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茉莉蓦地止住哭泣,问她,什么药?我从来没吃什么药。
护士摇摇头说,你孩子都那个样子,怎么会没吃药。怎么现在还会有那种药?当初害死了多少人。
茉莉眼泪也干了,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孩子是个什么样子?抱给我看看!
护士往后退了两步,你还是别看了,不要再去找他了。
找谁?茉莉从床上挣扎起来,拉住护士的手问,你到底说谁?
护士咬了下嘴唇告诉她,孩子眼睛大如瓦铛,屁股后面拖了条尾巴。
茉莉再次拜访山上的那所房子,是在第二年初夏。屋里只剩下那只猴子,被栓在水管上,不知怎么,好像就这么被栓了一年,不吃,不喝,就那么在水台上站了一年。它看见她,发出一串人的声音,章先生的声音。啊。哦。嗯。茉莉点起一支烟,烟丝蛇一般在空气中缓慢穿梭。她透过烟气凝视镜子,决定脱下那层人皮。
人皮的开口处在腰部,应该是闪电的样子。她撩起衣服寻找那个闪电形状的开口,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蜡白的一片皮肤。猴子尖笑起来。她把衣服全脱下来,在镜子前旋转着身体,那层皮囊,光滑平整,没有一丝缝隙。
水台上放了把剃须刀,猴子抓起剃须刀递给她,她把刀刃切进皮肉,刀又弹出来,空气在降落,潮声在降落,血气在降落,可她身上没有血,皮囊像坚硬的皮甲,刀枪不入。她拿着剃须刀在身上乱画,在脸上乱画,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蜡一样的皮。
空气在降落。
她想尖叫。她张开嘴,她张不开嘴。两片嘴唇粘合在一起,不再分离。
潮声在降落。
她看见猴子长大嘴巴,骤然尖叫,她的尖叫声从猴子嘴巴里发出来。
大雪在降落。
浴室的窗外大片大片落着雪,灰色的雪像脏棉絮从天空的裂缝里抖出来。
猴子飘起来,水台飘起来,天花板飘起来。茉莉感觉自己像一片脱落的书页,被带入高空。
刘院长讲到这里停下来,看着我说:故事到此结束了,小多,你没什么要说的吗。帮我们结个尾吧。
我转着手里的水杯,望着他犹豫不决。
说点什么吧,他鼓励我,说什么都成。
“都是假的。”
刘院长托着下巴斟酌了半天,说,换一句。
我继续转着水杯,我说我只改最后一次。刘院长点点头,就靠你了。
桌上的果饼都被吃光了,作家的照相露出来。我看着那张黑白照片,把手探进口袋,玩弄着里面的两颗核桃。
“小岛呈漩涡状上升,如同一个巨大的蛀动悬浮在高空,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我们活在蛀孔里。”
第十一章
刘院长坐在办公台前,一脸过期的榨菜色。他斜了眼手里的纸片告诉我,隔壁养鸡场出了七十万钱,想要买下精神病院的地皮,这真是太好笑了。他笑吟吟地回味着合同的内容,忽地掀起左半边嘴皮子,露出左半边牙床。“又要请假?”
我拿着个小破纸条,诚惶诚恐地递上去。“就请一天,我已经一个礼拜没出门了。”
刘院长抓起笔,笔尖点在纸上。“小鬼,别以为我养不起你们了。”
我一言不发,盯着那支钢笔笔尖。
刘院长叹了口气,签下他的大名。“收好,收好,”他说,“贴到本子里收着,年底好检查,明白?”
坟墓看管员出院了,市长搬到了隔壁。我在开门的时候他刚好出来,穿着吊带袜和义乳。我知道他的客人还在,是个商人。只有商人才会QJ政客。“你又请假了?”他瞥了眼我手上的假条。
“唔。”
“我有事和你说。”
“唔。”
“报告厅什么时候可以腾出来?我周一要作报告。明天,就是明天,知道么?”
现在是清晨七点钟,我想回屋睡个回笼觉,没闲功夫和他吵。“找我说有什么用?院长办公室出了走廊右拐。”
市长冷冰冰地对我笑。“我不找你找谁?”
