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华朝达话没有说完,就被余星拉下到舞池里。
“羡慕郝长仁吗?”余星的脸贴在华朝达脖颈间,压低的语音里有一丝窃笑,好像很不当回事,又好像很是调侃。“他小时候是少年神童,街坊邻里都知道,而且多才多艺,很有灵气,画画、书法、编程样样行,不比你家陈峻差。大家都以为他会和哪个下凡仙女谈个轰轰烈烈的恋爱,横跨大洋生死相许,成为每个人的谈资。但是没有,他性格越来越沉稳,老老实实地去写代码,老老实实地工作,老老实实地接受父母的安排去相亲,然后娶个长辈们都满意的本地姑娘。没见几次面就定下来了,一点都不戏剧,但未必不幸福。”
“哈。”华朝达完全没有跳过,注意力集中在不要踩到余星的脚上面,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
“但是这样的人生我不喜欢。”余星笑了笑,换了男步,不顾华朝达的反对,主动引导他跳,声音低如呓语,“我想,陈峻也不喜欢……”
婚礼上,华朝达作为新郎亲友,青年才俊,又是俊朗修长,被一众三姑六婆和新娘的闺蜜灌得不轻。纵然现在已经圆滑了很多,仍然保持着实诚木讷的性格,酒后尤其严重;他舌头打结,不太会说话,也不会推拒,来了就喝,醉了就坐下吃点水果醒醒,然后站起来再喝。
后来的事情都模模糊糊。婚礼司仪非常卖力,主持父母答谢仪式时,把新娘说得泪流满面,连郝长仁都红了眼睛,下面的女宾更是不少人抹泪。到回顾两人之前生活的片段,郝长仁不能免俗地播放了自己过去的生活轨迹DV,其中包括X大岁月,他在装修简陋的宿舍里对着镜头大笑,然后说“快放下来,蠢毙了婚宴嘈杂之中,能听到拿手持DV的人用极为熟悉的声音说“好,但是是你自己提出要拍的远处背景是郝长仁和陈峻的客厅里那张客床,床下依稀有几个汽车模型的黑色盒子。华朝达明显喝高了,他眼眶肿胀,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受到感染;再之后,只模糊记得被人抬回酒店。
宿醉后的早晨总是容易头疼。华朝达醒过来,觉得脑子都快炸了。他仍然穿着衬衫西装,只是脱了鞋。手机、钱包都在枕头底下,按亮屏幕,有一条未读短消息:
“陈峻正在办回国手续,涉及一些技术秘密,比较麻烦,大概年后回来。go for what you want(去追自己想要的)!”
华朝达一下子清醒了。他揉揉眼睛,回拨电话,只有忙音。他不知道郝长仁是不是明了了,也不再在意。
床头有一个透明玻璃罐子,金属盖子做成蛋糕形状,罐子里装满了玫瑰花、柠檬草和薰衣草,瓶身两边还有天使翅膀。罐子底下压着一张卡面,里面打印着两句圣经里的话,并用小字特别注明所有罐子里的干花都可以食用。这是婚礼的回礼,由新娘一手操办,极见细腻,让人无端感到温暖。
华朝达把东西抱起来;他想果然如余星所说,这样的生活,未必不是郝长仁的幸运。
退房之后,华朝达看了看航班时刻表,订了返京机票。他打了电话给郝长仁家人,感谢昨晚把他送回酒店。郝长仁的妈妈有很重的吴侬软语口音,笑着说不客气,又说郝长仁已经和新娘子去什么岛渡蜜月了,不能亲自感谢你们参加婚礼。
他握着手机,重新看了郝长仁的短信,然后揣回兜里。他想郝长仁说得对,go for what you want.
(十)
陈峻,
见信好!
