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树木扎根于土地上,是从地下汲取养分,然后生长。而那些树木却相反,它们靠地面上的人血为生,在地下分散开。这是一种神力,所以怀元人才能成为‘画师’。”
这下白前明白了。
神笔马良的笔是好东西,谁看见了不想要?同理,“画师”是这个世界上尤为珍贵的物种,也不能消失。
前因或许更为复杂,但可以猜测眼下的事情:没有那些树,就再也没有”画师“的存在。帝君不乐意这个世界上的“画师”都消失掉,不管是为了个人娱乐还是从全局考虑,他捉了一群人扔在那里,让他们流血,让大树生长,让画师继续作画。
这个话题就上升了一个层次,白前说不好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假如有人说要灭掉非洲雄狮,这好像跟生活在中国的自己没什么关联。但杀掉那些动物,整个食物链就会发生变化。从全局来看,必定是不能的。
但如果说这些雄狮快要死了,一定要吃人肉才能活下去。那是不是就真的喂给它们人肉,来延长它们的性命?
白前只是个宅在家的画手,每天想的都是如何热血如何萌,这种问题他想不明白。但不否认,他是有些反感的。
老爷子简短的说明之后,看景西的神色明白他理解了大半,就适时的打住了:“帝君藏了这个地方,不要让他知晓你已然发现。”
说完,老爷子站起身,步态稳硕,配得起“老当益壮”四个字。老爷子一动势,站着的人“哗啦啦”都动了,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景西也起身,问道:“您如今……”
老爷子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特别淡,不说凉薄,但是没有什么温度的。景西对上老爷子的眼神,瞬间垂首立正,不再说话了。
老爷子像是被他提醒了,这才回头又看了白前一眼。似乎根本不用探究,一眼就能将白前望个透。老爷子对白前没有那么冷漠生疏,很自然的摆出了长辈该有的慈,却没有爱。
“原离,你跟着他吧。”
老爷子说的是白前。原离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乐的差点没绷住,恭敬的行李,一声“是”喊的特别响亮。
九叔给景西留了些瓶瓶罐罐,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转身走了。贺叔倒是乐了,对着原离挤眉弄眼,偷偷打耳语:“告诉天舒,老子想起他了!”不等原离回话,贺叔被老爷子瞪了一眼,讪讪的挠头,跟着走了。
景西一直立在原处想着什么,白前叫了他几声都没答应。白前探着身子绷直了手尖也只是在他衣袖上扫了扫,刚想再往他那边挪挪,就听景西开口:“我听到了。”
声音有些闷,很不开心。
白前没觉得刚刚的对话有什么能让他心情低落的内容,疑惑的看着他。景西却是缓缓的出了一口气,转目在原离身上看了一眼,一个人沿着老爷子走掉的方向去了。
白前茫然的看原离,指指景西的背影:“他怎么了?”
原离在他头上顺了两下,找了个比较靠谱的借口:“大概……是生气我没对他讲实话吧。”
白前一拍手,这才醒过来:“对啊!你一直知道老爷子的行踪,但是没跟景西说?要我的话,我也生气。”
原离脸上有了歉意,柔声道:“我会跟他道歉。他自己走了,你要不要借背?”
白前尴尬的转转眼珠子,无奈道:“麻烦你。”
原离重新把他驼到背上,继续跟他聊天:“吃了九叔的药,是不是觉得舒服些?”
“嗯。”白前点点头,“好像心里的疙瘩解开了,身心舒畅。不过有些困。”
原离晃了晃:“先别睡,上去之后要直面帝君。我陪你说说话就不困了。”
原离的声音本身就柔和,刻意压低之后,就像是在讲睡前故事。白前被他说的迷迷瞪瞪,朦胧中看见不远处的影子。
宽肩窄腰,身形修长。长靴踏在地板上,坚定无比。腰侧挂着自己最喜欢的刀,像孤身闯杀漠的独行侠。
哦,难怪自己觉得熟悉,和自己笔下的那个主角一模一样。
眼前的身影和笔下的线条重合,白前打个哈欠,喃喃自语:“又回去了。”
原离问:“什么?”
白前的眼睛合上,又惊醒了似的张开,反问原离:“什么?”
原离笑道:“你说梦话呢!”
白前也笑,没有再说话。
出了暗道,白前揉揉眼,看着眼前的华丽宫殿,难以置信的问原离:“这不是那个……开寿宴的大殿么!底下居然有条密道,帝君是老糊……他居然不知道!”
原离被白前想说不敢说的样子逗乐了,低声跟他解释:“帝君只爱玩乐,其余一概不管。这宫内的道道多着呢,今儿运气不好,没在底下撞见走岔路的人。”
白前瞪大眼:“这么夸张!”
