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家都以为,骆飞的父亲不过是个在地方称霸的土财主,地盘再大,总大不过自家门口三条街去。
就连黎锦手里拿到的那份调查资料上,也是这么写的。
如果黎锦有幸,看到那份资料的真实版本,说不定会改变计划,不再求助李先生,而是直接转向骆飞的亲生父亲求助。
因为蒋劲这半年多来,风头实在是太劲了。
他先是带人平了本市东南盘踞多年的一个帮派,接着又用了三天时间,将城东富人区附近的酒吧街收归囊中,上上个月,更是兵不血刃,抢来本市三个码头当中最大的那个码头,堂而皇之地做起走私生意来。
要知道,那个码头何氏虎视眈眈了好几年,都没啃下来,而蒋劲一个外地人,远来的和尚,竟然就这么轻松拿下了。
所以何氏这关头把黑帮父亲的事挑出来说,很难讲是不是有故意给蒋劲添堵的成分在里头。
却给了李奕衡机会。
他之前是不涉黑的,跟黑道的来往,最多不过当几位大佬的保护伞,可要跟何氏斗,不玩阴的怎么行。
从头培植势力,太慢也太不容易,不如跟已然半成型的势力合作,扶植他们对抗何氏。
千挑万选,李奕衡盯上了蒋劲。
蒋劲为人张狂,谁都不服,据说他拖家带口从原先那地方挪到大城市P城的原因简单的很,他觉得自己穷,穷掉渣了。P城大,生意多,过来赚点钱,正正合适。
所以一来,他就盯上了本市黑道翘楚何氏,觉得干掉了他们,自己应该就不穷了。
可怎么干呢?在老家,兄弟们拿着刀砍都能砍出条财路,可在大城市P城,是要用金叶子铺路的啊。
蒋劲真心头疼起来,一天三顿饭地念叨,穷穷穷,真穷。
但就算他穷,他也谁都看不上。大土豪李奕衡家里的钱就算堆成了金山,他也看不上。
天赐良缘,有了骆飞这档子事。
李奕衡几乎一力引导着黎锦,让他最终无路可走,只能求自己帮忙。
而作为秦逸歌的好友,薪火卫视的大股东,李奕衡理所应当伸出了援手,并在事情过后十分绅士风度地表示,不算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蒋劲这辈子软硬不吃,唯独老婆孩子,是他动不得的软肋。
老婆好端端地在身边,唯一的儿子,就成了他的命根子。
就算他被骆飞气得几欲吐血,恨不得从此断绝关系,但骆飞,仍旧是他捧在手掌心里的亲儿子。
所以蒋劲自觉这个人情是欠大发了,好说歹说,托人请李奕衡吃饭。席间李奕衡风度翩翩,多年积累的世家公子风度彻底叫土财主蒋劲开了眼,几乎引为莫逆。
只是几乎而已。
关键时刻,贺文正拦住了喝得双眼通红的蒋劲,礼貌地对李奕衡道歉后,与司机一起将他送回了家。
那之后,蒋劲再见李奕衡虽然亲热有余,但到底时时刻刻,不忘防备。
无妨,李奕衡本就没打算当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利用而已。
只是从那天起,这贺文正就入了李奕衡的眼。
蒋劲的能力,放到小地方称霸一方绰绰有余,放到P城来,群狼环伺,却实在有些不够看。半年来,他能崛起,主要靠的是贺文正在旁边谋划。
而这贺文正,不知从哪里来,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蒋劲的信任,俨然成了蒋家二把手。
李奕衡看着身边的贺文正,若有所思。
与蒋劲初见那天,蒋劲喝得烂醉,又想到骆飞多年来对他种种忤逆,触景生情,心思很是澎湃。这本是个彻底收拢蒋劲的好机会,却被贺文正半路杀出,搅合了个彻底。
这人不容小觑,只怕……
“李先生,”贺文正忽然抬起头,左半边脸上的白色伤疤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如一条丑陋的虫子般在脸上活动,“海边仓库弟兄们都查过了,没有。”
李奕衡点点头,不再乱想。如今黎锦下落不明,先找到他最重要,别的,且放一放。
“麻烦你叫兄弟们继续找,再过四十分钟,如果还是找不到……”李奕衡看了看手表的指针,骤然低沉下来的声音带着残忍和嘶哑,“那就不用跟何氏客气,直接逼他们交人吧!”
