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给我吧,连皮吃,反正洗过了。”陈峻看不下去。
“没事,我能弄完。”华朝达执意干着自己不擅长的工作。“对了,王瑶结婚了,和竞鸣基金的一个基金经理,没通知我们参加婚礼,说是在南太平洋上某个海岛办的,只有双方家属,非常简单亲密的那种。”
“哦?”陈峻一乐,“怎么了,难过不,红颜知己结婚了?”
“松了口气。”华朝达没听出陈峻揶揄他,将削得只剩二分之一果肉的苹果递给陈峻。“我给补了份礼物,以你我两人的名义,祝她新婚快乐。”
“唉,”陈峻突如其来地叹了口气,“都怪哥,害你收不回送出去的份子钱了。”
“……”华朝达鄙视地瞥了陈峻一眼,没有接话。
“什么时候……社会文明进步到……”陈峻啃完苹果,仰躺下来,望着天花板,没能把话说完。
“我无所谓。”华朝达幽幽接了话,“真的,这些都是你我之间的事情,和社会没有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是社会文明还是需要靠奋斗才能推动的,如果都隐藏自己身份,甚至靠骗婚去过‘正常人’的生活,那社会是不会主动进步的。”陈峻躺床上哼哼。
“想这么多干嘛,睡你的。”
“睡不着……”陈峻翻了个身,再次夸张地叹气,忧国忧民,“感觉离黎明还很漫长啊。”
“陈峻,”华朝达继续剥着手上的橙子,“等忙完这一阵,去做个全面一点的检查吧,也修养一段时间。”
“我没事儿。”陈峻想到植物神经功能紊乱,本能犯怵。
“那就拿检查结果给我看啊。你也不是二十岁的人了,硬扛着干嘛。”华朝达把橙子递过去,洗完手,又从钱包里掏了张卡,“给你看个东西。”
“这是什么?信用卡?你真打算……包养……我?”
“碳卡。平时就是个信用卡,但是和碳交易中心合作,可以不定期通过这个卡的客服买碳,买上一吨之后建立碳档案,买上5吨以上颁发证明,就是这个。”华朝达翻开手机相册,拿了张图给陈峻看。
“啥……五十吨?”陈峻咋舌。
“嗯,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想到北京的碳市场就要到履约期了,就买了五十吨碳,觉得你会喜欢这个……华朝达脸上难免有点自得,凑过去,亲吻陈峻耳根,“陈峻,谢谢给我机会,和我在一起。”
“多谢……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峻坐在床上,因为突如其来的感动,有点乱了手脚。
“那就别说。”华朝达察言观色,“等等……你会不会是反对碳交易的?”
“那倒不会,总的来说,虽然我对于温室效应的长期影响的定量分析并不十分懂,但我确实是赞成建立碳市场和采取减排措施的。”陈峻回过神来,笑得很开心,“谢谢,我的……男朋友?”
“嗯。”华朝达大大方方应了,忽又感叹,“咱们年纪都不小了啊。”
两人哪儿没去,老老实实在陈峻宿舍里待了一整天。因为华朝达已经辞职,第一次不用考虑时间,安安静静和陈峻并排躺着。那一天下午,华朝达想了很多事情,甚至在某个时点翻身坐起,想给自己的母亲去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最爱的莫过于现在的生活。后来他想,这对于自己已经完满的世界,在母亲那儿,仍旧敌不过娶妻生子,过平凡人朝九晚五的日子。无论你做出再大的贡献,付出再多努力,战胜再多对手,父母永远最希望你安逸、希望你普通、希望你在婚姻生活上中规中矩,有个寻常意义上最温馨稳定的家庭。
而华朝达自己也不知道,父母是不是正确,过来人是不是早已权衡过得失。但每一次和陈峻并肩,他心里都清楚知道,如果他不想尝试那条前人亲试之后反复推崇的道路,那么,他有权利不尝试,有权利不过别人认为正确的生活。
因为这一切是他自己的,他自负盈亏。
(三十四)
两人已经习惯了相距遥远,而相聚短暂。这次华朝达停留了四天,除开长假,这是他陪伴陈峻最长的一次。
陈峻请了两天的假,两人相熟如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所有的平淡和快活都在举手投足间。过去华朝达所不敢想象的一生一世,其实也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事情,某一刻彼此愿意了,也就顺水推舟。
因为女上司不出言挽留,华朝达的工作换得比较顺利。两个和华朝达合作比较密切的投资经理觉得有些不快,其中一人还跑到了高管面前要求留人。华朝达颇觉感动,请部门里都吃了饭,约定苟富贵,就带着一起富贵。
