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力不从心
我目前所居的城池位居七座州郡之首,唤作俪都,自从在这里定居后,我立刻发布诏令,布告天下,将俪都作为战时的陪都。当然这些诏令只能在我的地盘内通行。不过我相信。殷昭和司徒逆也会很快知晓这个信息——陈留王并没有死,反而率领了精锐士兵,气势汹汹地杀回来了!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本厚厚的钱粮账本,陆敬初让我尽快熟悉军队的钱粮调度,粮草关系重大,这种事情只能交给我处理。可是我习惯做宏观上的决策,像这种每名士兵发多少军饷分多少粮食的事情根本就记不住。
经常发生这个营长找我要粮食,另一个营长又吵嚷着莫名多了几千石军粮,以及打仗的时候,运粮线路轻易被敌军切断等现象。
陆敬初起先只委婉地提醒我几次,后来私底下严厉的指责,终于发展到当着众将士的面大声说:“你在拿几万名弟兄的性命开玩笑!”
我坐在军帐中间,有些下不了台,其他将士只能默默垂头看脚尖,不敢说话。
我倒了一杯茶,走到陆敬初面前,递给他。陆敬初揉揉眉心。接过茶杯,轻声说:“你坐着。”他对其他人挥手:“粮草的事情以后再议,你们各自回营。”
我们两个在帐中面面相觑,我沮丧极了。但是陆敬初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发火。
“你比以前进步多了,何况,你是国王,又不是账房先生,这些事情做不来也是正常的。”陆敬初的声音堪称温柔虚弱,吓得我缩了缩脖子。
“抽个时间去看看殷南梧吧。”他说。
我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他做什么?我以为他已经是过去式了。
“你去看看他的小情人死了没,如果死了,就请他来帮你治军。如果没死,”陆敬初眼神一沉:“想办法宰了他。”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随即意识到陆敬初是从来不开玩笑的。我期期艾艾地说:“不必……不必如此,我有你就够了,那个男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不想杀他。”更何况我也没那种本事在殷南梧的眼皮底下杀掉他的爱人。
“但是你的军事装备太弱了。”陆敬初来回在帐中踱步:“好吧,我自己之前的确说过凭我一人就可以帮你夺回王位,那是因为我没有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草包的国王。”
明明之前还夸我与众不同,可以成为皇帝呢,现在又骂我草包。男人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算了,”陆敬初烦躁地坐在椅子上,扯了扯身上的盔甲:“过来帮我解开。”
我走到他身后,连接盔甲的布条被系成了死结,我用手指扯看半天,解不开。陆敬初打了个哈欠,随手一扯,将盔甲直接从身上拽下来,随手放在箱子上:“你回城中休息吧,帐中简陋,没地方安排你。”
我见军帐里没有床,只有一张毛毡铺在地上,决定就睡这里了:“外面风大,不想回了。”
陆敬初看了我一眼,打开木箱子,从里面翻找了几件带绒毛的大氅,放到我怀里:“我知道你的心思,想和战士同甘共苦?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行军打仗时,才真正有苦头吃。”
他让侍从再送来一副寝具,铺在帐门口,和衣睡下,对我说道:“你安心睡吧,我给你守夜。”
军帐原本就四处跑风,门口更是寒风嗖嗖,我有些过意不去,不过陆敬初宽慰道:“陛下刚才被我训斥一顿,又亲自为我解战衣,想必心里委屈得紧,我这算是给陛下赔不是吧。”
其实我心里并没有觉得委屈,被他这么一提醒,反而有些愕然:“在外面流浪的这两年,我听了无数冷言冷语,你这两句又算什么呢。何况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
陆敬初行事雷厉风行,所有和他共事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地生出望尘莫及的沮丧之感。不过他对部下和同僚十分豪爽豁达,因此很快在军中树立了强大的威信,尽管他曾是豌豆国的将军,但是并没有人因他的反叛行为而生轻辱之心,反而暗地里呼他为“战神。”
自我在俪都重新称王,并颁发诏书讨伐司徒逆和殷昭之后,陆续有附近的州郡及流落各地的将领来归顺,甚至有灾民陆续来到俪都栖身,希望得到君王的庇佑。
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一位圣德贤明的好君王,不过陆敬初对此的解释则是我在位的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做坏事而已。
殷昭一直采取保守的作战方略,他牢牢地据守着包括都城在内的东部州郡,深沟高垒,拒不出战。而司徒逆在我发出诏书后的几天后,就率领几万人马朝俪都扑过来,尚未扎营就下了战书,书中语气还算谦恭温柔,只说自己在南方修了更华丽的宫殿,可惜殿里缺了一个主人。
陆敬初将战书颠倒过来,反复看了几遍,有些哭笑不得:“我听说你们君臣二人的关系十分亲密,看来是真的了?”
