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都行，”华朝达问，“你不回油田的宿舍？”
“周末呢，单位总不至于要管我私生活吧。在城里找个地方住，明天就在城里吃吃喝喝好了。”
这句带有暗示色彩的话一下让气氛有点暧昧起来，华朝达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私生活”和“找个地方住”上，以至于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意识有点模糊。
“朝……朝达？”陈峻略一犹豫；他不确定过去这三年的时光究竟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也不太确认这样的亲密称呼是不是合度。这一周以来，他甚至无数次的问自己，早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当初经历的那些痛苦和分离又是为了什么。他每晚回华朝达的短信，觉得这样的情形有些颠倒——他过去木讷而被动的恋人，竟然如此热切直接地接触他。他能感觉到他的真诚，却又完全不了解他的生活，更不知道如今两人的处境是否合适，因此每天起床，都有种恍然大梦般的错觉。
“嗯。”华朝达醒过神来，安安静静看了陈峻一会儿，然后叹气。他说，真好，陈峻，还能见到你。
“说得跟我没了似的。”陈峻笑，“工作不累吗，周末就过来。”
“想到你肯再给我一个机会，觉得累也没啥。”华朝达实事求是，双手一摊。
“这样……”陈峻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转头过来，满带疑惑，“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你想清楚了吗？我是说，再给我这个机会。”华朝达一本正经。
“嗯……我也不知道，先……试试？”
“好，给我个考察期。”华朝达点点头，平视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又用小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promise you I am a better man now（保证我已经成为更好的人了）
天色已晚，两人又都是旅人打扮，陈峻在一家装修不错但绝对称不上豪华的酒店开了间房，回头看华朝达，“先早点休息吧。”
华朝达不接话。电梯里他一直低着头，犹豫着该不该去拉一下陈峻的手。
房间颇宽绰，是个商旅标准间，只是有股新装修的气味儿。陈峻先去洗手间开了换气扇，有意开了句玩笑，以缓和略有些奇怪的气氛，“小城市条件一般，华总要将就一下了。”
“这儿很好。”华朝达把包放下，并没有觉出揶揄，“很多时候出差都在犄角旮旯的新工业区，住得比这儿差多了。”
半晌，才又想起，悻悻地，“说了别叫我华总。”
陈峻把自己简单的行李往靠墙的床上一扔，“我睡这边吧。”
“嗯，你还是喜欢靠墙睡。”华朝达点点头，他想起陈峻过去的习惯，不由露出温柔的表情。又问，“困吗？”
“还行，怎么了？”
“困就先去睡，不困就……你愿意的话，聊会儿天。”华朝达差点又咬着舌头。
“那我先暂时不困了吧。”陈峻打起精神，从酒店的吧台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出来，扔给华朝达一罐，“正好，我也想和你聊聊。”
“谢谢。”华朝达接过来，喝了一口，先镇定一下，见陈峻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缓缓开了口，“从什么地方说起好呢。我爸去世那会儿，我妈情绪很崩溃，我也完全慌神了。潜在的……有种很悖逆的感觉，认为是自己不孝，没有按照父母的愿望生活才导致了这些；或者至少，也和我远在他乡，没有陪在父母身边有关。我说这些不是为自己开脱——我不知道该找谁分担，我妈在电话里哭着要我回国，在她身边待着。我觉得得和你断了，又觉得欠你太多，没脸当面说分手……”
旅馆灯很暗，华朝达缓缓地说着，不时啜一口啤酒，嘴上挂些啤酒泡沫。陈峻一直站着，靠着放电脑的桌子，斜着身子。他没有打断过华朝达，只是安静地喝着酒，听他叙述这三年的生活。时光变得很模糊，模糊到眯上眼睛，就看不到橘黄的散发暖意的灯泡；时光又变得很清晰，清晰到不用闭眼，就看得到他的爱人走过的轨迹。
“就这些吧……”华朝达挠挠头，“我的生活轨迹很简单，太琐碎的东西怕你不乐意听，你还有什么想知道就问我。”
“所以……你想清楚了要回来找我？”陈峻问，他握着啤酒罐，修长的手指搭在罐口，给人时间静止的错觉。
“是，我一直在想。我遇到了一些人和事，然后发现，如果你出现在我眼前，而我不把你追回来，我会一辈子都看不起自己。”华朝达点头，“而且我觉得自己的条件成熟一点了——虽然在你眼里可能还是挺幼稚，但我有信心去尝试了。”
