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苦笑一下,望着窗外缠绵的风雪,“我利用他就越不想让他知道真相于是越加防备,但我与阿斌从来都是无话不说,换做你,你如何想?”
大渣不想深究这些问题,在他看来无论什么事在背后推波助澜都无法抵消杜维的罪孽,“正哥,我知道一直都是我在逼你,可是阿斌不该死啊!”他始终希望林正能站在兄弟的立场上。
“杜维也不该死。”紧锁的眉宇间是难以抉择的痛苦,林正低声说道:“该死的人是我。”
“正哥……”大渣站起来,倾身向前手撑在宽大的桌面上,“你是在威胁我?”
林正双手交握放在腿面儿上,身子靠向椅背仰头看着他,“你还记得吗?我们混朝门街,圈仔拉拢你挑拨我们兄弟关系,我那时跟你说了什么?”
“你说我林正要是哪天敢对不起兄弟你就给我一刀。”大渣红了眼眶。
短暂的沉默后,林正自怀中摸出把匕首,手一翻利落地去掉皮套,白刃反着肃穆的光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阿斌。”他将匕首推向桌心,没去看大渣的表情只沉默地坐着。
“正哥真是要和兄弟一刀两断?”与往常不同,大渣收起恨绝的话,小心翼翼地问着。他自认还是很了解林正的,前面他闹林正会让着那是要让他把怨气发泄出来,而今日,尘埃落定林正是绝不会再让他了,“我从来没有想过真有兄弟相背的一天。”
“不,是我对不起兄弟。”林正胸中壅塞,这句话出口已是深喘连连,他长呼口气才渐渐恢复镇定。
大渣走到他身边,手插进裤子口袋里,稳稳凝视着那把匕首,“我不会真捅你一刀,我们兄弟从此陌路。”他迅速转身,泪水涌上来又被杀气遮掩住,“以后你护不护的住他,要凭本事!”
林正推开椅子,高大的身体被灯光拉出道浅浅的晕影,往事如水晶灯落下的细碎光斑,零零散散穿过眼前,那些触手可及的年轻面孔被岁月的网滤去鲜活的神情,就在眼前木然转身……就再也抓不住了。他抓起桌上的匕首,连看都没看一眼毫无犹豫扎向自己腹侧!
鲜血瞬间涌出在洁白的衣衫上开出一片刺眼的鲜红,林正扶着桌角手上的力气却分毫不松,硬是将匕首又送了几分。他可以不管帮派立场,可以无视江湖规矩,但面对十几年兄弟之情的了结,他必须作出一个交代。
大渣背对着饭桌隔了好久突然听到阵碗盘碰撞的叮当声,一转身就见林正擦着桌边慢慢滑到地上,腹部鲜红一片,血液顺着捂着伤口的指缝溢出把袖口都染得通红,刚刚桌上那把匕首正牢牢扎在他左侧肋下!
“阿正!”大渣惊叫一声,三两步奔过来扶住他,“阿正!阿正!你这干什么?”
林正忍痛用染满鲜血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我和杜维都有罪,不求你和阿斌能原谅。”他急喘几下依旧不依不饶抓着不放,“他的债我替他还。”
“你别说话,我送你去医院!”林正的流血速度很快,大渣叫了救护车根本不敢动他,只能解了领带紧勒在他腋下止血。
林正脸色苍白如纸却格外冷静,攥住大渣的手腕低声说道:“我不会让他再出现,所有的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大渣,我可以骗所有的人可我不能骗你!”似乎血液的流失带走了体力,他向后靠进大渣怀中眼前腾起一片黑雾,“大渣……”
“阿正!阿正!”大渣抱紧林正的身体痛呼出声,身后是一片救护车呼啸的鸣笛……
正月十六大早,一队黑色的轿车横在北郊别墅门前,龙鼎弯身下车跟保镖打了个手势就独自一人进了大门,门前的丛林匪徒早在昨晚就交了班,此时一路畅通无阻。向阳的积雪都已化了大半,只剩堆在数窝墙角的灰扑扑一片,气温依旧很低化开的雪水在甬道上结了冰,人走在上面要格外小心些。
大门并没有锁,龙鼎思摸一二没有选择虚伪的敲门,而是推门直入,果然杜维就坐在窗下的沙发上,听到动静正抬眼看着他,二人心知肚明今天意味着什么。
杜维缓缓站起身,低头合上袖扣,从沙发靠背上拿起西装外套撑臂穿好,便面向龙鼎说道:“没想到是龙哥,我还以为会是阿畅。”
“阿畅?这儿还轮不到他。”龙鼎的眼神在他脸上巡了一圈,见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却叹了口气,“我还真不想当这把差事。”
杜维已经穿戴妥帖走到门口,灰色的天空阴沉着,远处的山峦依旧是绵延的白色,“龙哥你来送我也算是有始有终。”他加入胜义堂第一个跟着的就是龙鼎,如果这是林正的安排又不知道是何种意义,而现在一切他都已经懒得去猜想了。
“走吧。”龙鼎细不可闻的叹息,夹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缕寒雾,不着痕迹地散去。
58.