原离“嗤嗤”的笑起来:“怎么可能!逗你玩也信。”
白前羞愧也不是,怒也不是,僵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方景西听见笑声,回头看了一眼。那目光和老爷子最后看他那一眼一模一样,不凉薄,却有些刻意的疏离。像是站在世界之外,只旁观别人的戏码。
原离稍微收敛些表情,边快步跟上,边低头嘱咐白前:“什么都别说,交给我们。”
白前不会撒谎,也怕自己说漏了,忙不迭的点头。
三人进了大殿,就看见帝君满面阴沉的坐在首位喝酒。左启之立在下边,弓腰行礼:“这与寻常酒类不同,乃是‘蒸馏’而成。”
帝君喝了一口,辛辣味蹿进鼻腔,热意一路烧到胃里。确实和平时喝的酒不同,帝君新奇的又闷了一口,抬头连胜赞叹“好!好!好!”就要打赏。话还没出口,见着景西进来,帝君将杯子重重放回桌上,怒问:“你们到何处去了!”
景西行礼,低沉着声音回道:“听闻火药爆炸声,我就去看了看。”
“放屁!朕刚从那里回来!”
这大殿之上,没有原离说话的份,景西没有再解释,气氛就僵硬下来。刘勤打个哈哈劝道:“想必是走岔了。”
帝君“哼”了一声,指指原离:“这宫内岂是人人都能进来的!”
景西也不低头了,站的绷直,冷声道:“深宫之内都能被贼人得手,帝君的安危,我不得不放在心上!原离,守好了这殿内的大人们。”
原离将白前放下,拱手称“是”,之后就大咧咧的站在一边,像尊关公像。
这一招倒有了逼宫篡位的味道。帝君气的抖着手指景西就要开骂,被刘勤抢白顺了顺背,殷勤的劝酒:“您再尝尝这酒。左大人还送上来一套棋牌,可要拿上来?”
说起左启之孝敬的那套棋牌,帝君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大半。虽说还是生气,却也暂时不跟景西计较了:“拿上来拿上来!这东西好玩的紧,一百三十六张牌,码成堆分。”
众人赞叹那棋牌的时候,左启之看白前,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致谢。白前承了他的情,给了他蒸馏酒的作法以及麻将的玩法,左启之拿给帝君,毫不意外的夺了个头筹。
那边研究的如火如荼,百官虔诚的看着帝君,听他讲述麻将的玩法。忽而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尤为引人注目。
白前看着穆悦观跪在帝君座前,才想起这丫头之前闹出来的事情。
大殿渐渐安静下来,原离一贯和缓的表情也破裂了,景西呼吸渐渐有些压抑。白前苦笑着叫了声“悦观”,话没出口,就被打断。
穆悦观再次叩首,声音清丽婉转,透过面纱直击白前。
“求帝君赐婚!”
第51章
穆悦观跪的笔挺,白前估计她活了这十来年都没有这么收敛过。再一想这小姑娘是冲着自己来,就有点臊得慌。
帝君显然也不乐意看见这事,几杯酒上头,大着舌头叫穆悦观回头再说。穆悦观却想撒泼打滚先给求下来,帝君圣谕,以后谁都改不了。气氛就这么越来越烈,谁都绷紧了一根弦。
最先爆发的还是帝君,单手把桌子拍的“砰砰”想,赤红着一张脸怒骂,“还有没有规矩了,你愿意跪就跪着吧,”言外之意就是没他的允许,穆悦观就不能起来了。
帝君的余威顶不上多大用,穆悦观这辈子就怕她哥一个。绷着脸半句软话都不说,悦观只一味的重复那一句:“我就是要嫁给白前!”
白前一直插不上话,眼看帝君让人把穆悦观拉到外边跪着去,满堂官员没一个求情的。在看景西,面寒心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端坐在位置上。白前心底泛凉,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也看得出来,景西是不会帮她了。
白前撑着身子往前挪了挪,闭着眼摔在地上。他不能跪,但硬要做这样的动作,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狼狈的很。
大殿内不太安静了,间或有几声倒吸气。白前双手撑着地板保持平衡,抬头看帝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冷静:“悦观年幼,望帝君不要跟她小孩子计较。”
原本帝君就不痛快,寿辰之前见了血光,百官贺寿到一半又炸了内殿,窝了一肚子火。偏又碰上穆悦观这丫头倔的要命,根本不看场合不看气氛,肚子里有什么想法一通倒出来。
她说要嫁,难道就让她嫁?怎么可能!如今穆家就她这一个,如何对待都要极为谨慎才行。更何况,她要嫁的是什么人?
宁白前!没人说的了他的来历,突然之间出现,然后在怀元声名鹊起。把他当做普通老百姓不合适,套用任何哪个身份都不合适。
帝君心思转了转,转而对着白前怒喝:“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穆悦观梗着脖子,回帝君:“他是我夫君,便是穆家当家的。”
“悦观,别胡闹了!”
“放肆!谁同意你嫁了!”
白前和帝君一起开口,穆悦观把帝君撇在一边,转头盯白前:“我没有胡闹!你不想安安稳稳的生活么?我嫁给你,藩溪也交给你。这样不好?你也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腿被上身的重量压迫,纵然有手臂分担一些,也够白前受了。穆悦观又拿这话出来,白前挪了挪手掌,无奈道:“我是说过,在你找到穆青涧之前,我不会走。但这跟结婚没有半点关系啊!”
