问道:“李兄,你考虑的怎么样?”
李斯叹了口气,平静的张开了口。
48、
再次走出这间宅子的时候,夏日的阳光让李斯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他微微摆了摆头,门外的士兵护卫们恭敬的向他行礼,扶着他登上了早就等候在外面的那辆马车。
马车行驶了一端距离后,和李斯一起坐在马车中的姚贾突然凑了过来,贼兮兮的低声问道:
“大人答应的如此干脆,是已经想好对策了,还是只是缓兵之计?”
李斯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高盛莫测的反问姚贾道:
“你觉得呢?”
姚贾嘿嘿一笑:“大人如此聪明,姚贾可猜不出来,可姚贾觉得,如果我是大人,绝对不会白白为那些家伙……”
姚贾这样肆无忌惮的说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马车一旁,单独骑着马的张平一听这话,不由皱了皱眉头,他敲敲马车的外面,冷冷警告道:
“姚贾,如果不想死的话,说话就注意点。”
“呼,这可吓死我了!”
姚贾夸张的以手抚胸,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听得马车外面的张平火冒三丈。
平素冷静自持,三代相韩的张平,也只要在遇到姚贾的时候会如此的失态。
就在张平气到不行的时候,姚贾又很快收起那副调笑的模样,对李斯说道:“得,不说了,相信大人自有打算,不会再被人白白利用了。”
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而李斯则将马车前的竹帘微微掀起,竹帘外的景象开始变化,马车正在缓缓的向王宫驶去,而李斯的思绪也在渐渐飘远……
开始被关进那间宅子的时候,他是阶下囚,走出这里的时候,他却已经官复原职,再次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
可李斯却觉得,他身上的枷锁却根本就没有被打开,他的心情,依旧是那么的沉重。
之所以会应允韩非,只是因为李斯非常清楚,想要走出这里,他必须要接受这个困难重重的任务,帮助韩国解决现在的困境。
但是就像姚贾刚刚所说的那样,这一次,他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可不是没有条件的。
******
马车在王宫外面的车马场上挺稳,姚贾先跳下马车,又将李斯扶了下来,而张平,则早已等候在了一旁。
在宫人的带领之下,三人一路往王宫中的政事殿走去。
但就在政事殿的门外,姚贾和张平却被守在殿外廊柱下的披甲武士拦了下来。
“王上只召见丞相一人,请两位大人暂时在偏殿等候。”
无奈之下,张平和姚贾便由一位侍从带到一旁的偏殿,而李斯,则在一位披甲武士的带领下,进了政事殿一侧的书房。
刚刚迈进那间书房,李斯便听见了韩非的声音:
“没有想到师弟会答应的这么干脆,我还以为,张平他们会费上一番口舌。”
李斯的脚步蓦然停下,他看着跪坐在书案前的韩非缓缓的起身,踱步到了他的面前。
韩非深深看向眼前的人,就在一天前的时候,也就是眼前人,在自己身下哭泣着,那副脆弱的模样,这世上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看到,可是到了现在,曾经因为自己流泪的那双眼眸中,却只有冷漠和疏离……
一股无名之火在韩非的心中燃起,他伸手重重抓住李斯的下巴,让那双冰冷的眼眸转向了自己。
望着那双如万丈寒冰般冰冷的眼神,怒火顿时被浇灭了,韩非突然觉得,心像是被什么狠狠的扎了一下,很痛,痛彻心扉的痛。
他宁愿李斯骂他,恨他。可以现在,李斯却没有这么做,那双看向他的冷漠双眼中,没有一丝的感情,李斯似乎已经将他当做了一个陌生人。
“师弟,我……”
韩非有些惊慌失措的抓住了李斯的手,他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而李斯,也已经不想再听韩非的解释,他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回,平静的说道:
“我会答应,只是不想再被关在那里了,与什么情谊无关,更何况,我们现在也没有什么情谊可言。”
韩非不敢置信的看向李斯,他颤抖着声音,终于鼓起了勇气,将一直藏在心中不敢问出的话说出: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你就对我和其他人不同,你为我做了那么多,难道……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没有喜欢过我吗?”