第八十六章
这是哪儿?
肩膀重重磕到地上,黎锦自昏沉中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冰冷而潮湿的水泥地面。
耳边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挣扎着仰起脖子,循着声音看去,将他带到这里来的几人扔下他便完成任务匆匆离开,随着最后一个人走出门去,年久生锈的铁门发出“吱嘎”的声响,死死在他眼前合上。
这是……哪儿?
黎锦侧身躺在地上,地面的凉气无孔不入往他身体里钻。环顾四周,这里地方极宽敞,并行两辆车还绰绰有余,只是许久没有人活动似的,冷冰冰像冰窖一般。到处都摆着落满灰尘的陈旧器械,有好些工具不知做什么用的,乱七八糟堆在墙角,铁质,已经生了厚厚一层红锈。再往上看,头顶悬着几盏老旧大灯,亮着昏黄的光,顶棚缺了一角,正呼呼往里灌着凉气。除此之外,整间屋子无窗无孔,只有一扇黑褐色铁门嵌在墙上,距离黎锦极远,已经到了屋子另一边。
他撑起手臂,让自己勉强坐起来。车祸撞击叫他四肢百骸无一不疼,一动弹就出一身冷汗。明明眼眶额头滚烫,可每个毛孔却叫嚣着冷。他浑身无力,这样坐着也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要伏倒一般,下意识用腿去支撑,没想到——
“嘶!”
黎锦倒抽一口凉气,刚聚起的力气被痛一激,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脚踝这是……脱臼了?
疼痛稍微缓解一点,他摸索着卷起裤脚,果然,右脚脚踝处肿起拳头大一个包,已然紫红色,用手一碰,疼得黎锦一脑门子冷汗。
好嘛,难得这里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自己一醒过来脑子里就转着十个八个逃走的念头,可脚腕子成了这德性,哪怕跑也跑不远了。
黎锦又气又笑,觉得自己真是走了背字,但到底是不愿坐以待毙,便一手撑着墙壁,试探着站起身来,恰在此时,铁门“吱嘎”晃动,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黎锦单脚撑着身子,就这么站在原地。
进来的人有三个,头两个卑躬屈膝,点头哈腰,一个推门一个引路,簇拥着后面那个。后面那个也心安理得,甚至一脸倨傲,仿佛除了他自己,全世界都不过是看门的癞皮狗而已。
何家二少,从小被宠上了天的人物,他有这样的脾气,不奇怪。
黎锦早就知道,绑来自己的必定是他。
虽说舒慕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气,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不会忍气吞声。但他向来沉得住气,习惯谋定后动,即便要耍手段,也必定等到尘埃落定旁人都想不起这档子事的时候,再来个出其不意,一招毙命。
哪能急三火四当街就叫人把自己绑来,还亲自露脸呢?
黎锦当即就觉得,何二少生得风流俊俏,真是白瞎这张脸了。
人家二少却还自鸣得意,用一种仿佛漫步在舞池之中,堪称优雅的步伐走到黎锦身前,那双闪烁流转的桃花眼将黎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重点在他受了伤的右脚上扫了两圈,接着,浅浅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是我吧?”何悦笙笑起来的时候唇红齿白,显得格外单纯天真。
黎锦喉头发苦恨得牙痒,想冷冷地回一句“早想到了”,但好汉不吃眼前亏,激怒他,自己反倒没好处,况且——他知道李奕衡此时此刻,必定正心急如焚地寻找自己,他必须服这个软,好争取时间,让李奕衡找到这里。
于是他低头顺目,十分服气地说:“确实。”
何悦笙更加开心起来,他与黎锦身量差不多高,笑起来真像个刚升入大学的稚嫩学生。
“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你抓了来,我还以为,要很费些周折呢……”何悦笙玩笑般皱起眉头,一边说,一边微微向他靠近,“看来,你把那个扶不上墙的骆飞保护得很好,自己的安全,却不怎么上心哪。”
忍忍忍,黎锦心里默念忍字诀,自动把“扶不上墙”替换成“英明神武”。
“可你自己不上心,你那姘头,李奕衡李先生也不上心吗?”何悦笙眨着眼睛问道,“当初他不是很护着你吗,怎么,如今这么简单就被我抓来了?”