我耸耸肩,开锁进了房间。
庄生是个音乐爱好者,摊在柜子上,地板上和床上的碟片加在一起,总共是一千零四十五张。磁带三百六十一卷。我曾花了一天的时间整理它们,结果庄生用了半个钟头就把它们搅成一锅碟片粥。庄生想过去当一个音乐家,做出像Tinariwen或者Liars那样的音乐。他说“我要搬到深山老林里去住,白天喝牛奶看报纸,晚上拿着木棍把林子里的树木敲上一遍。”
他曾尝试着用合音器做出一些小样,再用四轨录音器录制下来,每次做爱都播放那些东西。那是些不成形的,破碎的小片段,庄生阴潮的声音在里面低低模糊地吟唱,嗯,啊,就是这样。
我从他腿间爬出去,把它们换成绿洲或者卡塞比安的碟片。“别换!”他拍了拍我的屁股。我从床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我可不喜欢这些合成器搞出来的东西。”庄生从我嘴里捻起烟,叼着吸了口说:你懂什么,木吉他已经过时了。这个世界现在是电子的。
他抬起我的腰再次进入,他的身体嵌入我的身体,趁着这个当儿,伸手摁下开关。碟片从里面哗一下滑出来。该死该死,我往后蹭,和他去抢碟片。别急别急,他把烟塞进我的嘴巴说:“我们听拱廊之火吧。”这是个折中的好办法,每次我们对碟片的选择犹豫不决,都会选择The Kills, Arcade Fire 或者Pixies。当然在我眼中,这些东西并不适合当做性爱的背景,做爱的时候应该听Iggy Pop或者Archie Bronson Outfit 那样神经质的东西。
当下的世界是电子的,我们活在杂质状的颗粒物中做任何事,咀嚼,流口水,排泄,还有做爱。庄生把烟头精准地碾死在碟片中心的小圆中。镜子镜子墙上的镜子,告诉我炸弹会落在哪儿。
进去呀出来。我在你上面,你在我上面。这就是我和庄生度过的无数个午后。房间里下着窗帘,我们在床上无休无止地做爱,换很多碟片,每人抽一包烟。光线切入窗缝,横贯烟雾缭绕的床,在苍白潮湿的胴体上翻转犹如岁月遗忘的光影。庄生的房间里放着两把电子吉他,单薄的葫芦状影子放下来,在霉黄的地板上摊开,像一大片水渍。
我们岔开腿,避床上一滩滩污迹,靠在床头同抽一支大麻。约翰是个科学家,对迷幻剂着了迷,爱玩精神控制呀,有只猴子看管着他的钥匙。庄生凑过来,对着我的脖子深深吻下去。
他穿过镜子,逃之夭夭,变成一只乌鸦。敲击你脑袋的间谍们,拿手伸向他们的枪。
妈的,庄生碾死一小截大麻,像条狗一样跳到我身上。来。怎么还要来?那你能做什么呢?来吧来吧。我不耐烦地踢了下他的脸,把腿放在他腰上。赶快的。
庄生抓着我的大腿根部,慢吞吞地进来,天空在发黑,切入房间的那刃日光随之变黯,像一把布满锈斑的铜剑,剑锋在我们身上缓慢游移,庄生的匕首在我体内翻搅。我摸着肚子,那里有一条荫净送出去又推进来,有如死水下游弋的毒蛇。
“明天和我去看姑妈。”他在我脖子边上说。
“别乱动。”我缩了下脖子,“你说什么?”
