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遥光微皱着眉侧身用手挡住了钱生坤,然后起身给服务员看手中的本子,上面是已写好的“没事,你先出去”。
年轻的服务员感激的看了眼遥光后匆忙的逃一样的离开了包间,而钱生坤却一脚踹翻了遥光的椅子,怒吼:“关你什么事!”
遥光惊诧的看了会儿钱生坤,然后平静的走到了另一张椅子旁,面对着钱生坤,坐下。
“谁他妈让你坐的!”
钱生坤却被火上浇油般的更加愤怒,随手抓了桌上的东西起身就朝遥光扔了过去。
遥光躲不开也挡不住,结果半凉的褐色的液体全部泼到了他浅色的T恤上。茶杯也在他手忙脚乱的努力下还是没有接到,掉在铺着有种复杂花纹的神色地毯上,砸出沉闷的声音。
巨大的包间里,钱生坤因愤怒而急促的呼吸声犹如战争开始的前兆。
钱生坤站在那瞪着遥光,气急败坏;而遥光坐在那俯身将茶杯捡了起来,稳稳放在桌上,微皱着眉抖了抖衣服上的水,然后抬眼望向对方,坦然自若。
——坦然自若到让钱生坤看着都渐渐冷静了些。
事实常是如此:如果一个人发火,另一个也跟着上火,那场面立刻会变得火上浇油不可开交;然而另一个的反应如果和白开水一样平淡,那不用泼,只是看着火气也渐渐降下来。
更何况看了这么一串逗人玩似的不疾不徐的动作后。
钱生坤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减缓了速度。他干瞪了会儿遥光,也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会儿,遥光拿着本子沙沙的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凳子往钱生坤那边挪了些,隔着那个倒下的凳子,前倾这身子,把本子给钱生坤看,然后放下,认真的注视着钱生坤。
上面问:“怎么了,这么不高兴。”
钱生坤冷笑了下,倚着椅子说:“她服务不好,我训她,关你什么事。”
遥光拿了本子侧身趴在桌上又在沙沙写着什么,不像平时大多数时间那样边写边让钱生坤看,而钱生坤也只能皱着眉看着这个哑巴磨磨蹭蹭的写。
“她服务怎么不好了?”
“怎么不好了?!她走路跟爬似的你没看见!?”
钱生坤怒气冲冲。遥光却微微笑了下,低下头又要写东西。
钱生坤却火气直升不耐烦起来,起身把倒在地上的椅子往遥光腿那踢了一脚,吼道:“你少他妈在那再瞎扯!她你什么人你替她说话!?啊?!你他妈老得寸进尺不识好歹的针对我是什么意思!嫌我训她?!关你屁事!我就是看她不爽我训她怎么了!我不仅训她!还要炒她鱿鱼!让她一个工作都找不到!”
七-2
遥光疼的呲牙咧嘴,倒吸着凉气低头揉着腿,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或反应——甚至没看钱生坤。
钱生坤眉头拧的更紧了,冲门口大吼了声“服务员!”,在服务员匆忙惶恐的推门进来后又吼:“把你们经理叫来!”
遥光这会儿才急忙站起来一把拉住钱生坤的胳膊,另一只手冲服务员使劲摆了摆。
钱生坤却狠狠打开遥光的手,指着遥光警告道:“我告诉你你少再多管闲事!我今天不炒她,明天就让你们学校开了你!”
见服务员傻在门口不知所措,遥光拧着眉不停摆手示意让她出去。
服务员紧张的看着遥光,踌躇了下,然后犹犹豫豫心惊胆战的出了包间。
钱生坤盯着服务员离开包间并关上的门,反而笑了,转头狠狠推了把遥光,嘲弄:“遥光,X大学的遥光,行啊,你牛。”
遥光踉跄了下,险险被身后的椅子绊倒。他扶着桌子站稳,表情已不像之前那样轻松。
他盯了钱生坤一会儿,无奈的呼了口气,然后拍了拍钱生坤的肩膀,把他往座位上按了按,让他坐下。而钱生坤却狠狠打开了遥光的胳膊,吼道“少动我!”
