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兰玫跟阿三在由茅草搭建的屋子里吃着晚餐,就着三俩根野菜和盐巴,把白饭吃了。病重的阿三他爹,在床上喝完煮得很稀很稀的粥水之后,又开始点燃起翳草自个儿吸得起劲。
“阿三,你父亲他……”兰玫关心地问着。
阿三无奈地摇摇头:“老爹他现在都这样了,只能靠草药镇痛。唉,等翳草收割好,卖个好价钱以后,我就有钱请人为老爹他看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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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玫皱着眉头望着穷苦的阿三,什么也没说。如今的自己只是区区一个被俘获在这个小村落做苦力的战俘而已,而不是呼风唤雨的侯爷大人,甚至连自身也难保。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阿三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收割完翳草卖掉以后,尽快拿钱请巫女给自己老爹治病。经历在哈扎村这段并不算短的日子,兰玫倒是深切地了解了山区上的安南人,他们的生活有多么的艰苦了。
在大山里出生的人,早早地就接受了贫穷的命运和恶劣的环境,根本就没觉得怎么样。尤其是从来没离开过村落的人,没有比较,也就没有知觉。阿三是一个安贫乐道的人,他对兰玫从来没有感到过好奇,也从没有问过兰玫在被俘以前是怎么样的人,过的是什么样子的生活。这些问题阿三从来就没问过。
晚上,兰玫跟阿三一样躺在破旧的地板上睡觉,阿三他爹则是睡在勉强能算做是床的木板上。还没有睡意的兰玫,睁开眼睛望着稀稀落落地铺着茅草的房顶,这样的房子一到下大雨的季节,根本就跟在屋外没有两样嘛。待在这种地方过着艰苦的生活,若是从前的自己,绝对是难以忍受的。但现在呢,兰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兰玫扭头看向躺在不远处的阿三,此刻正打着呼噜睡得正酣,大概在梦中是他一天最幸福的时光,不用为父亲的病和所剩无几的余粮而烦心。
第二天,太阳才刚刚出来没多久,兰玫就跟阿三两个人早早地起床干活去了。现在正是翳草收获的季节,正所谓早起三日即是多干一天,兰玫带着竹片去到翳草所在的山野,用竹片在一个个翳草果上面,将从果实里流出来并且已经凝结了的浆汁刮到竹片上面。到了正午时分,兰玫和阿三两个人少说也在地里站了三个时辰以上了,其他人都纷纷躲在树下躺着歇息,待到太阳没那么猛烈才继续收刮浆液。然而兰玫跟阿三都没有休息,继续顶着烈日不知疲倦地收集果浆。
到了傍晚,两个人蹲在大树下,把粘稠的果浆从竹片上小心地刮下来,用翳草的花瓣或叶子包好。这个工序非常讲究技巧,兰玫是新手做得没有阿三迅速。阿三手口并用,不断地往竹片跟手指尖上吐唾沫,好让粘稠的果浆脱落,之后再用花瓣妥善包好,没有一点儿缝隙。兰玫虽然有样学样,但果浆常常沾在手上,粘完左手粘右手,打包果浆的速度非常的慢。阿三看着同伴笨拙的动作,不禁摇头苦笑。
两个人好不容易地终于将翳草果浆包好,放到背篓里面准备回家歇息的时候,噶梗巫女拦住了他们回家的路。
“巫女大人你好。”阿三双手合十,弯腰向噶梗行礼问安。
“嗯,阿三你先回家吧。我有些事要跟阿郎讲一下。”巫女大人吩咐道。
兰玫低头看着眼前这位瘦小的少女,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阿郎,这东西是你的吧?”噶梗一边说着,一边手里拿着个小瓶子晃了晃。
朱红釉漆金的瓶子,明显就是太医院的药瓶无误。兰玫正要伸手上前夺回来,却被噶梗躲开了。
“怎么会落到你手上了?把它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兰玫被噶梗的举动惹急了,略显激动地喊道。
噶梗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还给你不是不可以,不过呢,阿郎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身着彩色衣裳的少女微笑着说:“我的要求很简单,今天晚上你来我这儿一趟,待到明天天亮。如果你愿意的话,天亮以后,我就把这瓶子归还给你。”
兰玫警惕地打量着噶梗,问道:“就这个条件?”
