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半晌才牙齿哆嗦着问:“是……是死后才剥……”
“是活剥。”司徒逆爽快地说:“从头皮开始,到脚踝结束,很完整,因为防他咬舌自尽,所以在舌底压了铅块。剥完皮的时候心脏还在扑扑乱跳。”
“晚思。”陆敬初忽然开口:“到我这里来。”
我慢慢蹲在地上,看到一大群人影从背后缓缓靠近。
“啊——啊——”我崩溃地嘶喊,抓起地上的砍刀,反身劈向来人。
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一大团腥热的液体喷薄而出,有一些还溅到我的嘴里,我第一次尝到了杀人的味道。而这些味道又让我清醒过来。
我拎着砍刀快速退到陆敬初身后,在我刚才站立的地方,聚集了几千名黑衣短袍的士兵,这是司徒逆的亲随。他们面无表情,持着弓弩瞄准这里,丝毫不看地上躺着的鲜血淋漓的同伴。那人的身体从左肩膀到右下肋被劈成两半,鲜血流了一地。
现在的局面是,双方实力相当,彼此都讨不到什么便宜。陆敬初最终放了司徒逆,那些弓弩手立刻收了武器,收拾同伴的尸体,鬼魅似的消失在夜幕中。司徒逆脸色一直很难看,临走时从身上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以及一把短刀,放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把刀大约一尺左右,刀刃通身乌青,非金非银,有点像上古时候的原始人使用的骨刀。我自然认得它,这是九重赠给我防身的,后来被司徒逆搜走。我将短刀和木盒收起来放进怀里。
此时已是深夜,我们从树林里走出,骑马回去。路上一行人皆沉默不语,唯有马蹄声嘚嘚作响。
我的左边脸颊一直肿痛难忍,耳朵和嘴巴里充满着腥甜的味道,我用手抹了耳根,触到滑腻的液体,怀疑是流血了,于是轻声说:“老陆,我耳朵流血了。”
陆敬初沉默不语,黑色的影子宛如石像似的在夜色里沉浮。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直觉上却认为他在生气。
我夹紧马腹追上他,伸手去抓他的衣服,这是很危险的动作,若是在平时一定会被他呵斥,但是这次他却躲开了我。
“你为什么要和他说那种肮脏的话?”陆敬初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十足的怒气。
“什、什么话?”我心虚的问。
他重重地叹气:“你说你和我……你到底怎么想的?”他转过脸看我:“是我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想?还是你真的对我……”
“不是的!”我斩钉截铁地否认,右半边的脸颊腾腾烧起来:“和你没关系,那是我和他的事情。”
“耳朵还疼吗?”他忽然问。
“啊……哦,还疼。”
“回城后我帮你擦药。”
“哦。”
第三十三章:红衣
经过这次大战之后,司徒逆的军队退守南方一隅,而我的军队则一口气吞掉中部几个富饶的州郡,几乎占据了陈留国三分之一的领土。
此时我和陆敬初待在房间里,地板上堆满了三十多个州郡的钱粮、人口、兵力的账本。陆敬初盘腿坐在地上,旁边放着笔墨纸砚,他显得很有兴致 ,一边登记一边念念有词:“这个城里的粮食有三百万石,天啊,足够咱们打十年的仗了,哈哈,不过当然用不了那么久。这个州郡人口有六十万,可惜耕地面积太少。嗯,应该让青壮年当兵……”
他忽然转过头看我:“晚思……”他笑了一笑:“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
“随便。”我摆弄着手里的短刀。
“你不来看看自己的胜利果实吗。”他随手抓起一个本子举起来晃晃:“这可是咱们一刀一枪抢回来的哦。”
我记得之前第一次和陆敬初一起打仗夺得城池的时候,的确是非常兴奋,甚至半夜里拉着他到城墙上巡游。但是现在已经不复当初的心情了。我打开司徒逆留下来的木盒,里面装着一缕蓝色的长发。
“司徒逆这次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咱们可以重整兵力,收拾殷昭了。”陆敬初说:“你觉得呢?”
我把木盒合上,然后又打开,如此反复了几次。
“你在听我说话吗?”陆敬初提高了音量。
“殷昭和司徒逆不一样。司徒逆是临时起兵,粮草兵器都供应不上,你打败他很正常,但是殷昭这个人占据了国内最富饶的地区,手下强将如云。”我盯着木盒里的头发,一字一顿地说:“何况你在他手里还吃了大亏。”
陆敬初黝黑的脸色在蜡烛的光里变得有些阴沉:“我可不是败在他手里的。”
“这个事情先缓一缓。我们刚打了一场打仗,将士们暂且休息一些时间。”我将木盒和短刀收起来:“我明日外出散心,谁都不用陪。”
第二日一早,我牵了一匹马,独自出去。以前我每次外出,身边总是跟着一大群负责保护的侍卫。但是自从上次在众人面前上演了刀劈活人的事件。全军上下认为那些侍卫对我而言是多余的。
骑着马一路向北,走了五六个时辰,直到傍晚的时候,我走近一个小镇,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到某户人家。
木质大门敞开着,院子里绿叶阴浓,我看到一名穿着红衣的高个子女人正蹲在树下,给一只巴掌大的小狗洗澡。
那女子一身鲜艳的红色拖地长裙,头发挽起,上面插着墨绿色的翡翠簪子。虽然看不到脸,但是光是这身形已经足够颠倒众生。
我屈起手指关节扣了扣门板,女人抬头,面容英挺俊美,眉眼狭长,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淡。
我揉揉眼睛,手里的鞭子掉在地上,诧异道:“殷南梧,你怎么这副打扮?!”
