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是命运推波助澜,庆幸的是,自己跃出来,抓住了。
陈父走后,两人有拉着陈静然逛了一下午,喝咖啡吃点心买礼物,陈峻热切地叮嘱陈静然照顾好自己。华朝达没多说什么,摸了个信封出来,放在陈静然面前,“需要帮助时随时联系我和你哥。”
“好啊。”陈静然乖巧的一笑,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数额颇大的旅行支票。她收起信封,“多谢朝达哥了。”
“唉,静然,还有我呢,我呢。”陈峻笑骂,指指华朝达,“借花献佛,这个人完全是借花献佛。”
“等你们俩的喜事。”陈静然眨眨眼。
“什么?”陈峻一愣。
“喜事啊,我代表我们家来。”陈静然顺口道,指指陈峻手上的戒指,和戒指下压着的刺青,又诧异问,“怎么,还没准备么?”
“准备了。”华朝达点点头,“准备了,年后吧,是吧,得看陈峻喜欢。”
最后一句是问陈峻的。陈峻一时有些懵了,“我们什么时候决定的?”
“现在……”华朝达恬淡地笑了,“可以么?”
“太好了。”陈静然兴致也很高,“可以搞一个小仪式,在荷兰,或者英国,或者加拿大也行。哥,你说好不?”
“嗯……”
“还犹豫什么?”陈静然难得活泼。
“好。”陈峻点头。
那一刻华朝达眼里似有星光。他谨慎了半辈子,中庸了半辈子,小心翼翼了半辈子;而此刻,他很想拉起陈峻的手,站起来,告诉整个咖啡店里在座的人,这是我的爱人,我们相爱了七年了,现在,我们决定结婚。
我们决定……对彼此的下半生负责到底。
(四十六)
婚礼定在加拿大——这是经过商量得出的结论,时间定在过年之后,华朝达和陈峻的想法是,这样可以叫上刚出狱的余星。
然而余星在年关以前就出狱了——哦不,保外就医。陈峻惊喜得不得了,连忙约余星见面吃饭,还一直说要和余星一起出去散心,结果后来自己项目上任务重,没能走得开。
时间既然定下来,也不便再改。婚礼设计得小而温馨,当事人之外,只有十来个人参与,华朝达索性提出负责这十来人的往返机票,陈峻乐了,愉快附议。除了余星和陈静然,两人还邀请了孟盛和卢词芳夫妇、郝长仁夫妇、知情的两三个朋友和零星一两个同事。华朝达略一犹豫,还是叫上了王瑶和她老公。
知情人还好,不知情的人都受震撼不小。孟盛最为吃惊,接到电话连话也说不出来,华朝达都担心他是不是恐同或者歧视自己,正悬心呢,第二天孟盛才打回来,对着电话一阵“嗯嗯啊啊你们竟然背着我……等等等等这不科学,一定是陈峻吧是陈峻拉了华朝达下水啊阴险啊一看就蔫儿坏……我纯情的室友啊……”;郝长仁算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对两人情况跟进得不多,此时陡然听到结婚的消息,吃惊也不小。
王瑶不算很吃惊,但对着电话口气仍然不自然。华朝达说没什么问题就给你们两口子写请柬了,万毅然现在也是自己的创业伙伴。
“等等……”王瑶苦笑了一声,“你是主要邀请我,还是邀请他?”
“邀请你啊,如果他不是你老公,我不会邀请他——同性恋这个身份虽然不是什么问题,但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说实话,我连邀请你都有点犹豫,毕竟万毅然和我在共同的圈子里。”华朝达用侧脸夹着手机,手里拿着请柬。
“那就不用麻烦了,不要邀请他了。”王瑶长舒口气,恢复了潇洒,“就邀请我吧,不要带他了。”
“啊?”华朝达仍然没反应过来。
“我们离婚了……准确的说,正在办离婚。”王瑶嘿嘿一声,似是自嘲。
“为什么?”华朝达本能接了这一句,又补充,“sorry.”
“还好啦,你有没有空啊,出来聊聊……”王瑶声音疲惫,大大方方承认,“精疲力尽啊,也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好。”华朝达先应承下来,和陈峻一商量,决定抽一个时间,各自去陪自己的异性好友——陈峻去了余星东城那边的房子,抱着帮对方打扫卫生的决心乐呵呵地开车赴约;而华朝达约了王瑶在金融街聚聚。
王瑶约在了一个雪茄吧,她上身穿着一身白色的,线条硬朗利落的吸烟装,吸烟装下面是一条白色的贴身长款鱼尾连衣裙,头发向一边梳,用发胶将头发梳起来,固定在耳侧,着实冶艳。华朝达被小小惊艳了一下,远远和她打了个招呼。
和万毅然的婚姻只维系了两年,不要说华朝达,就连王瑶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点了烟,轻轻地抽了一口,朝华朝达笑笑。
“为什么……华朝达仍然疑惑,他并没有点烟——陈峻搬到北京之后,他基本已经戒了。“如果不冒犯的话……”
“没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找你来,本来就是倾诉一下,还怕你嫌我烦呢。”王瑶又一笑,“经此一役,我算是彻底恐婚啦。”
“啊?”
