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先生莞尔。
大约一节课的时间,进了市中心的某家饭店。团团围坐,人手一份菜单。
陈叶凡举起菜单遮住脸悄悄靠过来,“300一只的海参点一盘子,他会不会破产?”
“你这是对改革开放以来国防预算火箭般飙升赤裸裸的侮辱!”
于是乎,陈叶凡心安理得了。
这饭吃得郁闷透顶。喝着美酒吃着佳肴居然找不着话题闲聊,想想也是,能聊什么?
——军事项目?历史?古汉语?遗传学?还是国际风云房价上涨选秀明星?
稀里糊涂吃完了,热气一蒸,两辆车瞬间分道扬镳,帕萨特一路开往学校。
后座俩人下了车,耿清让拉住苏慎行,“我个人认为校长很忙……”
“那就别麻烦她了嘛。”
“决定权在你。”
苏慎行往椅背上一靠,“执行权却在你。”
耿清让把合同递到他眼前,笑说:“随时欢迎你剥夺我的执行权。”
苏慎行把合同卷了卷,下车摆摆手,“再见。”
耿清让点头微笑。
上楼直接把讼棍从床上拖起来,“看看这个。”
讼棍全身上下一裤衩,盘腿往枕头上一坐,饶是满头鸡窝愣是一点不耽误人家浓郁的专业素养周身盘旋,眼镜一戴,哗啦哗啦翻了一遍,“这个耿清让居心叵测!”
苏慎行忍俊不禁,“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他是不是军人?”
“是啊。”
一甩手把合同扔苏慎行身上,“这和上一份合同有什么区别?”
苏慎行比了个OK的手势,“谢谢。”直接把合同扔垃圾桶里。
讼棍往床上一倒,带着睡着前的混沌说:“周日晚上空出来,陪我出席酒会。”
“又叫我给你装花瓶充门面假冒合伙人?又是哪家瞎了眼的冤大头公司请你去做法律顾问了?”
讼棍头一歪鼾声雷动,苏慎行戳了戳他的额头,“注册一个事务所吧,夜路走多了容易遇上鬼!”
第二天刚上完课,手机响了,台湾问题研究中心的所长说:“慎行啊,去台湾考察的申报材料你什么时候交啊?”
“不是十月份吗?”
“你呀,欠我一堆材料,课题申报表,台湾考察的项目申请。另外,你放暑假前说给我写的讲稿呢?我这学期的讲座可就指着你了。”
茶水泼了苏慎行一手,终于把这茬想起来了,“所长,给我两天时间……”
对面立刻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没写。”
苏慎行再三保证两天内肯定完成任务,明天教师节不过了也要把讲稿写得生动形象幽默风趣。
所长哈哈大笑,“别呀!给专业人士开的讲座,你得往高端恢宏听不懂的方向勇往直前啊!”
窗外,耿清让正拿着一大叠文件从车上下来,路过苏慎行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苏慎行捂住电话问:“你说什么?”
耿清让弯腰低头,贴着他的耳垂轻声说:“我现在有空。”
第九章
这话怎么这么暧昧?
苏慎行端着茶杯进了办公室,往沙发上一歪,“瓜片不错。”
“合同的条款也不错。”
“是吗?不知让我扔哪儿了。”
耿清让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看着他似笑非笑。
“OK,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已经决定参加你们的项目了,合同就算了吧,至于你的承诺……我对你绝对信任。”
耿清让唇角上扬,“打算所有工作一律敷衍了事?”
苏慎行猛一抬头,“你这种洞察一切先机的功力到底修炼了多久?”
“慎行,你不愿签合同,无非是担心我违约而无处申诉,但合同确实是当今社会约束双方……”
“诶……”苏慎行抬手打断,“说实话,我从不认为一纸合约能起到多大的约束作用,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比法律的效力更为显着。举个浅显易懂的例子,为什么人们总认为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亲?因为老婆和孩子是有本质区别的。亲子是血缘关系,婚姻是契约关系。结婚证书的本质就是合同,受婚姻法的约束与保护,但是,婚姻的牢固程度比得上亲子吗?与其依赖一纸婚书来维持婚姻,不如尽一切智慧快速迫使诱使促使对方感情上极度依赖自己。所以,”苏慎行微笑,“这世上,任何没有转化为亲情的爱情都是荷尔蒙无意义的分泌!”
惊觉自己扯得有点天马行空,苏慎行眨了眨眼一摊手。
倒是耿清让先生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结婚?”
苏慎行横着眼睛扫了他一下,“我现在很好奇,你们这次的任务难道是研究语言逻辑学?”