“嗯,就是这样,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噶梗信誓旦旦地承诺道。
兰玫想了想,觉得条件于自己并无害处,便答应下来:“那好吧,你可要信守你的诺言。”说着,兰玫的眼睛还一直盯着噶梗手上的瓶子。
那是如今身处绝境的自己,与那个人之间的唯一联系了,兰玫自然不想放弃把它重新占为己有的机会。
入夜,正当阿三拿出一床薄被放在地板上准备睡觉的时候,兰玫从地上站了起来往门的方向走去。
“都这么晚了,阿郎你要上哪去啊?”
“我今晚有点事情要做,阿三你先休息吧。”兰玫没有打算向阿三透露太多。
“嗯,那好吧,我先睡咯。”
“晚安。”
兰玫在寂静的村庄里走着,走到巫女的庭院里去。
天终于亮了,噶梗信守诺言,把药瓶子交还给兰玫之后,兰玫把东西收好,正准备离开。甫一离开屋子,便被一众村民拦截住了。兰玫认得这些人,他们就是匪寇的成员。
“阿郎,你站住。”大胡子男人对兰玫喊道。
兰玫不解地看了看男人,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巫女的地盘?你昨晚整晚都在巫女家吗?”
兰玫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因为一些事,昨晚我答应巫女留在她家一宿。”
男人听见以后,顿时沉默了。
“首领还有别的事要找我吗?”村里的人都尊称大胡子为首领,兰玫也不例外,“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到山里继续工作去了。”
“不许走,跟我来。”大胡子连忙喊住正要离开的人。
兰玫不得不跟着首领,重新回到巫女的屋子里去了。一进屋内,唬札重重的一推,将兰玫推倒在地上。噶梗连忙跑上前来,扶起兰玫关心地看着。
“干嘛啊你?”巫女狠狠地盯着匪寇的首领,呼喝道:“谁让你欺负阿郎的?”
“你好意思质问我?这是什么回事?”唬札也怒了,问道:“这个人为什么会从你的屋子里走出来?”
噶梗双手捋了捋一头长发,神情自若地回答:“正如你所见到的这样,阿郎是我选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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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玫一脸惊讶之色,用讶异的眼光看着巫女和唬札。
匪寇的首领愤愤地盯着噶梗,孔武有力的双臂举起又放了下来,双手握拳,还发出响声来。噶梗毫无惧色地回望向大胡子男人,最后还是唬札败于下风。
“巫女大人,你可知道这个男人是一个俘虏吗?你竟然会选择这样的男人……”唬札失望地叹息道。
“这是我的选择。莫非唬札你对身为巫女的我产生质疑吗?”少女冷冷地反问。
“我没有这个意思。”男人以同样不友好的语气回答道。
兰玫从地上爬了起来,目睹两个人争执的场面,一时间说不上话。
“唬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和阿郎的婚礼,准备安排在这个月的十五举行。婚礼就交给你们,给我办得妥妥当当,知道么?”
