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游戏的人们,临场作的诗越来越禁不起挑剔了,逃不过饮酒的惩罚,不过谁都非常乐意,这本来就是游戏嘛。然而,兰政到现在还是滴酒未沾,其他人不乐意了,在齐王赋诗以后,还是调笑着要他喝上一杯。齐王也微笑着同意了,拿起水中的羽觞,将酒倒在楚王喝过的杯子里,仰头饮尽一杯。大家知道齐王作诗厉害,便让他换一样来,改为吹箫。席间的大臣们,都听说过王爷吹奏洞箫有一绝,但亲耳听过的却不多。趁着这次机会,他们也有幸能够洗耳恭听。心情大好的王爷也答应下来,从侍女那儿接过玉箫,为大家献上一曲。兰玫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位仙人的身边,听着他为自己演奏的曲子。一曲终了,这些文人墨客们也心满意足了,而且自己也喝得差不多了,便纷纷告退,在侍女的搀扶下,往山庄的厢房那儿走去休息了。
兰玫睁开眼,便看见躺在自己身旁的恋人,此刻正紧紧地搂抱着自己。兰玫便往那人怀里蹭了蹭。半梦半醒之间,兰玫好像听到兰政在向自己讨要些什么,自己没听清楚,但还是嗯了一声,表示答应了。
101
皇帝的行为跟平常没有两样,不过,在闲暇的时刻,兰玫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前几天所做的梦。那个真实得不像梦境,更像是亲临其境的梦,在梦里自己前往兰政的山庄,跟几位大臣们一起曲水流觞,饮酒游戏。而且,梦里的那个人,对自己笑,跟自己说话,背着喝醉的自己到厢房。而自己呢,则是肆无忌惮地享用着兰政的温柔体贴,在自己最熟悉的怀抱里舒服地休息着。
想到这里,皇帝不禁移驾长乐宫,看望自己最宠爱的皇后。可今日的皇后,并没有在前殿活动,皇帝便问宫人,得到的答复是,娘娘和太医大人正在寝殿。皇帝马上进去了,于是就看见了姚倾城正躺在床上,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玉手,太医在为娘娘诊脉。皇帝立即上前询问太医,皇后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太医诊脉结束以后,连忙向陛下道喜,皇后娘娘怀有身孕了。
皇帝的脸色立即由惊变喜,笑道:“真是太好啦!实在是太好啦!嫣嫣,你对朕的好,朕会记在心里的。”
躺在床上的姚倾城微微一笑,刚打算从榻上坐起来,却被皇帝按下来了。
“嫣嫣不要乱动了,看你现在的样子,脸色有点苍白,你就好好休息吧。”皇帝关切地说道:“如今你唯一的任务,就是为了朕,好好地养胎。所以,朕决定了,太子暂时交由几位嬷嬷照看,嫣嫣你就不用操心了。”
倾城眨了眨眼,仿佛不大愿意让亲生的儿子离开自己的身边,但还是压抑住内心的想法,无奈地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感谢陛下的体贴和关心。
仅仅五岁的兰珍,接受了父皇的安排,住进了长生宫。虽然一大堆宫女太监围着自己团团转,可是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替代母后,好寂寞啊。即便贵为皇储,兰珍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没有亲人在身边,其实太子也是非常可怜的。每个晚上,小男孩都不得不一个人睡在偌大的寝宫之内。陌生的宫室之内,红烛明明灭灭,影影绰绰,多么的可怕啊。
三个月后,皇帝没等到姚倾城的肚子涨起来,却被太医告知,皇后流产了。
皇帝龙颜大怒,斥责太医:“你们是怎么一回事,皇后何为会突然流产?”
跪趴在殿前的太医连忙请求陛下的饶恕,解释道:“皇后自诞下太子殿下以后,凤体没能得到完整的调理,体质偏弱。当时娘娘恰恰染了风寒,却贸然怀孕,对腹中的皇裔和娘娘本人都不是合适的时机。”
皇帝听完解释以后更加的愤怒了,呵斥道:“按卿家的意思,这是朕的不对了?”
