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渣心里骂了十二遍娘,大喊一声,“都别嚷嚷了!叫你们大佬问问杜维,看是不是他做的!看他本人承认不!”
一语惊醒一群噩梦中人,几十双眼睛立刻盯着林正,室内像黄昏后鸦雀散尽的空巷,寂静无声。
自始至终,他们的目光都各自缩入坚实的堡垒,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怕一个不经意的碰撞让伪装坚定的心分崩离析。林正坐在那儿外面的光线打不到他身上,眉目化在一片模糊的阴影中,“杜维,刚刚葛一平说得都是真的?”不像问句的问句,却问得斩钉截铁。
“是,一切都是我干的。”杜维抬起头,眼神顺着木地板的中缝一点一滴看上去,最后,爬到茶桌边上看见林正的手,微白的骨节因用力而扎着,血管清晰可见。
“那你……该死!”林正低低说了句,天太冷了,他口中带出的寒气在室内都清晰可见。
似乎太过于突然包括阿畅和大渣在内,所有的人都愣在原地,难以相信林正如此轻而易举就判了杜维死刑?连点过程都没有?而杜维是极清楚的,他拼不过林正的野心,拼不过兄弟情谊,更拼不过社团利益!该做的都已做完林正面前是一片霸业,人连最后一点存在的意义都没有了,便叫死而无憾吧!
大渣第一个反应过来,抽腿照杜维后腰就是一脚,“听见正哥怎么说的了吧!你早该死了!”
“大渣住手!”龙鼎从座位上站起来,花白的鬓角昭示着他的地位,“阿斌的死是你们兄弟私事,但也是我们的帮务。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杜维是社团的坐馆龙头,他即便是罪大恶极办他的是祖宗家法,我们要给他应有的体面。”龙鼎和从新海本是置身事外不想趟这摊子浑水的,但无论对错,杜维扫英合灭陈魁给社团争到的利益有目共睹,如此这般里应外合的突击审问叫人唏嘘。
“阿禄!还不过去把小杜哥扶起来,你他妈是干什么吃的!”龙鼎讲完道理火儿还没发出来,提着阿禄一顿喷。阿禄高兴的屁颠屁颠领骂下去。
仿佛就在等这个人这句话,抢在大渣回话前林正发话了,“死罪跑不了,明天几个坐馆过来找人算算日子,清理门户。”他转向大渣眼神复杂,“人关在北郊他原来的别墅,我不派人你自己看着丢了也算你的,反正你谁都信不过。”
大渣没想到逼宫逼得如此砍瓜切菜,一时竟有些慌张,“正哥……我不是这意思……。”
林正打了个手势,“你记着,他还是胜义堂的坐馆龙头,你要是越界动他一个手指头,我们就是帮派恩怨!”
56.
扶乩之后龙鼎代林正表示,无论是腊月里还是正月前杀人均不祥,杜维暂时深押北郊等年后再定日子。阿彪和葛一平可就没这么走运,挂猪肉似的被冷库车拉走,死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大渣这次意外没做任何反对,一是明堂正审真相大白,习斌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二是只要林正肯放弃杜维,他还是想放低姿态重修兄弟关系的。
就这样,杜维头一次不用算计,不用猜疑,不用伪装地去欣赏每一天,每个人,这种短暂而平静的日子不受打扰不受干涉地走到了年底。
直到大年二十九,林正才叫阿畅去给杜维回贺新的礼。经过如此一番折腾,阿畅并没有向外人猜想的那样彻底失去信任,甚至发配远地。林正没有一丝刁难,叫他该干嘛还干嘛,这倒让阿畅生出些许负罪感来。
临近傍晚,天不是很冷,白日的温度还徐徐护着细雪下的一方天地。杜维站在二楼露台里,隔着双层的防弹玻璃,看见阿畅在门外弯身下了车,被丛林匪徒们稀里哗啦地搜身,再一步一步穿过多日未清扫,积雪深重的庭院,最后艰难地站在门厅前。
