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人的表情没有什么波澜。
我说:“师公说要配出这种毒的解药几乎是不可能,他没有告诉我配解药的方法。我没有办法给你解毒。就算我每日为你拔毒,也只能延缓毒虫孵化的时间。它们迟早要孵化的。”
大美人道:“林暮,你是在让我走么?”
我垂下眼,不想看他。
我把《毒术手札》塞到他怀里,说:“这个送给你。对不起。”
我把大美人赶出房间,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从窗口看着无垠苍穹的星河,仿似又回到了那个大火燃尽一切的晚上。
这个夜晚,和那夜一样孤单。
我在榻上翻腾了一夜没睡,天还没亮我就把行囊装好,拎着药箱和行囊悄声走下楼。经过美美的房间时我顿了顿,把耳朵贴到他房门上,里面寂静无声。他应该还在睡着。
我暗念:美美,大美人,对不住了,今生与你相见相识,是我的福分,希望你早日解毒,咱们黄泉下再会吧。
念完,我拎着东西走出了客栈。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这里离中州洛河还有五六天的脚程,若是换乘马可以把形成缩短为两天。
我在街头找到一个贩马的男人,问他:“大哥,你们这最好最快的马是哪匹?不要紧,钱不是问题。”
他一听,赶紧堆起笑把我领到一匹毛皮乌黑发亮的高头大马跟前,道:“这是西域的异种马,人称‘千里风’,你看着关节粗壮有力,这肌肉曲线浑圆无赘物,这马鬃光亮润泽,我负责任地跟你说吧,它就是和蒙古的汗血马比也不落下风!”
那大马拿鼻子瞅了我一眼,不屑地打了个响鼻,鼻涕全喷我脸上了。
我抹了了一脸上的秽物,道:“好马好马,有个性!这马多少银两?”
马贩子伸出三根手指头。
我笑道:“好说好说。”在钱袋里翻了半天,摸出来三个成色不高的碎银子,放在马贩子手心。
马贩子的脸刷一下就垮下来了。
他说:“兄弟,你别跟生意人开玩笑。这马得要三百两银子。”
我吞了口唾沫,道:“这马脾气不好,我不喜欢。还有别的马么?别担心,钱不是问题。”
他面无表情地看我一阵,伸手指了指边上一匹精神抖擞的棕色小马,“这个一百两。”
我道:“不好不好,腿太长。你再给我看看别样的,钱不是问题。”
他又指了指远处的几批小母马,“那个带白斑的八十两,那匹耳朵缺了一块的六十两,那匹腿有点瘸,三十两。”
我左右看了看,问:“没有别的了吗?”
他有点不想搭理我了,随手往路边一指,说:“那驴卖五两。”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头毛发稀松的老驴无精打采地站在路边踢地上的石子儿玩,全然没有众多俊骑美马的风骚,风吹落叶,显得很是萧瑟。
我笑道:“那驴挺好,面慈心善,看破红尘。就是它了。”
马贩子鄙视地瞥我一眼,稍显嫌弃地收了我五两银子,随便揣在兜里就不管我了。
我走到那驴子旁边,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正好咱哥俩你没膘肉我没钱,结个伴,也免得旅途无聊。”
驴子翻了翻白眼,很是不屑。
我不介怀地笑笑,骑上驴子赶着它慢慢悠悠地走了。
此时春色正浓,人间风流。夹路百花争相放,唯恐路人不识它。
桃花灼灼,柳叶青青,七彩蝴蝶翩翩舞,杨花榆荚化雪飞,真乃是千曲莺歌随燕舞,百般红紫斗芳菲。
我骑着驴子,驴子衔着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上趴一条毛毛虫,一路晃晃悠悠向东而行,满眼的春意让我不由得诗意大发,我随手摘下来一朵桃花,摇着脑袋念道:“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驴子含着草,美人跟后头。”
吟完诗,我满意地点点头。看附近山花灿烂,密叶成荫,于是拉着驴子停下,在山坡上找了一处风景独好的位置舀来河水生火煮米汤喝。
饭吃到一半,旁边的树丛里发出稀稀疏疏的响动,过了一会,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低低得嗤笑道:“青哥,你爱我还是爱安如睛那个女人?”
一男子温声答:“当然是爱蝶妹你啦!”
女子软绵绵地哼了一声,娇嗔道:“我才不相信你呢,你定是花言巧语欺骗我,心里还想着那女人!你要是想让我相信你,除非……除非你带我走!”
“啊!”那男子惊呼,“蝶妹,你竟想逃出师门么?”
女子道:“哼,你不答应?要是如晴求你,你定会答应的!”