太医闻言立即叩头认错:“臣说错了,臣不是这个意思,这并不是陛下的不是……”
皇帝一声叹息,吩咐太医务必要治好皇后娘娘流产以后,因体虚产生的疾病。流产以后的姚倾城,留在寝宫内休养着,每天按时服药,太医来为自己诊脉,眼睛所能及的,不过四堵宫墙。而自己最牵挂的亲生骨肉,被皇帝安排独自居住在长生宫。珍儿才五岁,他一个人住得惯吗,宫女和嬷嬷们有照顾他吗?只要一合上眼,这位当母亲的女人,就不住地想念着儿子。
这一日,太子终于能够前往长乐宫,给母后请安了。
“母后,儿臣来向你请安来了。”
倾城经过一段日子的休养,下体渗血的迹象没有再出现了,卧床的日子算是结束了。今天是儿子和自己见面的日子,皇后特意施以腮红铅粉,点丹绘眼,掩盖泛黄的病容,让自己显露出一些健康的神采来。
“珍儿乖,来让母后瞧瞧,小脸蛋有没有瘦了?”皇后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搂住了可爱的孩儿。
“母后,儿臣很想念你,儿臣一直都很想来看你,可是嬷嬷不答应,说我来长生宫会打扰到母后休养。”圆碌碌的小肉团把自己埋在母亲的胸脯之间,用软绵绵的声音埋怨着。
兰仅将小脑袋摸了又摸,顺了顺柔软的头发,欣慰地说道:“母后现在身体好些了,珍儿一个人住长生宫,那些宫女太监们有没有偷懒,没照顾好你?”
“那倒没有。母后,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长生宫里,有一个长得跟母后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出现。”小孩子嘴巴不停顿地说着。
兰仅不禁怔住了,问道:“珍儿,你刚才说,那个人跟我长得很像?”
兰珍点点头,又接着说道:“那个人第一次出现,是在我独自睡觉时哭泣的时候,因为我太想母后了。海若多甫,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名字,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床上,轻轻地拍着我哄我入睡。”
姚倾城事后传召住在冷宫的尘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生父的名字。后者告诉兰仅,兰政的满文名字唤作海若多甫。
“喂,你这个调皮鬼,我不是再三警告过你,不能跟任何人说我的存在的吗?你这个小淘气!”游荡在长生宫的鬼魂突然出现,用力地捏住太子的脸蛋。
“呜……我就要跟母后说,我就要跟母后说!”小胖子摸了摸疼痛的脸庞,任性地回应道。
“哼,那我以后不再出现陪你这小鬼了。”兰政威胁道。
“不要不要,不要嘛!你留下来陪陪我吧。”兰珍扯住装出要离开的兰政,“我跟你拉过勾勾的,我绝对不告诉父皇,那可以了吧。”
鬼魂弹了一下那顽皮的脑袋,最后还是跟着小屁孩一起上床,哄着不安分的小肉团睡觉去了。
“为什么你要抢走我的皇儿呢?”皇帝追问。
“呵,现在才来怪我?那时候我已经问了你的,你可是答应了的。”兰政往后退一步,躲开咄咄逼人的男人。
兰玫回想一下,是的,海若多甫第一次进入自己的梦境,他向自己索要的,而且自己是亲口答应,将皇后腹中的孩儿送给他。
102
过去的荣氏是荣耀和尊贵的代名词,长城以北的草原,东至兴安岭,西至回鹘,这一大片的土地,曾经是在荣氏部落的管辖之下。前朝太祖兰苍一统诸部,荣氏一族被兰氏征服,收归皇族旗下,追随太祖逐鹿中原,立下血汗之功,仅次于萧氏。荣氏族长被太祖封为定国侯,爵位世袭。
荣寿,现在的荣氏族长,在其父的刻意栽培之下,心思细密个性温和,文学造诣精于武术骑射。在前太宗朝时期,荣大人担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崇尚汉化多于藩礼,颇受皇帝兰政所重用。然而,在庚卯年的子丑兵变以后,因为向夏朝新帝进谏失败,不招皇帝待见。兰玫罢免了荣寿的官职,命其守拙在府,空享封爵食邑。
可正正是被朝廷遗忘多年的定国侯,近日却被皇帝惦记起来了。荣寿的闺女荣玉琴,年方二八云英未嫁,皇帝一道圣旨下来,做了一次媒人,决定让此女婚配给被圈禁的齐王兰俊。这一道圣旨好比晴天霹雳,让荣府上下众人的脸上失去颜色。虽然荣氏已经是今非昔比,王侯将相出身的子弟们,为了自己和家族的仕途发展,都不愿意与姓荣的闺女联姻。可是,皇帝明知道荣氏失落至此,却不依不饶地下圣旨,让玉琴嫁到败落的兰氏中去。试问天下父母,有谁忍心看见自己的亲骨肉,嫁到罪家之中去,跟那曾经的皇族一起饱受圈禁之罪呢?
