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慎行笑了起来,心说:中国军人?所以这是要把国军的功劳完全掠夺过来?果然没有辱没“共匪”这一雅称。
四处奔波期间,军机接送,饱一餐饿一顿,时常滥竽充数上场与这帮孔武有力的军人打篮球踢足球,还能有好?这就好比印第安人落进了英国人手里,头皮都让人割了。
四万块劳务费完全无法弥补苏慎行心灵上巨大的创伤,以至于苏先生的生活一直笼罩在深沉的痛苦之中。
我们为苏大讲师为我党我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至高情怀鼓掌!
从此以后,但凡听说要到军区开讲座,苏慎行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清楚是不是又要满军区当流窜犯了?
比如今天就是如此。
老头说:“放心吧,就一场,后天下午三点。”
师徒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家属区走。
“对了,”老头说:“过些日子你们所要去台湾考察,我帮你把名报了。”
苏慎行一拍脑门,“老师,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多如牛毛,您能换一个照章执行吗?比如礼贤下士一视同仁雨露均沾,总是任人唯亲容易致使您名誉受损啊。”
“雨露均沾?小兔崽子,雨露均沾都出来了。”老头哈哈大笑,“厌烦了?不想去了?”
“瞧您说的,我是担心台湾人厌烦我了,他们或许会腹诽:这小子又来蹭饭了!”
“那就去吃吃蚵仔煎,游游屏东海滩。顺便说一句,日程里包括十月十号。”
“哦,别这样!”苏慎行沮丧,举起手掌懒懒散散地架到自己脖子上,“老师,我生是共和国的人,死是共和国的鬼,我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我誓死扞卫共和国的公有财产,宁可杀身成仁以死明志,决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践踏我满腔的爱国热情!”
把老头逗得笑喘不止,指着苏慎行的鼻子不停地骂小兔崽子。
晚上苏慎行随手拿了本《子不语》翻着消闲,越看越入迷,深更半夜才躺下睡觉。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传来敲门声,苏慎行下床打开门,见是陈叶凡站在门口,笑问:“回来了?”
“还没睡醒?”
“今天没课。”说完闭着眼睛晃到床边,往下一趴接着睡。
陈叶凡捅捅他,“哎哎,快起来吧,校长找你开会。”
苏慎行含糊不清地嘟囔:“就行政级别而言,我跟校长差着十万八千里,按照既定程序,校长应该先给各院长开会,再由院长把会议精神传达给……”
没让他说完,陈叶凡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那行,一会儿我来向你传达会议精神。”
苏慎行慢吞吞地直起腰来,“虽然我一直深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但我隐藏得这么深,校长是怎么检测到我的光芒的?”
“你一个研究历史的难道没听说过君心难测?”
“我倒是听说过女人心海底针。”
“校长两样都占全了,那更是高深莫测。赶紧的,起来!”
半个小时后,苏慎行饿着肚子进了校长办公室,左边坐着老贾,右边坐着陈叶凡。
仨人活生生耗了十分钟,校长这才打完电话,对仨人笑了笑,“事情是这样的,你们三个在南郊校区有个临时办公室是吧?”
仨人点头。
“军区派了人要来指导工作,原本打算征用你们的办公室,昨天军区通知我,你们三个可以继续在那里办公。”
苏慎行倾过身去,真挚地说:“校长,军队无小事,我们三个外人参合在里面会打扰到他们工作的。”
老贾立马跟进,“是啊校长,学生再要进进出出就更雪上加霜了,军事机密要是泄露了岂不成了渎职?”
陈叶凡不明就里,不过没关系,看他俩拼了老命往外摘清自己,也腆着脸说:“我们丢命无关紧要,保家卫国才兹事体大啊!”
校长笑了起来,“就这么决定了,泄不泄密他们自己负责,真要把你们赶出去我首先就得承担违抗军令的责任。”往老贾手里塞了封信,“他们的道歉信。”
三人从校长室出来,一时之间无言以对面面相觑,老贾盯着苏慎行的眼睛,“我怎么感觉你跟乌鸦嘴似的?那座核物理实验室不会真是核武库吧?”
“就我党十几年如一日‘韬光养晦’的基本国策而言……”高深一笑,转话题,“国安局办公楼大门口他们通常会挂块方便面加工厂的牌子,并且装配了一整条方便面生产线。”
老贾思考了两秒,“你的意思……我们就是那条方便面生产线?”
“也有可能是方便面。”
陈叶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把信拆开看看写了什么。”
信上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无非是对扰乱了他们的工作节奏深表歉意以及渴望日后能和睦相处互惠互助,措辞稳重逻辑缜密感情真挚,通篇手写。老贾摸了摸下巴,“落款是……”眯着眼睛仔细辨认,“……耿清让。你们说,他是什么人?行政领导还是核武专家?”