耿先生倾过身来,缓声说:“慎行,我很认同你的观点,可能我比你更激进,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我的爱会全部倾注在爱人身上,包括作为丈夫的情爱以及作为父亲的疼爱,很彻底。一旦下定决心,要做到并不难,最难的……是找到那个值得我彻底付出的人。”
苏慎行惊愕之极,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耿先生微笑。
过了很久,苏慎行使劲抹了把额头,“上课铃响了,我那儿还有节课。”说完起身出门。
耿先生低笑出声,“慎行,这个星期可以开始工作了吗?”
苏慎行摆摆手,“最近我非常忙。”
“忙完告诉我一声。”
美其名曰——还有节课,实则在耿清让眼皮子底下打开电脑活生生写了一整天,以至于老贾大感不可思议,“你今天居然没睡午觉?真新鲜!不像你的风格啊你这么金贵!嗯?《台湾政治精英主义者采行民粹主义导致族群分裂》?台湾这点儿蓝绿恶斗的破事你打算研究到民国几年?”
“所长的讲稿,暑假忘记写了。别跟我提民国,我现在心浮气躁!”
“限期完成?”
“所以,明天的教师节庆祝会我去不了了。”
“不可能!你们家老钱头在台下坐镇,老家伙可以没儿女,三天见不着你他能得抑郁症!”
苏慎行感觉自己快得抑郁症了。
晚饭随便吃了几口,赶回来时,耿清让正从办公室出来,一把拉住他,“你在椅子上坐了一天了。”
一看电脑显示都17:58了,一巴掌盖在自己脸上,拔下u盘匆匆跑了出去,电脑都来不及关。
耿先生眉头大皱,“慎行……慎行!”只好帮他把电脑关掉。
苏慎行跑到校门口,正赶上最后一趟校车,坐上车打电话四处找人代课,最后陈叶凡被赶鸭子上了架了。
挑灯夜战写到凌晨一点多,眼皮直打架,往床上一趴,没到三秒,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被所长的电话吵醒,说后天他就要去福建了。苏慎行忧郁之极,撑着桌子缓了好几分钟,把手机关了,在电脑前坐了一整天,午饭就吃了两片面包。
稀里糊涂也分不清什么时辰,“砰”一声大门被人踹开,苏慎行转过脸来,讼棍往门口一戳,“你在家呀?你怎么成天关机?我的手机快被打爆了算是怎么回事?到处都在催你去参加庆祝会,你们家老爷子都问了三个来回了。”
苏慎行彻底抑郁了,拔了u盘出门打车,热浪一冲,头昏脑涨。
刚到校门口就听见运动场上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全场齐声高唱“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苏慎行的脑袋嗡嗡作响。
往入口处一站,一眼看见主席台上校长往正中一坐,左钱院长,右耿清让。
苏慎行弯着腰绕到钱院长身旁,悄声说:“老师,您找我?”
老钱头还没反应过来,校长倒是先发话了,“无组织无纪律。”
耿先生侧过身来,对校长笑说:“其实,无组织无纪律的是我,是我麻烦苏老师帮了我一个大忙。”
校长打着官腔跟耿清让客气。耿先生朝苏慎行笑了笑。
苏慎行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昏昏沉沉就想睡觉,往前排一位仁兄肩膀上一趴,含糊不清地说:“借贵宝地让我睡一会儿,结束了叫我。”
此仁兄笑骂:“听说学校对面的工行昨晚被人砸了,是不是你干的?抢了银行多少钱让你困成这样?”
半梦半醒间,苏慎行口音懵懂,“太多,文科生数不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慎行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惺忪的双眼,就听见全场齐刷刷地喊:“苏老师!苏老师!苏老师!”简直声震林樾直插霄汉,苏慎行茫茫然环视一圈儿,好家伙,周围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全乐呵呵地看着自己。
苏慎行一拍脑门,“今年轮到我头上了?”
旁边某君笑眯眯地一拍苏慎行的肩膀,指着前面的大屏幕说:“你看,今年校园网上点击率最高的照片,短短几天,下载量上万。”
苏慎行闪目观瞧,大屏幕上两张照片,其一,苏大讲师全身雨水恣肆,头顶白纸,脸涂黑墨,怎一个惨字了得;其二,苏大讲师全身汗水纵横,衬衫透明,裤子贴身,怎一个色字了得。
台上,学生会长对着麦克风起哄:“有请苏慎行老师上台,大家掌声热烈一点。”
全场掌声雷动。每年这都是压轴节目,能不热闹吗?
苏慎行沉寂两秒,吁出一口长气,施施然走上台去,接过麦克风笑容可掬地说:“大家晚上好。”
学生会长问:“苏老师,您对自己高票当选今年的年度老师有什么感想?特别是这张全身汗湿的半裸照,下载量将近两万。”
底下不知哪个角落,突然“嗷”一声尖叫,“半裸照!半裸照!老师,我爱你!”“轰”一声,哄堂大笑。
苏慎行转身凝视照片,笑说:“说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半裸照,若隐若现颇有几分朦胧神秘美。”
“那么您的感想是?”