如此一来,兰玫从一名战俘一跃成为村中上层阶级的一份子,噶梗巫女的新郎。此后的日子,兰玫都居住在巫女的宅邸里。身为巫女的男人,如今的兰玫穿的是彩绢料子的衣服,不再是粗衣麻布的短装,而且也不需要下地收割干农活。
噶梗的宅邸很大,里面有十几位负责伺候巫女和兰玫的仆人。平常的日子里,兰玫没有巫女的批准,是不得擅自离开宅邸的。每一天,兰玫都在仆人们的监视之下,一个人窝在屋子里望着窗外发呆。兰玫的思绪不禁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想着故国的京都,皇宫的主人。从离京的那天到今日,过了有多长的时间呢?自己困在山村有多久呢?怎么还没有救兵呢?朝廷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如果自己死了,那个人,他会不会对自己尚有一丝挂念呢?遗憾的是,在这里没有人能够给兰玫答案。
阿三把自己收割整理好的翳草膏全部卖给特意上山收购的药膏贩子。拿到钱以后,阿三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门拜访巫女,请求噶梗大人为自己的老父亲看病。正当噶梗准备前往阿三家的时候,兰玫叫住了自己的妻子。
“噶梗,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噶梗发现这是自己的丈夫第一次要求跟自己出门,便答应让兰玫随自己去了。
到了阿三的家,噶梗立即开始做法为阿三的爹祛除病魔。噶梗跪在卧床的病人面前,一手高举在病人头上,闭上双眼同时嘴里念念有词。阿三跟兰玫则是跪坐在一旁观看着。结束了屋内的法事,噶梗站了起来走到屋外。此时巫女的助手们已经准备好牺牲祭品,是一头刚成熟不久的小母猪,兰玫认得这头猪,这是阿三家最重要的财产。为了给父亲看病,阿三这算是倾家荡产了。
助手们已经根据巫女的吩咐,把猪杀了之后放血,盛了满满一大碗的猪血。噶梗接过猪血,亲自往鲜红色的猪血里面注入烈酒,然后回到屋内。巫女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再次在病人的头上比划,之后在阿三他爹的脸上画上血色的符号。到了这里,仪式算是结束了。作为答谢,阿三要将作为祭品的小母猪,一半献给巫女大人,而另一半则是自留食用。
这种所谓的治疗仪式,在兰玫眼里简直就是一场闹剧。可是看到阿三一脸高兴地样子,低头认真地把那头猪一分为二,兰玫并没有多说什么。这条村子的现实就是,连一个大夫之类的懂医术的人都没有。有人生病了,就靠药膏,药膏都没起作用了,就请巫女做法。这就跟自生自灭没两样。当阿三兴高采烈地告诉自己,巫女说三个月后他的父亲就会完全痊愈,兰玫听后弯着嘴角,说出为阿三感到高兴和宽慰的话。
又过了几天,久未露面的唬札出现在巫女的宅邸里。发现首领跟巫女正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兰玫识趣地退回内屋回避。晚上,唬札跟巫女夫妇二人一同共进晚餐。席间,唬札向巫女提出请求。
“巫女大人,我和我的兄弟们明天就要出发了。不知道你决定好需要我们托运药膏的数量了吗?”
噶梗用完晚餐,用绢布擦了擦嘴,徐徐说道:“今年的翳草膏,我这里有三十四拽。不过呢,”巫女瞄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接着说道:“今年跟往年有点儿不一样,跟收购的商人们议价的任务,我打算交给阿郎。阿郎,你怎么看?”
得知噶梗想要自己随匪寇下山到城镇去,兰玫当然是没有任何异议的。
“这……”唬札面露难色。
“你有什么疑问,尽管说出来啊。”
首领当然有疑问,这个男人原本就是个战俘,怎么可以让他下山的呢?可是现在跟巫女说什么都没有用,噶梗仿佛就被这个背景是个谜的男人迷住了似的,村里面男人这么多,偏偏要选他做为夫婿。大胡子男人感到非常无力,自己真的很不擅长,跟色迷心窍的女人商量大事权衡利弊。
“嗯,还有个事儿要麻烦唬札你。阿郎虽然现在已经是我的丈夫了,不过呢这村子里的人们还是把他以战俘的身份看待。所以啊,在路上的时候,唬札你就多多照顾阿郎。如果他有什么闪失,后果你是知道的。”
巫女有废立首领的权力,这个认知让大胡子心中警铃大作。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保护阿郎的周全,让他毫发无损地回来寨子里去的。”唬札信誓旦旦地作保证。
“唬札你可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了。”
夜里,巫女谨慎地向丈夫嘱托:“阿郎,你要记住了,每拽的价钱不能低于这个价。还有,不要把底价告诉任何人,包括唬札。”