“去看我姑妈。给你见识下真正的精神病院。”
不用说,我又旷工了。我在庄生家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和他一起去看他姑妈。精神病院在城市郊区,驱车大约要一个半钟头。庄生有一辆二手本田,也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后座把手少了一只,后备箱的门咯吱咯吱作响。我们在车里听Lou Reed,公路两旁竖着尖锐的指示牌。距离瓶山还有五十公里。还有二十公里。还有十公里。还有五公里。
在还有五公里的地方,两个穿着条纹衫的男人在跑步,他们头上戴着王冠状的头饰,背后装了对羽毛翅膀,条纹裤外面罩着彩虹色短裙。
距离瓶山还有两公里。
瓶山精神病院左拐一百米。
精神病院外围是鸟笼的样子,铁栏杆朝里弯成一个角度折进去,在主楼顶上聚成一点。病人们群鸟般寄居在精致的鸟笼里,貌合神离,各怀鬼胎,绝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很安静,你很少会看到护士像猎杀野兔一样追着病人满场乱奔的场面。怪不得庄生说,精神病人是最有礼貌的人,他们不会和你计较,他们只计较他们自己。
我们穿过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庄生的姑妈在草坪的另一端晒着太阳。一张红蓝相间的毛毯盖在她的膝盖上,她戴着宽边草帽的头顶上是连绵无垠的碧蓝的天。庄生告诉我,那张毛毯下是两条溃烂的大腿,那顶草帽下是光滑贫瘠的头颅。庄生的姑妈把头调转过来,嘻嘻笑着说,他们把馈赠塞进我的阴道,我追了它很多年,它终于到我身体里了。他们说它并不可怕,我按时吃药,你看这一点都不可怕,你不会呕吐,不会痛,还会有一大笔钱。他们是那么说的,他们对所有人那么说。
返程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扫雨刷咯吱咯吱地动起来,把车窗磨成了毛玻璃,庄生坚持换我开车,我说我刚吸了支大麻你叫我怎么开?他拍了我一把说,看你的了。我就这么抓着个方向盘,开呀开。大麻让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缓慢,老爷车像咽了气似的,在公路上一寸寸地爬行,不管我怎么加速,它都只是在爬。
距离瓶山精神病院还有十公里。还有二十公里。还有四十公里。
庄生攥住我的手,嚷着快减速的时候,我看见一只松鼠抱着松果从树上降落,它的尾巴像一团轻盈的灰尘掸下来,掸下来。轰,车就那么,像颗守门员的脑袋一样,撞上了歪脖子树。树枝泼下来,那两把螳螂腿一样的扫雨刷还在动,咯吱咯吱,树枝也被它们绞断了。
距离瓶精神病院还有五十公里。
学者说在X维有一座环轨桥。那座桥亘横在我们头顶上,你看不见它,而桥上的人能看见我们。他在桥上的某个点立足俯瞰,桥下的我们是一只只蝼蚁的形状,我们脚下是飞梭的时光,时光是有形的,呈金黄的散点状,所以从上面看下去,我们在一张巨大的网上穿梭。他从桥上抛下一颗石子,砸中了十年以后的他。
桥上人潮涌动,你能想象吗,那个平行世界里全都是人,他们都有一张平板干枯的脸,行色匆匆,赶往桥的另一端。桥的另一端就是桥的这一端,不要忘记,这座桥是环形的首尾相衔。桥头,也就是桥尾的地方,有一架滑梯。当然我们看不见它,桥上的人看不见它。滑梯分为两面,你滑下去,或者落入我们生活的大网之中,或者通往另外一个世界。从上面看下去,那个世界就像一个低压气旋,或者一个蛀孔。他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有人在坠落,然后消失不见。
他说每隔一个时间,环桥就会转动,就像有人拉动了某个闸门,扳下扳手,或者打了个响指,桥像齿轮一样地转动,下降,碾碎了那张金色的时光网,碾碎我们,桥碾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气旋形状的黑洞。当桥再次上升的时候,我们出现在了滑梯的另一端。我问他:所以到底是我们在穿梭,还是桥在动呢?
学者笑笑说,有时候你不知道是鸟笼在转,还是那鸟真的活着。
第十二章
祖母的脸垂在床顶上,沉甸甸皱巴巴,宛如一朵刚出烤箱的向日葵。她说我被撞坏了一条腿以及两条肋骨。我听到肋骨就忍不住深呼吸,狭薄的空气刮擦着骨头,让人痛得想死,可我就是忍不住,呼呀吸呀。祖母一边夹着胡桃一边叹气:“你悠着点吧,不然得痛死。”
城里在下雨,大颗的雨珠像一只只丰硕的苍蝇,从窗户上缓慢滑落。我问她:庄生呢?她扇了我一巴掌,管好你自己。
“他死了没?”
祖母噎了下,一脸叵测地看了我半天。“你别吓我们了行不行?我都七十多了。”她说,“你不死他怎么会死,你什么时候能明白点?”