殷南梧有点尴尬,歪着脑袋将脸上的水滴蹭到肩膀上,一本正经地解释:“今天我生日啊。”
我见过年纪大的富商或者官员会在自己寿辰时穿艳红色喜庆的寿衣,但是这种高领束腰拖地的红色裙子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个贵公子行事一向怪诞,我只好见怪不怪。
苦儿见到我来,倒是十分高兴,当天晚上我们将桌子搬到院子的花园旁边,摆上果蔬菜肴。殷南梧挽起袖子,从屋子里搬了六张屏风,摆在案桌四周。然后从厢房里扶出袅袅婷婷的小离。
他家一向不讲什么规矩,就在殷南梧忙着给小离铺软垫的时候,苦儿坐在我旁边,眨巴着眼睛看我:“少爷,我家公子说你是陈留王,真的吗?”
“你觉得像吗?”我手里剥着板栗,问道。
“像。”他点头,又说:“上次见到你时,还不像,现在就像了。”
我笑笑,靠在椅背上:“怎么说?”
他挠挠头:“那时候觉得你像邻家小男孩。现在就很……威严。”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你看都晒黑了,好帅。”然后又摸摸我的手指:“手上起茧子啦。”
我摊开手心,任凭他抚摸,轻声笑了笑:“少胡说了,我和以前一样。”
众人都在席间坐定,苦儿站起来给殷南梧敬酒,我也坐着遥遥端起酒杯。殷南梧连喝了三杯,兴致似乎很好,挽起袖子给我们布菜。小离依旧很孱弱,整个人陷在白色的狐裘里,脸颊青白,双手缩进衣袖,几乎不动筷。安静地依偎在殷南梧旁边,只有在与殷南梧对视的时候,才会露出甜甜的笑意。
苦儿喝了几杯酒之后,话就多了起来,在我耳边嘀嘀咕咕:“要不是为了他,少爷才不穿那种女人的衣服。”
“殷南梧穿起来很好看啊。”我闲闲地搭话。
“当然了,凭我家少爷的容貌身材,就是不穿衣服也能迷倒几条街的女人。”
我瞥了他一眼,看来是真的喝醉了。
苦儿将手搭在我肩膀上,声音压得更低:“他想嫁给少爷,想疯了,所以才让少爷穿红色的衣服。不过少爷也真奇怪,那么宠他,却不肯娶他,就算是纳妾也行啊,律法又没有规定不能纳男妾。”
我想,殷南梧即使再离经叛道,也得给殷昭留点脸面吧。当初为了小离已经闹得父子反目,要是再娶他,殷昭肯定要气死。
此时的殷南梧正端着白瓷小碗,给小离喂饭。小离微微张着嘴巴,含住勺子,抿了一小口,又偏过头。却又忽然半起身,将嘴巴凑到殷南梧的嘴边。
“怎么了?”殷南梧诧异地放下勺子。
“桂圆。”小离声音细而轻:“一人吃一半。”
殷南梧有些不自在地躲了一下,在小离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只好凑上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离开。
小离这才展露出笑意,重新回到椅子里,闭上眼睛很享受地咀嚼。
殷南梧一脸温柔,下意识地擦了嘴角,目光斜斜地掠过我,脸上全无笑容,眼神十分冷静。我淡淡地错开他的目光,转头与苦儿说笑。
第三十四章:指点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坐在卧室里,从柜子里翻找针线和碎布。然后裁剪成手掌大小,缝制成一个明黄色的小香囊。我从怀里把木盒掏出来。将里面的头发装进香囊里。然后用绳子把香囊挂在脖子上。
这一系列动作做得毫无意义,但却使我心里感觉到片刻的安宁。我这段时间以来总是很难入睡。
听到外面有门响的声音,我走出去,见月光下殷南梧穿着白色的中衣,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
他冲我点点头,快步走进小离的房间。我重新关上房门。我从将床上的棉被卷起来,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坐在硬质红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已经尝试了无数种睡觉的姿势,还是没有什么效果。
刚闭上眼睛,外面传来轻而礼貌的敲门声,我已经猜到是谁了,所以并不起身,将脸贴在桌面上,懒懒地说:“进。”
殷南梧推开门,见我的样子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走过来,拎了一把梨花椅挪到我身边,玩笑道:“我的床怎么了,被你嫌弃到这种地步?”