皇命不可违,初九这一天,荣寿还是不得不为小女打点好一切,将十六岁的玉琴送上大红花轿,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前往齐王府去了。
洞房之内,齐王掀起了新娘子的红盖头,然后跪在地上,向荣玉琴道歉:“对不起,让荣小姐你嫁到这破地方来,要你跟着我遭受软禁之罪,实在是委屈小姐你了。请容在下再次向小姐你道歉。”说着,兰俊双手伏地叩头谢罪。
荣玉琴连忙把男人扶了起来,正色回答:“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能跪天地君亲师,我一介女流,哪儿受得起王爷的跪拜呢?”
兰俊被拉了起来,低头望住荣玉琴,微白的两鬓仿佛在昭示着,这个脸露憔悴的男人,这二十三年一直过的是如何艰苦的日子。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王爷,是妾身的命。我跟王爷你拜过堂,喝过合卺酒,以后便是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夫妻了。今后的日子,无论是好是坏,妾身都要追随王爷,伺候王爷。”
兰俊点点头,人到中年,才迎来自己第一位妻子。幸好,这位荣家的小姐愿意与自己荣辱与共。无论如何,自己已经到了三十九岁了,那皇帝突然格外开恩,允许自己成家立室。虽然不知道那个兰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自己作为兰氏宗室唯一存活的男性,若是自己没能开枝散叶,这兰氏便算是彻底绝后了。
皇帝第三次在梦中遇见兰政了。
“这次突然出现,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梦境之中了。”兰政安静地说着,脸上没有表情的起伏。
皇帝听到以后,便急着追问:“海若多甫,你要去哪儿?”
兰政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回答道:“我要轮回去了。”兰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当初寻死,就是为了避开你。可你呢,冥顽不灵,在我死后对我的尸身动手脚,将我的头骨藏在宫中,延误我轮回的路。不仅如此,还千方百计派江南织造局调查,想方设法找到我女儿为你怀孕产子。你折磨我便好了,为何连我的儿女都不放过呢?”
“我……我都是因为太想念你,我的心意你一直都是知道的!”皇帝回答:“我也只是想要有个人,陪在我身边,陪我走完下半生的路。”
“我从来就没有干涉过你娶妻生子,只不过我不能让你跟我的血亲生下后代,这是不被允许的。”
“为何不被允许?是谁定的规矩?谁不允许?”皇帝连忙追问。
兰政噤声,没有回答兰玫的问题。兰玫再次质问,可兰政还是缄默。之后双方各自低着头,陷入漫长的沉默之中。
“我想要对你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希望你以后能够给我好好照顾兰仅,不要再勉强她。否则,可能连兰珍都会没有的。”
兰政把话说完,正要离开,却被对方拉住了衣袖。
“海若多甫,我问你,轮回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没有机会再遇见你了吗?”
