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傻眼了吧?我当时也傻了。水在鼻孔,口腔甚至眼眶之间来回流转,硌得我胸膛发烫脑袋发昏。我挣扎两下,将她撂翻在地。女流氓,活该!我浑身是水,骂骂咧咧地把毛巾抽在洗手台上。模特双手支着身体瘫软在地上,因为暴食催吐的脸苍白虚肿,犹如一只透明的气球融化在浴室的白颜色中。
我想过去拉她。然而放在地板上的那双手,镀着猩红的指甲油,瘦而有力有似插捅遍天下骷髅头的九阴白骨爪,让人着实不敢招惹。最后我吹了个口哨从她身边经过,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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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街心广场的长椅上,陪着等等等待永远不会出现的那个孩子。广场上的无线广播里放着电台司令,汤姆斯约克用潮湿脆弱的声音唱着“别盯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救救我,找个医生,放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连续一个礼拜都是明媚温暖的好天气,银白的阳光洒在初秋的草地上,孩子们像发癫的山羊在上面乱蹦乱叫。作家死亡的画面蓦然在我脑海中闪过,夕阳和血浆,骨肉支离的破碎被隆隆的火车声掩盖,那本《安徒生童话》的书页在急速穿梭的气流中哗哗翻动,《北回归线》男女拥抱的黄紫色封皮被煤块和血液所湮灭。
我的父母死于躁动的初夏,猴子死于狂欢的夜晚,作家死于诗意的黄昏,而在小学课本中,死亡永远伴随着凄风惨雨以及震天抢地的光荣口号。动荡年代的死亡充满着过度装饰的色彩,而和平年代的死亡永远直白露骨,和他人无关。
等等面朝草坪,目光如同猎鹰般在那些戏耍的孩子身上游荡。“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你在说什么?”
“我在等他们。”
“等谁?”
“小鬼,还有我的女朋友。”等等摩挲着手里软绵绵的奶瓶子,“我在等他们呐。”
“什么时候?”
等等笑了,就是今天,就是今天。你看我穿着海蓝色条纹衬衫,小鬼说我这么穿很帅,她也这么说的来着。
“她叫什么名字?”
“唔,记不清楚啦,她生完孩子就不见了,我记性不大好,她总说我记性不好,喝太多酒,我想她就是因为这个才不管我们的。他的记性就比我好,所以她和他走啦。”等等举起瘦巴巴的手腕,往上面看了眼,忽然跳了起来,“还有半个钟头,我该怎么办?”他焦躁不安地拧巴着身体,像只陀螺一样在长椅边上乱转,“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说?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打量着这个可怜的东西说:“去买瓶新鲜的牛奶吧。”等等思索片刻(其实是发呆半响),然后像头毛驴一样蹦跶着奔向街边小店。
在我碾死第二支烟的时候,一个女人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走了过来。女人上身穿着浅灰色柔软的线衫,下面却穿着皮裙和皮靴,脸上的妆还没抹干净。
“你就是孟建文?”她问我。孟建文是等等的大名。
我掏出第三支烟,“他去买东西了,你是谁?”
女人眼珠子转了一遭,说:“我是她女朋友,他是他儿子。”
“小鬼?”
“对。”
“你叫什么?”
“黄倩。”
我吐了个烟圈,用阿飞一样的眼神审视她。“孩子怎么又活了?还真是个鬼。”
女人在我身边坐下,扯着孩子的衣领送到我面前。“你看看,是人是鬼。”
提着鸟笼的大伯从长椅背后经过,手上揣着个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抗日战争题材的广播剧。播音员怪声怪气地模仿日本人说:你,什么的干活?
于是我问他黄倩:你,什么的干活?
黄倩噗嗤地笑了出来,说:“是刘院长让我来的,他打了个电话,给了我一笔钱。”
“所以你不是黄倩?”
黄倩笑笑,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来回翻看那张白色硬纸板,上面只有两个字,牡鹿。
“艺名?你是个演员?”
牡鹿向我讨了支烟,晃了两下脑袋,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说:我什么都做。
“孩子是你的,你和谁的?”