黑色的保镖车压过冰雪,车轮传递着低沉的喳喳声。转弯的时候能看到轻笼在薄雾中的城市,像是悬浮在脚下的海市蜃楼,从远处露出一隙飘渺宁静。
杜维细薄的手掌搁在腿上,眼睛依旧停留在窗外,浅浅舒了口气,“龙哥,如果方便身后事想拜托你”
龙鼎面沉如水,不明朗的目光幽灵似得滑到他脸上,“正哥的心思现下谁都不敢去碰,这事儿我怕是办不来。”
“龙哥太看得起我了。”杜维微微低头笑弯了眉眼,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就火化吧,一把灰清清白白,往江里一撒自由自在的。”
龙鼎不声不响,看他倔强而固执的身影包裹在熨帖的西装里挺得笔直。平心而论,无论林正清理门户的架势拿得多足,他也不觉得杜维是非死不可。直至今日,他上门接人还想着是不是正哥早下了圈子,于是自作多情的带了一票熟脸,要是正哥劫道儿他就顺势当个最佳男配。谁想,眼瞅着车平平安安下了山,稳稳当当进了城,一丁点动静没有,龙鼎心里直打鼓,林正不会是玩儿真的吧?
直到车拐进巷道,看见阿畅带人将大宅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龙鼎才知道杜维今天怕是凶多吉少,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正哥够无情,够下得去手!
阿畅还是极恭敬的,杜维几乎是被拥簇着进了大宅,不像是清理门户更像是来和林正分账的。
地下室青灰的墙面印着水管斑驳的锈痕,温吞的亮光从头顶冻住的通风扇缝隙漏进来,一室烟火飘摇直上化在那里,随风散去。
龙鼎站定在刑堂正中半人高的关二爷金身塑像前,带着丛新海等元老持香拜了三拜。阿畅将习斌的连龛牌位工整的立在供桌前,低眉抬眼之间却不敢与龙鼎碰触,少见的示弱。
“正哥什么时候到?”龙鼎掸了下桌角的香灰,即便林正早已暗示过不会到场,他还是乐意看阿畅纠结一把。
没等阿畅接话,刑堂大门被安静的推开,大渣带了两个保镖走进来,站定在龙鼎面前,规规整整接了句,“龙哥,正哥说他不来的。”说完,犹自点上香火拜了关帝和习斌的牌位。
“大渣,这是你们的兄弟亲仇,却是在胜义堂的地面上处理我胜义堂的坐馆,轮不到你来拿这个大。”龙鼎知道今日杜维是必死无疑,但死谁手里都不能死大渣手里,这是他能给杜维的最后尊严。
“大渣,你‘行脚避祸’八年多,就算是正哥的持香兄弟也没有插手帮务的权利。”丛新海敲了敲烟斗,站起身来力挺龙鼎,“你在那穷乡僻壤混的规矩学太少。”
令人惊讶的是,大渣没有出言不逊更没有暴跳如雷,皱眉摸着领带尖嚼着这些话一声不吭,这个丛林匪徒突然端正的就如他身上很少穿的白衬衫,叫人捉摸不透。过了许久,他抬脸却是恭恭敬敬向龙鼎鞠了一躬,“海哥、龙哥,我知道,我大渣做事糙没规矩。但习斌是我兄弟,他被人害死了我不为他报仇,不手刃仇人我还是人吗?”大渣眼里失去了躁动的火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落与不甘,“再说了,习斌难道不是你们的兄弟吗?”
