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百姓并非不知好歹,他们只是不懂罢了。
“那廷玉还做了什么?”
“张二公子帮忙把还活着人都救出来了,又让死了入土为安,领着汉子们收了麦子,建了暂住茅草屋,还帮我们跟内城大老爷要来了银子,简直比得上菩萨了!”
约可沁笑了笑,又问:“除了廷玉,村里近有外人进出么?”
张寡妇皱着眉头想了想,点点头,“有有,前两天来了两个外乡人。”
“外乡人?”约可沁皱了皱眉,眼中划过一丝警戒,“哪里来外乡人?京畿地动难道不晓得么?怎么巴巴地过来了这危险之地?”
“俺也不晓得。”张寡妇茫然地摇摇头,“他们说是南边商人,送给俺们一些粮食,要俺们村里住一晚。俺们也没啥计较,就让他们住下了——住狗蛋家!”
商人?还是来自南边?约可沁心里有了几分底,面上却是笑意不减,“张嫂子先忙去吧,我借您这屋子坐一会。”
“没事,我不……”忙字还没出口,一抬头就看到约可沁满含笑意眼神,莫名心里一颤,连忙改口,几乎是落荒而逃,“是是,大小姐您慢坐,俺、俺去忙了……”
待张寡妇走了之后,约可沁收了脸上笑容,“七星,去叫廷玉进来。”
“是!”
张廷玉带着胤褆兄弟并十六个侍卫出了屋子,他们先是村里四周溜达,又是围观村民盖房子,又是看人埋尸,又看看村妇打麦子。转了几圈,胤礽有些无聊了,于是跑到树阴下乘凉,胤褆自然跟上。张廷玉见到村民们建茅草屋人手有些不足,场面忙乱,很是厚脸皮地叫几了几个侍卫去帮忙。胤褆本来也想跟过去看看,怎奈胤礽缠他太紧,胤礽身份又实尊贵无匹,容不得出半点差错。胤褆只好带着两个侍卫陪胤礽身边。
而从张寡妇家领出几个小孩子,则是拿怯怯眼神一旁看着。
胤褆胤礽自生来便是天家皇子,从小养尊处优,吃穿住行样样都是极好,再加上从骨子里渗透出来,属于皇家固有傲气和优越感,哪里是几个贫苦农民孩子见过?他们眼神里有向往有羡慕,还有几分他们自己都不太了解敬畏。
两拨人大眼瞪小眼地彼此看了能有半刻钟,还是没有人开口。正当胤礽站得不耐烦,想要拉着胤褆去找约可沁时,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男孩子凑过来轻轻碰了碰胤褆指尖,见胤褆朝自己看过来,忙把脏兮兮手藏到背后:“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去摸鱼?”
“摸鱼?”胤礽从胤褆身后探出一颗小脑袋,眼睛闪亮亮,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这个我听阿尔吉善说过!很好玩对不对?到哪里摸啊?这边鱼大么?啊,五哥五哥,咱们捉几条鱼给阿玛和惠额娘尝尝吧……”胤礽说着,伸手捉住胤褆衣摆,仰起脸期盼地看着胤褆。
——阿尔吉善是索额图次子,跟胤礽年龄相仿,经常入宫陪胤礽读书,两人甚熟。
胤礽今年不过六岁,正是不辨雌雄年纪,又继承了赫舍里皇后美貌,长得是粉雕玉琢,跟个小玉娃娃似,比年画里送子观音座下童子还要可爱几分,再加上穿着上贡苏锦蜀绣,柔顺光滑材质愈发显得小脸冰肌雪骨,堪称天人了。那农村小孩哪里见过这般风情,瞬间涨红了整张脸,结结巴巴道:“好、好玩!就、就那边、那边河里!”说着,伸手指向不远处小河。