小灾小病总让人喜忧参半。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很多粥,绿豆粥,红豆粥,紫米粥,南瓜粥,皮蛋粥,鸡腿粥,金针菇粥。我能想象祖母在厨房炖粥的情形,那只红黑色的铁锅放在火上煮,嘟嘟嘟。我成天躺在床上,对着一大片白花花的墙壁发呆,思考,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我拍着装满情色混乱思想的脑袋,觉得自己成了半个哲学家。
祖父每次来看我都得强摁住火气,我能感觉到愤怒和鄙视在那张纹丝不动的脸皮下汹涌。他会给我带点书看,每次把书递过来的时候手总会在半空停顿几秒钟,我知道他在犹豫要不要先往我脸上扇一下。我倚在床头看《被劈成两半的子爵》还有《生死疲劳》,有时候还会有《奇鸟异行录》或者《拿着剪刀跑》之类的东西,我的目光在祖父正儿八经的脸和这些书的书页之间辗转,觉得这真是怪事一桩。
庄生和刘院长总是错开了时间溜进来。刘院长一般会在午后时间进来,先是一顿仪式性的慰问,接着掏出计算器和我算总账。那只洁白修长的食指在计算器上来回上下地摁,哒哒哒,括号,加号,加号,减号,括号,摁个乘号,摁个除号,摁个等号,数字刷地跳出来,你被扣了零点四五克海洛因。
“可以换成吗啡吗,我不喜欢那东西。”
“不行,你什么时候能出院?”
“我怎么知道?等肋骨长好的时候。”
“那到时候不见不散,别忘了先来报个道。那个健身教练要你。”
“不,我不喜欢他。”
“谁让你喜欢他了。”
“我不去。”
“那就再扣零点零——”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这就是我们对话的大致内容,次次如此。哎。
庄生总在半夜时分从窗外翻进来看我。他身手矫捷,站立在我床边毫发无伤。奇怪,我问他:你怎么就一点没事?庄生慢吞吞地坐下来,怜悯地看着我说:不是每个人都会撞成狗。
我腾出还能用的手臂,往他大腿上狠狠拧了把,说,我要撒尿。
尿急真是最痛苦的事情。看守我的护士是个骨骼生硬脾气古怪的大妈,每当我提出要上厕所,她就会像抓到尿床的小屁孩似的,先鄙夷地瞪我一眼,然后从容不迫地扯开被子,把我从热腾腾的被窝里揪出来,放在轮椅上,咕噜噜推到厕所门口,一声断喝:去!
我颤颤瑟瑟地从轮椅里爬出来,拱到马桶前去撒尿。她在我背后接电话。“喂,女儿啊,妈今天不回来,嗯嗯,呐呐。”她把声音放低八度,“那个瘦白蟹,麻烦死了。嗯,随他,嗯嗯,什么声音?他在撒尿!”
庄生把我从床上抱下来,塞进轮椅里,咕噜噜推到洗手间门口,又把我架到马桶前一声断喝:快!我在他怀里抖了两抖,扭扭捏捏地掏出东西开始撒尿。庄生在后面热乎乎地贴着我狂蹭,弄得我差点射出去。“老实点!”我把身体稍微往前顶,避开他硬邦邦的下身说,“我可没功夫给你搞。”
庄生嬉皮不要脸地又往前顶了两下,“一天到晚躺着闷不闷?推着你出去走走?”
“走?”我嗤笑一声,“三更半夜的去哪里走?”
“外面没什么人,我把轮椅推快点,很刺激的。”
我又加了两件衣服,捂了条毛毯,被他推出了房门。走廊上空无一人,我的轮椅在光滑的地板上飞驰,咕噜噜,咕噜噜,往右拐,往左拐,进了电梯,三层,四层。我的轮椅在四楼的空阔走廊上急行,庄生一会松手把轮椅往前放,一会又把住扶手来个急刹车,我们像吃错了药的母鸡,一边跑一边咯咯傻笑。第三个拐弯口有一辆床缓缓的推过来,哐当一声撞上了轮椅。我哎哟一声,差点从轮椅上翻下去。
那个领头的大夫横眉竖眼地对我叫:“大半夜跑出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