沸腾的刑堂瞬间冷下来,龙鼎转头与丛新海对了眼,沉下一口气说道:“杜维有错,他该死,但他不能死在你手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我们的规矩。”
他话音未落,阿礼靠上来在耳边轻声提醒道:“龙哥,时间快到了。”
未等龙鼎反应,大渣开了腔:“龙哥,那我对不住各位大佬了。”说完自怀里掏出一只油亮的桃木牌符,上面繁复的花纹都已模糊,仅能看到凹凸的痕迹。
龙鼎被亮在面前的东西惊得一震,林正是铁了心叫杜维不得好死啊,连“话事”的牌符都给了大渣,“正哥这是重情还是薄情,我是看不明白了。”他凉凉叹了口气,回身对阿礼说:“把杜维带过来吧。”
杜维走进刑堂,正对着南首空荡荡的铁力木太师椅,第一次上刑堂受罚的时候,林正就坐在那里。他脸上依旧是千篇一律的平淡,却也抵挡不住往事如潮,扑面而来。
身侧的保镖将他带到堂屋正中坐定了,阿礼忙慌唱了时间。大渣丝毫不拖泥带水,从保镖手上接过针管,弯腰提起木笼内的兔子走到杜维面前,当着各位龙头的面一针扎下去。那兔子仅是蹬了两下腿,就被大渣扔在地上软软的抖了抖身子,再也不动了。
“看在正哥的面子上,不见血留全尸。”大渣从保镖手中换了支针,冰凉的针尖斜比着杜维的颈动脉。
杜维的手随意搭在圈椅扶手上,柔韧有力的手指自然的曲着,“那我应该谢谢你。”他抬起头望着对面紫黑坚硬的铁力木靠背,上面繁复吉祥的福禄寿纹雕在眼前扭曲成一团,仿佛远处有一双眼睛,目光细致温柔的落在脸上,是那样难忘。
针尖破开皮肤,有毒的药水与血液撞击,冰冷的微痛一点一点散开,杜维的眼神渐渐模糊了,却也不愿离开那把椅子,直到那镜花水月的一点残念都没有了,原来时光如此易逝……
杜维被当场确认咽气,尸体被大渣谨慎收敛并着人搬运上车,像是要送走的样子。
龙鼎一口郁闷之气卡在胸腔里,甩开丛新海的劝阻,叫来阿禄在大宅外与阿畅拉开阵仗,逼大渣将杜维的遗体交回。大宅内外一时间箭拔弩张,同根相煎乱成一团。
大渣今天只带了两个身边人,剩下的动作都是阿畅在料理,他衡量了下左右形势,不能在林正还未脱离危险的时候叫胜义堂乱起来。最终,大渣迎着一票愤恨的眼神,独自离开。
阿畅带着一口豪棺进了大宅正厅,脚还没落稳,就被龙鼎一个巴掌扇了出去,正好撞在杜维的棺木上。
“吃里扒外的东西!”龙鼎松开袖扣,面上阴云密布,“杜维弑兄该死,你出卖兄弟联手大渣逼宫同样该死。”
阿畅垂头不声不响的依在棺材旁,伸手抹去唇边的血迹,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龙哥,我的命是斌哥给的,死在这也值了。”
“你们活人的孽,我是管不得了,我只管死人,杜维的后事我是一定要做的。”龙鼎知道习斌予他的恩情,只觉得冤孽深长一环一环扣住了每个人,动弹不得。
将其他人遣到院子里只留下阿禄,龙鼎蹲在杜维棺木前简单烧了点冥钞纸幡,“杜维,早点上路吧,赶在太阳下山前投胎命好,我叫阿禄带你去江边。”他拍了拍反着阴光的暗红柳棺棺头,侧头对阿禄说道:“去关赖火葬场。”
前后共四辆保镖车夹着笨重阴森的灵车,穿过跨江大桥向南驶去,环城路旁灰扑扑的残雪拉出一道漫无边际的线。龙鼎降下车窗,冬日凛冽崭新的气息冲进车内,将浑浊的烟味儿打散开。
一辆巨型危化车车笛长鸣,打着灯闪从左手超上来,龙鼎的车队速度本就不快,徐徐向右靠去,避让着身边的庞然大物。眼看危化车巨大的金属储罐屁股就要超过头前的保镖车,突然,车身剧烈晃动几下,竟是缓速向前斜滑出去,最终一个趔趄打横阻挡了去路。