“有区别?”陈叶凡问。
“区别大了!若是领导,我们就得虚与委蛇,日子颇为艰辛;若是专家,书读多了多少会有些清高孤傲,那正好,井水不犯河水。”
“有道理,不过,这名字起得不错,”陈叶凡就着老贾的手盱了两眼,“照着礼义廉耻温良恭俭让起的吧,正直、清廉、礼让,他父母的期望值很高啊,当官的名字,民国风范。”
“知道什么叫温良恭俭让吗你这个把针头扎进各种动物躯体里抽血验DNA的!”老贾啧啧直咂嘴,“他这名字的声调极不讲究,完全偏离了古典音韵美学。‘让’字是去声,就是走下坡路嘛,这江河日下的颓势过于明显,若论平步青云蓬勃向上,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还得数阳平。遒劲!积极!转扶摇直上九重天!”
话音未落,陈叶凡一把抓住老贾的左手,苏慎行抓住右手,俩人郑重其事地握了握,语重心长地说:“承你吉言!万分感谢!”
老贾瞬间反应过来,一人踹了一脚,笑骂:“滚蛋吧!”
陈叶凡撒腿就跑,老贾高声问:“你干什么去?”
“赶紧抢办公室空调出风口啊!”
老贾紧追不舍,愤恨:“有你这样的吗?你都抱着出风口过了两年了!”
苏慎行摇头失笑。
此时正当十点多,前够不着早饭后够不着午饭,苏慎行饥肠辘辘,出后门拐上商业街进了家粥店,坐在窗前一边吃包子一边翻菜单。
头顶响起一个低缓的声音,“请问对面有人吗?”
苏慎行把菜单翻了一页,头都没抬,“没人,你随意。”
“谢谢。”
都没过十秒,菜单翻完了,随手一扔起身而去。
身后忍俊不禁,“这就走了?”
苏慎行走到街对面,在书报摊上挑了份报纸,卷了卷往回走。
进店环视一周,空空荡荡,唯有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个人,而此人的对面正放着自己咬了两口的包子。
苏慎行心头疑惑两秒,很有节制地问:“找我有事?虽然我不认识……”此男子抬起头来,苏慎行笑了,伸出手,“你好,真巧,你住附近?”
“街北司令部。”
苏慎行了然一笑。
此人握住苏慎行的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怎么现在吃饭?而且……似乎还是早饭。”
“你从哪里看出是早饭?”苏慎行摊开报纸找时政新闻,“就我所知,西北面食大省可从来不认为包子只能早饭吃。”
“所以,你想说你是吃面食长大的?”此人笑意盈盈地摇了摇头。
“看着不像?小麦是世界上消耗量最大的粮食,西方人拿它烤面包,东方人拿它煮面条,人吃麦粒,牲畜吃麦麸。你看,我正处于时代潮流的尖端。”
此人莞尔,“原来你说着前后鼻音不分的普通话,骨子里却是个西北黄土高原上的粗犷大汉?或者你是吃着吃麦麸长大的牲畜而长大的?间接消耗世界第一大粮食——小麦。”
苏慎行哈哈大笑,“我们为什么要谈粮食问题?”
“这是个世界性话题,而你正处于时代潮流的尖端。”
“世界性的话题很多,来来来,共同研习共同进步。”苏慎行抽了几张报纸塞给他,“叙利亚混战,北冰洋圈地,钓鱼岛危机……暴动,破坏,无序,家破人亡,符合你们这些住在司令部里的人的审美观。”
此人唇角上扬,“你对我有成见。”
“我对一切战争机器都有成见。”苏慎行陷入了深沉的痛苦,一想到明天还要到司令部去开讲座,这深沉的痛苦就更深沉了。
“既然是机器就意味着没有思想,你该持有成见的对象是那个开动机器的人。”
“我党?”
此人笑了起来,“我只是我军。”伸出手握住苏慎行的手,轻声说,“苏先生,和你聊天跟听你上课一样令人愉快。”说完又将手收回来,低头将报纸翻了一面。
苏慎行的眉毛挑到了半天云里,拿起包子咬了一口。
第四章
苏慎行读书速度快得离谱,包子还没吃完,报纸已经翻完了。
“你吃饭总要做点别的事?比如看书?”
苏慎行抽了张纸擦嘴,“我高中选了文科,吃饭时间变成了背书时间;在希腊一年到头就几种乏善可陈的食物,严重伤害我这天朝上国的味蕾,吃饭时间变成了看书时间;在美国被满街大胖子一对比,我瞬间降格成了豆芽菜,以至于我一照镜子就想吃豆芽菜,这个愿望一直等到回了国才实现。”
微笑,“这跟你吃饭看书有关系?”
“没关系吗?啊……”苏慎行起身往外走,“美国那个大农村,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我所在的街区,第一周七天听见四声枪响,死了四个人,当地居民喜极而泣倍感天朗风清,面对这种全民持枪的风土人情,逼得我只能在教室和卧室之间来回做折返运动,除了书还有什么是吸引人的?”
此人不禁莞尔,帮苏慎行打开门,“你为什么选那样的街区?”