“感想?……”苏慎行停顿片刻,声音充满了疑惑,“……我天天洗澡站在镜子前看全裸体也没觉得美呀。”
全场静默,西北角突然齐刷刷地爆吼:“气质!气质!太没品位了!”霎时,整个运动场枭叫狼嚎:“气质!气质!”那叫一个整齐!那叫一个有节奏!
苏慎行莞尔失笑。
喊声活活响了半分钟,会长说:“苏老师,按照惯例,您要说一件囧事作为今晚的结束语,”转脸面朝台下,“大家鼓掌欢迎。”
刚停歇的掌声又响了起来。
苏慎行笑问:“我今天还不够囧?”
“您把我们全场都涮了,您还囧呢?”
“丢脸的事情太多,不至于让我名誉太扫地的……我真得好好想两个小时……”
会长哈哈大笑,“两个小时?苏老师,黄花菜都凉了。”
“那好吧。说一个埋藏在我心底准备带进棺材的傻事吧。我在希腊时参加了足球队,一上场,放眼望去,红彤彤的西班牙人,我就像清政府落进了袁世凯手里,皇帝都让人踹了;后来我在美国时参加了篮球队,一上场,放眼望去,乌泱泱的黑人,我就像孙中山落进了袁世凯手里,总统位置都让人掳了;再后来,我参加了游泳社,大冬天,把我拉到河边上,我说:‘现在零下15°。’人家说:‘没关系,我是西伯利亚人’,可怜啊,我就像朝鲜落进了袁世凯手里……”
西北角猛然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猥琐地吼:“王妃都让人睡了!”
苏慎行厉声训斥:“气质!气质!”
静默片刻,“轰”一声炸了锅了,全场敲桌子掼板凳地吼:“气质!气质!气质!气质!”
苏慎行忍俊不禁,往下压了压手掌,接着说:“我想在座各位认识我的不多,我姓苏,名慎行,字谨言,合起来就是成语‘谨言慎行’,这个字是我自己起的,为什么呢?”
会长还挺配合,问:“为什么?”
“我在希腊学西欧文明起源,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地戳破了教授的牛皮,以至于这门功课挂了。”
会长唏嘘不已,“挂了啊!!!”
“是啊。所以,当时我就想:不能怪别人,只怪我父亲没有先见之明,明明‘谨言’和‘慎行’是连在一起的嘛,在我作为嫡长子的情况下,他怎么就舍‘谨言’而取了‘慎行’了呢?周礼明文规定:国之重器,依嫡长子。嫡长子理应占有一切资源嘛,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成语,哪有一分为二劈出一半的道理?从此之后,‘谨言’就成了我的字了。所以……”苏慎行停顿下来,微风吹过,栏杆上的横幅唰唰作响,全场鸦雀无声。
苏慎行轻声一笑,提高声音问:“我教的六个班的同学是不是都集中在西北角?”
西北角嘻嘻哈哈地喊:“是!!!”
“很好!你们明知道今天我要丢人现眼,居然事先一点风声都不透露,刚才我一上台,你们带头叫好起哄,很好,简直好极了!既不‘谨言’也不‘慎行’,严重不符合我的审美观。今天,在场的其他同学我无能为力,但是,你们,这就好比谭嗣同落到了我这个袁世凯的手里,脑袋都让人切了,所以,明天,每人扣一分!”
陡然静默,西北角一片惨叫:“啊!老师!我知道错了!”
全场突然爆出齐刷刷的大笑声,夹杂着口哨声拍打声,学生幸灾乐祸地喊:“老师,你太帅了!”“老师老师,我爱你!”“苏老师!你是我的男神啊!”……
苏慎行笑了笑,将麦克风还给会长,笑说:“对不起,把你们的批斗大会搞砸了。”
下得台来,苏慎行跟明星开演唱会似的,两旁学生够着脖子伸着手,苏慎行是一路握手握过来的。
回到座位,周围一阵热火朝天的掌声,一个个乐呵呵地揉搓苏慎行,“还是你小子能耐!”“以后一律依此办理!”“这帮小兔崽子终于踢到铁板了吧!”……
苏慎行估摸着后面没自己什么事了,趁还没结束,偷偷摸摸退了出来,往办公桌前一坐,插上u盘,接着废寝忘食,写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吧嗒”一声,灯光大亮,苏慎行抬起头来。
耿先生扫了眼电脑屏幕,“今天写了一天?”
“是啊。”苏慎行噼里啪啦打字速度飞快。
耿清让压着他的后脑勺迫使其将脸转向右下角,“看看几点了?”
“哦……”苏慎行眼一闭。
耿清让笑说:“走吧,校车已经没了。”
苏慎行“嗯”了一声,“我把这段写完。”
“好。”耿清让进办公室一边收拾文件一边说,“听勤务兵说,今天有牛肉,科尔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