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安道:“余干县每年朝百姓收的赋税肯定够数,但奏报朝廷的数额却每年不足,必定是余干县的大小官员自己贪污了赋税,,这些人仗着天高皇帝远,欺君罔上,好大的胆子。”
李见碧听他说完,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馒头。“你这一状告上去,余干县近百大小官员都可能落罪。这样的事,你怎能仅凭猜测。你若要这样写,起码得去府衙见过几个官员才是。”
范安道:“他们若知道我是钦差,还不上赶着一巴结?到时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还怎么写奏折。”
“生死攸关之事,你身为兰台之首,没有证据怎么能随便乱说?”李见碧道,“你长点心吧。”范安吱唔道:“我怎么不长心了?这天下多的是贪官污吏,我还能冤枉了他们不成。”
李见碧听他这样说便吃不下去了,他放下馒头问范安,“你可知每年各地赋税的文册是由谁编写奏报的?”
范安道:“这个我知晓,是户部尚书沈南亭。”
“那我来告诉你,余干县每年赋税不足,并不是因为此处官府的原因,而是身在京城的各路户部官员。”李见碧道,“事实上余干县每年报告给朝廷的赋税都有多无少,赋税帐本每年由余干县知府派人送交京城,但余干离京城太远,每次送交赋税文册,要花费三个多月时间。而户部对地方每年都有赋税预算,你这个地方今天要交多少税,户部早算好了。你递交的赋税数额若与户部预算有偏差,就会被认为做假帐,要打回重新疏理。那送交的人就得花三个月按原路回去,重算了之后再花三个月重新递交,万一再次出错,又被打回,等第三次来京城,都到了第二年了。”
“这种做法,你叫地方怎么办。所以地方知府就想出了个方法,干脆每次递交赋税文册,什么都不写,只盖空印,干脆就叫户部去写。”
李见碧道:“你明白了吗?余干县每年奏报朝廷的赋税数额,根本不是地方写的,而是户部写的,只是盖了地方衙门的章印。他沈南亭每年如数收余干县的赋税,但奏报朝廷时却打了对折。那些钱,全入了户部大小官员的口袋。你说余干知府贪污,实在冤枉了他。”
范安张大了嘴巴。“你既早知这样的事,之前身在兰台都察院,怎么这揭发了沈南亭。”范安道,“他每年贪这些赋税,岂非富可敌国?!”
“如何揭发?”李见碧不以为然道,“这样的事若揭发了,兴许可以整垮了沈南亭,但以后整个户部都是你的对头,朝堂树敌岂是这么般容易。而且盖空印这样的事是死罪,全国不只余干县这样做,你追究起来牵扯到的知府数以百计,其中不乏勤勤勉勉的好官,你又让圣上如何做?”
范安叹了口气。
“我对这些事真是厌烦透了,哪天存够了奉禄,我就不做这个官了,我回老家旻县买个一亩三分地。”范安说到此处抬起头来,颇有笑意地看着李见碧,“到时你的案子若没法平反,又无处可去,就跟我回去种田,你愿不愿意阿?”
李见碧笑看着他,道:“不愿意。”范安道:“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李见碧道,“我生于朝堂,死于朝堂。”
52、滚吧
范安愣了一愣,这朝堂有什么好,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值得你为了之生为之死的么?世间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范安想,李见碧还年轻,等年纪大一些就会想开的。
李见碧道:“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高位重权这么重要吗李大人,那些都是浮云,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范安叹了口气站起来道,“对了,你还饿不饿,我叫小二下面给你吃。”
“我不饿。”李见碧抬眼看他,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既然你都说了余干县的知府是个好官,赋税拖欠不关此地官员的事,那我还察什么。”范安走到床边拾掇着被子,道:“明天就走吧,我回去随便写份奏告交差,我听你的,不会揭发沈南亭贪污赋税的事的。”
李见碧饶有兴致地问他:“你现在是钦差的身份,来余干一趟,不去各路官员府上做一回客么?那些人随便孝敬你一回,可够你三年的奉禄。”李见碧晃了晃手里吃剩的馒头,“回京城的路还有二千多里,你身上还有多少盘缠,难道你要吃两个月的馒头吗?”
