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清让失笑,“由于本城是历史文化名城,历史遗存过多,特别是民国建筑几乎遍布全城,而我们的设施也将遍布全城……”
苏慎行往沙发上一歪,轻声嘟囔:“所以我就上了贼船了。我为什么要研究民国?”
“事实上,”耿清让倾过身来,轻声说:“即使你研究的是新朝、红瓷、道教没落时间表……你也将是唯一的人选……”
苏慎行豁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耿清让微笑,“OK,我们现在可以来谈你具体的工作内容了吗?”
苏慎行又回过头去,低头凝视纵横交错的地板纹路。
“我们于古典文化一道造诣浅薄,至少分不出同类事物在不同时期的细微区别,比如上次在北京,故宫里某座建筑具体是明朝的还是清朝的,就外观而言我们难以区分,也就无法做到以假乱真了。”
苏慎行惊愕,“你们在故宫里建军事设施?”
“在这里,我们会把部分设施建在明城墙里。”
苏慎行突然笑了起来,“城墙本来就是军事设施。你们深得老祖宗的精髓,刘基的在天之灵必定老怀大慰。”
耿清让握住苏慎行的手,柔声说:“你看,老祖宗为了保家卫国,大兴土木征用人夫,削平高山改变河流走向,几乎是不惜一切代价。今天,我们仍然沿袭着老祖宗稳固江山的思想,耗尽心力只为两全其美,既固若金汤又与周遭融为一体。我们学养有限,但这恰巧在你的能力范围内,慎行……”顿了顿,接着说:“慎行,你是研究历史的,你没读过两脚羊打谷草留发不留头吗?”
苏慎行垂下眼睑,迟疑很久才说:“我只能保证把民国风格的错误率控制在10%以内,而本市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各朝代历史遗物风格迥异,我无能为力。”
“没关系。”耿清让站起来走到办公桌边,找了份合同往茶几上一摊,接着说:“你是研究历史的,遇到不了解的领域,翻起历史文献来应该驾轻就熟。”
苏慎行简直无语问苍天,“想当年,美军对伊拉克说:你们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伊拉克说:我们没有。美军说:你们有,限你们三日内找出来。于是,你对我说:这东西你对它很熟悉,限你三日内把资料整理出来。你看,你们达不到美军横扫全球的辉煌战绩,倒是把美军蛮不讲理的美学原则执行得一滴不漏!”
耿清让似笑非笑,“如果你三日之内整理不出来,我是不是可以跟美军一样对你枪击炮轰?当然了,枪炮的种类由我决定。”
苏慎行震惊到无以复加,傻了很久,把合同一推,“我拒绝签署。”
“你不看看具体条款?”
苏慎行站起身来……
“设施的外观设计由专人负责,你是艺术顾问。”
苏慎行走到门边……
“每周工作八小时,四个月为限,月薪一万。”
苏慎行打开大门……
“教育部门承诺,破格提你为副教授。”
苏慎行踏出门去……
“好吧,钱院长年纪大了,也该退休颐养天年了。”
苏慎行“砰”一声甩上门,走过来拿起合同,“我常年跟之乎者也打交道,白话文已经看不懂了,我要拿回去对照着字典看。”
耿清让微笑,“……好。”起身拉住苏慎行的手,“到饭点了,一起吃饭吧。”
“每周八小时月薪一万的工作合同等着我去研究,我还有心思吃饭?”
第八章
苏慎行在路上随便吃了点,回学校找了个教法律的讼棍,“帮我看看这合同。”
讼棍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你难道要签?”
“有猫腻?”
“没猫腻,很合理,非常合理,简直太合理了!……军区领导脑子没病吧一个月上万的薪水找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而且一周才工作八小时。”
讼棍使劲抹了把口鼻,“他们是不是有把柄落你手里了?”
“抢国军的抗日功劳并恬不知耻地向广大底层指战员宣扬算不算?”
讼棍沉默几秒,“但凡这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暴力机构遇到你这种‘知道得太多了’的人,不都是一枪崩了了事吗?暴力机构假充斯文改成金钱收买了?我还真不习惯。”
“就是说……我不能签?”
“我就想说,你要是跟他们产生了劳资纠纷……谁敢受理?借最高院仨胆儿!姥姥!说起他们我就来气,简直就是对中国司法制度明目张胆的践踏!”
“是啊!他们阻挡了你在本省司法系统里平趟的道路……”眼见此君眉毛立了起来,苏慎行弹了弹合同慢条斯理地改口:“看来……真不能签?”
“谁说的?这合同简直太有气质了!一改我军只进不出的貔貅习性……”语调突然拔高,“我就想问问这么有气质的合同就为了找一个学历史的酸儒对着高雅艺术品指手画脚?搞军事的都开始关心起艺术来了,这是打算用弹涡皴手法把歼-20涂装成《深溪越马图》?”
