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前讪讪的笑,想摸鼻子,但是又不敢松开拐杖。
两个人进屋时,原离已经是满头大汗,单衣也湿了整个背。白前的汗发不出来,更是浑身燥热。原离将那桶水倒进盆中,绞了块帕子给白前。白前接过那帕子,整个捂在脸上。凉意之下觉得舒服许多。
等温度降下来些,白前伸手把帕子递还给原离。原离也不洗不涮,就势在脸上擦了两把。
白前叫道:“我刚用过的!你换一块。”
原离笑笑,把已经变温的帕子重新放进冰水里:“用过又怎么样?说起来,给你看成果。”
白前等这结果等了几个月,也就顾不上计较两人共用一块帕子的事儿。原离看他急冲冲的样子,身子绷的直直的,探着脖子,自觉好笑。
忽略想逗他的心,原离从腰间抽出一个细长的木匣子,递给白前。
白前也顾不上去打量那个匣子长什么样,翻手开了扣锁,就去掏里边的东西。
原离也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问道:“是这东西吧,你说的,纸张。”
白前摩挲着糙纸的表面拼命点头:“终于做出来了!”
原离也松了一口气,在他头上顺了两把:“这下就好了,你能画画了——让我猜猜,你会先画什么……穆悦观的面纱?还是我的眼罩?”
很久没有看过白前这样的笑容了。虽说他每天都在笑,原离却觉得他根本不怎么开心。那种柔和、温顺的笑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给所有人。
白前的心思完全不在这边,也没在意原离说了什么。手指无意识的在那几张糙纸上抿过,白前的目光又挪到原离身上:“原大哥,纸张也有不同分类,还能再麻烦你么?”
原离愣了愣,在想他的含义时,白前满脸歉意的继续说:“我只知道个大概,基本都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但是既然我们做了,不如就做的更好一些,划分的细致一些。”
原离疑惑,便直接问他:“你不先试试么?能不能在绘画时使用。”
白前解释:“这纸是我作为画师必不可少的东西,但是并不是说就是为了我画画才让你研究这东西。穆家如今倒台,连个侍从都寻不来,想重新壮大这个家族,需要的还很多。”
这些话他没有跟原离说过,甚至也没有和穆悦观本人提起过。原离从未想过他已经有此计划,还当他这几个月就只是锻炼腿脚了。
白前毫无隐瞒,坦诚的继续说:“现在整个怀元只有这里有纸张,知道作法的人只有你、我。这就是资本,是穆家重新站起来的第一步。我能重新开始画画,那之后就会有更多的东西。”
“白前,”原离适时的打断他,“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景家的人。”
原离提出和他一起回藩溪时,白前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外界环境锻炼他,迫使他开始接近身边那些人的思维,教会他怀疑别人,更是给他一个系统的思考方式。
但这些再变,一个人的本质不会变。白前选择相信原离。
白前点点头:“没忘。”
“那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和天舒的不同。”
对于原离的追问,白前略作思索就明白过来了。天舒是个自由的个体,随意他想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高兴的就帮景西出个任务,倦怠了就窝在荷酒,吃吃喝喝睡睡。但原离不同。他是在老爷子身边做事的人,他最擅长卧底,甚至骗过了景西。
白前笑笑:“天舒没说过喜欢我,你说过。”
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原离有些无奈,佯装生气:“利用别人的感情,这样不对啊!”
白前躲开他拍过来的手:“说真的,我信你。”
太正经,让原离有一瞬间的出神。不过是普通的三个字,原离却觉得这是对自己的回应。像承诺,像……一种告白。
得了这一句话,原离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出卖他。
白前转了转轮椅,在矮脚柜上取出自己的画箱,放在腿上之后,又转着轮椅回到桌子前。边推着手轮,白前转头,无比真诚的看原离:“我觉得你不会跑去景西那里泄密。不过就算你向着景西,我也不怕。有些东西只有我能画的出来,你说出去也没有用。”
原离被这补充给打蒙了,心中燃起的那一点点柔和灯光,瞬间熄灭。原离看看白前一本正经的样子,禁不住低头苦笑。这人和以前不同了,想的多了些。但好像又没变,还是一个劲的犯傻。
收了表情,原离问:“你要作画?先把假肢脱下来吧,时间久了不好。”
原离说的犹豫,白前默不作声的应了下来。这几个月他看了不少大夫,谁都要上来在他腿上捏捏揉揉的,也就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目光了。况且原离也没少看他的腿,白前也就没有让他回避。
将东西在桌上放好,白前撩起外衫,俯身将鞋袜拽下来。义肢的脚板露出来,白前将它们从轮椅的脚踏上挪下来,放在地面上。裤脚宽松,倒也方便了他脱义肢。白前先卷起右腿,取下义肢之后开始解残端的布巾。
厚重的布巾缠了很多层,全部取下来那一瞬间,白前觉得一阵清爽,心里也通畅许多。
原离拿了块温热的手巾给白前,终于还是忍不住,直言:“古大夫也劝你不要再走路了。白前,不能走路没什么的。”
白前用毛巾捂着残端,严重萎缩的肢体细细小小的,特别丑。白前眨眨眼,语调故作欢快:“刚刚我不是一路走过来的?我还打了水呢。”
“白前!”