范安在那话里听出些埋怨,他走过去将李见碧咬过的馒头拿过来,顺手便送进嘴里去,“馒头不也挺好吃的。”他又笑嘻嘻地喝了口水,转身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日,四人喝了几碗白粥便上路往东而去。范安花了几个铜钱买了油盐酱醋。李见碧问他买这个干什么,范安道:“你不是不想吃馒头,我一路做菜给你吃。”
李见碧嘴角抽了抽,心想这人平日到底得抠门到何种程度,堂堂一个御史大夫,赶路还要自己带着锅碗瓢盆,说出来都能笑掉别人大牙。
但范安可不是在开玩笑,他早年流浪逃荒的时候连树皮草根都能弄成吃的,这会儿有盐有米,要在路上做几个菜还不容易吗?李见碧跟着他,吃完了桅子花又吃黄花菜,吃完了黄花菜又吃树仔菜,什么苋菜,树芽,香椿,时不时配上几个鱼肉兔肉,简直比饱饭馆里吃的还丰盛。
李见碧看着手里的鱼汤,心想哪个女人若嫁给范安这样的人,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说别的,起码不用愁吃喝了。
范安做事说话规矩老实,照顾起人来细心体贴,两个月下来,李见碧对他不说好感,起码之前的戒心已没有了。肚子饿了,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范安,吃方面,简直谈得上是依赖。
范安自然是乐得为李见碧效劳,每次炒菜都亲自下厨,每日想的最多的就是下一顿吃什么。也是,风清云淡,宿花眠柳,良辰美景,怎么忍心花费心思去想别的阿。
两个月后的中夜,一行人已接近长安城。范安站在城外的茶楼上,抬头能看到长安城绵延千里的烟火琉璃,那瓦顶起伏如山,泛着一片富贵华丽的金色。这就是李见碧心心念念的地方,要生死于此的京城。范安转头去看凭栏而立的李见碧,这人眼望前方,微发抚发,面上沉静,眸中并没有久别重归的欣喜。
范安不能明白这人心里到底迷恋着京城什么。“你这般喜欢长安,是因为出生于此地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此处的纸醉金迷,荣花富贵。”
李见碧笑笑,却并不说话。
烟火人间,太平美满。为官者,一生所求,不过于此。
次日清晨,一行人离开茶楼往长安西面而去。长安城里高府贵院随处可见,走在大街上几步就能碰见个当官的,李见碧在京城呆了十多年,认识的人数不胜数,进了城不出多久就会被人认出来,到时当成逃犯再抓起来,那就是死罪。
范安在长安西机的坊市里逛了一圈,在略显偏僻的地方找到一间院落,李见碧半倚在马车里,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锭子交给了卖主。范安走过来道:“我给你买了一间院子,这处比较偏僻,离坊市比较远,你下来看看,可还满意。”
李见碧撩开帘纱,问:“你哪来银子?”