穆悦观的耐性渐渐磨光,开始撒泼耍赖:“我不管!反正你说过!帝君,我就是要嫁给白前。我……”
“别闹了好么!”白前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尽量保持语气平缓,“我什么都没有,还是个半残,你嫁我干嘛啊!没事逗着乐啊!”
穆悦观撇撇嘴就想哭,摇着头嚎啕:“我不嫌弃你!我哥也不能走路啊,我要是嫌弃你,我哥可怎么办!白前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有假腿,你能走路的。你娶了我吧,我哥不回来了,你就娶了我吧!”
白前见不得穆悦观哭,一看到她流泪,就伸手想去掀她的面纱给她擦脸。只是他的平衡全在一双手上,这一抬手,自己便侧栽了过去。
风声瞬起,一人扶他的背,一人拽他的手臂。景西黑着脸看看白前背上那只手,坚定有力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只是瞬间的挣扎,景西收回手,退后,重现坐好。
原离就势揽起白前,跪在一旁扶着他。帝君被无视了这么久,气的一个头两个大,继续拍桌子:“这大殿之内岂有你们放肆的地方!来人!把这三个人都给我拉出去!”
帝君早就想要白前,当做画师囚禁起来,还是放在那窄门高墙的院子里养着,没人猜得透。刘勤也只听他提过这人的画技,言谈间满是向往。
如今穆悦观这么一闹,他反倒有理由把白前关起来了。
帝君这话刚出,景西就想拔刀。幸而左启之不是落井下石的人,率先站起身劝道:“帝君请息怒。悦观这些年被青涧宠坏了,还是小孩子心性。突逢大变,青涧如今没个下落,她一个小姑娘肯定怕的要命。”
刘勤在一边吹风:“别气坏了您的身子。”
帝君瞪着眼环视四周,怒气冲冲的下决定:“你现下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今天就留在宫中吧。跟小零你们姊妹俩好好说说体己话。”
又回到这个话题上了。穆悦观留在宫内,就相当于被软禁起来。藩溪那一块儿地方,不管谁都能去掺和一脚,就再也没穆家什么事儿了。
白前还是明白这个的,侧目看景西,还是没什么反应,不禁有些急了。白前轻轻摆脱原离的扶持,深叩首,朗声道:“先前悦观想四处看看怀元的山水,说不定能碰到穆青涧。”
帝君刚想拍板子让他闭嘴,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接道:“那就请穆小姐先到风燕看看。”
尾音上挑,带着满腔挑衅与戏弄,曲风清躬身行礼,也掺和进来了。
悦观揍过他,今天还让景西把他的手扎了个对穿。白前知道他有心报复,但此刻还是顺着他的话,先走出这个大殿最好。
白前笑的平和:“听说风燕是水乡,气候宜人,之前从外边路过没能到境内逛逛。”
曲风清摇头晃脑,装模作样的感慨:“可惜了,宁公子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只是你这没腿没脚走不得路的,今次就不邀请你了,免得耽误了穆小姐找哥哥的行程。你说是不?”
谁都要拿自己的残疾出来说说事么!白前气闷,语气略有不善:“这找人讲究的是个机缘,走得快有什么用?穆青涧也不一定就在风燕,说不准回趟藩溪就见着了。”
曲风清一脸不赞同:“这话就不对了。你陪穆小姐走一趟怀元要多久?没个三、五年的成么?这么长的时间,我能绕着怀元跑八遍了。一个地方走一遍,和一个地方跑八遍,你自己感受一下。”
他这么一祸搅,帝君那边反倒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两个拌嘴,大殿内的气氛也缓和下来。但是没过一盏茶的时间,穆悦观啐了他一口,骂道:“你当你是谁?我跟着白前走三十年也不稀罕你。”
白前拉拉她,示意她别再闹。穆悦观正为他不肯娶自己的事儿生气,一巴掌拍开他,转而继续攻击曲风清:“弱鸡仔,被我倒吊着抽的时候怎么不跑八遍!我还就告诉你,再欺负白前腿脚不好,我还把你吊起来抽!”
原来她还在记恨早上曲风清踹翻白前那一脚。
白前脸上有些挂不住,这种回护他一点都不想要。就算自己残疾,被人摔了个狗啃泥,但要站在小姑娘背后享受她的保护,不太对味。
曲风清被穆悦观揭了糗事,气的脸色都白了,指着穆悦观吼道:“我非得让你去风燕!怎么着!”
说完,曲风清转身,二话不说就冲着帝君跪下了。声音比之前还亮,吐字圆润清晰:“帝君!穆家小姐嫁给一个死瘸子算怎么回事!我娘早就备好了彩礼,就等着媳妇人选定下来,立马办事!”
帝君一张老脸有点抽搐,问道:“你什么意思?”
曲风清直起腰,定定的看着帝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穆家小姐配风家的公子,嫁给我才算门当户对啊!”
周围悉悉索索的议论声瞬间静止,帝君也有刹那失神。曲风清还洋洋自得的数着:“我十九,她十七。郎才女貌,多般配!我也不嫌弃她穆家现在散落,那张脸嘛……以后带着面纱不给我看见就可以了。帝君,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