“蝶妹,你别说啦,我答应你总行了吧……”男子温言软语,女子哧地娇笑出声,悉悉索索地声音传来,女子嗔道:“青哥,看你猴急什么,以后日久天长……咱们先把这定亲酒喝了,交杯如交心,如果你还想着如晴,酒神定会惩罚你的。”
男子却是不愿,支吾了半天不知做了什么让女子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树丛中发出咦哦之音。
我脸上一热,心想我虽是路过无心听见,但要是被发现了,只怕会被人当成变态。于是立马拉着驴捂着耳朵想走远一些。
谁知,那驴子却听得很享受,说什么也不走,我拉得急了,它还不服气地哞叫了一声。
咦哦之声立即停了。
“是谁!”男子喝道,声音里透着内力,传声数里。
我大骇,在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暗骂它色驴误事,一边朝林子里赔礼道歉道:“赶驴人经过此地,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不耽误大侠办事,这就走……”
树林里剑光一闪,唰一声飞出两个人影,人影落在我身前,亮闪闪的长剑指着我。
那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正是一对男女。
女子面貌清秀,眉头紧蹙,剑柄上一只碧绿的玉蝶轻轻颤动。她看了看我,怒道:“青哥,你看这人贼眉鼠眼,一看就是不怀好意的龌龊之徒,我们速速将他杀人灭口便了!”
我道:“冤枉啊!我父母把我生得这幅模样,怎能怪得我?而且我只是路过此地,这路上又没有立牌子道‘非礼勿入’,哪有不让人走的道理?”
那女子斥道:“还敢顶嘴!你要命不要了!”
我赶紧低眉顺眼道:“要!要!女侠大人大量,别同我这山野粗人一般见识!”
女子哼一声道“我偏就要和你一般见识又如何!”接着拔剑一挺,朝我刺来。
我定一定神,看出了她的剑招是“芙蓉剑法”中的一招,认准了剑路,装作笨拙地闪开,在地上打了个骨碌,滚了一身泥哀嚎道:“我的爹娘哎——哪里冒出个这么不讲理的丫头,不在家和相公亲热,非要找我这个赶驴人的麻烦,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啊!”
那女子红了脸,大喝一声“龌龊小人,看你再敢胡言乱语!”紧接着舞动着剑招朝我更加快速地攻来,一招跟着一招,如穿针般密集,我一边手忙脚乱地躲避,一边咿呀乱叫,每一剑都是在千钧一发之时躲开,差一毫一厘都会削掉我的一块肉。
那女子见我动作粗重,但却把她的剑招悉数躲开,怒气更甚,手里剑舞得更快了。
我知道再这样躲下去定会遭到他们的怀疑,于是心中一转,喊叫着扑到那袖手旁观的男子身上。
我喊道:“大侠救命!大侠救我!”
那男子抬手朝女子示意了一下,说:“蝶妹,师父教导我们不要滥杀无辜,你这暴烈的脾气何时才能改改?”
女子怒道:“我脾气暴烈?你果真是贪恋那安如晴性子温和我见犹怜!我就是什么都不如她!”
男子皱眉道:“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总是拿如晴说事。”
女子看着他,目光流转由怒转悲,一扭头哀声道:“你就是向着她,这个时候还帮她说话!”
那男子无奈至极,劝了几句,那女子却是不理他。
我看那男子左右为难,遂上前道:“女侠,你青哥若是念着如晴姑娘,怎会情愿背弃师门与你远走高飞?这样好的男子还上哪儿找去啊,你快跟他和好吧。”
女子哼一声,道:“那如晴是我师父的闺女,他看得上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他呢!”
我道:“此言差矣!女侠口中的如晴可是洛水山庄庄主安瑞文的女儿安如晴?”
女子看我道:“正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道:“洛水山庄门下有两把‘美人剑’,一曰‘晴雨美人’安如晴,二曰‘玉蝶美人’崔展蝶。江湖上人人皆知,晴雨美人性子温婉,玉蝶美人性子火辣,正是水火不容的两人。但若非要将两者相比起来,崔展蝶在剑术和容貌上,却又更胜一筹。凡是见过她们两人的人都说,只要见过崔展蝶,就不会看上安如晴!所以啊,你不必担心你师哥喜欢上安如晴,倒应该担心崔展蝶!”
女子眼中显出一丝得意之色,却又哼一声,道:“脏小子,你可见过那两把‘美人剑’?”
我道:“我如何不想见?但我只是一个乡下郎中,如何能见着啊?但我觉得那安如晴、崔展蝶的美貌,也不过是吹捧出来的罢了,依我看,她们两人要是见到女侠这样的美人,哪里还敢自称‘美人剑’?”
女子终于转怒为喜,掩嘴笑起来,道:“脏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道:“女侠定是仙女姐姐下凡,要不就是观音菩萨转世罢!”
女子笑道:“你姐姐我便是洛水山庄的崔展蝶。”
“啊!”我故作吃惊地呼出声,“小的眼拙,竟没认出‘玉蝶美人’来,让崔女侠见笑了。如今一看,洛水山庄果真是人杰地灵,崔女侠生在洛水山庄,定是为洛水山庄增色许多!”