胤褆毕竟也是男孩子,对于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之类事情自然也有莫大兴趣,再加上弟弟充满期望眼神,不自觉咳了一声,点头答应了。于是几个小孩欢呼一声,齐齐冲向河边。
可把张廷玉吓了一跳,他敢把皇子护卫带走,自然不是不意皇子安危——这村子本就民风淳朴,又只有巴掌大,他随时看着,不会出什么事,可现胤褆兄弟要离开自己视线,他可是放心不下,正准备带着侍卫跟过去,七星便过来通知:“张二公子,沁公主有请。”
约可沁找他自然不是为了小事,他略一沉吟,“七星你带着他们去五阿哥和皇太子殿下那里,公主那里我自己去就好。”
七星深知自己主子只有胤褆一人,留下保护公主也仅仅是因为这是胤褆命令,主子去了河边她自然也是担心,于是便默默地点头,带着侍卫离开。
关于张廷玉和约可沁谈话内容,除了当事人,也就只有湛卢三人知道——当然事后栾辉也晓得了——所以当功勋卓着约可沁公主谈到自己过往时,她始终挂嘴边茅草屋,成了历代史学家永远不解名词。
当夕阳西下时,约可沁和张廷玉才终于谈完事情出来,此时胤褆胤礽早已与几个农村娃子打成了一片——几个农村娃子领着他们摸了好几条半斤甚至近一斤大鲫鱼。自然,衣服神马早就半湿了,包括侍卫们衣服。兄弟俩干脆入乡随俗,脱了一身半湿衣服晾河边矮灌木上。
于是当约可沁和张廷玉出了茅草屋,寻到河边时,就看到一帮只穿了亵裤小鬼头聚集河滩上玩沙子。
张廷玉赶紧脱了自己外衫,跪着给胤礽披上,“草民逾矩委屈皇太子殿下了,殿下金体关乎大清江山,万万要注意身体!”
——至于胤褆,曾经共同西山大营呆过张廷玉表示完全木有必要担心~
迎上约可沁疑惑目光,七星无奈地耸耸肩,苦笑着解释:“太子殿下非要下水,连五阿哥都拦不住,奴婢是没辙。所幸今儿天气好,不然奴婢真真万死难辞其咎了!”
约可沁也颇为无奈,凑近胤褆,狠狠弹了对方脑门一下,“胡闹!弄成这个样子,看你怎么跟阿玛交代!”
“沁姐姐~”胤褆拉着约可沁手轻轻撒娇,“阿玛忙着呢,而且衣服已经干了,别让他发现就行。况且保清从没见过保成玩这么开心。”
约可沁这时也注意到,那个一直骄傲跋扈端庄矜持皇太子正和几个他以前绝对不屑一顾农村小孩笑欢实。仔细一瞧,他原来正交那几个农村孩子识字——胤礽今年虽然才六岁,可早已康熙亲自教导下学会了《三字经》和《千字文》,现正学《论语》,而几个农村小子大已经十岁了,却大字不识一个。
“成成,我们为什么要识字啊?爹娘也不识字啊。”一个孩子歪着头,奇怪地问道。
——贫民区一般过于贫穷,根本没有余力供养孩子去私孰,村里也并无私孰孩子们基本接受不了教育,当然,孩子们父母亦是大字不识一个,所以也并不意。
——因为听胤褆喊过胤礽保成,一帮孩子很亲热地喊着“成成”,至于胤褆,小则随胤礽喊“五哥”,大喊“小五”。
“识字才能看书,才能懂知识,才能做好事。”
“可是,我们将来都要种地,也要读书么?”
“对啊!”
“可是读书不是当官读么?”又有人提出质疑。
有人附和,“嗯,爹娘不识字地种地照样好,比邻村多收好多麦子呢!”
胤礽答不上来了,皱着眉头向胤褆求救。
胤褆对四书五经之类文化课也不怎么擅长,对于弟弟求救只能抛给约可沁——对于这位由额娘亲自TJ出来姐姐,他可是一万个敬佩,不止书念好,就是骑射也不见得输于自己!
约可沁只好上前,“读书用处当然很多,你们知道有很多专门讲种地书呢。《齐民要术》《农书》《农政全书》《天工开物》等等很多书,那些都是一些人总结归纳前人经验,总结出来,非常有用,你们若是学会识字,不是就可以学习好种地么?”