“是有这么回事。”我回忆起在王宫里和司徒逆一起读书写字的时光,那时我们的关系的确亲密无间,即使现在反目为敌,但是那些亲切温暖的记忆依然是真实的。
陆敬初若有所思地坐在我旁边,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年纪比我大两岁,个子很高,腰细腿长,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笑的时候,眼角是上翘的。”我用手指了指他的眼角:“好像叫桃花眼什么的……”
“好了,我知道他是个很迷人的小伙子,”陆敬初抚额,忍无可忍地打断我:“我只是想问他的作战风格是什么样的!”
我不懂军事,所以很难对司徒逆的作战风格下结论,幸好我的表达能力不错,就把这几年来司徒逆这几年来指挥过的大小战役讲了一遍。
我们一直聊到深夜,外面的侍婢频频走进屋里添更香。陆敬初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在我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他又打开一幅陈留国地图,讲述两军对垒时的战略部署。
其实这些东西我根本就听不懂,大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我既提不出建议,也没有能力反驳。我趴在桌子上盯着烛台,轻声说:“我不擅长这些东西,你和其他几个将领商议就行。”
陆敬初用食指点着地图,黝黑的脸在烛光夏十分严肃:“想在乱世称王,没点杀伐决断的能力可不行。我知道你的性格,所以并不强求你成为军事天才,但是最起码要懂得陈兵布阵。”
“那个,我多少也懂一点的。”我小声说:“何况,你和其他几位将军会辅佐我的。”
“凡事总有万一。”陆敬初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呢?”他黝黑的脸庞显出一个笑意:“我是说,如果我死了呢?”
“别说那种话!”我很不高兴地打断他:“我没赐你死,你就不许死!”
“战争原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陆敬初好脾气地解释。
我别转过头,走到窗口,一阵冷风吹在脸上,干涩的眼睛被刺激得溢出泪水,我忙用手掩住窗户,从袖中掏出手帕擦拭眼泪。
我转过身,看到陆敬初惊慌地看着我。
“只是说笑而已。”他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微微俯身看着我:“以前每次出征的时候,我都会对父母妻子交代遗言,其实我哪有那么容易死掉。”他用力摇晃着我:“别哭了。”
“只是被风吹到了。”我有点郁闷地解释,用手帕捂着眼睛说:“熬夜之后眼睛很容易受到刺激。”
“好了,我都明白的。”他叹气地说:“你早点睡吧。”他欲言又止,显得惆怅又有些高兴,临走时用力拍拍我的手背。
这种误会使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并不觉得和这个大块头的关系已经亲密到这种地步。他甚至从未说过要效忠于我,我怎么会为他难过呢,以后有机会再解释吧。
我的军队和司徒逆的叛军对峙于洛水两侧,两军隔河相望,激战月余,司徒逆的军队依旧纹丝不动,半点不能前进。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他率领几万军队劳师远征,且不说粮草供应不及和士兵水土不服的问题,单单是对峙数月却度不了洛水,就足以导致军心不稳了。
眼前的情势既既有利于我,使我心情极好,于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带领几百个小兵卒及美酒离开俪都,赶赴洛水,犒赏士兵。
因为事先没有告知军队,所以陆敬初率领将士出来迎接的时候,神情中一直透露着一丝不快,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也没有说什么,谢了赏赐之后,分批定量地发放给士兵。
当天晚上在帐中吃饭,陆敬初把一碗盖着一大块肉的米饭递到我手里。他觉得我这次的行为太冒失了,路上如果遇到伏兵,是绝对不能活命的。
我捧着饭碗看了看,眼前既没有案桌也没有手帕筷子之类的,心想这怎么吃呢,然后看到陆敬初抓着排骨,风卷残云地把一碗饭扒进嘴里。
良好的教养使我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狼狈的吃相,我束手无策地盯着食物,最后推给陆敬初,表示自己不吃了。
“行军打仗是很苦的。”他无奈地接过饭碗:“你以为是好玩的事情吗?”
“我知道啊,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和士兵吃同样食物的主帅。”我郁闷地说:“哪有你这种将军呀,一点威信都没有?”
他微微一笑:“我没有威信吗?”他用食指指向帐外:“只要我一声令下,外面的士兵上刀山下油锅,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我看到帐篷外面的士兵正埋锅做饭,虽然繁忙,但是井然有序,他带兵的确很有一套。
我原本打算在这里留一晚,第二天就走,但是没有想到陆敬初竟然很殷勤地让我在战地多待几天,一则熟悉军情,二则诱敌深入。
“看得出来司徒逆是为你而来,你留在这里,正好引他进攻。”陆敬初说这些话的时候,和一群将领光裸着身体,站在木架前,几个火头军把一锅锅烧热的水兜头浇上去,惊起一阵惨痛和愉悦的叫骂声。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的粮食储备不多,要速战速决。”陆敬初一边大咧咧地擦洗身体,一边严肃地探讨军事方略,因为周围都是心腹将领,所以并没有什么忌讳。
我搬了个板凳坐在不远处,眼神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我是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惩罚?可以穿上衣服再说话吗。
“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望着远处暗红色的夕阳,认真地说:“我要留在俪都,以防他们趁此时俪都空虚偷袭,俪都是我们的根基,决不能丢失。”
陆敬初低头想了一会儿,坐在石头上穿袜子,轻声说:“其实你是嫌这里的吃不好睡不好吧?”
