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需要准备什么?”陆敬初疑惑。
“我还没吃早饭。”
“……”
“南梧在哪里?我要和你们两个一同进城。”
“管他去!”陆敬初黑着脸,又提醒道:“陛下,机不可失,迟则有变。”
我没有办法,只好夹紧马腹,手握缰绳,缓缓进城,陆敬初在我身侧,距离一个马头,其余将士则跟在陆敬初后面,警惕地看着周围。
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响起清澈杂乱的铁蹄声。早晨的阳光洒在古城墙上,高大的金属城门下面散落着淡淡的阴阳。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浮现出一个穿着白衣、骑着黑马的年轻男子,潇洒利落,熠熠生光。
身后的队伍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看清了这名穿着白色长袍,扎着金色腰带气质出众的年轻男人就是殷南梧,这才安静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微微惊讶,同时又放下心。
殷南梧脸上带着沉稳地笑,对我伸出手:“来。”
我一瞬间就明白原委了,立刻打马上前,与他并辔而行,问道:“是你说动你父亲投降的吗?”
殷南梧有些讪讪地收回手,点了点头。
我想和他说“功勋卓众”,又觉得和他说这种话未免太生分客套了,但是一句话不说又不免寒了他的心。踌躇半天,我憋出一句:“你今天在城门口的样子很好看。”
进了都城之后,陆敬初负责接手城内的军队。而我来不及回王宫,就被殷南梧带到相府里,因为他说殷昭病重,已经快要不行了。
相府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亭台楼阁,老树枯藤,几个老仆人看起来更老了一些,见到我们两个进来,并没有很惊慌,只是行动迟缓地跪下行礼。在前面引路的管家一边走,一边唠叨:“陛下离开之后,老爷常常念叨您,前几天还说,不知道临死前还能不能见上一面。”
管家将我们引到后堂,我心中还疑惑,相父难道不在卧室的病床上躺着吗?然后就见院子的空地上,殷昭一身武夫打扮,腰杆挺直,宛如标枪一般,须发花白,然而威风凛凛。
这叫病得快不行了?我怀疑地看了一眼殷南梧和管家,他俩面色凝重,将我推到前面。殷昭见了我,眼神像被点燃了似的亮起来,趔趄了一步,他站直身体,端正地跪下行了君臣之礼。殷南梧过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然后管家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殷昭坐下之后,我又跪下行了半个父子之礼。殷昭招手让我过去。我只好上前一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身体真的很差,眼睛混浊,身体干瘦,大概是卧床很久了,身上带着沉闷的药味。但是他一向不肯以潦倒衰弱的样子示人,所以今天特意作出这种姿态来的。
“瘦了。”他略略看了我一眼,就别转过脸,说道:“这些年,你大概是恨透我了。”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很恨你,你是我相父,你做的事情,总是有道理的。”
殷昭点头:“你这么说,也不枉我疼你这么多年。”他摇头叹气道:“你少年时,总是任性,不成器,又听不进劝,那时我总为你悬着心,担心你被坏人骗,担心你在王位上坐不稳,不过现在,我总可以放心了。”他喘息了一阵,就闭上眼睛。管家蹑手蹑脚地走上来,命几个健壮的仆人将殷昭抬到卧室里。然后才说:“老爷难得说这么多话。最近一个月,他每天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棺材已经预备下了,老爷大概就在这一两天,公子和陛下权且在府里住下,免得到时候老爷眼前见不着人。”管家悲戚地说着,又找来佣人安排住处。
殷南梧脸色一直不太好,当着佣人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待众人都散去,我悄悄去他房里找他。他眉头紧蹙地坐在案桌前发呆。我坐在他身边,引他说话:“你是怎么劝说相父开城门的?”
“也没有什么。”他看了我一眼,冷淡地说:“我夜里潜入城中,见了他一面,他对我说:让晚思回来吧。然后我拿着他的手谕,命令守城将士把门打开,就这样。”
“到底是亲父子,我在外面打转了半个月,也不及你看他一面。”
“你是在嘲讽我吗?”殷南梧语气不善。
我被他抢白一顿,有些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殷南梧才低声说:“我跟他之间,总共才说了那一句话。”他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算了,我明知他是那样的人,现在抱怨也太可笑了。”他转而看向我,目光锐利,语气很凶:“你来干嘛?”
“我、我来看看你。”我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说:“我刚才看见你脸色不太好,想来安慰你。有些东西,既然注定得不到,索性不要去想了,至少,你还有我……我总会待你好的。”
“你又算什么?”殷南梧转过头不看我。
我听了这话,心口微微发凉,只得勉强说:“我们是兄弟啊,我小时一直叫你哥哥……”
“我们既不同父,又不同母,谁和你是兄弟?”殷南梧声音发狠道。
我“哦”了一声,只得站起来,有些难过地回去。
还未走出门口,听到殷南梧有些迟疑地叫住我:“喂,你,晚思,你怎么走了?”