“男孩,”她用鼻孔喷眼,轻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真会问问题,怎么不回学校?当然,孩子是我的,但绝对和孟建文没关系,谁会操一个白痴啊。”
“他不是白痴。”
好好好,她揉了两下脑袋:你有镇痛剂吗?我一个晚上没睡,头疼得厉害。
我摊了摊手。
“刘院长为什么要送你们来?”
“为什么?”牡鹿不耐烦地皱着眉头,“问我干什么?他给我钱,让我逗那个白痴开心呗。”
“刘院长什么时候那么好心?”
牡鹿不置可否地回答:我觉得吧,他应该是个很慷慨的人。
“废话,你拿了他的钱,当然那么说咯。”
牡鹿扭了两下嘴,“随便你怎么说,他怎么还没来?”
孩子揪起我的一簇头发,“你看!”
我才注意到他,孩子说不上漂亮,称得上伶俐,一双眼睛干净明亮,直戳戳地瞪着我看。我一向见了孩子就烦,勉强拍拍他的脑袋说:“等下给你吃糖。”
孩子咯咯笑了两声,“我叫你看呀!”他拿起手在我眼前晃,手心握着我干瘪的烟袋子。
我劈手去夺,“小鬼,不许动这个!”
“小鬼”双眼一眯,露出藐视的神情,随后从里面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两指往上一挑,“借点火。”
操。
牡鹿一掌拍掉他嘴里的香烟,无关紧要地骂了句:才多大,就不学好,尽给我丢脸。跟你死鬼老爹一副德行。
尼古丁在胃里和稀粥鸡蛋作着殊死搏斗,我感到一阵恶心。
你往死里骗我,我往死里骗你。我们把他们往死里骗。
第八章
等等告诉我他一周之内可以跟黄倩和小鬼见两次面,时间分别是周三和周日,刘院长还说,如果他表现好,可以多见几次。至于这个表现好事什么意思,我想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不管怎么说,等等再也没有抱着奶瓶在长椅上苦苦等待了。
作家的吊唁会同平时的互助交流会没有两样,到场的人有刘院长,我,模特,学者,幼稚园老师,船长和导演,所有人坐成一圈。一边的矮桌上放着茶点和饮料,丰厚油腻的茶点高高垒在描着吊兰花纹的瓷盘上,在小山般高的点心和半蔫的白菊花后面,隐隐的是作家的黑白遗像。
刘院长环视一周,若有所思地啜了口稀释的咖啡,忽然说:“我们开始今天的活动吧。”我们嘴里叼着烟头或糕饼,神色木讷地抬头朝他看。刘院长咳嗽两声,提议说,既然去世的是作家,我们就要以他的方式来悼念他。
所以让我们一起编个故事吧。
以下是我们凭口编写的故事。
A.船长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南海对岸活跃着一个古老民族,他们用礁石和粘土在海上填出一片土地,建立起一个鱼村。据史料记载,这块咸湿的土地形如蜂巢丑陋破败,林立着人字形的干栏式建筑,渔村村民世代以打鱼为生,信仰的神灵多以海蛇和章鱼为原型。这个民族就是纳伦族,纳伦在族语中意指“被遗忘的人”。史料上说“这片土地就像一只被欧龙芽草掩盖的蚁穴,你看不见它的存在,你看不见里面匝密忙碌的蚁群”。
纳伦族人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一直持续了八个世纪才被打破。
大约是宋朝时期,北方来了几支商队,说是商队,其实不过是落魄的生意人,他们不愿借住在当地渔民的家中,自己支了帐篷在海边安顿下来。渔民们总能在暮色四合的傍晚时分看到来自海边的四散的火星,那是商人们在烤鱼吃。津咸的海风送来他们粗犷厚亮的的谈笑声,他们陌生而奇怪的方言让当地渔民感到不安和烦操。商人的帐篷里放着许多兵器,他们有时候会拿出来,在滩涂上一边比武一边饮酒。渔民们从来没见过这些兵器,这些闪着银光的家伙握在北方人泛红粗壮的手上,显得怪异而狰狞。
日子就在南北方人冷闷的对持和相互偷窥中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商人们扛着麦芽糖和各色香料走上了村庄的主道。村庄主道是一条用青石砌成的崎岖小路,不足七尺宽。听当时撤网回返的渔民说,他们在返航的路上,听到村里响起连绵不断的吆喝声。这些吆喝声有别于他们熟知的乡音,此起彼伏犹如翻滚的帷幔。