黎锦身子一震,下意识抬眼看向何悦笙。
“哦我知道了,并不是不上心,而是……他本事不够。哼,大哥整日跟我说叫我避着他些,我却觉得,他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知败坏祖宗家业,半分本事都没有的窝囊废而已。单瞧他帮柯远办的那场葬礼就知道……”何悦笙语带讥讽,仿似这些话他日日在心里念上一遍,阴阳怪气早就深入骨髓一般,“要真那么舍不得,怎么不在柯远活着的时候救他一命?人都死了,假模假样办什么葬礼……果然没本事的人总是凑成对,柯远死得活该,李奕衡更是该死!”
黎锦垂着头,忍字诀念到此刻,已然不起半分作用。何二的字字句句,仿佛化为千根万根钢针,往他心窝口最不容人碰触的地方扎。他死死握着拳,指甲深深插进肉中,仿佛只有这样的痛,才能叫他保持理智,不要爆发。
“况且,就算他护着你又有什么用,我可是……”何悦笙颠三倒四自说自话,黎锦却注意到,他右手成拳,指节微动,“早就想要你的命了!”
后一秒,何悦笙骤然出拳,直朝黎锦左脸颊而来。他少年学过跆拳道,拳脚上有些门道,如此骤然出击,只消一拳就能叫人昏死过去。但黎锦对他早有防备,一拳刚刚挥出,他便身子一晃,从侧边躲过,叫何悦笙打了个空。没想到,何悦笙一拳未成,另一拳紧随而来,直接罩他面门。他再要躲过,到底脚踝受伤重心不稳,这一拳,却是实实在在地挨了上去,一下被打出老远。
黎锦摔得头疼脚疼,眼冒金星,好险没昏厥过去。何二少却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从小到大,只有别人宠着他,哪有他让着人的。况且身后还有两个跟班,黎锦刚刚那一闪,叫他面子扫地,胸中顿时燃起一股熊熊怒火。他也不管黎锦是不是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几步窜上去,一脚跺上黎锦受伤的脚踝。
“啊!”
黎锦发出一声痛到极点的低吼,只觉得那一瞬间,整个脚掌都与小腿分离了一样,疼得只恨不得以头抢地。何悦笙见他痛苦,心里反倒爽快,脚上加力,踩得愈发凶狠。不料,地上那疼得脸色惨白的人忽然右手握拳,身子如灵兔般一弹而起,猛地砸向他膝盖关节。
这一拳凝聚了黎锦浑身所有的力量,夹杂着新仇旧恨,重而凌厉。何悦笙冷不防被这一拳击中,整个人失去平衡,双手在空气中胡乱抓着却无处借力,轰地一声,仰面倒在地上。黎锦此时怒到极点,把什么隐忍算计通通抛在脑后,心里就一个念头,那就是你把老子折腾这么惨,老子也得让你出出血才解气。于是不管不顾扑上去,在何悦笙起身之前,一拳凿在他肚子上,接着伸腿一跨,干脆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朝他脸上招呼,恨不得把仪表堂堂的何家二少干脆揍成猪头。
可惜,拳头挥了没三两下,他忽然被人扯着胳膊提了起来。二少带的那两个人扑了上来,一边一个把他从不分东南西北的二少身上扯下来,一把摔到一边,紧接着拳脚就招呼上来。那两人不像二少,拳脚学了个花架子。他们是何家打手,一招一式都是拿来拼命的。此时二少眼睁睁在他们面前挨揍,他们怕吃挂落,于是打得格外卖力。可怜黎锦刚经历一场车祸,本来小命就去了三成半,这样被两人围着打,别说还手,来得及护好头颈胸腹关键部位就不错了。
“够了!”这场单方面的施暴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狼狈不堪的何二少才整理好衣襟,冷声制止,“把他拉起来!”