我脚步不停,直接跨出门槛走出去,还没走上几步,就被人扯住了衣服。
“你来安慰我的,怎么没说上几句就走?我现在的心情还很差劲呢。”殷南梧语气冷硬地说。
我气得抬手去打他,反被他握住了手腕,然后凑上来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别转过脸,放轻了语气说:“我刚才说的那是气话,你还当真了吗?”
我哼了一声:“我哪分得清什么气话、真话,说不得那原本就是你的心里话,我和你原本就没有什么牵扯,放开我!”
“哎,你认真的吗?”殷南梧急红了脸,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
恰在此时,花园小路上有人影晃动,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同时松开了对方,装作和谐友好的样子散步。
管家带着两个侍女过来,手里捧着新鲜的时令瓜果给给我们尝鲜。殷南梧看了一眼,问道:“给老爷送过去了吗?”
“给老爷送了,他不爱吃这些凉的,叫我给陛下和公子送过来。”
“放到屋里吧。”
两个侍女依言进屋,管家却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少爷在和陛下吵架吗”
“兄弟间的口角,算不得吵架。”殷南梧随意摆摆手。
“记得陛下幼年时,也常和少爷玩闹吵架。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关系竟比那时还要亲密,真是难得啊。”管家叹气又欣慰,像是要回忆几十年前的琐碎往事,殷南梧急忙好言好语地将他打发了。
待众人走了之后,殷南梧才又说道:“来我屋里,咱们吃好吃的。”
我被刚才的事情一搅,已经忘记了之前在为什么生气,于是高兴地跟他去吃东西。
第四十九章:以礼相待
当天夜里殷昭还喝了一点稀粥,第二天上午精神极好,在后院里耍了一会儿刀,众人知道是回光返照,只是不敢说破。到了下午,就渐渐地喘不上气,有些下世的光景。管家急忙去操持后事,殷家的远近亲戚们都赶来,跪满了整个屋子,众人敛息凝神,不敢大声说话。
殷昭把几个女儿叫到床前,各自嘱咐了一番,然后又叫上几个外孙,挨个唤了小名,最后众人退到帘外,我走到床前坐下,殷昭点点头,又低声喊:“南梧呢?”
在旁边侍立的殷南梧立刻走过来,半跪在床前,低声唤:“父亲。”
“我死以后,你多照看着你哥哥。”殷昭看向我,又指指殷南梧:“他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是我没有认真地教他,让他走了许多错路。只是从今往后,你多陪陪他,别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他看向殷南梧,神情还是很严肃,然而语气轻了很多:“我并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就算你不娶妻生子,你依然是殷家的人,是我的好孩子。”他对管家摆摆手。管家立刻从案桌里取出一个檀香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两枚湖绿色的翡翠戒指。
“这戒指原是我和先王的,自他去后,就由我收着。现在转送给你们,你们喜欢就戴着,若是嫌样式古旧,丢开也行……”他说到这里,就开始急促地咳嗽,然后摆手让我们出去。
管家急忙送上参汤,帘子外的家眷们跪的整整齐齐,低声啜泣。我刚走出大厅,就听到里面一声高喊:“丞相殡天了!”合家大小放声大哭,佣人在院子里挂上白幡,整个相府彻底忙碌起来。
殷昭在城破之后没几天就死了,这导致朝中的旧时官僚们拿不定主意是该来向我报喜还是报丧,直到他们听说我进城后一直待在相府,并且在以儿子的身份为他守孝,这才悲怆地来相府探望。
殷昭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按照他的遗愿,他的墓挨着先王的陵寝,相依相伴,宛如生前一样。殷南梧负责承办丧事的大小事宜,如此忙碌了一个多月,然后相府才逐渐恢复平静。
之后我回到王宫里,清理朝廷内部的官僚。自然是杀一批、赦一批。陈留国的高层官僚遭到很彻底的清洗,王城内气氛严谨血腥,幸好并未发生大规模的骚乱,大概再过一两年,国内的各项事务才能走向正轨。
陆敬初受了大将军的爵位,却不要土地田产奴仆,只想率领军队回到豌豆国。我对他的请求一直不太认同,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豌豆国念念不忘,他的亲人都死在那里了,那里还有什么是他舍弃不下的吗?我每次都把他的奏折压在案底。几次三番之后,他就不来上朝了。听他的佣人们讲,陆将军一大早收拾行李,骑着一匹快马出城,直奔东面而去。
难道他想一人一马回到那个背弃他的国家。我急忙调派几个侍卫,兵分几路朝东方的几条道路寻找。一天之后,终于在某处荒野的小河边找到他,当时他正往水壶里灌水,见到我来,弃了水壶,迎上来说道:“你果然还是来了。”
我翻身下马,瞪了他一眼,然后坐在石头上咻咻地喘气。
“我回豌豆国,只是想安葬我的父母妻子。”陆敬初好言好语地说:“他们被枭首后,尸体不知去向。我不想以后祭祀他们时连方向都找不到。”
“你一个人回去是送死。”现在陆敬初成为陈留国大将军的事情大概早已经传扬出去了。
“我本来就是一个死人了。”陆敬初说完这句话,有些伤感地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又宽慰地说:“放心,我死不了,我还没有亲眼看见你成为皇帝呢。”
“你不在我身边,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我烦恼又郁闷地看着他:“皇帝什么的,谁稀罕!”