他们讨厌这种来自于异乡的声音。但除了讨厌,也得不出其他任何结论。长期闭塞的生活让他们丧失了审时度势的能力,凭海而沽的生产方式使他们头脑简单。他们的祖先说,在海边生活只需要捕鱼的本领。这条原则像坠入油底的一滴水银被世代传承。生意人出巣经商的目的他们不得而知,他们无法判断出吆喝声背后的动机和野心。
麦芽糖醉人的甜味和香料曼丽的气息像鸦片像毒花,占领了纳伦族的土地。村民们沉溺在商人用香料和糖果编制的梦幻中无法自拔,渐渐丧失了劳动的欲望。渔村的通用货币是一种奶白圆滑的石头,它们被堆放在当地人家的厨房里。在那几年中,渔民家里的这种石头悉数减少,用泥土筑成的商铺像绚丽的雨后蘑菇,从贫瘠的土壤中拔出脑袋。一场骤变在这片沙沙的生长声中孕生滋长。
当村长同意将渔村让给商人们的时候,村里的勇士站了出来,他们攥着拳头,表示要用武力来拯救自己的家乡。
最后一场决斗在傍晚的海边进行。十二月份的月亮起得很早,浅浅地映在漆黑的夜幕上,汹涌的海水卷着浪花打过来,拍碎了水中那抹孤寂凄美的月光。来自于南北两方的勇士齐聚在被海浪拍湿的硬沙地上,纳伦族的勇士穿着皂衣和齐膝高的草靴,手里握着鱼叉,而北方的勇士的肩上披着厚厚的虎皮,手里拿着支长枪。两边的渔民和商人击鼓而喧,用自己的乡音喊着口号。
决斗持续了两个时辰,最终北方勇士的长枪贯穿了纳伦勇士的胸膛,当暗红色的器官从纳伦勇士的胸膛中一簇簇爬出来,所有结果不言而喻。北方武士在人群的一片哀叹惊呼中跪倒在南方勇士的尸体边上,对着那颗冰冷的头颅低声祈祷,并在死者的额头上亲吻两下。而后他抬起头说:这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渔村最终被北方商人占领。对于那天夜晚,村里留下许多传说,这些传说具有朦胧的悲剧色彩以及黑暗的警寓。他们说,那天夜里有个女孩坐在礁石上,她的头发比月光惨白眼眸中泛着蓝紫的冷光。她轻薄的衣衫长长地拖在黑色的礁石上犹如一条鱼尾。女孩转过头来的时候,你能看见分布在她嘴角和眼角的细密皱纹,而她的脸颊却和剥了壳的荔枝一样光滑透亮。他们说你能在女孩苍痕交布的脸上看见青春和衰老完美交替的印记。
女孩回过头的时候嘴唇扇动了两下,海边的人们听到风铃般的吟唱声。厄运踏着海潮,厄运乘着海风,厄运徜徉在羊水中,厄运即将降临。
厄运迟迟没有降临,厄运似乎是不存在的。北方的商人在这里安居乐业,并同当地的女人结合生子,南北交杂的因子第一次融入渔村的血液。商人的到来为当地带来了繁荣,渔村在对海人的传言中成为一个弥漫着香气的温柔乡。
B.幼稚园老师的故事
时光轨道在渔村人脚下猛震两下,不紧不慢地驶入二十世纪,扑面而来是冰冷强硬的钢铁气味。这种气息盘犹如铅黑的陨石,笔直坠入渔村。千年之后的渔村发生了沧海遽变。钢筋丛林代替了灰墙黑瓦,甲壳虫一样的汽车行驶在烟灰色的柏油马路上,女人的裙摆被提到了小腿肚上,露出滚圆纤细的脚踝。渔村被改名为禹城,人口膨胀到原先的一百三十倍。只有人的寿命没有变,平均是一百五十一岁。
“人越来越多了,没有人肯走出去,街上全傻不拉几的孩童和年轻人,学校和工厂装不下他们,禹城就要装不下了。”市长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嘴里重复着这几句话。几只蚊虫围着屋顶的白炽灯且飞且停,翅膀拍在灯管上发出吱嗡吱嗡的噪音。“够了!”市长抓了两下被灯光炙烤过的突兀闪亮的头皮,冲这些蚊虫大吼一声。他抓起听筒打了通电话,没过多久,秘书走了进来。秘书是个冒失的年轻人,在接到电话之前正和打字的女工调情。他在进门的时候用手捂着微凸的裤裆,神色介于不安和不满之间。
市长一言不发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目光最终定在了裤裆上。他冷笑着说,我真希望你们上班都别带机巴,下班回了家,爱装哪儿就装哪儿,爱装几个就装几个,那都和我无关。这句下流话像一颗天边飞来的流弹,砸落在秘书身上让他措手不及。秘书脸红如猪肝,声抖如破弦,支支吾吾地岔开了话:“市长先生有什么事儿?”