“这就是另一个世界性话题了,论不同币种购买力的差异,特别是美国金钱,石油——美元体系在美军的推动下洗劫全世界,这就意味着美金和人民币之间的汇率始终高居不下。顺便说一句,取代美军建立新的霸权秩序是你们的职责,你们什么时候也让我们享受享受人民币洗劫全世界的孤独寂寞感?”
“你说得对。如果我们的工资涨一倍,我们能横扫台湾;如果涨两倍,我们能横扫日本;如果涨三倍,我们能横扫美国。可惜,我们现在的工资只够吃饭,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我们只能等着被别人横扫。”
苏慎行感慨:“金钱果然是世界性的话题。”心里想的却是:所以,你压根就不靠工资吃饭!
走到街角,一辆挂着军牌的帕萨特正明目张胆地违停在路边,两个小兵“啪”一个军礼。
苏慎行眼角余光扫扫旁边这位——短袖衬衫黑色长裤,一派商务人士气象,但是——
他是军人!住在司令部里的军人!
“再见,跟你聊天很愉快。”苏慎行握住他的手。
“要回学校了吗?我顺路,正好送你一段。”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笑了笑,“那好,再见。”
回到学校,苏慎行进了研究所,跟大家打完招呼,钻进办公室看闲书。
第二天去郊区上了节课,回办公室时陡然发现自己的办公桌搬到了大门口,苏慎行“啪”一声把课本扔在桌上,笑说:“风水宝地!夏天吹不到冷气,冬天倒是能一个劲灌冷气。”
陈叶凡笑得肆无忌惮,“成者王侯败者寇!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
“你这个扛着显微镜追在猩猩屁股后面寻找跟人类细微差别的搞遗传学的知道什么叫成王败寇?”随手抽了本书扔过去,“归根结底,要多读书!”
陈叶凡伸手接住书,“别嘴硬,接受事实吧!要不然你跟周围这些军人的办公桌换换?他们不扛显微镜……”
“他们扛枪!”
陈叶凡哈哈大笑。
吃完午饭,苏慎行赶回市区,拎着电脑熟门熟路地进了军区司令部报告厅,站在空调下松领带吹凉气。
没一会儿,军官们鱼贯而入,苏慎行垂手肃穆立于讲台之上。
梁少将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脸,“头一回看你这么严肃,我居然还有点不习惯。”
苏慎行微微弯下腰,对着老头的耳朵悄声说:“一大半人不认识,有友军在,好歹装装样子。”
梁少将点头称是。
少顷,人员到齐,开始讲课,苏慎行在缜密学术型课堂和欢快糊弄型课堂之间游移了两秒,断然决定还是走左倾保守主义路线为妙。
正了正领带,点开ppt,秉承着向史学泰斗汇报研究成果的严谨态度,正襟危坐款款而谈。
前后都没十分钟,底下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官原本标杆笔直的身姿看着看着就歪了,没一会儿,得!哈欠连着天,眼皮耷着地!
苏慎行断然关掉ppt,拿起话筒,侧身往报告台上一靠,笑眯眯地环顾全场,一眼看见大厅后排坐着那商务人士般的军人,今天穿了军装,身形挺拔面容温和,苏慎行仔细辨认他的肩章,瞬间断定——上校。
两人四目相对,上校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苏慎行笑说:“说实在的,民国确实乏味透了,我很疑惑军区领导为什么让大家活受罪来听这个,居然还是艺术……”
话音未落,梁少将笑骂:“污蔑首长,当心揪你上法庭。”
苏慎行故意瘪嘴,“即使上了军事法庭消灭我的肉体难道就能从根源上抹杀历史真实?民国的无聊众所周知,江南的千里沃野种植着罂粟,漫长的海岸线上游荡着海盗,长江的浩荡浊流里沉浮着死尸……当然了,要是不讲究,这些倒也算得上是时代奇景,”话锋一转,“但是……”
一听这话头,底下还指不定说出什么来呢!军官们眼皮也撑开了,身形也坐正了,很想保持严肃的表情,可怎么看嘴角都若有若无地挂着笑容。
“但是……”苏慎行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绝望的边缘,“但是,历史是连贯的,民国与丧权辱国的清末骨肉相连,与百废待举的解放初血脉相连,叫我这个资深的纯粹的坚定的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如何在天地之间自处?我经常忍不住感慨万千:啊!祖国!你是如此灾难深重,而我为什么还没出生?”
底下突然传出一阵难以压抑的笑声。
苏慎行接着说:“最让人满怀历史遗憾的就是外蒙的分疆裂土!我的历史良知不停地责问我:外蒙到底是什么?是几百万蒙古同胞?错!大错特错!是黑龙江的源头!是优质地表煤!是一望无际浩瀚的大草原!是960万平方公里密不可分的亲兄弟!人可以不要,地坚决不能丢!被内蒙黄金家族的喀尔喀奴隶强行霸占,而奴隶们居然自称是主人成吉思汗的后裔,以此来获得非法窃占的合法性,多么可耻!多么可笑!如此可耻可笑的局面到底是谁造成的?”斩钉截铁地下结论:“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