“我从河阳出来的时候,白国祁给了我三十一两银子。”范安笑道,“我们一路上省吃俭用,四个人才花了不到一两。二十两我给你买了这院子,剩下的十两你拿着用吧。”他说着将李见碧扶下马车,走过去将院门推开了道,“以后你就住这,有一有空就会来看你的。”
李见碧走进去环顾了一周,这院子不是很大,但难得干净整洁。他回过头来,范安正站在院门边上。
“李大人,我要走了。”他将怀里的银子尽数掏出来塞给李见碧,“你好好照顾自己,我隔几天就来看你。”范安握着他的手,厚实的手掌炽热有力,李见碧低头看着,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不舍。
范安看着他的脸色,突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阿?”他说这话时含着笑意,眼里流光溢彩,好似突然间知道什么喜事一般。
李见碧耳里听到他戏谑的笑声,刚涌起的不舍瞬间被浇灭了。“李大人……”范安看了一会,忍不住低下头来想亲吻一下李见碧,不想李见碧突然抽出了手,啪了挥了他的脸,轻骂道:“滚!”他说着转身便走进院子的竹廊上去了。
范安站了一会,只能悻悻地回了头。那门口站着两个马夫,见了这情景都有些尴尬,换做平时,这两人肯定要抡起袖子跟李见碧理论一翻,但一路下来见多了范安热脸贴冷屁股的行径,此时见他被他了,也只是干站着。
范安走过去抚了抚脸,喃喃道:“我这是又说错了什么啊……”两个马夫面面相觑了一会,一人道:“大人,应该是你笑的语气不对……”
范安怔了一会,抚了抚脸道:“我刚才有笑吗?”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李见碧,叹了口气道:“走吧。”
范安回到都察院,收拾停当后已过中午。他理了理此次地察的奏文,准备下午进宫去向刘熙请安复命,随便反钦令交还礼司监。
他在写奏折的时候,御史中丞张志龙过来看他,给他带了点茶叶,关心了一下范安的身体,说了些客套话。他看到范安在写奏折,便问范安下午是不是要进宫。范安说是的,张志龙闻言便劝他:“圣上这几日身子抱恙,火气有些大,大人早去早回,别在宫里呆久了。”
范安才想起他走时刘熙正生着病。“圣上的病已有两个月了吧?现在还未好吗?”范安颇为担忧地道,“宫里太医怎么说?”
“传出来的消息只说要静养,圣上已近半月未曾上朝,只身体稍好的时候在谨身殿批些奏折。”张志龙道,“我也许久未曾见过圣上,不知近况如何了。”
范安哦了一声,心道刘熙年事已高,这一回久病不愈,怕是有些凶多吉少。他送走了张志龙,下午仍去拜见了刘熙,刘熙在谨身殿中,例行也问候了他的辛苦,范安抬头答话时,看到他形如枯槁,脸色憔悴非常。范安自知不能多扰,说了几句话后便匆匆告了辞。
次日他在官厅办公,御史台的几个侍郎中书知晓他回来了,便陆续过来拜见。
范安离开的这两三个月,朝中发生了不少事。其中最悚人听闻的是汤景隆的独子入狱一事。
听说起因是因为上个月刑部大狱逃走了一名犯人,兵部的武卫辅助刑部捉拿逃犯,却不知怎的闯进了五军都督府里。说是看见逃犯躲进了汤府,要搜查都督府。但汤景隆是什么人,五军的一把手,家府说搜就能搜的?两班人马一言不和便动手打了起来,汤景隆的独生子汤万玉失手把带头的武卫给杀了。
其实区区一个武卫,说杀就杀了。汤家功高威重,谁也不能怎么样。但不知谁多了嘴,这事传到了圣上耳中,圣上大怒,立即召见了汤景隆,要他解释此事。汤大人平日恃才傲慢得惯了,起先不以为意,便承认汤万玉杀了兵部武卫,说知错了,请圣上开个恩放犬子一马。不想刘熙听完了,只说了一句话:
“杀人偿命。”
这下把汤大人吓得不轻,连忙磕头求情,说当时那兵部武卫是如何失礼,所带的人马是如何嚣张,犬子是失手错杀,要圣上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圣上在位三十年,一直宽厚仁德,但这次不知是不是因为病着的缘故,竟执意要汤万玉偿命,不顾汤景隆的百般求情,下令交汤万玉投入狱中,过了审,秋后就要处斩了。
几个侍郎说完这事,都道:“圣上这几日性情反常,动辄得咎,大人你可要小心说话行事阿。”
范安听完此事,心里略有震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圣上此举并无不妥之处。我等在朝为官,兢兢业业,圣上明察秋毫,又怎么无帮为难臣子呢?”范安随便说了几句,留几个侍郎吃了些点心,将御史中丞送来的茶叶分了出去,才客客气气送走了。
他回来坐在位置上就开始忐忑不安,早早办完了审录到刑部去做客。现任刑部尚书王明凤以前是范安的亲信,身任刑部侍郎,范安升任兰台后便提拔他为尚书,范安于他的提拔之恩,见范安来了,自然是客气恭敬。
范安与说喝了一壶茶,期间提起半年前李见碧流放的案子,问王明凤可还记得。王明凤说记得。“李见碧流放河阳已近半年,可有人向刑部要过案卷,追查过这个案子的后续吗?”