陆敬初想了一会儿,坐在我身边,用石子划了一块简略的豌豆国版图。他标示出几个呈直线排列的城门关卡,说道:“我率领一支轻骑,用最快的速度从这里直入豌豆国,杀入都城。豌豆国军备松散,等他们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占据都城,捉住了豌豆国国王,然后你再率领大部队从外面进攻,里外结合。吞并豌豆国,简直易如反掌。
“哪有那么容易。”我说道:“你率领一支轻骑直接杀入豌豆国,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就是因为别人都想不到,所以才能出奇制胜。我熟悉豌豆国的所有地形和战略关卡,别人去可能是送死,而我去则未必。”
“万一你死了呢?”我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陆敬初摇头道:“总之我是一定要回到豌豆国的,或者让我战死在沙场,或者你现在砍下我的脑袋,把我的尸体带回陈留国。”
他说完这些话,自顾自地带着水壶,跨上马,朝东方疾行。旁边的侍卫走过来,用眼神示意手里的弓箭,箭头上有适量的麻药。“不如我们先强行把陆将军带回去,总好过让他现在送死。”
我知道凭陆敬初的脾气,是宁肯死也不愿意回头的。眼看他的背影原来越远。我狠下心,高声喊道:“老陆,你等一下,我现在就回去,把陈留国最优秀的士兵调过来给你。”
陆敬初并不回头,只扬了扬手里的刀致谢:“我等你。”
我自认为没有太大的野心,但是当陆敬初多次说过成为皇帝时,我的确是心动了,毕竟灭掉乱冢和豌豆两国,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人,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历史上只有几个上古时候的大贤才有这种本事。
陆敬初率领精锐部队离去,我调集了重兵在豌豆国与陈留国的边境待命,只等陆敬初那边传来进攻的信号。
与此同时,都城内不断发生小规模的动乱,各种暗杀、投毒事件层出不穷,这都是那些被铲除的官员余孽策划的。我身居宫中,周围有侍卫把守,十分安全,殷南梧就不免成为众矢之的,光是在守孝期间,就遭遇了大小十余次暗杀和偷袭。我心中一直对他很挂念。待他过了四十九天孝期之后,就召他入朝,昭告群臣,要封殷南梧为异姓兄长。
整个朝廷之中,只有殷南梧一个人很惊讶。其余的大臣都把这个当做是对殷昭遗孤的抚恤,殷南梧虽然疑惑,还是很规矩地谢了恩。散朝之后来到后宫找我。问我搞什么鬼。
我把他领到一处正在建造的宫殿面前,说:“这是给你盖的房子,过几日就搬到宫里来住吧。相府里没有别人,怪冷清的。”
殷南梧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了,只是……”他摇头道:“你我皆是成年男子,难免惹人闲话。”
我心想两个男的住在一起还会惹闲话吗,这个世道简直太糟糕了。
殷南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宫中有不少侍女,你以后肯定要纳妃的。到时候若是传出秽乱后宫的闲话,你我脸上都不好看。”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成亲的。”
“这叫什么话。”
“但是,”我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我可能不太喜欢女人。”
殷南梧弯腰看向我:“然后呢?”
“反正你就安心地在宫里住好了,谁敢说一句闲话,我砍了他的脑袋。”我笃定地说。
几天之后,宫内举办了盛大的典礼,册封殷南梧为异姓王兄,在祭台拜了天地祖宗之后,又在王宫的花园里举办晚宴,宴罢,又有一班从外面请来的戏子,在戏台上吹吹打打,演唱新鲜的曲目。众大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交谈。殷南梧坐在我身边的席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我几次想找他说话,都被他敷衍过去,我便用筷子轻轻地敲一下他的手,说道:“打打杀杀地有什么可看的。”
“这戏确实粗鄙乏味。不过唱戏的人却大有意趣。”殷南梧饶有兴致地说。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戏台上一个十几岁的戏子,粉雕玉饰,风情万种,的确是很有意趣。
我渐渐地觉得有些烦躁,心里盼望着这戏早点唱完,偏偏那个戏子没完没了地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又用一双美目不断地朝台下瞟,真是烦死了,什么破戏班,以后宫里再也不准唱戏了。
席上众人渐渐醉了,我也有些疲倦,端起手里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正要打算回去休息。忽然前面的人群一阵骚乱,朦胧中见一团火星劈面射来,旁边的殷南梧一把掀开桌子挡住,然后把我推到侍卫身后。那群戏子手里拿着真刀真枪,几次三番地要冲上来,最终被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