他的下家是天晟证券,分组是环保与公共事业,去年曾是born in purple(《天生富贵》)杂志评选出的最佳卖方分析师第四名。卖方一个萝卜一个坑,划分很细,不会像买方一样一锅粥,哪有机会看哪儿。华朝达组里有一个牛人,曾经拿过born in purple煤炭行业第二名,是组里的头,因煤炭不景气而转投环保。华朝达在组里排第二,下面还有一个刚招来的应届研究生做两人的助理。他和助理一起参加了三天的新人培训,然后觉得这份工作自己能搞定。
上班的地点仍然是西二环,离原本的工作单位不远。若不是猛然间看到一个都不认识的同事,华朝达几乎不觉得自己换了工作。
卖方相对买方要更忙碌一些,除了研究之外还要专注于服务,包括在各种工作及非工作时点不厌其烦地接买方电话,给买方发邮件,写报告,解释问题,接入晨会,路演,甚至请买方吃饭或者组织其他活动。华朝达工作时间延长了一些,但他研究基础扎实,加上态度诚恳,熟悉买方思维,进入角色非常快。
闲暇时候,华朝达除了码报告之外,还认真学习了打德州扑克,以便和上市公司董秘打,和买方打,和一切他需要搞定的人打。华朝达水平不好不差,也不想再多进步了,和高手能打得起来,和新手也能切磋。有时候他觉得做一个像自己一样普通的人,是一种进化上的优势。他给陈峻说起这件事,陈峻认真回复说,普通的人没有你努力,而且你的天分也不普通。
电话那头陈峻的声音温和且有些淡淡的疲惫。然后他笑着换了话题,带着些骄傲,“朝达,我升职了……而且,这边的油井日产量非常高,成本也压缩完成了今年的任务。过几天公司和地方政府要搞个颁奖仪式,可能要给我颁个杰出青年工程师之类。”
“你应得的。”华朝达非常高兴。
“哈哈,我也这么觉得。”陈峻也掩不住开心,他没有提到自己是这块油田产区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也是整个矿区本次仅有的两个获奖人之一。“总算做出了点成就。”
“下次见面一定好好庆祝,你一直都是最优秀的。”华朝达由衷赞叹,心花怒放。
在人生的新阶段上,华朝达觉得一切都太顺利。除了和母亲的沟通说不上一帆风顺——但华朝达自认为这是个持久战,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目前的进展并不低于预期,也没有放在心上。
补天科技复牌,宣布了并购草案和项目评估报告。两家公司的高管在京城设宴邀请投行、律所、会计师事务所的项目相关人员,也邀请了牵线搭桥的华朝达。此时华朝达已经身在卖方,对于隔离防火看得轻了很多,加上心情轻快,欣然赴宴。
补天科技的董事长显得比较平静一些,董秘坐在旁边一直是董事长的传声筒。相比之下,海晏绿盟的董事长很激动,不断感谢相关人员的努力,使得他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事业不至于无人接管,也使得他心血成就的公司有了更好的发展平台。
酒举到第三轮时,董秘提议要感谢一下“牵线搭桥的人提出“我们大家敬翔悦基金的华总一杯
“谢谢,只是机缘巧合而已。”华朝达站起来,“我已经不在翔悦了,去了卖方,以后带客户来调研,还要梅总关照。”
“那必须的啊。”梅董秘长袖善舞,“复牌之后我们还没接待过投资者,华总独家,独家!之前约我的我都没答应。你说什么时候来,带多少人来,我们随时接待。”
“那可是太感谢了,我来敬大家吧。”华朝达示意服务生把酒满上,主动举杯,碰杯时将酒杯压了压,使得酒杯高度略低于周围的人——多年在北京已经使得他养成了这个表示谦恭的习惯。他仰头一饮而尽,倾杯示意,“大家随意。”
华朝达不是一个擅长应酬的人,但他懂规矩。他几乎是为规矩而生的,能够严丝合缝地嵌入规矩之中,浑然一体,让人忽略了规矩的存在。
在除了陈峻之外的问题上,他太平整,太规矩,太不在意个性和棱角了。除了天性使然之外,潜意识中,这样是对他在陈峻问题上的叛逆的补偿。
宴席进入下半程,大半人都在起身敬酒和讲段子,华朝达已经喝点有点微醺。他不再参与大家的轮流敬酒,换了闲散的姿势坐着,和邻座的一个投行人员闲聊。
“你说我们干这行意义是什么?你们在一级市场,还能够体会到变现价值,实现退出;我们这些二级市场的人,炒来炒去,套的都是自家人和散户的钱,有什么意思。”华朝达喝完酒很兴奋,超出寻常的多话,“我就佩服干实业的公司,比如海晏这样的,确实是解决问题的。我不行,干不了,很惭愧。后来我想,他们实现了价值,我可以帮他们变现啊——有退出途径,才有更多人会选择投入这个行业,这个行业才能壮大发展,因为不仅有理想,还能有钱。”
“我自己干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事。”华朝达觉得自己没有喝多,但是已经抑制不住倾诉欲。在这个陌生人面前,他克制不了表达;他仰头又喝了一点酒,笑得没心没肺,毫无负担。“但是,干这行是我爱人的理想,我答应过他,一定会帮忙。”