阿禄被一个急刹车甩得碰在副驾靠背上,嘴里直骂娘,连忙喊了人叫出去看看。刚推开车门,就见危化车司机笔直的跳下车,捂住口鼻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苦味,蜇的人眼睛刺痛。在场的人不是傻子,第一反应就是有毒或易爆物品泄漏,连忙回到车内封死门窗一把方向盘掉头而去。保镖车皆是轻盈高速的高级轿车,掉头灵活自然是超在笨重的灵车前面,落在最后的灵车司机好心带上了危化车的司机。
龙鼎的车大概跑出五分钟路程,远远能听到跨江大桥对面传来呜呜的消防车声音。阿禄的电话这时没前没后的打进来,“龙哥,灵车不见了!”
龙鼎把着电话将阿禄骂了个狗血喷头,转念一想,大渣杀杜维都能不见红留全尸,干嘛还不放过尸体呢?他眼皮一跳,神经质的拿手按了按,“阿禄,你叫人回去再仔细看看。”
没一会儿,看现场的人回了电话,哪有什么有毒气体泄漏,分明是有人从危化车上丢下来的催泪瓦斯在作怪。
阿禄啐了口吐沫,要带人从唯一的岔路口追过去找灵车,却被龙鼎拦住了。他望着茫茫奔流的江水,仿佛看着隆冬的尽头,最后虚抬一下眼睑,“走吧回去,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阿禄还在后面骂骂咧咧的不肯上车,龙鼎拉开车门,短暂的一丝笑意模糊的出现,“他妈的,连老子一起玩儿了!”
一个半月后,美国,芝加哥。
早春的芝加哥,从密歇根湖上吹来的风依旧凛冽,肆意撕扯着行人的头发。湖边簇拥在一起的北美针叶乔木,偷偷从冬季干燥的灰绿色中透出几丝新鲜的颜色。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刚刚复苏的草坪,斑驳的嫩绿色延伸到湖边。杜维坐在窗下的沙发上,对面带着黑框眼镜的精明男人,将一小摞资料搁在他面前。
“许先生,这是你的资料和证件。”男人修剪平整的指甲轻轻划过纸张,将护照、驾驶证、保险等一字摆开。
一个多月前,在大宅他被大渣注射了神经性药物,整个人陷入假死状态。等他醒来,人已到美国,拥有了新的身份——许诺。杜维没有见到大渣,更没有见到林正,只有陌生的保镖谨慎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今天,这个号称是林正律师的男人告诉他,在保镖的跟随下,他勉强可以自由出入了。
“这是银行卡,还有语言学校的课程表……”男人像是有强迫症似得,将一桌子物件按大小排列着,有条不紊的。
杜维的眼神飘过一份附有翻译的文件,拿过手一看,是张“夫妻”共有财产清单,里面整齐列着不动产、有价证券、持股比例等明细。再往下翻,附件赫然是一张结婚证明,登记姓名正是林正与许诺。
律师完全无视杜维青白一片的脸色,推了推镜框一本正经的说道:“许先生,林先生和您三个月前在拉斯维加斯注册结为合法夫妻。”
没等杜维将手中的文件拍他脸上,男人不怕死的继续说:“林先生让我劝您,您如果想和他离婚的话基本不可能。第一,几乎没人敢冒死帮你打这个官司,第二,您二位财产交织情况相当复杂,您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倒了口气儿又补了句,“所以您还是等林先生伤口可以坐飞机,回芝加哥再说吧。”
“他受伤了?”杜维条件反射问出口,带着不自知的关切,这是一个多月来他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林正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