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如故努力平复着自己激烈而矛盾的心情。
倘若让他现在去与宁琛决斗,他即便赢了,也会觉得自己胜之不武。
他真的得好好想想,要用一个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宁琛。
即便他是自己的宿敌,即便他后来成魔,带给魔教与中原的是何等难以想象的一个灭顶之灾。
但毕竟,前世的那一切还没发生。
毕竟,现在的宁琛还是一个小孩子。
况且……温如故目光幽深的注视着那胖小子无故侮辱宁琛的该死举动。
在他心中,虽然与宁琛的立场从来都是对立的,是宿敌是死敌,但他对宁琛的毅力有着一份赞赏与钦佩。
这样的侮辱……是否宁琛幼时的遭遇才造就了他之后扭曲的心境?
魔教中人,有与那中原正道迥然不同的,属于魔教中人心中的道义与正义存在。
于是,温如故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下手。
03.杀意松动
“你……!”胖小子颤抖着举起食指指着温如故,色厉内荏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温如故勾了勾唇:“我只会向我想杀死的人问他的名字,请问……”
“二虎三牛!!”胖小子一边连滚带爬地后退一边尖声道:“我们走!!”
“……”
宁琛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已经被胖小子踩得又脏又肿,隐约还有些破皮流血的迹象。
温如故没有动,双眸之中尽是一片幽暗昏惑。
他只是不停用右手地摩挲着手中的玄铁剑。
杀?
宁琛缓缓走到温如故跟前,神色戒备、目光冷锐地看着他道:“你的目的也是这药园吗?”
然后不等温如故反应,宁琛自腰侧拿出一串钥匙,递到温如故跟前:“我知道你很厉害,即便是死了,我想我也不能在你手中守护好药园,所以我直接给你……”
“唯一的要求是,”宁琛顿了顿,猛地低下头去,声音略微哽咽地说:“希望你善待这里的一草一木。”
这小子竟然……哭了?
温如故的摩挲着剑的手突地停住了。
他记得在调查宁琛身世的时候,依稀有印象的是——对方好像有一个不世出的师父,教了宁琛很多武学上的东西,但是为了逆转宁琛的心魔之征,力竭而亡。
那位老前辈发现了宁琛有心魔入体的潜质,既是如此,还花大量心血在武学上对他进行栽培,但他不可能没用预见到半分宁琛有为害入魔的可能性……
是另有目的?然而一个醉心花草、隐居于此的人会有此等阴谋诡计?
那为何又要不惜牺牲自己性命妄图扭转宁琛的心魔之征?
“不,我的目的并非在此。”
温如故察觉到自己的心口比自己的脑子动得要快。
“我的目的是你,宁琛,我是冲着你来的。”
是了,温如故心下长叹一声,他自诩看透人世百态,却忘记了这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真情’。
宁琛是一个品行非常难得可贵的好孩子,那老前辈多半不忍看他早早夭折,所以才传他衣钵。
由心入魔这等事,也是需要实力与机缘的,老前辈定是不曾想即便如此渺小的几率,也被他无心插柳,柳却成了荫。
温如故看着宁琛澄澈洁净的双眼,暗想:他不能杀一个什么错都没有的孩子。
宁可错放不可错杀,既是出于他温如故的本心,也是对自己错放后亦可挽回的实力的一种自信。
重来一次,他温如故想必不会再走错。
“为了……我?”宁琛抬起头来,蓄满泪的眼里依稀能看清其中的疑惑之色。
“不错,”神侃功力启动,温如故撒起慌来面不红心不跳,伸出手来一把拍到宁琛的肩膀上,真诚而凝重地说道:“其实我找你很久了,我的小侄子!宁琛!”
宁琛瞬间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道:“不可能,我们村遭过大水,所有的亲戚都……你不可能是我叔叔!”
“怎么不可能,我与大哥是结拜兄弟,当时大哥本是想送我去万剑门,奈何四年前恰逢嫂子早产将你生了下来……如果有什么可以作为凭据,我大哥背上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刀痕,那正是我与你父亲夜遇‘枭寇’那一战的战绩,旁人可不知晓,你父亲应该有告诉过你吧?”
为了与当时如日中天的中原万剑门分庭抗礼,温如故就差把宁琛家祖坟刨了,知道这点秘闻简直不算什么。
宁琛思索半晌,才道:“父亲的确曾经说过,那你……你真的是我叔叔?我的……亲人?”
最后那两字,微微带了些颤音。
温如故眸光一闪,凝视着眼前这个脆弱而坚韧的少年道:
“是。”
宁琛看着温如故半晌,又垂下头去:“不,你来干什么呢?我现在并不需要你!”
他狠狠捏紧了拳头,眼眶通红:“反正你们一个二个最终都会走!都会弃我而去!不论什么理由什么借口,最终都会剩下我一个人,既然如此,我宁可……”
宁琛咬牙:“我宁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
“我不会,”温如故开口,堵住少年宣泄悲愤之情的缺口。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帮助你,小子,只要你乖乖听叔叔的话,行端坐正、有错就改。”他轻而郑重地说:“我温如故,绝对不会放弃你。我发誓。”
温如故顿了顿:“你愿意听我的话吗?”