“真?那,你也识字?”
“那自然是真。”
那农家小子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也识字?”
——汉人素来重男轻女,若有余力,儿子或许还能送去读书,女孩则完全没有机会。
胤礽知道自己这位姐姐是心高气傲,听不得别人说女子不如男之话,此时听到这话,已隐隐有几分不,胤礽担心自己刚交朋友被姐姐讨厌,急忙抢白:“沁姐姐不只识字,而且看得书比我和五哥还要多呢!”
几个农村孩子立刻露出崇拜眼神,胤礽对于他们已然算是博学之人,这个小丫头居然比成成识得字还要多!
约可沁心里立刻舒坦了,拍拍几个小孩头鼓励了几句,然后便准备带着龙牙去巡视村庄,“我去转转,你们准备准备,天色有些晚了,咱们该回去了。”
“哦。”胤褆胤礽虽然有些不舍,也只能蔫蔫地低头应承。
28、赈灾(下)
当姐弟三人回到景山大营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栾辉虽然有些担心他们,但毕竟派去跟着都是可靠人,他也没有太过担心,照样按照往常时间用了晚膳。
所以当看到侍卫手里提几条据说胤褆两兄弟亲手捕鱼时,万分后悔过早用了餐。
一边命人给太子和五阿哥换了衣裳,一边不舍地派人把鱼送去康熙那里——因为近赈灾问题,康熙饮食休眠已经完全没有规律了,现肯定还没吃饭呢!
当然,栾辉偷偷留下一条鱼——怎么着也是自家儿子亲手捉,比起上贡绝对要美味百倍!
康熙收了鱼果然很高兴,虽然他对太子要求很严格,几乎不准对方嬉戏,但近地动实恐怖,他又生怕儿子被吓坏了,能出去走走也好。再加上毕竟是自己喜欢太子亲手捉么,虽然有不务正业嬉戏淘气之嫌,但过后再说说好了。
于是康熙一高兴就把仨孩子都喊了过去,就连公务都放了一边,详细地问起今天经历。胤礽胤褆详细讲了今天所见所为,俩小包子短手短脚连说带比划,手舞足蹈,颇显几分小孩子憨态,惹得康熙这几天阴云密布脸色难得现出几分笑意。
见康熙笑了,胤礽小大人似点点头,“嗯嗯,果然汗阿玛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惠额娘说汗阿玛已经好久没笑了,总是这么绷着,身体迟早是要受不了。保成其实一直都很担心。”
康熙一听,一颗冷酷坚硬心立刻软了——从来就只有他照顾恩宠胤礽份,哪里听到过小孩这么熨帖窝心话,脸色不由地柔和了几分。
胤礽低下头略带几分胆怯地看着康熙,脸上显出犹豫神色,欲言又止,似是挣扎了半天才道:“汗阿玛,保成还看到一些事,不知该不该说……”
“保成要说什么?”
“保成其实不止看到这些,还看到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死伤惨重,还有那些乡下人,都没念过书,什么都不懂,听说要不是廷玉哥哥,他们恐怕到现还懵着呢!”
近几日处理灾情报告,康熙几乎都要心力交瘁了,那些伤亡报告、财产损失报告里极大数字,甚至这些数字还不断增长,就是这位一直意气风发少年天子也要头疼了。听得胤礽汇报,康熙下意识地要皱眉,可看到对方小心翼翼拘谨表情,心下又有些不忍,于是注意力转移到那个有些熟悉名字上:“廷玉?”
“对啊,张廷玉哥哥,他是五哥朋友,帮忙灾区重建工作。”
接收到康熙疑问目光,胤褆立刻跪下回话,“回汗阿玛,廷玉是张英大人次子,目前和儿子一起无逸学堂念书。”
“哦,是敦覆家。”康熙点点头,“朕记起来了,朕两年前还见过他呢,是个乖巧懂规矩好孩子。你们说他帮忙灾区重建?朕记得他应该和保清一样大吧?”