白前弯腰去脱另一侧的义肢:“我有分寸。等到实在不行了,我肯定不会走了——到时候站起来都不可能了。”
原离有些无奈,缓和了口气,还是想劝他:“难道要连腰也伤了,你才乐意?”
“嘿!你说的什么话!”白前呲着牙叫道,“谁会乐意自己被毒的半身不遂啊!”
原离自知失言,掩了嘴不再吭声,换了块手巾给白前。白前捂上左腿,自言自语道:“好像更严重了,九叔的药不管用。唉……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不能走路了,留着腰不受损伤也没什么用。你不用担心,我做好了准备,想的开。”
原离摸摸他的头:“只可惜当时我们没有及时发现。”
“那没办法啊。小石头给我喂毒,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且谁都没想到这毒还有潜伏期,专攻下盘。”白前把那糙纸摊开,提起铅笔适应了下手感,“不过帝君寿诞那次倒是提醒我了,我应该画架顺手的轮椅——这木轮椅太重。”
白前把话题岔开,专心的在纸上涂涂抹抹。原离也就不再说这茬事。不过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原离和白前闲聊:“你真的要帮穆悦观重建穆家?”
白前做事时很难分心,外界的刺激全部变成引导,他就按照本能去做,事后连自己说过什么都不知道。原离这么问,白前就随意的“嗯”了一声。
原离挠挠鼻尖,继续问:“那你会娶她?”
“不会。”
白前画的太专心,原离的神经也绷得很紧,丝毫没察觉身后的人。
“为什么不肯?你不喜欢她?”
“理由太多了。我当她是妹妹,相处中的感觉不对啊。她也不是就真的特别喜欢我,她年纪还小嘛,我画出来的东西你们都没见过,她看着我就觉得新奇。我又和她哥一样坐轮椅,亲近感就也有了。我不想耽误她,等她发现她对我的只是好感,而不是喜欢时后悔。而且……”
身后的人出声,清脆悦耳的女声:“而且什么?”
原离一惊,回头看到穆悦观站在门前,脸上一阵发烫。白前似乎也被这一声给惊醒了,抬起头去看穆悦观。
原离清楚的看到白前眼中一抹惆怅迅速消失,转而变成决绝和坚定。原离有预感,白前藏了他想说的话。
月把没见,小姑娘又抽高了不少,身形越发高挑饱满。白前看见她紧握的拳,猜她掌心中的物品是带给自己的礼物。
白前强笑问:“抓到明连没有?”
穆悦观逼近几步,定定的看着白前:“而且什么?”
那礼物,大概是送不出去了。
白前狠下心,一双眸子坦荡荡,语调平和的陈述:“你不是男人。”
第54章
按照穆悦观的性格、脾气,白前以为她会气急撒火,再不然也是要摔了东西转身离开的,少了三五天不搭理自己。不知道这是低估了穆悦观最近的成长,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吸引力。总之,小姑娘的表现完全出乎意料,包括原离在内都十分震惊。
震怒肯定是有的,不过穆悦观深呼吸几次,将情绪压了下来,步态平稳的走到白前对面坐下。
原离肯跟随白前,也只是在白前跟前当个侍从,端茶递水这些下等人的事情,从来都只对着白前一人。穆悦观进来,他也不起身,淡淡的点个头算作打招呼。白前自己拎了茶壶给穆悦观倒杯凉茶,放在桌上推了出去。
小姑娘一口气灌下,放下茶杯时,就完全恢复正常,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白前还在忐忑,她自动略过那一段,回答之前的问题:“不行。司齐彻底断了和小石头的联络,小石头想到的地方,也都是人去楼空,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白前感慨这姑娘真的是大变样,略微有些惆怅。不过她岔开话题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白前便也跟她谈起正事:“这么找不是什么好办法,这几个月他们都没什么动作,一定藏的很好。目前倒是应该由我们做些事情,把他引出来才行。”
穆悦观点点头:“景西也是如此提议。我回来之前粗略的和左启之、曲娘商议了下,现下差个饵。”
白前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刚想说话就被穆悦观打断了:“曲娘提到你,但被景西否决了。我也不同意,你现在更不比之前,我心疼你。”
没想到那个大大咧咧的粗神经竟然会看人表情、猜人的想法了,白前自觉还不如她,有些讪讪的摸鼻子:“来回奔波我确实受不了了,只能做些手头上的事情。”
原离等着白前坚决要去的时候跳出来阻止,连对白都想好了。白前如此说,也让原离有些惊讶。原离想想刚刚自己和他的对话,也就慢慢接受白前的这一变化了。
白前将自己画了一半的纸张推向一边,问穆悦观:“穆家的店铺还有没?”