韩非不相信,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李斯对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难道就只是因为他把自己当做朋友吗?难道就和情爱没有一点点的关系吗?
这个时候,李斯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些其他东西,他像是在回忆什么,后悔什么吗,良久之后,面对着韩非满是希冀的目光,李斯低垂眼帘,缓缓开口道:
“对你和别人不同,是因为我把你当做知己,为你做那么多,是因为那是我欠你的。”
之所以为韩非做了那么对,只是因为前世之时,韩非之所以会死在秦国,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不是他把韩非的着作承给秦王,韩非就不会入秦,如果在姚贾弹劾韩非的时候,他能态度坚决的站在韩非这边,姚贾或许会知难而退,如果秦王要杀韩非的时候,他能够抛却一切,只为保住韩非的性命,韩非或许根本就不会死。
到头来,是他自作主张,是他高估了韩非在秦王心目中的地位,是他放不下荣华富贵……
这一切,都是他欠韩非的,而现在,他已经还完了。
“原来,只是知己吗?”
韩非低笑着重复着,随后,他又倏然抬起了头问道:
“我那样对你,这次为什么还要帮我?”
李斯后退半步,躬身拱手道:
“王上,等到这次事成之后,请允许斯辞官离去。”
“这才是你的目的吧,你准备入秦?”韩非挑眉问道,李斯却微微摇了摇头,平静答道:
“我准备回上蔡郡,斯已经无心入仕了,只想回乡娶妻生子。”
娶妻生子。
这四个字如同一记响雷,让韩非猛然惊醒,他没有想到,李斯的这个回答,比李斯入秦还要让他难以接受。
因为震惊而愣怔了片刻,韩非猛地贴近眼前的人,他的眼睛定定的望进李斯的双眸,二人气息相闻,鼻尖和鼻尖指尖,就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你就这么自信,能够扭转现在的局势?”
“能不能,我们试试就知道了。”李斯没有躲避,他直视着韩非的眼睛,一字一句的答道。
韩非清楚的看见,李斯的眼中,闪烁的是自信的光芒,这样意气风发的人,才是真正的李斯。
或许李斯并不知道,但韩非却非常清楚,在这个时候,他身上的所散发的光芒是如此的夺目,简直是让人移开眼睛,最开始的时候,他便是被这样不服输的李斯所吸引的。
所以,在他心目中,他根本无法接受李斯回乡娶妻生子,过着平常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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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张平和姚贾在侍从的带领下走进书房,韩非已经端坐在了书房的大案后面,而李斯,则跪坐在书案的一旁,两人一言不发,气氛似乎有些凝重。
“王上。”张平拱手行礼道,而姚贾只是跟在张平后面,随便拱了下手,便挨着李斯跪坐了下来。
韩非冷冷瞥了一眼姚贾,当初是李斯向他推荐的姚贾,而在邯郸的一年里,姚贾也用行动证明了,他确实很有才干,而他现在如此的肆无忌惮,也似乎是因为,他看出来了,韩非不能把他怎么样,挽回四国合纵,还需要姚贾来出面。
无视了韩非冰冷的眼神,姚贾继续像个牛皮糖一样黏在李斯身边,更加诡异的是,李斯竟然也没有说些什么,这让姚贾更加得意起来,可他忘记了,这个房间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姚贾。”
弹弹挂在腰间的长剑,张平冷笑着看向姚贾,而李斯也适时的问道:
“姚贾,现在的形势如何?”
于是,牛皮糖立马老实了,他端坐着,将赵国毁约攻燕,秦国有心攻魏的消息再次转述了一遍。
李斯一边思索着,一边轻轻敲着桌面,安静的房间中,只能听见李斯敲打桌面的声音,良久后,他才抬起头来,朝韩非问道:
“王上认为,韩国可以自保吗?可以独善其身吗?”
韩非摇头:“秦国如狼似虎,六国唇亡齿寒,绝对没有独善其身的可能,”
“所以,现在的第一要务便是,先与魏国结盟,共同抵御秦国。”
张平提出异议: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魏国是否会积极抗秦,毕竟……魏国的国力已经大大不如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