只有阿坤和杜维的别墅,少了保镖成群的肃杀之气显得清冷消沉,连平时叽喳不停的鹩哥都老老实实地站在架子上,眼神里都是深宫怨妇的味道,只等杜维看书累了,剥一颗开心果逗逗它。
阿畅把礼品交给阿坤就只身进了二楼小厅,见杜维靠在窗边的古董丝绒面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端着本书却早有准备地看着他。
“小杜哥。”阿畅瘦高个子,在重修了吊顶的小偏厅里显得格外拘束。
杜维合上书捻起个干果递给鹩哥,没抬眼只说了声,“坐。”
“不了。”阿畅搓了搓手上的勒痕多少有点尴尬,“正哥送了回礼来,顺便让我问你一声他想明天过来吃饭。”
杜维悬在空中的手顿了顿,鹩哥身手干脆地啄走干果,得意地扑腾两下翅膀。他转头对着站在面前快顶着房梁的阿畅,鼠灰色的鸡心领羊绒衫衬得脸色略显苍白,“我说不来他就不来了?”低低说了句,杜维不可察觉地轻叹,“不怕晦气就来吧。”
“他们……没有难为你吧?”阿畅依旧没有坐下,像根标杆似的立在屋中。
“是你问我还是他问?”杜维伸展身体抱着手闲闲向后靠去。
没想他能反问回来,阿畅顿时语塞低头看着地板,鞋边蹭上的积雪一层一层化开,在木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水渍,再被地暖蒸发殆尽。
“帮我个忙吧。”突见气氛莫名起来,杜维主动绕开话题,“帮我买些香烛纸钱,他们不让阿坤出去,我要请阿烈回来过年。”
“我这就去。”如蒙大赦阿畅依旧低着头急匆匆往门口走去。
“等等!”杜维站起身叫住他,一直哽在喉间的话终于问出口,“阿畅,你告诉我阿烈真的死了吗?”
阿畅握在门边的手陡然攥紧,坚毅的唇绷成一条直线,“阿烈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对方话音刚落杜维就急追着问道,他心中一直有个隐隐的希望,不见人不见尸阿烈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
阿畅转过身站定了,不忍心看杜维撇开脸缓慢说道:“动手的兄弟很利索一枪毙命,尸体就地烧埋了。”他深呼口气,“我当时在场。”
杜维环抱的手垂下来,又无措的像是要抓住什么,他转身走到胡木书架前手指沿着书脊一遍一遍划过去,“真是好样儿的,都是林正教出来的,好……”他反复叨念着那个好字,眼里最后那点光亮也暗了下来,像一簇奋力挣扎的火花,最终安静地灭了。
大年三十林正重金请了“宝善楼”的掌勺师傅,一早带着徒弟碗瓢勺盆浩浩荡荡进了北郊小别墅,在楼下许久不曾开火的厨房里一通折腾。也许是阿畅没有置办过祭奠的东西,也许是慌乱心不在焉,他给杜维带来的东西样数不少,有用的却不多。杜维只好叫阿坤用黄姜纸折了信封,红纸边把冥钞封好再在皮面儿上写名字,阿坤笨手粗脚叠得信封宽窄不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交差。
杜维正在温室里给鹩哥修翅膀,见阿坤顶着张苦瓜脸,怀里抱着一堆四不像的纸袋子立在桌前。他放下剪刀,鄙视了下鹩哥幽怨的小眼神,心里又叹了口气,傻大个儿真是经不起欺负啊,哪里像阿烈抗打击能力一流。
“小杜哥,不行还是叫阿畅再去买一趟吧。”阿坤灰心丧气的说。
杜维从他怀里抽出一包裹成梯形的纸包,在手中翻看,“行了放着吧,阿烈不是挑剔的人。”他支着下巴看阿坤背过去将纸包都放在小桌上,屁股后面像有一只毛绒绒的大尾巴,讨好似的扫来扫去,“等天擦黑了,你陪我去请阿烈回来过年,然后你就走吧。”
阿坤闷着答应了,手底下还仔细地撸着红纸翻起的边儿,根本没当回事问道:“我去哪儿啊?”