“其实当初和万毅然是闪婚,主要原因还是觉得他比较简单,而且足够迷恋我。当时觉得吧,如果婚姻是不可避免的,那就这个人了。”王瑶将夹烟的手立在桌上,侧着头靠在自己手边,“但我没有想到,双方观念上有这么多分歧。而且婚姻……真的是两个家庭的事,我并没有做好准备。”
华朝达安安静静听着。万毅然是个典型的成功男人,出身普通,外表中庸,思维敏锐,价值观传统。作为丈夫,他非常迷恋自己这位娇妻,对王瑶的消费习惯、生活品味并无不满。但作为传统男人和孝顺的儿子,他和王瑶的婚后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万毅然已经是中年人,王瑶也不小了,万毅然那个出身小城镇的母亲非常急切地想要孙子,而且多次提醒必须生到有儿子为止。王瑶自小是个丰衣足食又非常自我的人,又是典型的不知重男轻女为何物的城市女孩,更完全没有做好生育的思想准备,应对得也很消极。久而久之,万毅然的母亲对于王瑶的不快全面爆发,从生活习惯、消费方式、工作性质、子女等多方面挑剔起王瑶来。起初万毅然也没太放心上,但他是孝子,完全不会反驳自己的母亲,时间一长,便站到了母亲一边。
两人冷战了很多次,多是万毅然放下架子将王瑶哄回来。直到一次家宴上,万毅然的母亲当着客人的面,指责王瑶抽烟导致不孕。王瑶冷笑了几声,拂袖而去,和一个闺蜜去了海滨度假散心,一去就是一周,完全不和丈夫联系,留下万毅然急得四处寻人,差点报案。
王瑶娓娓说着,像讲一个家长里短的荒唐故事。她的脸孔在烟雾中有些模糊,又因此更出落得极为风情。她语气很戏谑,像是完全不相信这样狗血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你和他离婚了?”华朝达听她说完,问。
“嗯,以后也不会再结婚了。”王瑶哈哈一笑,“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婚姻,也没有生育的意愿,这次婚姻只是证明了这个心理预期而已。”
“只要你自己开心,以后的生活也有保障,就没什么不好。”华朝达自己在感情生活上也是离经叛道的人,充分理解对方。
“嫁人又不是嫁张饭票。我有工作,有保险——社保和商业保险都很齐备,有资源和朋友圈。虽然没什么大钱,但真的不图他什么。”王瑶把雪茄灭掉,一乐,相当调侃,“我知道很多女人一生都向往着做母亲,也有很多人劝我,说有了孩子我就不会这么想了。也许吧,但是如果我不想尝试,不想去试这个错,我觉得,我应该得到选择的权利。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人生,而且我不要孩子,人类也不会就走向灭亡了——文明进步到今天,总应该有一点繁衍以外的追求。”
“你自己愿意就好。”华朝达不好多说什么,默默点头。倘若婚姻只为了繁衍,那他和陈峻的结合岂非毫无意义?华朝达脑筋不死,充分理解,并且绝不评判别人的生活。
“闪电结婚……两年就离婚,哈。”王瑶居然没心没肺地眉飞色舞起来,带着讽刺,眼神有些落寞地,“不过这样社会就不能再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了,毕竟姐也是结过婚的人了。”
“额……大概吧。”华朝达哭笑不得。
整整一下午,两人都闲聊着,晚上华朝达请了王瑶去一家新派粤菜,也说了自己和陈峻的规划。王瑶再三祝贺了两人,真诚而且充分理解。华朝达心里觉得欣慰,觉得无论各自如何选择生活,作为朋友,起码的互相尊重和进一步的亲密感觉都很好,生活也算待自己不薄。
(四十七)
如果说与王瑶的一席交谈让华朝达平心静气地接受了王瑶的观点,那和余星的一番对话则让陈峻陷入了极度震惊。
两个同样个性鲜明、年龄相仿的异性好友,在同一时间,说出截然相反的决定。
和余星是多年好友了,事业上也曾属于同行精英,两人交流起来自然不难。余星说了说近两年监狱生活对自己的改变,也谈了谈自己的打算。其中大部分内容,都不过是细碎的安排,从余星嘴里说出来,陈峻并不吃惊——休息一段时间再工作,去国外疗养一下,也许去瑞士做个全面的抗衰老护理云云。一直到余星突然安静下来,开始和陈峻聊起了思想。
陈峻有点意外,一开头还有说有笑,忽然发现余星越来越严肃,详细地表述了自身作为一个达尔文主义者对于文明演进的看法。余星没有很文艺的爱好,音乐电影美术文学一律没有偏好也自称没有天分,喜欢露天音乐节和摇滚乐只是“作为年轻的一部分单纯喜欢个氛围,对派系技巧和歌词传达的感情都不做深究;除了花在专业上的时间之外,业余反而爱看点自然科学和由此阐发的哲学类作品,论述起这些来水平颇高。
“所以你想说的是……陈峻不想打断余星,但他实在有点疑惑。难不成两年的牢狱生涯,已经从本质上提高了一个人的哲学素养,以至于两个人都无法对话了?