陈峻点点头。他心里有些无奈，他有过激动和黯然，也有过心疼和不舍。末了华朝达说要把他追回来，他也短暂升起过“如果这一切都出于你自尊的考量，你把我置于何地”的质疑，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而那一刹那的黯然也最终被理解取代。他太懂华朝达了，既懂得他急于表达的，也自动滤去了他词不达意的。更重要的是，这种由阅历和善良共同赋予他的懂得，使得他可以宽容的接受眼前的华朝达，接受这个从第一眼起便喜欢的男人——他的优点依然如故，而他的缺点正在变得更好。
于是陈峻平复下来，手指轻轻敲击着空瓶子。他慢慢笑了，他想他还是爱他的，哪怕世事石火电光，哪怕此身白驹过隙。他懂得并在乎他，苦涩而甜蜜。
“所以……陈峻，”华朝达仰头看着他，“你可以接受我么？”
“大概……现在看来……”陈峻慢慢地说，字斟句酌，又有些玩味。“给我点时间。”
“好。”华朝达点头，用力确认。
“不过，”陈峻突然上前，双手扶着华朝达的肩膀，有些戏谑地问，“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挺吃亏的，毕竟这几年我还交往过别人？”
“还喜欢那个人吗？”尽管对答案颇有信心，华朝达仍然发现，问出口的那一刻，他心里是害怕的。
“当然不……”陈峻轻轻叹气。
“陈峻。”华朝达一把将搂住陈峻的腰，用力匝紧他，嗅着他衣服上的气味，“你知道我要的是你，你的过去，你一切的经历，都组成了今天的你，而现在的你，没有哪一部分是我可以放弃的。”
陈峻心头一软，回抱了他。他手里轻轻揉着华朝达的头发，闻着他身上浅淡的烟味，安心地闭上眼。
欢迎……回到我身边。
注1：富凯大厦是证监会所在位置。
（十五）
正如王瑶曾经精准指出的一样，“华朝达虽然情商有点略低，感觉有的技能点没有加满，但是好在已经加过的点都没有加错地方华朝达浑浑噩噩，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凭什么打动了陈峻，但他睡得很沉，很香，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华朝达醒来，拉开窗帘，回过头，见临床上陈峻蜷着长腿，笑着看他。华朝达受到感染，一时毫无防备地笑了；而难得见他露齿笑，陈峻也有些意外，两人便这么对视着，都不忍打破此时的温暖静谧。
小城市生活节奏缓慢，此时已经是快十点了，街上的早餐店却刚到最红火的时候。陈峻平时不出油田，此刻也颇感新鲜，和华朝达一起吃了早餐，见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华朝达脸上，而他额角上带了细汗，忽然道，“你好像……嗯成熟了。”
“什么？”华朝达喝完面汤，把脸抬起。
“没什么，就是说……有老化迹象了。”陈峻忍不住笑。
“哦，难免的，熬夜多。”华朝达不以为然，放下碗，“你也晒黑了，感觉……笑起来的时候更明显，轮廓更突出了。”
“我都29的人了，青春的尾巴啊。”陈峻笑笑，常年在油田矿井的生活确实雕刻了他的五官，让他线条更明晰而眼神更沉静。
“哦对，你念书时间长，中间还gap过一年。”华朝达想起来，点点头。“今天确定不工作了？”
“嗯。”
“那我带你去……看电影吧。”华朝达小心翼翼。
“什么？”换陈峻不解。
“带你去约会吧。”华朝达压低了声音，叫店小二过来结账，又转头跟陈峻说，“以前都不算正经约会过吧。做点庸俗的事情，average boy and girl in love（平凡的恋爱中男女那样），看看电影，喝喝咖啡，压马路，或者别的你想干的事儿。”
“好。”陈峻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看了一部时下的电影，二流科幻片，情节和主题都很老套。陈峻坐定之后，华朝达出去买了爆米花和可乐。
因为前几年房开商的疯狂跑马圈地和后来的房地产管控，二三线城市大量商用地都变成了电影院，设施一流，观众却不算多。陈峻戴着眼镜，不太方便看3D，后来索性取下3D眼镜，微微眯着眼睛看屏幕，又不时看华朝达。华朝达发现了，索性也取下3D眼镜，将两人身子之间的扶手抬起，又握住陈峻的手。华朝达的手心温度很高，指间有些潮湿的汗意；陈峻将手反扣过来，两人十指交叠着。
“真好。”华朝达梦呓般喃喃，把头也靠过来。他觉得很放松。
“是。”陈峻附和，他低着头，心思已经不在电影上了。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自尊或者别的什么理由断然拒绝华朝达，将唾手可得的幸福拒之门外。这种以前完全不敢想的场景如今自然而然发生着，让陈峻颇觉感慨。
两人对这座城市都不太熟悉，信步乱走，找了个和旧书店合在一起经营的咖啡店。华朝达让陈峻先进店选座，自己在外点单。等候时间，华朝达绕到店外的小巷子里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之后再熄灭。见到陈峻之后，他一直努力克制着吸烟的冲动，此时躲开陈峻，才忍不住暂时缓解一下烟瘾。