“回汗阿玛,阿玛记得没错。”胤褆点点头,“廷玉虽然年龄小,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这次也是征得张英大人同意,只身前往受灾严重贫民区——这些地方往往是圣恩眷顾不到之处,灾民们又对地动天生敬畏,惶恐得几乎不事生产,廷玉那里安抚了民心,又带他们收麦子打麦子,重建房屋,掩埋死者,救出被困灾民,为伤者治伤——总之,他能够做都力去做了!”
康熙罕见地露出几分赞赏目光,“这小张廷玉倒是个仁义君子可造之才啊!敦覆还真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约可沁也急忙跪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急迫,“启禀汗阿玛,这番出行,女儿也发现了一些问题!”
——适当急迫表情和适度加语速,以及清澈黑眸里恰当好处渴望,像是一个急于向父亲邀功请赏稚嫩孩童。
康熙神色果然柔和了几分,对着这个九岁养女难得地和颜悦色起来:“沁儿又有何发现呢?”
“沁儿和民妇们聊天,偶然发现似乎曾经有别有用心人去过村子挑拨满汉之间关系,女儿有些担心,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组织有预谋反贼……”
听到这里康熙神色蓦地一冷伸手阻止了约可沁接下来话,“问行,带着其他人先下去!”
“嗻!”顾问行弓身应了而后做了个手势,只听得一阵衣衫摩挲细微声响起,也不过半盏茶时间,整个帐篷里下人退得干干净净。
“保清保成,你们俩也先……”康熙说到一半,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顿了顿,改了主意,“算了罢,你们俩也留这里听着。沁儿,起来说话吧!把你听到,原原本本说给朕听。”
“是,谢汗阿玛!”约可沁站起身坐到椅子上,开始细细道来。
康熙越听表情越凝重。正如沁儿当时所想,赈灾资源分配差距虽然不是秘密,但也不是普通百姓能够得知,显然是有人有意散播这些消息。如此一来,这事就可大可小了。
“保清对这事怎么看?”
“回汗阿玛,如今保清年纪小,不能为汗阿玛解忧。若汗阿玛能再等几年,等到保清长大,保清必为阿玛鞍前马后,驰骋沙场,率千军,镇压一切反清势力,!”
听到这带着软软童音豪言壮志,康熙心中烦闷骤减,抚掌而笑,“保清好志向,就为保清这句话,阿玛也要等上几年!”
胤褆听到康熙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却见到胤礽奇怪眼神,遂问:“太子弟弟是有什么想法呢?”
康熙也来了劲,跟着附和,“保成说说?”
胤礽皱着眉想了想,一脸苦大仇深表情其实非常可爱:“保成觉得这事有很多疑点——那批人到底是谁派来,他们目又是什么?从他们行事看来,有可能是江南反清复明组织,比如天地会之流,也可能是汉中三藩势力——若是前者,他们肯定不会只去一个区域,很有可能是全国范围内行动,若是如此,就算是批乌合之众也会给朝廷带来不小麻烦。若是后者,那便不足为惧了,如今三藩之乱虽未彻底平复,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了,吴三桂也只是负隅顽抗而已。但是,难保他们不会被天地会利用。如今大清,南有三藩,北有俄罗斯,蒙古准噶尔也是虎视眈眈,再加上此次地动,怕是经不起任何动荡了。”
随着胤礽话,康熙罕见地流露出极其赞赏神色,“那保成可有应对之策?”
胤礽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如今形势不太好,汗阿玛这里已经派不出多余人手了,只能赌一把,灾民受灾严重,完全无心引发动乱。”
康熙叹了口气,他何尝不也是这么想?百姓素来对地动敬畏极甚,此时怕是也闹不出什么来吧!
“汗阿玛,沁儿有别想法。”
“哦?说来听听。”
约可沁抿抿唇,藏袖子里小手攥紧又放松,终一咬牙开口,“这也是沁儿从张廷玉那里得来灵感——百姓并非是不识好歹,他们只是不明白。相应,如果跟百姓们讲明白了,他们肯定也会支持朝廷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