“是这样的。”余星站起来,去冰箱里拿了一瓶汽水,扔给陈峻,自己也拿了瓶,仰头灌了一口,将瓶身放在桌上。“要个孩子吧。”
饶是陈峻已经习惯了余星的说话方式,仍然被这段话震撼得张口结舌。他等着余星解释,余星却没有说话,只抱着手,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主……主语?”陈峻仍然神志不太清爽。
“我啊。”余星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子前倾,依然一本正经。
“一个人……有丝分裂?”陈峻疑惑,他并不是刻意在讲一个笑话,只是完全摸不清楚状况。
“看你愿不愿意配合了。”
“什么?!”
“我是有案底的人,你觉得,我还能找别人结婚?”余星语气满不在乎,“即使能,我就看得上对方?”
“那……”
“都说了,我是达尔文主义者,对基因和繁衍都是很在乎的。”余星剥开一颗可乐味的棒棒糖,含上,“知识女性的生育率太低了,从全球范围来说都是这样,女性层次越高,生育力越低,生育意愿也持续下降。‘自己创造和享受更好的生活’和‘推迟并减少生育’是互相促进的,生育率高的人群,in genenral(一般说来),以教育程度和收入程度中低的人口为主。长此以往,这样世界当然也能进步,但是进步得没有应有的节奏那么快。”
“然后呢……”依旧摸不着北。
“陈峻,难道你没有担心过,世界被逆向选择了?”
“坦白说,没有……陈峻心里的槽点太多,只觉得内心满屏的奇谈怪论呼啸而过。都打算结婚了的男同性恋者为什么要思考生育率和人口素质的问题?“我是gay啊……”
“我也没有结婚意愿,但是一直以来,我都假定自己以后一定会要个孩子。”余星笑笑,大言不惭,“应付父母是其次,关键是,我觉得自己的基因挺好的,有延续的必要。”
“这样……陈峻缓不过神。基因行使选择权的过程太漫长了,难保指导蛋白质合成的过程中会出什么岔子……
“说实话,我本来觉得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可我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还去了两年监狱打乱了人生规划。现在吧,我觉得,没什么事情是我不能接受的,而我很想要个小孩。你呢,没有要孩子的打算?”
“暂时没有,当然如果朝达愿意收养一个,我当然很乐意。不过社会的舆论环境有这么开明么?对小孩的成长真的好么?”作为一个在国内出柜了的人,陈峻的想法远比余星靠谱。
“你养你的孩子,跟社会有什么关系?难不成社会说孩子家庭结构不健康,孩子就真的能长成神经病?”余星微微皱眉,她一贯视身周社会如无物。“你为社会做了这么多贡献,花自己的钱养小孩,和社会有什么关系?你要不要活得这么累?”
“我出柜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陈峻已经恢复了常态,显然也在认真讨论这件事,“但我当时很冲动,也很自私——我有妹妹,我假设她能代替我去行使为人儿女的义务——这义务里包括了生儿育女,毕竟对我父母而言,外孙和家孙没有差别。所以……我真的是做好绝后的打算出柜的。”
“你不必啊。”余星将塑料的糖棍从嘴里取出来,“你基因条件那么好,而且能给孩子的后天教育环境也很出类拔萃。看看你周围的新生儿……你不觉得自己对进一步优化人口结构有责任吗?”
“我觉得……这种想法很危险。”陈峻深呼吸,“我嗅到了种族论的气息。”
“不是种族论,只是精英主义而已。现在你也组成家庭了,就完全没有想过孩子?”余星反驳。相比陈峻的温和,她和华朝达都是比较典型的精英主义者,只是华朝达性格沉默些,表现得相对无害,而余星在这个问题上向来是堂而皇之的。“所以,我想要个小孩,你愿不愿意试管一个?”
“你让我缓缓……”陈峻抱头。
“不急,你慢慢想。”余星显然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了。“可以去国外做,在国外生,这些门路我都有,你不用操心。你要是乐意养,就经常带过去玩玩,要是不乐意……不乐意也没关系,我自己也能搞定,肯定会负责任,也肯定不对你进行道德绑架。”
“……这些问题我还真没担心过……”
“嗯,你多想想吧,反正我把offer说了。”余星想了想,又解释,试图解决陈峻的后顾之忧,“也不用担心会影响你我之间的关系,我不会因此介入你和华朝达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