写下这封信时,你已经回国;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了你的工作性质和大致的工作地点。事实上,我正在出发去找你的路上。
是的,我出发了。900多天的煎熬,完全不知道会面对怎样的场景,心里非常忐忑。
陈峻,我们相识到分开不过9个月时间,其中5个月可算真正“在一起而分开却已经近三年了。我不知道时间会带来什么,或者冲淡什么,也对你现在的生活——尤其是感情生活一无所知。但我仍然愿意尝试,愿意请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尽管我对你的情况知之甚少,但,在写下这些字之前,我反复地想过自己的情况。当初我们无法在一起的理由无外乎几点:1,我无法面对这个身份;2,与我家人的期待不符;3,我父亲突如其来的重病;4,对未来去留规划不一,彼时我不愿回国,你不愿留美,潜意识里,我不希望面对这么大的分歧,更不愿彼此拖累。
而现在,我至少可以单方面作出承诺:1,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面对这个身份——即算我仍有犹豫,对自己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恋”还有存疑(you know no “male” but you turns me on)(注1),但我对你的感情确凿无疑,从这个层面上,我愿意进行积极的自我认知,也希望你能鼓励我——倘若我们还可能的话。2和3,我父亲过世了,虽然我知道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不会希望我和男人一同生活,但,这毕竟是我的生活;我并无任何不敬,但逝者已矣,我的生活仍然要自己决定。至于我的母亲,我现在还没有告诉她,但母亲性情温和,这个问题终归会解决。其他亲友的目光,我已决心置之不顾,不再为其束缚。4,你我都在国内,我想和你一起奋斗,为了我们理想中的生活。
原谅我这么生硬的1、2、3、4,你会嘲笑我用解题的方式写信吗?我心里太激动,删删改改,絮絮叨叨,反反复复,除了一条一条列明之外,实在不知道如何落笔。
年前焦颂搬走了,换了份工作,去了深圳。那边一家手游公司给了他两倍的薪水和小头头的职位,于是我又换了个室友。其实我现在完全可以改租个好点的房子,但我不太想;一方面是不想对现行生活做出什么大的改变,另一方面是我对生活始终愚钝,没有敏锐的需求。刚发完年终奖,我们部门也走了两个人,于是张总重新整合了一下设置,把一些机械、节能环保相关的行业交给我,让我带领一个“新能源与环保小组”——除了我,只有两个组员。但,这至少说明我脱离了职场的新人阶段,move on到下一步了。
而我希望,下一步,下一步,下一步直到人生最后一步,我都能和你共同面对。
这些本来都是心中无法直面的想法,随着你回国的消息而一点点成型。原谅我的不成熟,竟然为了这些想法,整夜无法入睡;而现在这样说出来,紧张而解脱。
至于未来,倘若你没有合适的对象,且仍然愿意给我一个机会。那么,钱可以挣,前程可以奔,家人的支持理解可以争取。我现在对职场和自己都有了些初步的认识,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仍然是那样缺乏爱好、乏善可陈,从本质上来说仍然是个无聊的人(虽然从表面上看,确实口齿清晰了很多,也一鳞半爪地博学了起来,也许从表象上还成为了一个热爱社交的人);但就像我曾经说给你听的那样,正因如此,我不惧怕任何枯燥乏味的工作,也对机械重复的劳动没有抵触。我知道只要我足够努力,就可以保障你我有质量的生活。
而对于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理想、面包和……爱情,只要有你和我,都会有的。
这些是我的承诺,你等我慢慢兑现。
你的:华朝达
201n年3月
这封信华朝达不断删改,写了很多遍,比做利润模型认真多了。他合上电脑,去洗手间抽了支烟,然后洗漱干净躺在床上。快三年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想不起陈峻的脸;但每次闭上眼,又觉得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可见。这三年的人和事不断在脑中重演,最后定格成陈峻的笑脸,华朝达把手搭在胸口上,静静感觉着自己的心跳。
第二天仍然是一早的航班。华朝达已经养成了出差凌晨5点出门的习惯,因为早上第一个航班往往准点率高,且路上不会堵车。他昨晚思绪如潮,此刻反而异常清醒。
实地调研地点的状况和华朝达想象中差别不大,只是来的人很少,毕竟大市值的白马公司,很多人已经不愿意研究了。现阶段这个项目进展比较乐观,经理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个项目的战略意义,国防意义,对能源结构的影响,和他们出类拔萃的人才引进机制。他老气横秋地用一种国企领导的口吻说理想,说到年轻人应该为之奋斗的事业,那种热情把华朝达感染得热血澎湃。他想我终于来了,来看你工作的地方,来看你。
和经理聊完,华朝达提出要去勘探现场参观,也和工程师聊聊;对方商量了一会儿之后,说明了油田的安全须知,又拿出责任书让华朝达签署。
华朝达接下这个调研任务是因为探听到消息,陈峻回国了,现在这儿做非常规油气勘探项目。那一瞬间他有点恍惚。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美国北部极为冷清的夜晚,有人就着酒后的热气,平视着他的眼睛说,朝达,成功是不断放大你的能力,让它匹配上你的理想;而失败,是不断缩小你的理想,让它屈就你的能力。我比你更势力,因为我不想失败。
华朝达在责任书上签下名字。
注1:你知道,除了你,其他男性对我没有生理吸引。
(十一)
从现场做完例行安全检查,陈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打算回工作室换身衣服。