兰政回望深情凝视住自己的人,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回答道:“唉,海若多甫和罗德铎甫的缘分已经到了尽头了。这疯狂的爱恋,对这两个灵魂都只是折磨而已,没有真正的快乐。至于以后的事,”说话的人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接着道:“随缘吧。”
“慢着,你不就是海若多甫吗?”兰玫心里的困惑愈发加深,“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曾经是海若多甫,但我也将不再是海若多甫。我到底是谁,对于罗德铎甫而言,并不重要。或许轮回以后,你我便从此天各一方,即便相逢也不相识。”说完这句话,兰政便彻底地从兰玫的梦中消失了。
深夜,皇帝梦醒,怔怔坐在龙床上,独自回忆着那个诡异的梦境。片刻以后,兰玫离开床榻,慢慢地走到侧殿去,从多宝格上取下那颗乌黑色的头骨。兰政终究还是挣脱了桎梏,走上轮回之路了。兰玫捧着那颗头颅,泪水不知不觉地涌现,模糊了男人的视线,然后默默地从双眼流淌下来。皇帝用力地将属于那个人的骷髅头骨搂在怀里,咬着牙拼命地忍耐住,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
海若多甫最后一次入梦,是为了跟自己道一句再见,以后就再也不能相见,即便是梦里,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103
二十八岁的皇后,第三次怀孕了。皇帝格外重视,长乐宫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每一个人都怀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和谨慎,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身怀六甲的东宫娘娘。太医说,娘娘的凤体,虽然经过了这些年来精心的调理,但毕竟年岁渐长,再度怀孕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有很多很多。幸好,在一干人等的照料之下,皇后娘娘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依然安然无恙。随着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皇帝往长乐宫跑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
“嫣嫣,你今天感觉如何?”皇帝关切地问候着皇后,看见妻子挺着大大的肚子,兰玫一张老脸是多么的喜悦。
“中午喝过安胎药,现在感觉好多了。”姚倾城反复摸着自己的腹部,仿佛能够感受到腹中小生命的脉搏。
“嗯,嫣嫣一定要遵照医嘱,乖乖服药,为了朕和腹中的皇儿安心养胎。”皇帝握住皇后的玉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无论生下来的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一样喜欢,一样会疼爱的。”
到了临盆的日子了,太医和嬷嬷们在娘娘的寝宫里忙碌着,宫女太监们在不停地往寝宫里搬弄各种需要的物品。皇帝也守在长乐宫,却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外殿徘徊着。从胎儿作动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呢?
嬷嬷们跟着太医,终于从内殿出来了,这些人一个个都脸如死灰。
“臣无能为力,娘娘刚才在生产的时候,突然气绝而亡了。臣等最后将娘娘腹中的胎儿取出,是一位皇子。不过,婴儿在娘娘腹中窒息,跟随大人一同离开人世了。”
“混账!你们这帮废物!”
皇帝不理会应该避讳的规矩,闯进了皇后的寝宫。姚倾城此时正双目紧闭,好像睡着了的样子,发丝因为汗水的缘故,紧贴着两颊和颈项。皇帝拾起女人冰冷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柔地摩挲着。兰玫注视着这张苍白的脸,酷似海若多甫的脸,仿佛自己最最心爱的人,第二次抛弃了自己,无情地离开了自己。要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经历失去妻子和新生儿子的悲痛,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皇帝转头看向兰仅身旁,睡在那襁褓之中,永远不会醒来的,自己的二儿子。男人捧起婴儿,仔细地端详着那张小脸,眉毛和嘴角微微翘起的小嘴巴都长得很像母亲,很像那个人。这孩子应该跟海若多甫一样,都是一个天生爱笑的人。不过,现在这个像是永眠在睡梦中的小婴儿,跟随着他母后的脚步,永远地离开他的父皇了。
太子殿下,从皇后娘娘死去的那一年开始,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的兰珍,个性残暴,嗜好虐杀。长生宫里的奴才们,没有一个人面对这位主子时是不会胆颤心惊的。因为上茶动作慢了,或者是打扰到太子爷的,轻则兰珍会剁下这些冒失鬼的耳朵或者鼻子,重则拔剑往那倒霉的奴才脖子砍去,然后让其他奴才们把尸体拖走。
老皇帝也知道,太子变成如今这个模样,自己在其中要负上很大的责任。五岁的珍儿,最需要的就是母亲的陪伴和关爱,可自己这个失格的父亲,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竟然安排这孩子独自在长生宫生活。太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到军机处参加议政,学习治理国家也是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