遥光扬了扬眉撇了下嘴,然后不疾不徐回到了之前的位置,坐下。
钱生坤看着,脸色阴沉。
遥光坦然的看向他,目光好像在问他到底坐不坐。
钱生坤瞪了遥光半晌,然后猛的将跟前的餐具全都挥到了地上。
他气,他什么都气,更气遥光。他觉得遥光是让他心情糟糕的罪魁祸首,然而对方表现的却像事不关己的围观者,只是在实在看不过眼的时候过来拦一下、说几句。
当面对多事的人来劝架,大多数人可能会去骂,去威胁,甚至会把对方打到一边,但不会有谁把过多的注意及怒火转移到一个局外人身上而忽视了主要攻击目标。
他的愤怒没了目标,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无事生非、“自娱自乐”的傻逼。
瞪着地上的一片狼藉,镇定了些后,他抬眼,发红的双眼却仍紧盯着遥光。
遥光也正看着他,却平静的像在等他发完怒火。
他不再有任何动作,和遥光就这么大眼瞪着小眼。过了会儿,遥光起了身,向他走来。
他依然站在那,紧盯着遥光的一举一动。
遥光走到了他身边,停下,默默地望着他。
他正想质问对方要干什么,就见对方抬起了手。
他的全身立刻紧绷着,如随时就要拼搏厮杀的斗士。
——然而那只手却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所有积蓄着的力量瞬间都泄了。他只能僵在那,瞪大了眼看着遥光。
而遥光却神色依旧。
没有愤怒,也没有怯懦;没有怪罪,也没有原谅。
只是像此时被流逝的时间安静的冲刷,以及从后背衣料渗透来手的温热。
一切似乎都变得无声,无声到所有的感觉都变的鲜明,鲜明到突兀。
他不适应。
遥光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了下来,但那温度和触感却如印在了他的皮肤上,怎么也散不去。
脑袋混混沌沌,他半晌才打破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扭曲的空间,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的说:“……干嘛……?”
遥光微微笑了下,然后弯腰扶起了倒下的椅子,坐了下来,望着钱生坤,示意他也坐。
钱生坤复杂的看了遥光一会儿,别别扭扭的坐下了。
遥光把筷子塞进他手里,然后指了指满桌的饭菜,意思让他吃饭。
钱生坤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把筷子拍到了桌上,怀疑嫌恶的盯着遥光:“你什么意思。”
遥光却笑着在本上写:“吃饭。”
“想说什么直说!少在这假惺惺的!”钱生坤不耐烦的喊道。
遥光有些无可奈何:“不吃饭会低血压。”
“你少管!”
“低血压容易心情不好。”
钱生坤挑眉,然后冷笑:“你觉得我这样是因为没吃饱?”
遥光有些矛盾的认真盯了钱生坤半天,摇头。
“那你说的都是屁话!”
“但你的确是在生气,需要缓一下。”
“我缓什么。”
钱生坤说罢顿了会儿,又似乎想起来什么般恍然大悟:
“难道是因为我说要把你踢出你们学校?”
遥光也像是刚想起来般愕然,然后淡然的摇了摇头。
钱生坤看他那副坦然,忍不住坐直了些,盯着他问:“你不信?”
遥光写:“信。”
钱生坤笑着靠向椅子,问:“为什么信。”
“因为能看出来。”
钱生坤那么问本是为了避免遥光的敷衍,但现在看着遥光在本上“平铺直叙”,他心里极不舒服起来,有一种一直认为是白的东西其实是黑的的感觉。
——这家伙就早知道了,却表现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和他套近乎。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举止穿着打扮本来就很容易就能让人了解到家境。以前与其说是不在意,还不如说是刻意让人知道的。而现在习惯了,就更不在意了。
但眼下让他真正在意的,是遥光这个人。
遥光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们认识的过程不一样,他待他的态度不一样,对他了解的程度不一样,和他聊天时扯的东西不一样,连本身——是个哑巴——也是不一样的。
而现在,他和一些人一样了。
旧的建筑在苦痛的垮塌、坠下,而新的建筑却又在这苦痛的废墟之中挣扎重生,迅速且更加坚固。
遥光可能看出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认真的注视着他,有些不解他怎么了。
然而同样的距离,刚还觉得就在跟前,现在看着却恍惚遥远如海市蜃楼。
他勉强扯了下唇角,说“那跪下来磕头道歉”。
失去了兴趣,连笑都懒得笑了。
“怎么了?”
遥光皱着眉匆匆写完后望着他,似乎有些担心。
“什么怎么了。就是让你跪下来磕头道歉,要不然就让你们学校开了你。”
“不是这,是你怎么了。”“你”字还专门写大了。
“你怎么跟个女的一样婆妈,我就是看你不爽!”钱生坤不耐烦了。
遥光看了会儿他,又看了会儿本子,思考了半天,最后将“因为能看出来。”这句圈了出来,画了问号,然后看向钱生坤。
钱生坤挑眉,问怎么了。
“这话是我该问的吧?怎么情绪突然不对了。”
“没怎么。”
钱生坤装作无所谓道,也没看遥光——他已经有些兴趣缺缺了。
遥光盯着他琢磨了半天,在纸上问:“要不然怎么写?”
“你随便。”说罢转头看向了其他地方。
他不在乎遥光应该怎么写,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再怎么写这个结果都没法改变。
遥光要信那件事,肯定是信他,或者是他们家有这个能耐。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吗?
“你闷着也解决不了,白难受。”遥光直接把本子凑到了他跟前。
“本来就解决不了。”
这是个死结。怎么回答都不会舒坦。
钱生坤挥开了遥光,皱着眉一言不发的从旁边拿了套餐具,拿起筷子。
就在他夹菜的时候遥光的本子又凑到了眼跟前:“话是我写的,你不告诉我情况怎么就知道解决不了。”
钱生坤啧了一声,冲遥光不耐烦道:“你要是为了学校的事而婆妈个不停的话你可以滚了。我不会找人开了你,你也别再在这让人烦了。”
遥光有些诧异。朝他摇了摇头,然后依然坐在那,低头又要写什么。
“滚开!”