“陈峻,李总让你过去一下,在西门那边。”因为年轻和好脾气,就算是刚到不久的新工程师,陈峻也迅速和老员工们熟络起来。平时怎么称呼他的都有,“陈工”也好,“小陈”也罢,直呼其名或是戏称“峻哥陈峻都笑领了。
“好。”陈峻停步,“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具体不知道。”来人笑了笑,“好像是见个机构投资者吧。这种事儿还挺多的,尤其现在页岩气景气了,不时都有这种人来调研,见见就习惯了。”
“好的,多谢。”陈峻快速去工作室摘了安全帽,换了件外套,收拾得干净些,才往西边走去。
“陈工。”经理老远地打招呼,“快来见见几位机构投资者,这位是凤凰证券的吴总,这位是定国资本的……经理又悄悄看了眼名片,“肖总,那位是翔悦基金的华总。”
“大家好。”陈峻展开笑容,一个个上前握手,“我是刚到这边的油气工程师,叫陈峻……”
他看清来人,一时停顿了。
“陈工程师,幸会。”华朝达执意伸出手。他心突突直跳,但面上仍然沉静如水。
“幸会……华总。”陈峻措手不及,有些尴尬。
“陈工?”经理稍停了下,眼尖注意到陈峻的反应。
“没事。”陈峻笑,把手抽出来,轻微眯了眯眼,“被太阳晃得有点晕。”
“那就好。”经理转过身,面对这些投资者,“油田离市里远,如果各位不嫌弃,就在公司酒楼找间屋子,点几个菜,大家边吃边聊?远道而来都辛苦了,我们这位陈工是刚从美国Devon公司挖来的,虽然年轻,但技术强,经验很丰富的,各位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比问我要强多了。”
大型的石化、钢铁企业不比民营小厂,在生产区几乎是自成社会的。他们离市区远,工作枯燥,因此生产区往往应有尽有——职工楼、家属区、幼儿园、小学、中学、食堂、超市、招待所、医院甚至小生态公园。公司酒楼虽然说不上豪奢,但在李经理的招待下也应有尽有;在小包间里,5人围坐一桌,点了十几个菜,席间你来我往,问的都是生产情况、出气状况、政策预期,间或地问一些可能涉及公司机密的内容,陈峻侧头请示领导,并不贸然回答。华朝达对这一套已经非常熟悉,他话不多,不时看向斜对角的陈峻,对他的话不时点头。
吃得差不多了,各位研究员拿出电脑,把重点重复一遍,落实一下,以便回去发纪要和报告,摩拳擦掌找出猛票,给领导交差。华朝达敲了几行字,合上电脑,问李经理,“我第一次覆盖这个公司,想住一天,明天去油田好好看看,您看可以吗?”
李经理尚未说话,陈峻差点把茶水噎出来。
“这……”经理犹豫。
“没关系,我就住这边招待所,明天也不用李总陪我,如果有空的话,和这位陈工程师聊聊就最好不过。”华朝达直视着经理,表情友善,又一笑,“总想了解得彻底一点,觉得行业存在很多超预期的可能性。”
“那好,明天我还有会,也不便陪你,就让陈工陪你吧。”李经理点点头,对剩下两个研究员说,“我找个车,把你们送到火车站去。有事就直接联系我,打名片上的电话就好。”
把人送上车,陈峻回过身,仍然完全摸不清状况。
要说他一点都不吃惊是不可能的。他到油田不足一月,对周围环境并不了解,今天被人叫出来陪机构投资者本来也是第一遭,却遇到了华朝达。陈峻这几年多在项目第一线打拼,本来就极为繁忙,加上华朝达的事情对他影响不小,把感情暂时看得淡薄了很多。辗转几次,留恋几回,都没有特别放在心上,结交过一任说得上是“男朋友”的,也完全说不上“relationship他做人明晰,过去就是过去;又因着不是过错方,没有华朝达那么多九转回肠的心事,虽说是不甘断掉,却也不愿回头朝思暮想,一辈子活在阴影里——归根到底,终究是感情观和做人的原则问题。
而此刻回了国,时过境迁,情知生活已经发生了诸多改变,昔日那些阻碍也可能有了变化,华朝达骤然出现在眼前,而自己却措手不及,十分被动。吃惊之后细想想,不仅心绪如潮。
日落之后,人群集中到了生活区,油田区十分空落。经理已经离开,之前安排了秘书领华朝达去招待所,却迟迟也不见秘书踪影。陈峻在夕阳下抄着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陈峻……”华朝达沉吟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
“我领华总去宾馆吧。”陈峻决定主动化解尴尬。
“嗯。”华朝达点头,他其实比陈峻紧张多了,几乎是紧张得全身无一处自在。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华朝达下意识地伸手在裤兜里掏出烟。
“油田区严谨明火。”陈峻回过神来,站住。他有很多突然涌上来的话要说,末了却也只这一句。
“抱歉,疏忽了。”华朝达又把烟揣回去,闷声,“别叫我华总。”
“那个方向就是招待所。”陈峻远远指了指;完全没有应对措施,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更不知道华朝达所来为何,决定先不纠缠。“秘书应该已经给你留好房了,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明天华总到生产区了再联系我吧。”
“好。”华朝达又点头,但并不移步。他看着陈峻背过脸去,突然间又重温了昔日离开陈峻的痛感。这种席卷而来的痛苦一下让他冲动起来,“陈峻……”
“嗯?”陈峻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回过头。
“你现在有在交往的人吗?”华朝达手在兜里,因紧张而过力,将手中的烟掐断。
“啊?”陈峻忍着没回头;他被华朝达突如其来的单刀直入吓了一跳。
“有么?”华朝达咬咬牙,接着问,末了又十分凶恶地补了一句,“就事论事。”
“没……”陈峻一下有点迷惘起来。
“我想得很清楚了。”华朝达吞了口唾沫,“以前……我们没法在一起的那些因素,基本上已经消除或者缓解了。过去都是我的错,你愿意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