我微微坐直了身体,两只手抓住被角,叹气道:“睡不着。”
“哦。”他声音温软地说:“我可以给你讲睡前故事。”
我眼角看到他白色的袖子上有一点血迹,于是开口询问。
“他夜里咳血。”殷南梧简短地解释,然后起身到里屋换衣服,他这个人有点轻微的洁癖。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当我知道九重死掉的时候,心里其实并没有很强烈的悲痛,大概是因为之前已经有这个心理准备了。然而每天夜里我却总是难以克制地去想他,想他生前的各种温柔和美貌,以及死时的万般屈辱和苦楚。
他那样天仙似的人物,不该是这种命运。
“在想什么?”殷南梧掀开珠帘走过来,低声问道,仔细地看了我的脸之后,关切地问:“你哭了吗?”
我随便抹了一把脸,看向别处:“才没有。”
“如果你有什么话,不方便对其他人说,可以试着对我讲。”
“我在想……”我用手托着下巴,望着模糊的窗纸:“我打算和殷昭开战,不知道是输是赢?”我转过头看着他笑:“南梧,你要不要听听,我打算怎么处置你父亲。”
“你总不至于杀他吧?”
“不好说哦。”我带着玩笑的语气说:“惹我生气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殷南梧坐直了身体,用手将桌子上的几个茶杯摆放到不同的位置,缓缓地说:“那么,我谈一下我的想法吧。虽然你新打了胜仗,但是在军事力量方面,与我父亲差太远了,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占据的州郡全都是最富裕的地方,在你流浪的这两年里,他一直在加紧扩充训练军队。你能打败司徒逆,靠的是运气和地势,但是在他面前,这些都没用。”殷南梧摇头,总结道:“以卵击石。”
“你懂个屁!你见过战场吗?你懂兵法吗?不要以为自己读了几本书就很了不起,大少爷,你还是宅在屋子里陪你的小情人吧,你以为我真愿意听你的意见吗!”
殷南梧惊讶地看着我,样子很无辜:“你冷静一下,我没说你打不赢他啊。”
我气呼呼地怒视着他。
“实际上,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的确很看重权利,但是他不是一个会篡位夺权的人。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触犯了他的底线,导致他用这种行动来警告你。”
“我对他很好的!”我大声说:“他发脾气的时候,我还亲自去他府上赔礼道歉呢!那天你也在场,你见过的。”
“哦,我再想想,当时你被司徒逆软禁,他之所以夺权,也是因为不想让司徒逆占了先机,而且那时候他自己深陷牢狱,情况很危险,如果不先发制人,绝对会被司徒一党秘密谋杀。是这样吧。”
“反正你只会给你爹说好话!”
“你这么说,对他可不公平,他对你就像亲生的儿子一样,对我倒像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我噗嗤一声笑了,殷昭的确是花了很多的心思在我身上,他自己的儿子搞断袖搞离家出走,他一点都不在乎。而我只是和司徒逆关系略微亲密了点,他就大发雷霆。
“你的军队不用和我父亲硬碰硬,最好是先谈判。能谈成的话,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入驻都城,谈不成再想其他办法。”殷南梧的语气有些低沉:“他七十多岁了,唯一的儿子常年不在身边,即使称王,又能风光几天呢。”
他说的有点道理,而且我也不想再和殷昭打仗了,司徒逆退居南方,有乱冢国做后盾,极有可能趁我和殷昭两败俱伤的时候趁势北上,渔翁得利。
“嗯,那我和殷昭谈判的时候,你要站在哪一边呢?”我含笑看着他。
“和你站在一边。”他回答的很直接。
这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他和殷昭虽然有矛盾,但是并没有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上次陈留国被陆敬初率军攻打,他还帮殷昭出计策退敌呢。
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殷南梧将脸凑过来,乌黑的眉毛在烛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可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哦。”
我见他目光灼灼,不由得红了脸,故作严厉地说:“说来听听。”
“等你坐稳了王位,可不可以不要大开杀戒?”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若是殷昭愿意归顺,我会赦免他以及他的部下,还有他的家眷,包括你。”
我和殷南梧又聊了一些别的事情。老实说我不太瞧得上他,总觉得他生活作风太糜烂了,性格又轻佻浮躁。不过他很有风度,待人接亲切诚恳,很难让人讨厌。
第三十五章:阴险
在南梧家里待了两天,陆敬初接连派人送了六封信,都是催问何时发兵的。我将信全都压下,并不回复,然后每天在这座小镇上游玩。
我觉得平民的生活还是充满乐趣的,我尝试在附近的当铺做伙计,一天之后觉得账本太麻烦了,然后在私塾做了免费的教书先生。
苦儿已经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他早已与附近米店老板的女儿情投意合,殷南梧代他提亲,双方约定在秋季完婚。而殷南梧打算办完亲事之后带着小离离开这里,到海洋的另一边寻找医治小离的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