我脸一红,低头抓了一枚石快砸向他:“就你话多!”
“我在俪都留下的守城将领都是最可靠的,你在不在俪都,他们都守得住。”陆敬初接了石子,丢到一边,继续穿袜子:“你更应该留在这里。”
他用食指在方圆几万名士兵上空划了一个圈:“这些是你的士兵,”然后指着那几十名穿衣服的将领说:“这是你的臣子,你将带领他们征服这万里江山,是你。”
“战场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他披上外袍,穿上靴子,一步步踏在满是沙尘的地上,对我说:“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抗钢铁与鲜血的诱惑,是吗?”
我微微低头,一只手下意识地摸腰上的佩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香囊,才想起来之前嫌剑重,扔到一边了,心里略略有些惭愧,勉强说道:“是啊,当然。”
第二十八章:不能见
第二日早上,我被吵杂的喊杀声惊醒,周围一个侍卫都没有,我披上衣服走出去,一个哨兵托着一套铠甲站在营帐门口,交给我。我看到到处是奔跑的士兵,抱着大捆的箭和兵刃,同时不断有伤员从远处的洛水上抬过来。
难道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开战了?我心里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匆匆换上铠甲,骑上战马来到将军营帐前,果然见到了陆敬初。他一身戎装,满面征尘,然而精神状态很好,正站立在帐前,微微弯腰听一名前线士兵汇报战况。
见我过来,他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对那士兵吩咐了几句,然后翻身骑上一匹黑色的战马,抖了抖缰绳,调转马头,与我一起前行。
“昨夜睡得好吗?”
“马马虎虎。”我说,其实军营的生活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是吗?”陆敬初偏过脑袋,金色的眼睛里露出戏谑的光:“昨夜敌军来劫营,外面杀声震天,某人倒是睡得很香甜。”
“劫营?因为我吗?”我问。
陆敬初点头,我们穿过匆匆而过的士兵,逐渐靠近了战争最前线——洛水。宽约几百米的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点,那是简易的舢板和士兵。水面上偶尔漂浮着几具尸体。
喊杀声越来越近,我看到一个受伤的士兵被抬回来,腿上的伤口被河水泡的浮肿发白。忽然我感觉尖锐的风声,陆敬初抬手在我脸前拂过,抓住了一支流箭。
“老陆,”我麻利地滚下马,躲在一处简易工房做成的掩体后面,有些恼怒地瞪着他:“你搞什么鬼。”
陆敬初挠头:“哎,让你见见你的老朋友嘛,别那么胆小。那些箭从河对岸射过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说话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握了五六只流箭,从背后取过弓箭,随手拉开,全部射出。
这几支箭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洛水之上,也不知道射到哪里了。我正想嘲笑他,却见对岸桅杆上那黑色的带有司徒字样的军旗轰然倒地。
顿时我方阵地响起一阵欢呼喊杀声。
陆敬初将我从掩体后面拖出来,他反复向我保证不会受伤,我只好和他一起勒马站立在洛水旁边。
“对岸那边站立的一群人。”陆敬初以鞭指向洛水对面:“最前面那个,穿红袍的年轻人。就是司徒逆。”
我听他那样说,急忙用目光去搜寻,却只看到了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
战争持续到了两个时辰才休止。双方各有损伤,清点了伤员和战俘后。各自回帐休息。趁陆敬初和其他的将军商量军情的时候,我悄悄走进关押战俘的帐篷。
他们大多数都是伤员,还没走进去,就听到或高或低的呻吟喊疼声。我掀开帐门走进去。里面的人逐渐将目光转向我,然后帐篷里渐渐安静下来,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这些人有的认识我,有的或许能从我的衣服判断出我的身份。一个正在给同伴包扎伤口的士兵率先跪下来,低低地唤了声:“陛下。”
其余的人也纷纷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行礼。我冷笑了一声,找了一处干净的椅子坐下,说道:“起来。”
这些人里有一个我觉得眼熟,大概是在梧桐山庄里的侍卫,我并不指望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什么话,但是没想到他却喋喋不休地说:“将军一直都很想念陛下。您离开山庄后,将军担心您,难过了很久……”
“行了,再说这个把你舌头割下来。”我随手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柄刀。
那人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了。
“九重和你们一起来了吗”我问,自从离开梧桐山庄,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九重,虽然没有履行诺言及时把他救出来,但是我想,凭南宫子辛对他的情意,他的状况应该不会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