“去找阿禄吧,只有他不会欺负你。”杜维有感觉最多过了十五,自己的日子拖不下去了,他不想面前这个傻大个儿受不必要的牵连,这个世界上的笨蛋都应该好好活着。
阿坤猛回身瞪大眼睛,“小杜哥你是叫我走?”他心里咆哮着,“不会吧?不就是信封没折好吗?大不了我重新叠啊!不能直接叫我滚蛋吧?”
杜维似乎已经听见了他心里无限循环的咆哮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两张银行卡,“我有事拜托你,这里有两张卡是开在阿禄名下的,一张给你一张你要帮我带给阿烈的家人,他有叔婶还有个姐姐,你要帮我照顾他们所以你必须走。”他看着阿坤眼神渐渐变得复杂,就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你和阿烈一样都是我兄弟,你要是继续呆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死不瞑目,明白吗?”
阿坤明白小杜哥这是在托孤,他的手垂在身侧还捏着一把红纸条,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无比懦弱并且傻帽透顶。眼泪涌出来又被奋力吸收,阿坤抽了抽鼻子问道,“密码是什么?”
杜维歪头扫了他一眼,笑了,“你也不傻啊!”
林正来时正是万家灯火的团圆点,厨子早早摆好一桌丰盛菜肴,领了厚厚的红包轻手利脚地出去了。林正身边是很少跟着的阿礼,见他没什么指示就弯身问道,“正哥,要去叫小杜哥吗?”
这话要是阿畅在是绝不会问的,林正指尖抹了下骨瓷蘸碟的宫萃花边,“你先出去吧,叫人都站远点。”
阿礼应了声便合门出去了。无风的天飘飘悠悠下起小雪,等到古旧的木格窗栏上积了薄亮亮一层,杜维才从屋后的小门进来。他披着件浸满融雪的灰黑大衣,手里还提着支烧得半黑的树枝,突然进到室内带来一股混着香烛烟气的土腥味儿。
“去给阿烈烧纸了。”林正走过去接下他手里的大衣抖了抖再挂起来。
杜维背对着他低头扑掉身上的纸灰渣,嗯了一声便走进厨房从吊柜里拿出一双新碗筷,转身时看到台案上放着盘包好的饺子,旁边的水也开得正好,他想也没想就把饺子倒进去,端着碗慢慢等。
看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林正在厨房门口转了个圈又规矩地坐到桌边,水纹漂花的毛玻璃只能映出杜维的一个晕影,便也叫他觉得如痴如醉难以割舍。
等杜维端着饺子出来,一大桌子饭菜早就凉透了,他把空碗筷摆在身边的位子上,再将饺子连盘带钵剁到林正面前,“吃完赶紧滚蛋!”
林正本想叫人进来热热饭菜,见了这仗势也只好低头捞过盘子,挑了几个圆滚漂亮的饺子晾在小碟里,等温呼不烫了才站起身隔着大半个饭桌给杜维递到碗边上。他知道杜维不吃太烫的东西,每回都是自己挑出来给他晾着的。
饺子晾得正好皮儿凉馅儿热,杜维也不管撩筷子就吃,吃完一碟林正给递一碟,等到面前的小碟垒出个小碗的高度,杜维吃饱了林正一个饺子皮儿都没捞着!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屋里静如真空,偶尔传来一阵炮响震得玻璃都嗡嗡叫。
林正目不转睛看着对面的人,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细细碎碎的遮下来,微微低头的时候就挡住了眉目,再被昏黄的灯光笼着似乎表情都要化掉了,就这么化进心坎里……林正的心就这么冷不丁的被狠狠戳了一下。
杜维一直低头闷声不吭气,隔了好久也不见林正有要走的意思,才深叹口气,“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我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还要干什么?等我跪下来向你求饶,痛哭流涕求你原谅我?”他抬起头坚定地迎上林正的目光,“别做梦了!”