王明凤闻言放了茶盏,左右摒退了侍丛,轻声道:“有的,兰台的言官,现任内阁首辅许伯昌,还有桓王府的陈大人。”
范安倒吸了一口凉气道:“王大人,你要记得你刑部的案卷不可让人随便翻阅啊!”
“下官当然知道。李大人流放河阳后,兰台有不少言官曾来我这里要求翻看栽决文册,我都一一打发了回去。但许伯昌是内阁首辅,他要查阅我也拦不住啊。”
范安问:“他可有说查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他查到李见碧流放河阳,曾经写过令书给河阳南国府的府长,要南国府告知李见碧所流放所在的具体位置。”王明凤道,“大人你离开京城不久,许大人便开始查了,但至今似乎没有查出什么的消息。”
王明凤道:“南国府离京城三千多里,算有消息也得好久才能传到京城呢。”他说完这句话抬头,一眼看到范安有些苍白的脸,忙问:“大人你怎么了?”
范安揉了揉脸,道:“你这茶不好,我喝了肚子难受。”他起了身,说府里还有事,要先告辞了。他说着走了两步,突又站住,问:“对了,刚刚你说还有一个人查过这个案子的后续,是什么人来着。”
王明凤道:“是陈以勤陈大人,桓王的讲官。你上朝时当见过这个人的。”
53、补肾
范安对陈以勤这个人没什么印象,照王明凤来说,这人是桓王的讲官,应该是翰林院学士出身,照理说跟李见碧打不到一处,就算哪天桓王做了太子,这人成了正一品的太子太傅,那也是个官阶高,权力轻的虚职,李见碧犯不着与他有什么牵扯。
这人打哪冒出来,竟然来查李见碧的案子,闲得太慌凑热闹吗?
陈以勤大概是来凑热闹的,但许伯昌肯定不是,这人以前还是内阁次辅的时候,对梁业年唯命是从,这会梁业年虽被贬到史当了侍郎,但不在其位,仍谋其事,满朝上下都觉得他不会在史部呆太久,哪天圣上心情好了,肯定还要再回到内阁掌权的。,内阁几个辅臣都还忌惮着他,路上遇见了还得下马去给这个史部侍郎行礼。许伯昌会来查李见碧的下落,肯定是受了梁业年的指使。
好在他早让白国祁替李见碧做了假案录,许伯昌追查下去最多就只能追到河阳南长府,而府长白国祁已被他一纸从河阳调回京城来了,连斥问的人也找不到一个。范安已能想像得到许伯昌现下一头雾水的模样,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去解释一番,毕竟当时李见碧流放是自己一手安排布置的,等许伯昌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再辩解就太迟了。
他次日上午办完公事,下午便去求见许伯昌,开门见山地问许大人是不是往刑部去查过李见碧的案录。
大宣三司刑事独立,没有圣上的钦令,任何人无权查阅案录。换做别人这么问,许伯昌一定否认,但范安是梁业年的人,当初梁业年因贪污案入狱,范安力挽狂澜帮了大忙,全朝的人都知道范安对梁大人忠心不二,是梁大人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