一旁打手领命,一边一个按着黎锦的肩膀,逼迫他跪在地上。旁人到此时,哪怕不是奄奄一息,起码也无力反抗。可黎锦虽然嘴角淌血,眼眶青紫,但那射向何悦笙的眼神却仍旧锐利难当,叫人肝胆生寒。
何悦笙被这挑衅的眼神气得热血冲头,想都没想就从腰间拔出把袖珍手枪来,那黑洞洞的枪口,冰凉而危险地对上了黎锦的脸。
恰恰贴在他两眉之间。
“信不信我杀了你!”何悦笙的声音低沉喑哑,他不笑的时候,眉尾下垂眸光阴狠,反倒最最真实。
黎锦其实已经强弩之末,只是胸腔里堵着一口气,叫他怎么也不肯低头认输,闻言,冷笑道:“你敢这样当街把我绑来,又大喇喇露面,就没打算留我活口。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何悦笙气得脸颊抖动,咬着牙给手枪上膛,冷硬枪管传出浓重的火药味,黎锦屏住呼吸,深深地闭上眼睛……
“住手!”忽然,铁门再次打开,门外一人风一般疾步进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夺下何悦笙手中手枪,远远丢到一旁。
枪管碰到墙面,发出不甚震耳却异常清晰的一声响动,黎锦只觉得心头绷紧的那根线啪一下断了,身子微微一晃,睁开眼来。
面前站着的,赫然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八十七章
“出去。”
舒慕背对着黎锦,他的面孔虽看不到,语气却冰冷凌厉,透着三分杀气,平白叫人一阵战栗。押着黎锦的打手明明是何家的人,却也畏惧于他这样不怒自威的语气,甚至连请示何悦笙一声都不曾,就乖乖松开钳制着黎锦的手臂,对舒慕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黎锦本就是强弩之末,顶在眉间的枪口一挪开,他就像被抽掉了筋似的,软倒在地上。身体无一处不叫嚣着疼痛,就连试图撑起双手都如此艰难,要不是因为舒慕在眼前,他死撑着这口气不服输,只怕早就两眼一闭,昏厥过去。
舒慕却丝毫没将他放在心上,他看都懒得看一眼黎锦,那双平日里百种情肠的漂亮眼睛此刻冰冷刻骨,只淡淡地在何二脸上扫了一圈,就叫何二嘴唇颤抖,心中大震。
“阿舒……”明明事情败露,何悦笙仍旧鸵鸟似的朝舒慕笑,仿佛他开几句玩笑说两声笑话,自己拿枪指人这事就不曾发生了一样,“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不是说好了你不……”
“我们在电话里不是也说好了,你不会杀他吗?”舒慕冷声打断他的话。
何悦笙这事办得极不妥当,甚至漏洞百出,且不说长了八个心窍的李奕衡,但凡是个脑子的,都知道绑人的是他。所以舒慕在电话里早就嘱咐过,叫他趁着事件还未恶化,赶紧悬崖勒马,怕他不听劝,还特地跟他分析过原因。
何悦笙是父母的老来子,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惯着他,哪怕他说一加一等于三,只要他认为是对的,那就是对的。所以即便何二公子长到如今这个年纪,仍旧自信心爆棚。电话里,舒慕说一句,他回一个“嗯”,那副样子,就差没把“敷衍”两个字写脸上。说到最后,舒慕只觉得自己是对牛弹琴,冷笑一声挂断电话,也不管片场那么多人等他拍戏,径直驾车上了主路。
果然,何二少爷不听劝,还是端着枪气势汹汹要杀人。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讨厌他,为什么不能杀他?”光看舒慕的表情,何悦笙也知道他必定又在心中鄙夷自己。登时,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又从心底最深的地方翻搅上来,他对黎锦的杀意本没那么重,此刻被其他情绪一激,反倒非杀不可了似的。
他两步窜到黎锦面前,当他是一条瘫软在地上让人厌恶的野狗一般,朝黎锦本就受伤的肩头狠狠碾去,歇斯底里道:“他该死,不是吗?他偷听了你跟那死鬼的谈话,知道有录音还告诉了李奕衡,叫李奕衡追着咱们的屁股查,几次差点被占去先机。而且,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天晚上咱们的人去杀黄二子的时候,随后出现的不就是他吗?雇佣黄二子的就是他!好在黄二子死了,录音也失踪了,否则万一录音落到他手里,被公布出去……舒慕,你,跟我,我们就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