林正的胸口一阵窒息痛,仿佛短暂而猛烈的热带暴雨抽在新发的枝叶上,瞬间支离破碎。
“杜维,我想了很久,错得不是你而是我,是我的自私自负把你推到今天这个地步。”林正始终没有移开视线,他仿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着杜维,深情而不舍,“是我害死了习斌也害了你,接受惩罚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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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维,我想了很久,错得不是你而是我,是我的自私自负把你推到今天这个地步。”林正始终没有移开视线,他仿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着杜维,深情而不舍,“是我害死了习斌也害了你,接受惩罚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你放屁!”杜维粗声喝住他的话头儿,饭桌上的碗盘给他一拍,震的哗哗响。他仿佛已经习惯了彼此间小心翼翼的机锋,遮遮掩掩的试探,突如其来的坦白真实就好似黑暗中太过强烈的光亮,反倒难以接近。没由来的一阵烦躁,杜维站起身一把拽下林正的大衣劈头盖脸地丢过去,“我做了什么我自己清楚得很,用不着你拐弯抹角提醒我!你走吧,相互恶心有意思吗?”
林正抱着大衣站在桌边,被带倒的汤碗洒了一身汤水,一缕一缕映着深色的西装布料淌下来,如泪无声。他闭上眼将杜维幽深愤恨的眼神埋进心底,一遍遍反复回味……最后,扬手披起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紫黑色的大门带着低沉的余音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再无交集。
难以自制地走到窗前,杜维看着林正的身影穿过萧瑟的灌木甬道,几个黑衣保镖合身跟上,最后,一把黑伞遮住飘摇的细雪,也遮挡住整个世界,终是一去不返……
黑色的轿车行驶在细腻的新雪中,被路灯拉出细长的影子。林正没有直接回大宅而是朝大渣的别墅驶去,这个举动并不意外,相反,一周前他就公开传达了这个意思。此时,大渣位于市中繁华地段的小别墅里灯火通明,喜庆异常。
林正一进门带来凛冽的寒气和难以名状的疲惫之色,与金桔彩纸一团和气的室内格格不入。毕竟是多年兄弟,见林正挂着脸色,大渣很识趣地遣了佣人去厨房盯着,亲自上前端茶倒水,恭恭敬敬拜了个大吉大利。
手中端着温热的茶盅,林正的心是却硬邦邦的冰冷,他努力扯出个不自然的微笑,将红包递过去,“大吉大利。”
红木底子镶大理石面儿的餐桌,映着水晶吊灯星星点点的碎光,忽忽悠悠里溢出一股邪气。三两个佣人悄无声息地来回转着,不多会琳琅满目的各色菜肴摆了一桌。
“正哥,兄弟给你赔罪。”大渣举着酒杯站起来,微微垂头看着林正的袖口,“兄弟出言不逊扫了大哥的面子。”
林正木然端起杯子,眼神落在杯缘上,“大渣,我林正不配做你的兄弟。”
“正哥大过年的你别拿我开心行吗?”大渣整个人都懵了尴尬地举着酒杯。
一口喝尽,林正将酒杯扣在桌面上示意二人谁都不能再喝,“你也干了,然后坐下听我说。”
大渣闷头将酒喝掉,一屁股坐下来,他知道林正来前先去了杜维那儿,于是不悦地说,“别的事无所谓,杜维的事没得讲。”
“别抢话!”林正突然提高了声量,单手指着他的眉心,过了很久,他双肘落到桌上五指交叉,“你在泰国救过杜维,你知道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大渣刚要开口,林正又用手势打住他,“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都是我逼的。”
“是我亲手教会他如何利用别人,如何设计栽赃,如何拉拢交易。”林正的眼神专注地盯着面前汤碗边缘金色的喜福花纹,“我设计陈魁让杜维去泰国,再利用他拖延时间换货源,也是我放纵他接近阿彪,利用他们的交易换得纯货,算到底他杀了阿斌罪魁祸首是我。”
大渣听得目瞪口呆,虽然恨极了杜维,但也不得不承认对于正哥这人有着近乎偏执的维护,甚至习斌的死他都觉得是杜维感情上的偏激与嫉恨起了绝大作用,因此林正的话他是绝难接受的。
“正哥,杜维本身就嫉恨阿斌,这个你因该知道。”习斌对林正的感情大渣不想深说,其中滋味他相信正哥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