苏慎行一指头戳在他额头上,“你知道得太多了。”
卷上合同回了屋,往客厅沙发上一扔,先进卧室睡了半个小时。
等到神清气爽走出卧室时,陈叶凡正坐沙发上看合同。
“看出什么来了?”苏慎行倒了两杯水。
“盖着军区的章,签着耿清让的名,空白处等着你签,这种合同……我怎么越看越像红娘手里的棋盘月老手中的红线?”
“你也这么觉得?”递了杯水给他,“不过我对他的好感确实在加深,他很有气质。”
陈叶凡眉毛高挑,“气质?又是对比?”
“一个人的气质无非由内外因素构成,容貌身材、社会地位、社交层次、经济基础这些外在因素完全可以量化,可以在约定俗成的价值观标准下加以衡量。学识谈吐、进退礼仪、性格品行、兴趣爱好这些内在因素完全要靠自由心证嘛,如果我认为亲手做饭是有气质的表现,而他正好会做饭,那么他在我的标准里就是有气质的。……顺便说一句,他确实会做饭。”
陈叶凡恍然大悟,“哦,吃人嘴软,理解!完全理解!”
苏慎行一边喝水一边啧啧称奇:“我周围怎么都是些一针见血的超凡人物?”
陈叶凡一把抄走他的水杯,“说真的,这两天我翻了不少资料,生物学猜想认为,同性恋是大自然的一种淘汰机制,这种抑制基因传承的比例在各种动物群体中所占比例惊人地一致,约5%,以一种人道的方式淘汰掉一部分基因。”
苏慎行指关节轻敲桌面,节奏感很强,“所以,大自然选择淘汰苏格拉底、莎士比亚、郑板桥?大自然真够慷慨的,尽选择人类的灵魂淘汰掉。”
陈叶凡哎哎直叫,“你这是狡辩!典型的以点概面!试问哪个群体没有出类拔萃的人物?你能拿金字塔尖覆盖整个塔基吗?”
苏慎行摇头惋惜,“现代人自诩开放,其实呢?眼界格局与中国老祖宗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同性感情贯穿整个中国史,你何曾看见史家痛心疾首过?何况明清时期男风盛行蔚为壮观,整个社会的包容度是当代人无法想象的,这才是历史根基!这才是包罗万象的中国文化!为什么当代社会反而变得保守了?这完全是基督教文化扩张东进挤压儒家思想生存空间的不良后遗症!倒退!堕落!沦丧!信仰缺失!”
陈叶凡梗着脖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驳,苏慎行颇为关爱晚辈成长地拍拍他的肩膀,端着茶杯优哉游哉进厨房续水去了。
与此同时,“砰”一声大门洞开,老贾双眼血丝满脸煞气地站在门口,“你听他忽悠!你这个晃着试管往血浆里倒地沟油的搞生物学的!古人包容的是同性性行为,根本就不是同性恋本身,你让那些贵公子不娶妻不生子成天跟男人厮混试试看?跪祠堂里乱棍打不死他!”
苏慎行往门框上一靠,“这一身的嗜血气质是被什么触发而来的?”
老贾往沙发上一瘫,直揉眉心,“累死我了!快教师节了,学校由着学生们鼓捣,今年还指不定又是哪个老师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呢。这帮兔崽子本事忒大,一整套灯光系统都拉来了,这会儿运动场上台子都搭好了。观众席上挂条横幅,上书六个大字——我们准备好了!”
“这组织能力这办事效率!”陈叶凡感叹。
老贾一骨碌爬起来,“我先去睡一会儿。”
第二天星期一,苏慎行一早晨三节课,空余时间全在教室间奔波了,吃完饭,搬了四把椅子进隔壁空屋子,躺下睡觉。
老贾从窗前路过,敲敲玻璃,“把你金贵的!”
苏慎行抬眼笑说:“谁叫你当辅导员的?我们这是三不管地带,无人约束注定犯罪横行,详情请参照金三角金新月环加勒比海。”
老贾愤恨:“好的不学!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恐怖分子!你这番言论就该让领导听听。”
您还别说,还真让领导听见了——
——耿清让领着一群人从窗前施施然路过。
老贾陡然住嘴,点点苏慎行的鼻子,做口型:赶紧起来!
苏慎行“嗯”了两声,敷衍之极。
不一会儿,耿清让推门进来,弯腰摸摸苏慎行的额头,“到我办公室里睡吧。”
苏慎行气息绵长面容沉静。
耿清让失笑,“难道这么快都睡着了?睡在凳子上你不嫌硌得慌?”