兰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还有,出去一趟不容易,”说着,少女略显羞涩地低下头说道:“阿郎你在小镇的时候,可以买些玩具回来。”
玩具?兰玫表示不解。
“那个,我有喜了。”噶梗嘴角含春地说道。
兰玫有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巫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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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以后,皇帝孑身一人来到乾池畔,眺望着碧绿的湖水,脸上没有一点儿喜悦之色。 微风吹皱了一池碧水,拂过男人乌黑的发丝,却吹不散兰政此刻心中的忧愁。打从失去安宁侯的音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
赶到前线的援兵发回战报,在安南西部的山野之间,发现大量天朝士兵的尸首,可以从中认出是安宁侯的人马。众将士死状之惨烈实在是难以言喻,援兵无法从溃烂的尸体之中辨认出侯爷。因此,兰玫目前还是生死未卜。
“陛下,现在风大,您可要保重龙体,莫要染上风寒啊。”跪在一旁的宫人劝告说道。
失神的兰政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看了看四周,然后俯首沉思,什么也没说。
晚上,当尘央来到未央宫伺寝的时候,发现皇上正专注地摩挲着一把造工精细的宝剑。贵妃当然知道,那是兰玫赠予陛下的信物。尘央没有打扰兰政的意思,于是便一个人默默地站在男人的身边,让他静静地思念着那个人。兰政抿着嘴,手指抚摸着剑鞘上复杂而且细致的纹路,眉头深锁,如鲠在喉,只有夜深人静之时,男人才会真情流露,表现出自己莫大的哀伤。
尘央目睹如此情状的皇帝,百般滋味在心头。自己最心爱的陛下,如今为了他人而茶饭不思,衣带渐宽,自己对陛下的感情又该被置于何地呢?
“陛下不能继续如此消沉下去了,就算是为了社稷江山和黎民百姓,请你听一听臣妾的劝告吧。”尘央艰难地说着这番话。
兰政抬起头来,望向一脸担忧表情的贵妃,一手握住抚着自己脸庞的手掌,叹息着说道:“尘央跟了朕都这么多年了,那些说给外人听的话,就免了罢。”
说着,兰政又再低头注视着手里的佩剑。
“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臣妾就斗胆直言吧。”尘央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无论陛下再怎么想念安宁侯,都改变不了现实的情况。难道陛下要一直如此折磨着自己吗?假如安宁侯知道的话,他也不希望陛下为了他这样做的。”
兰政站了起来,将兰玫送给自己的佩剑,放到不远处的案几上。
背对着尘央的男人低声地说道:“你说的话,全都在理,朕也是知道的。不过,安宁侯现在生死未卜,朕又怎么可能不寝食难安呢?朕除了以这种方式想念他,还能够做什么呢?如果朕真的能够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那从前与罗德铎甫的情谊岂不是一场笑话?”最后的话,兰政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说给尘央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男人的这些话,无异于在尘央血淋淋的心脏捅上狠狠的几刀。原来自以为是的自己才是个笑话,以为自己能够在男人的心目中争得一席之地,甚至以为自己能够取安宁侯而代之。哈哈哈,自己还真是恬不知耻,自不量力。尘央脸上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就寝之时,尘央为皇帝解下衣物。直到给兰政脱下最后一件衣服时,尘央不禁落下泪来了。男人龙袍之下的身体竟然变得如此的瘦削,兰玫在兰政的心里,到底是有多么的重要,这是尘央不敢去设想。尘央伸手过去覆上男人的肋骨,泪水再次从秀丽的脸庞上滑落。
“尘央啊,朕的傻瓜,”兰政搂住恸哭中的爱妃,故作玩笑地说道:“怎么突然哭鼻子来了?哭着的样子,朕可是不喜欢看的哦。”
兰政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左肋,这是自己唯一能够为罗德铎甫做的事情了。当初他参与造反,置二人情义与不顾,就勿怪朕无情了。在那个时候,兰政便知道,兰玫不及皇位重要。然而,等到失去兰玫音讯的时候,兰政才真正地意识到,兰玫不复存在的日子,即便坐拥江山,也不过是如同行尸走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