“不进去？”陈峻站在店门口，已经端着两人的咖啡，朝华朝达问。
“哦，马上。”华朝达将火机装回口袋，拍了拍衣服。他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跟陈峻进了咖啡馆。
“陈峻……那什么……华朝达握着滚烫的浓咖啡，想喝一点来掩饰气味，又被烫到舌头，一时悻悻，不知道怎么开口。
“什么那什么？”陈峻带着点玩味的表情，过来嗅嗅他身上的气味。
“我……我一定戒。”华朝达有点紧张地捏着手指。这么长时间没见，他不愿意一见面就被陈峻抓住这些缺点。
“也不是什么大事，习惯嘛，毕竟谁的压力都大。”陈峻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目光闪烁。两人尚未完全回到昔日亲密无间的关系里，有些要求他不便做出。
“嗯。”华朝达点头，又回过神来，“话是这么说，戒还是一定要戒的。”
“哈。”陈峻失笑，翻开了一本线装书，不再看他。
一下午，两人都在心不在焉地看书。华朝达点了两份芝士蛋糕，惊奇地发现陈峻颇为热爱甜食——他在吃完自己那份之后，又不动声色地吃完了华朝达面前明显已经不吃了的那半份。华朝达用杂志遮着脸，挡着笑，心里十分受用。
这次约会两人话都不多，约会内容老套如所有大学情侣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只是经济上比那时宽裕得多。到晚饭的点，陈峻自称不饿，拒绝了华朝达找个有情调的餐厅的提议，拿出手机开始找附近的小吃。
“回国不到两个月，适应得挺快啊。”华朝达看了一眼陈峻的手机应用，笑。
“那是，不然一个人怎么活。”
“不用一个人……华朝达悠悠道。隔了一会儿，他又翘起二郎腿，补充道，“虽然我没办法每周都过来，但会尽力的，一个月一两次，无论如何也是可以保障的。”
“不用。”陈峻说话没过脑子，自然而然就接了，“我也会不时过去的。”
“陈峻。”华朝达放下杂志，凑近了，“你说什么？”
“我说……”陈峻回过神来，修补刚才的语言漏洞，“就算只是先尝试在一起，尝试的成本也不能你一个人出啊，这毕竟是我们两个人的共同决定。”
“虽然我很喜欢听你说‘我们’，但是，”华朝达高兴得心花怒放，“我要指出，‘尝试一下’是你一个人的决定，我尊重；照我自己的想法，就不用试用期了，直接过渡到正式关系就好。”
“朝达……”陈峻沉默了一会儿。
“嗯？”
“长进不小啊。”陈峻油然地点点头，表示刮目相看。“走，吃饭去。”
在小吃店饱餐一顿之后，华朝达觉得人生已经没法更美好了。他将外套搭在手上，和陈峻并肩走着，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城市的夜色。他想起三年前的春假和寒风凌冽的芝加哥，想起密歇根大道上陈峻给的硬币和绒毛玩具，心里温柔得无以复加。路过一家便利店，陈峻站在店门口，稍微一犹豫。
“不用进去了……”华朝达定了定神，好在天色很暗，看不到他已经有点涨红了的脸，“我都准备了……”
“华朝达。”陈峻摇摇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似讽似赞的叹气声，“长进啊。”
（以下省略2000字……日、后有机会再补【也说不定只能靠脑内了】）
（十六）
周日下午四点的飞机，华朝达在床上几乎躺到了两点。他打定主意晚点退房，然后直奔机场。
华朝达并没有特别的不适。从头晚上陈峻主动吻了他，到两人重温旧梦，华朝达都亢奋得不行——不光是禁欲了三年一朝开荤的快感，更重要的是和陈峻，是和身边这个人。然而翌日清晨，他决定最最彻底地突破自己的心理防线，最最完全地放弃自己的直男尊严。
平心而论，陈峻是非常温柔而经验丰富的。陈峻温柔到了几乎让他融化在云端，让他在恐惧、忐忑、出格的疯狂和一去不复返的决意之中一再地确认，一再地感知，一再地落实，一再地……快乐。那个时刻，华朝达想得最多的是，比起陈峻，三年多以前的自己，真是无可形容的糟糕。
但到下床时，华朝达还是结结实实地不舒服了。他坐在床沿，把被子搭在腿上，然后潮红着脸，“我好像……不打算吃早餐了。”
“I'll call room service（我去叫客房服务）陈峻看着华朝达，眼神是带着笑意的，却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他理解华朝达所有的思想斗争，甚至在华朝达做出这个要求时，他因为看到他的表情而犹豫——只那么一瞬间，然后陈峻决定，占有，且成全。华朝达这一路的改变，他太理解，所以珍惜。
“唉……”华朝达自认丢人，搜肠刮肚地找着托词，“毕竟我都27的人了，这样赶鸭子上架……和那些十七八岁就……想明白了的人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