市长说:我要开个会,有关控制人口的。你快点给我写稿子。
不久后,城内掀起了浩浩荡荡的控制生育的运动。按照新的法律,每户人只能生养一个孩子,多生偷生的人家将让出一间屋子以及相当数量的罚款。这项苛刻的规定使人们一筹莫展。在那个没有避孕套的地方,控制生育是一件痛苦而荒诞的事。为了住所和金钱,市民们做了诸多努力。每当暮色挂落城内灯火骤明,妇人们开始在厨房煎煮避孕的药方。内容诡异的方子熬出来的药汁乌黑如墨,冲鼻的酸涩之气飘出排气孔,徘回在街道上持久不散。男人在做爱前会用厚厚的胶布裹住自己的生殖器,夜里的禹城好像一片蛙田,抱怨和惨叫在街坊间此起彼伏。
对于这项突如其来的政策,表现最为愤慨的却是老人们。在他们的童年记忆中,爹娘的床头总是挂着巨大的章鱼图画,始于远古的生殖器崇拜在他们的思想和血液中扎下深根。而一根缠着胶布的荫净绝对是个大大的笑话。他们聚在茶馆或者公园的石桌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跺脚。作孽呀作孽,老人们唉声叹气,祖宗们的遗训都被丢进臭水沟啦。他们凑着脑袋,压低了声音说,哪里是臭水沟啊,是护城河!
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汁没有扼制婴孩的降生,却改变了他们的容貌。这些多余的孩子在呱呱坠地之时,尻尾上拖着蜥蜴的尾巴,双眼大如瓦铛,稀疏的毛发是肮脏的肉红色。
作孽啊作孽,老人们在谈论到这些孩子的时候纷纷痛苦地闭上眼睛。这是上天的责罚,其中一个老人说,厄运即将降临。
这些相貌古怪丑陋的婴儿被偷偷丢进了护城河。护城河上架着三条桥梁,一条大的梁桥,两条小的石拱桥。三座桥上通常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可只要一入夜,就没人敢再上去了。他们说子夜时分婴儿的尸体就会浮上来,成千上百的蛆虫般苍白浮肿的尸身,他们的尾巴从身躯上断开,急速穿梭在黝黑的水面下一如水蛭,夜里的水上总是亮如白昼,晃瞎了多少人的眼睛,那是烂掉的尾巴在发光发热。你闻见一股恶臭浮动在河面上以及河边的街道上,这种恶臭似曾相识,那是尸臭,同时是苦涩药汁的变种。
后来的事我们已经无从考证,记载禹城史料的人只给我们留下一个时间点。一九四三年。
一九四三年河水停止流动,两天之后,大概是十二月十二日,禹城被一场含有剧毒的雪吞没。
这段叙述相对于整本记载禹城历史的大部头来说,显得格外敷衍仓促。有人根据书里的描述在“禹城东南岸”,也就是传说中填海造地的最外沿海滩登陆,发现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粗糙的沙土和呼啸的海风。这艘船在一周后沉入水底,人们在打捞船只的时候,发现一管防水性极高的圆木筒,打开塞子,里面是一卷牛皮纸。上面依稀写着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