穆悦观仔细回想了下:“留了几间,都是老一辈的掌柜,还在撑着。”
白前把干净的纸递给她:“这些人要重赏——你找些可靠的人,跟着原大哥一起做这纸,然后拿到铺子里去卖。”
穆悦观狐疑的将纸张翻来覆去颠倒着看了半天,问道:“这东西能卖的好?”
白前不太确定,但为了宽她的心就承认了:“顺应历史总没错,纸张迟早要出现,代替布娟。你先去试试。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你多和那几个老掌柜商量。我再想想之后的东西。”
穆悦观低着头,指尖在粗糙的纸上上打圈圈,半晌才说话:“景家的九叔跟我一起回来了,说是要再给你瞧瞧腿。这会儿正在客房里休息。”
白前又把自己画了一半的纸拽过来,有些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肌肉严重萎缩,骨骼也开始有轻微的变形,麻木感的发作越来越频繁。白前心里清楚,到了这会儿,其实已经没得治了。
见他兴趣缺缺的样子,穆悦观心里也不好受。跟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对独立行走的执念有多深。但现在却要让他看着自己的腿一天比一天糟糕,要用很长时间来等待自己失去行走能力的一天,未免有些残忍。
小姑娘看他描好图才开口:“小石头嚷嚷着想你,也跟着一起来了。”
白前先扯出一丝笑意,随即表情渐渐冷了下来,随意的“嗯”了一声。
“最近他确实没有跟司齐联络,一直都很乖。”
白前把纸张拿起来抖抖,转了话题:“帝君寿宴上,左启之拿出来的白酒,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流行了?”
穆悦观不知道,原离点点头:“丹颖的高官贵族很多人偏爱。”
白前沉吟片刻:“既给了左启之,也不好再插一脚进去。我再说另一种饮品,你们做出来之后给我尝尝。”
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小石头,到了半下午九叔来替他瞧病时,白前也没有问起小石头的去向。
白前在床上躺好,原离替他卷起裤脚。九叔在他腿上敲敲打打,对原离比了个翻身的动作。原离帮着白前翻个身,让他趴着。九叔在白前侧腰点了几下,痛的白前差点哭出来。
之后九叔和原离比划了半天,白前慢慢爬起来,自己整理好衣服。等他收拾完抬头的时候,九叔已经走了,只剩原离一个人笑嘻嘻的看他。
白前皱眉:“笑什么?”
原离将他新画出来的轮椅推过去:“九叔说你的毒基本稳定住了,全部封在腿上,腰部不会受大的牵连——这轮椅确实蛮轻。”
那是白前按照自己穿越前常用的那一架画出来的,只是普通的铝合金。那时候自己是个十足的宅男,几乎不出门,一般的手摇轮椅就能满足需求。但现在就算是宅在穆家不出门,偌大的一个穆府也够他累的了。白前暗自猜测电动轮椅的便捷,琢磨着能不能画出来一架。
原离扶着轮椅,白前手掌撑住椅面,将身子挪了上去。
“但腿是没办法了吧?”
原离点头。
白前整理好衣摆,笑笑:“唔……已经确定的话,那就要找一个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的理由了。帮我想想。”
原离当真仔细的想了半天,一拍手讲道:“好歹腰部没有损伤,不然你就只能躺着度过下半辈子了。”
白前歪着脑袋想想,赞同的点头:“确实,还能坐着,不错。”
他转着手轮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原离站在一旁看着。白前回头,眨眨眼邀请他:“得了新工具,我要出去逛逛。你来不来?”
白前也笑:“荣幸之至。”
在穆府内一切都好,但出了穆府,白前的行动就受限了。原离第五次俯身去背他的时候,佯作抱怨状:“我还当你叫我陪你逛七夕花市,谁知道是缺个马夫。”
白前愣了楞,回问:“今儿是七夕?”
原离反手揽着他的腿,往上托了托:“可不是!我猜穆悦观紧赶慢赶等着回来和你共度佳节,结果你呢?”
提起穆悦观,白前就有些不自在。当初小姑娘哭着求自己帮忙的时候,他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了。似乎以感情为中介的相处让他难以接受,但建立稳定的物质合作时,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当时没想那么多,被小姑娘哭昏了头,满脑子都想着这姑娘真可怜,我也可怜,那不如就搭个伙一起干吧。然后合作关系就建立了,但这关系却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因素。一个追,一个躲,合作的基石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枪出现裂缝,变得不稳固了。
别人都说穆家二小姐和那个瘸子画师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其实两人之间的关系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会倒塌。
白前不出声,原离用胳膊碰碰他:“其实你当时不想对她说那句话的吧?你原先准备说什么?”
“‘我迟早要从瘸子变成瘫子,何必连累她’,就这样。”白前的声音有些闷,但却异常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