崔展蝶笑道:“小子,这你就说错了。洛水山庄门下弟子中,美貌最出众的不是‘美人剑’,而是‘洛水伊人’。”
我道:“这名号我没听说过。”
崔展蝶道:“那是因为他不爱听别人称赞他的美貌,所以人们都不敢这么叫他。”
崔展蝶收剑回鞘,看样子是不打算要我这条命了。我松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脏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崔展蝶问我。
我说:“林暮。”
崔展蝶说:“林暮,把树林里的酒壶和酒杯拿出来。”
我跳进林子里,果真在一个树桩上看见一个盛酒酿的玉壶,还有两个小巧的白玉雕花酒樽。
我抱着酒壶酒樽出来,崔展蝶接过酒樽,递给男子一个,自己端一个。
她道:“青哥,你若是爱我,便与我喝下这交杯酒,让林暮这小子来做见证人。咱两人没有爹娘,喝了交杯酒,就算拜了堂了。”
我朝那男子看去,男子眼中略有犹豫之色,崔展蝶看他半晌,脸色又阴下来。僵持了好一会儿,崔展蝶愤愤地把酒樽往地上一摔,酒液溅出来,流了一地。
她凄然骂道:“你不愿娶我,为何还要假意对我好!”
“蝶妹!”男子软言唤道,走上前去拉她,崔展蝶一甩手挡开了他,以袖颜面,展开轻功往远处跑去。
“蝶妹,你等等!”男子喊着,也施展开轻功三两步追远了。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隐没在远处山林间,再也看不见了。
第9章:洛水伊人(二)
我怔怔地杵在原地,手里拎着一壶酒,不远处站着我的老驴。
我砸吧几下嘴,摸了摸酒壶,感觉到酒浆还是温热的。
我钱囊羞涩,离开了大美人后就再也没有尝过酒味了,温热的酒浆散发着香甜的味道,让我有些嘴馋。
心道反正那两人大概也不在乎这点酒,我抱着酒瓶找了一处空地坐下,对着壶嘴就喝起来。
温热的花雕酒入口甘醇,落肚后有股暖洋洋的感觉。
甘甜的酒味中,透着一点淡淡的茉莉花的清甜之味。
我心中一震,一扭头把口中的酒吐掉。
花雕酒是谷物酿造,怎会有茉莉花的味道?
我想起师公的话:根据《毒术手札》配出来的药观之无色、品之无味,能辨别它们的就是炼药人刻意添进去的一种花香,但由于每个药师在药里添入的花不同,不同人配出来的药味也就不同。
莫非这酒里竟掺了毒药?
我跳起来,跑到驴子跟前,从驴背上解下我的药箱,从里面找出几瓶试剂。用叶子盛着没喝完的酒浆,分别用试剂往里面加。
酒浆没有变化。
我心念一动,用小刀割破手指,挤出几滴血滴进酒里。
突然,叶子里的液体变成了淡蓝色。
我一怔,接着不由得苦笑。
遇血变蓝,这是“鸳鸯连心散”。
据《毒术手札》记载,服用了鸳鸯连心散的人必须每日饮用同一个人的血,否则就会气血沸腾以至七孔流血而亡。
曾有一对恋人同时服用了这种毒药,从此这两个人必须每日饮用对方的血液,以此来约束对方永世和自己在一起。因此,这种药被称为鸳鸯连心散。
鸳鸯连心散是毒术手札中明文标注的禁药之一,它是爱情的毒咒,它用死亡来将两个人牢牢拴住,甚至一日也不能离开对方。
崔展蝶故意骗她师哥喝下这杯酒,想要用毒来把他拴在身边。却没想到被我喝了。
我抓着头发,苦笑不已。
这就说明,我必须在一日内找到一个人,然后每天让他给我喝他的血,否则我就会死。
我要去哪里找这样一个人?
我看了看旁边闲得没事干踢石子儿的驴子,驴子似乎感受到我不怀好意的眼神,身体抖了一下。
我站起来,拉着驴辨识了一下方向,决定往最近的城镇去。
烟街柳巷。
雨云之乡,燕莺期期,风月场所,翡翠帏帐。
我看着从我身边翩翩纤纤经过的胭脂女子,叹道:“真乃是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白凤膏。好看,好看。”
要不是挂念着今日之内找到那个愿意给我血的人,我还是很愿意坐在这看美人走来走去的。
一位嫩黄衣裳女子款款婷婷地走过,我叫住她,装出一副倜傥风流的模样,对她抛了个媚眼,道:“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那女子道:“公子请说。”
我道:“你嫁给我吧。”
那女子盯了我一眼,说了句“神经病。”然后款款婷婷地走了。
不久又走过来一个相公。
我叫住他:“那位公子,你来一下。”
他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我说:“我养你,你跟我走吧。”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一夜五十两银子,客官养我几天?”
我说:“一辈子,算便宜点呗?”
他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又过了一会,走过来一个半老徐娘,我心力交瘁地叫住她:“大娘,你跟我好吧,我给你做牛做马。”
她显得很有兴趣,扭着大屁股走过来说:“小伙子,你利禄几石,家宅几套,土地几亩,车马几乘啊?”
我摆了摆手,说:“就一头驴。”
她说:“哦,我有三个七岁孙子,两个待业儿子,一个七十岁老人,你能养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