钱生坤忍不住吼道。
遥光被吓了一下,看了他会儿,然后把椅子往边挪了挪,依然坐在那,仔细的盯着本子,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钱生坤瞪了遥光一会儿,转头不再看他,原本愤怒的表情变的有些复杂。
包间里安静了下。摆满各式各样菜的大圆桌上只有钱生坤的一双筷子晃来晃去。
但似乎也没有多久,那本子又凑到了他眼前:
“虽然我不清楚那句话有什么问题,但我认为是我的不对。因为你刚才露出了很失望的表情。”
钱生坤难以理解的盯着遥光,像看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
之前迅速新建起来的坚固的建筑就像豆腐渣工程,被一个哑巴轻轻一推就像稀泥一样瘫软出来一个洞。
——遥光道歉了。
这是他第一次道歉。
而他之前做了那么多让他看不过眼、不顺心的事,也没见露出半分认错的意思,而且都胡搅蛮缠的绕了过去。
这次却莫名其妙的自己道歉了。
因为认为让他失望了。
——而他不肯承认。
他钱生坤家里有钱有权,要什么有什么,何曾有过失望?
失望就是承认自己得不到,而且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得不到,永远的遥遥相望,可望不可求。跟狗望着骨头却不能吃,最后夹着尾巴揣着难舍难分的心情一步三回头的灰溜溜离开一样。
“莫名其妙。”
他勾着唇角,装作毫不在意。
而实际上他连怎么装都不清楚。除了咆哮、殴打、用愤怒遮掩,怎么表现的才不那么别扭。
因为没人对他这么说过。
没人敢。
他火冒三丈的时候大家都和缩壳的乌龟一样缩着,小心翼翼,避而远之,只求不要波及到自己,没几个人敢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更没有人在他大发脾气大吼大叫摔东西砸碗打人后再问。
包括他的父母。
其他人是不敢,而他们的父母是不问。
他们不去思考原因。因为只要是他们的儿子做的,不论对错在他们看来都是对的,所以没必要问。
所以他大多数时候没必要伪装,因为他有可以为他善后的优秀家庭。
没人敢不听他的,他强势蛮横的就像不可一世的国王。
所以他不可能承认他的错误及软弱,一旦遇到,他就像狮子似的咆哮,以证明自己的能力。
恶性循环。
而现在,有人要将他引向另一个方向。
这个人淡淡笑着写:“我又不训你,也不讥笑,更不会给别人说。你就当我不在,和自己自言自语。何必闷着跟自己较真。”
钱生坤嘲讽意更浓:“那你就当我不在,喊一嗓子。”
谁知遥光却坦然的点点头,长长地“啊——”了一声,然后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着他。
钱生坤有些傻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之前遥光还写了堆理由,这会儿却能这干脆。
遥光似乎看出他怎么想了,有些无奈的笑了,写:“‘缺陷’归根结底是自己的不接纳,而不是别人。”
他冷笑:“胡扯。”
遥光看了他一眼,写:“经常和人打架吧?”
他无所谓的“嗯”了声。
“老师没训过你吗?说这样不对?”
“废话。”
“那你觉得?”
“管他呢。”
钱生坤不屑道。而遥光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盯着他,没了下文。
钱生坤也看着遥光,半晌皱着眉头:“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是这样,类似的。”
遥光写完看了看钱生坤,见钱生坤在琢磨,就又写道:“你认为那些话和事说出来很丢人?”
钱生坤再受不了遥光的刨根问底,终于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你就非要知道!?关你屁事!”
遥光却理所当然的干脆的点了点头。
钱生坤顿时被这种死缠烂打烦的说不出话来了。
遥光在这时迅速写了“当然关我事”,以补充自己点头的意思。
钱生坤却不再理他,扭头拿着筷子吃自己的。
遥光盯了他半天,见他没什么反应,也就先拿着本子在上面涂涂抹抹忙自己的了。
而钱生坤就在这安宁中皱着眉,一边夹菜一边矛盾着。
他从来不对人说过什么心里话。平时再怎么闹腾,也只是闹腾,而那些打心底的话,给谁说?谁给说?为什么要说?关谁什么事?于是大家都不说,说出来反而别扭。
怎么办?闷着,就像有了垃圾不扔还积累着。闷不住了就吵,吵了不够就打。
但他现在不得不承认他想说。
因为遥光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认为这说出来别扭矫情,以及,丢人。
但遥光说不会训也不会笑,他都不认为怪,那自己到底在纠结个什么。
真应了遥光写的“自己的不接纳”,所以自己连提都不想提。
就像把头埋在地里的鸵鸟一样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