宴席一直进行到近凌晨,证代帮与会人员约了出租车,一一嘱咐送他们回去。华朝达晕晕乎乎坐进车里,掏出了一直静音的手机,酒立马醒了一半——屏幕上有4个未接来电,全是陈峻的号码。
(三十五)
华朝达是乘坐第二天的第一个航班去见陈峻的。
没有急事的情况下,陈峻不会密集地给他拨电话。如果有未接,往往还伴随着一个解释短信,告诉他“XX事,不用急,有空回电但这次没有,一个小时之内四个未接来电,没有短信。他打通了陈峻所在公司办公室秘书的电话——那是一个华朝达见过几次、颇觉亲切的小姑娘。秘书告诉他,当天的庆功和颁奖典礼是当地政府牵头,选了市区一个露天广场。颁奖典礼上,大量游行市民冲进场地,搅乱了整个仪式,还打伤了人,和警力也发生了冲突。
华朝达直觉不好,喝了一瓶解酒的软饮,请了个假,坐在电脑前开始刷最近的机票。
两个人相识那么些年,风风雨雨不敢说,也经历了一些坎坷;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华朝达特别心慌,本能地觉得紧张,一晚上坐立不安,断断续续睡了不到两小时,就动身去机场候机。开始登机了,华朝达在登机口排队,模模糊糊中手机又响了,还是陈峻的号,华朝达一把抓起手机,摁下通话键。
“喂,您好……一个女声,很陌生。
“喂,陈峻!”华朝达没回过神,脱口而出。
“不是的,我不是……那边的女人明显顿了顿,“我是值班医生……”
“陈峻怎么了?”华朝达一下子捏紧了手机,“值班医生”几个字证实了他的预期,让他脚下步伐一悬,差点踩空。
“你是他的朋友吗?先别着急,他受伤了……电话那头声音很冷静,“已经没有特别大的危险了。昨天送到医院来的时候情况比较紧急,他的手机里只有一个快捷通话键,就是你的电话,所以昨晚上医院就联系过你……”
“他怎么了?”华朝达一时掏不出登机牌,索性从队伍里站出来,让后面的人先登机。
“我不知道具体怎么了,你是他朋友吧?”医生声音很年轻,仍然保有着对患者的同情,“听他同事说是被游行的人群打伤的,好像中间有个老太太掏了棍子之类的东西打了他的头……”
“你说什么?!”华朝达几乎疯掉,心提到嗓子眼。
“你先别着急,人已经基本脱离危险了。”
“医生,我马上过来,我马上就来,几个小时,请您一定……华朝达虽然还没有完全了解事态经过,但那一瞬间已然有些哽咽,“请您一定好好治疗他,让他去最好的病房,请最好的陪护,用最好的药,钱都不是问题,我马上就过来。”
“没这么夸张。”医生安慰道,“你放心吧,他单位也交代了一样的话,城里就我们一家三甲,医疗条件是不用担心的。”
“好,谢谢,谢谢。”华朝达控制了一下情绪,重复,“我马上就到,马上。”
这三个小时的飞行里,华朝达一直咬着牙,直到咬合的感觉使得他脸两侧的肌肉发疼。他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想去洗手间抽烟,却没有付诸实践。
下飞机的那一刻,华朝达长出了一口气,腮边生疼。
华朝达专门要了医院值班室的号码,顺利找到了医院。病房外有几个陈峻的同事,正在走廊里说话。
顾不上和他们打招呼,华朝达立马红着眼睛冲进病房,被换输液瓶的小护士白了一眼,“小声点。”
视线慢慢清晰起来,陈峻躺在病床上输液。他合着眼睛,整个头部被白纱缠起来,看不见脸的轮廓。从左边的额头到左眼再到颧骨都青肿着,有些不太严重的没有包扎起来的创口还挂了点血丝,若不是华朝达和陈峻太过熟悉,几乎辨不出往日的形貌。华朝达看了一眼就感到了真切的疼痛,这种痛觉与以往经历过的都不一样,让他体会到粗暴撕扯的痛感,几乎让他的心绞到一起。
“陈峻……华朝达忘了给护士解释自己是谁,他走到陈峻面前,想去捉他的手。
“病人休息呢。”小护士转过身,因为劳累而略显不耐烦,示意他出去。
“对不起,抱歉。”华朝达道歉。这是个双人病房,除了陈峻之外还有一位卧床休息的病人,不过也足以看出陈峻的单位是打了招呼送到条件最好的地方。
病床上的陈峻醒过来,左眼充血,没法完全睁开。他见到华朝达,本能地咧开笑,试了试发声,却没有说话。
“我在呢,我一直在,在外面。”华朝达心里一酸,他轻轻碰了陈峻的手,指了指病房外,退了出去。
“你是他家属吗?过来签个字。”护士带上门,抬眼问。
“嗯……不是,抱歉。”华朝达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回答,整个人愣怔了一下,心里蓦地疼起来。所幸护士也没当真问。
一个医生迎面走过来,和护士交流了几句,支开了护士,跟华朝达说起话来。
“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昨天送来的时候流血比较多,脑震荡,现在没什么危险了。”医生皱了皱眉,听得出她是给华朝达打电话的那位,“就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