苏慎行眼皮眯开一条缝,含糊不清地说:“这是个取舍的问题,是身体舒坦还是心灵清净?二者不可得兼,舍身体而取心灵者也。”
耿清让沉默片刻,抓住了关键词,“所以……身体不要了?”目光下移——苏慎行领口大敞。
苏慎行瞬间睁开双眼。
耿清让促狭地眨了一下眼,“你打算把身体送给谁?……当心别再着凉了。”说完开门而去。
大约半个小时后,苏慎行睡得全身骨头疼,坐起来揉太阳穴,耳边萦绕着上课铃声,想想下午还有一节大课,苏慎行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晃进办公室翻备课教案。耿清让从身后路过,轻轻问了一句:“现在有空吗?”
苏慎行转头,耿清让已经进了办公室了。
苏慎行倒了半杯水,往独立办公室门框上一靠,笑问:“上校先生,有茶叶吗?”
耿清让找出茶叶盒放桌上,“过来坐。”
苏慎行拿起盒子仔细端凝,“安溪铁观音?但凡这种朴素的包装都是内藏乾坤的。”
“驻福建安溪的连队自己种的。”
“也就是说市面上不流通?明白!明白!”捏了点茶放进杯里,到饮水机边接了半杯水,品一口,啧啧称赞,出门而去。
耿清让失笑,“过来,把整盒都带走。”
苏慎行又踱回来,耿清让“砰”关门,“咔”落锁。
苏慎行坐沙发上眉头挑到了半天云里。耿清让往茶几上一坐,摊开手掌,“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个人认为,合同形同虚设,又何必多此一举?”
“此话怎讲?”
苏慎行品了口茶,放下茶杯,“合同的本质是什么?是约定,是信誉保证。只有当约定被违反时合同才发挥它的法律效力。”
“你说得对,合同规定双方义务,也保护双方利益。”
“错!”苏慎行倾过身来,真诚地看着他,“宪法规定,政府无权过问军队事务,那么这纸合同被违反时到底有没有主持公道的地方呢?没有嘛!即使法院受理了,按规定还是要移交到军事法庭上,在你们的系统里审判你们,你觉得靠谱吗?再说了,军事法庭护犊子是出了名的。换言之,这合同我要是签了,它只保护你们的利益,而我的利益谁来保证?——你们的良心!”
耿清让摇头失笑,刚想说话,苏慎行抬手打断,“诶,别提我老师,我也认为他年纪大了,该颐养天年了。”
“那好吧。”耿清让走回办公桌,拿了张白纸走回来与苏慎行并肩而坐,“这样好了,我以私人身份跟你定合同好不好?你只需对我负责。”
苏慎行沉默几秒,搂着他肩膀诚挚地问:“你提我当副教授?你每月发我一万块?顺便问一句,你的工资每月有一万吗?”
“那把我的工资卡给你好了……”
苏慎行赶紧打断他,“别!你饶了我吧。你先拟写合同,我估计我再推诿下去,明天找我谈话的就该是钱院长了。”
耿清让抬头,“为什么不是校长?”
苏慎行简直无语对苍天。
耿清让莞尔,“等我写好了给你拿回去查着字典研究。”
苏慎行把茶叶盒揣进口袋,打开大门。
“慎行,”耿清让拉住他,绕到桌后拎出一整袋茶叶递过来,“六安瓜片。”
苏慎行给老贾陈叶凡一人发了几盒茶叶,陈叶凡嫌弃:“这包装……瞧着就像假冒伪劣产品。”
苏慎行点头,“你说对了,自古,名茶配名士,烈酒配武夫,一个军人右手握枪射击左手持杯品茗,这画面完全违背了中国古典绘画的构图美意境美。军人嘛,就该大口喝酒,碗一砸,扛起火箭筒冲锋陷阵去马革裹尸还。”
陈叶凡直击重点,“特供茶?”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大姐突然站起来,笑眯眯半真半假地高声说:“组长,不带这么偏心的吧,我们跟着您转战各大军区,兢兢业业忙了两年多了,一片茶叶没瞧见,喝我们没那福分,我们能闻闻不?”
耿清让打开门,笑说:“这样好了,今晚聚餐,全员到齐,我请客。”
“轰”一声,掌声雷动。
老贾揪着苏慎行的皮带拽过来,悄声问:“这个‘全员到齐’不会也包括我们吧?”
苏慎行说:“这就相当于‘全体都有’,军人的口头禅。”
老贾深以为然,陈叶凡颇为遗憾,“说实在的,我真想见识见识这位气质型军人的气质,让我也吃人嘴软一回嘛。”
铃声响起,苏慎行端着茶杯上课去了。
等下了课,苏慎行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陈叶凡抻着脖子喊:“慎行!这边,就等你了。”
苏慎行放眼望去——两辆车,一辆依维柯,一辆帕萨特,陈叶凡倚着车门挥着手喊。
苏慎行走过去,坐上副驾驶问:“你的勤务兵又放假了?”
“在依维柯上。”发动汽车,“哪家饭店有特色?我对这座城市不太熟。”
另三人,抬头望车顶,低头望底盘,转头望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