宁琛红着眼盯着温如故,点了点头。
“宁为玉碎,难戒其嗔。”温如故揉了揉眉心,为自己一时的心软感觉到头疼不已。
当初魔教也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如今再添上一个宁琛……
“小子,既然要听我的话,”温如故徐徐露出一抹奸诈地微笑:“我希望你的名字换一个叫法。”
宁琛一怔,突然感觉到背后一凉:“什么?”
“啧啧,”温如故吧唧了一下嘴,摇了摇头,暗道一声‘看不下去了’,然后拾起袖口,轻轻地为宁琛那混合了泥土、鲜血、眼泪等混合物的脸缓慢擦拭。
“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想将你的姓氏唤为宁静的宁。”温如故的眼眸黯淡了一瞬,然后又轻声道:“而不是宁为玉碎、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的宁。姓名跟随你的一生直至死亡,我所望的不过是宁琛你……一生宁静无波,心如美玉无瑕。”
在这一刻,温如故的眼睛里尽是满满地希冀与真切的祝福之意:“希望你,宁琛,人如其名。”
04.六峰之主
宁琛怔怔地看着温如故,而后抿了抿唇,声涩沙哑地道:“好。”
啧!
温如故在心内长长叹息。
他与宁琛,一个表面吊儿郎当狂放不羁,一个外在温文尔雅白衣翩翩。
然实则内里却十分相似的——都是不服命之人。
那么这次,且看他温如故与宁琛联手,并肩前行,誓将那转动得嘎吱作响的命运齿轮给整个掰弯!
至于魔教与中原……
温如故弯了弯嘴角,向宁琛伸出了手。
“跟我来,药园我会让有心人打理。宁琛,倘若你想要变成一个强者,留得住你在意的、守护得了你重视的,就跟着我,我会给你力量!”
“而这第一步……”
温如故抬头看向那苍山之巅,“我想让你进入万剑门,成为内门弟子。”
“可是,”宁琛咬牙:“当初各个峰主测试资质的时候,并没有选择我。”
“我不相信在药园的这个老前辈没有教你武学,而你经过三年学习一点长进也没有。”温如故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说,宁琛,你怕了?”
“……”
宁琛眼神一凝,握住温如故伸出的手,道:“走吧。”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温如故笑眼微眯,牵着宁琛往苍山走去。
“这……虽然有温衍大师兄你的担保,可万剑门从未有破例对外门弟子重新考核,似乎……”
守卫在万剑门关卡的弟子为难的说道。
外门弟子没有许可,不得轻易进入万剑门内门。
然这温衍可是门主的大徒弟,是万剑门所有弟子的大师兄,可是巴结都来不及、万万不能得罪的存在。
不过这要求提的也太……
守卫弟子很纠结。
“我不会为难你的,”温如故笑眯眯地道:“我就在此等候,劳烦小师弟帮忙知会下我师父,若是他许可了,我再带着这小子进来。”
“哎好的。”守卫弟子应声道,转身准备跑个腿。
“这万剑门针对外门弟子的限制,早该改改了,不是吗?”
温如故轻声自语道,眼里飞快划过一抹冷光。
所谓擒贼先擒王。
温如故在等待的时间里静静分析了一下,自己虽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决定‘帮助’宁琛成长,但也并非没有一丁点图谋。
魔教与中原的矛盾深种,是思想境界上的分歧,几乎不可拔除。
但是在没有宁琛带领着的万剑门以前,魔教与中原保持着的微妙平衡从未被打破。
双方虽然互相不顺眼、互相都想蚕食对方,但都不想要流血。
如果。
温如故转过头,看着静静在一旁等候着的宁琛,喉咙不自觉的动了一动。
如果,他能交给宁琛一些‘大逆不道’的,不那么‘墨守成规’、‘一板一眼’的中原版‘是非道德观’……
他是否能多角度的看待什么是‘正义’与‘邪恶’?
中原版本的‘观念’,当着一套背着一套,宁琛过于较真,但得到的结果却完全相反,对他的心疾也是完全不利的。
那么是否,他在一定程度能将之潜移默化?
既让宁琛变得豁达随性,又在某种程度上化解了魔教的大危机?
“他们叫你温衍……”宁琛突然开口,“外门虽消息闭塞,但也足够让外门弟子都知道温衍师兄的大名。你为什么要刻意隐瞒你的身份?”
温如故眼皮一跳,根本不是什么刻意好吗!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叫‘温衍’!
“温衍不是我的真名。”温如故低头,揉了揉宁琛的头顶。“你记住,在万剑门,‘温如故’这个三个字,只有你宁琛有资格知晓。”
宁琛睁大了眼,有些迷惑,但这孩子非常知好歹、一点就透。转瞬间那点疑惑便化作一脸的郑重,朝着温如故认真地点了点头。
愿意将自己背负的秘密与你分享的人,应当值得珍惜。
“温如故。”宁琛凝视着温如故,轻唤了一声。
温如故挑眉,“小子,你该叫我小叔。”
“温如故。”宁琛眼眸之中带了隐约的笑意,恍如在日晚戌时瞬间绽放的夜之昙花。
稀有而珍贵的美丽。
异常的动人心魄。
温如故眯起眼,语气危险地道:“叫、小、叔!”
这种占宿敌口头便宜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然而,温如故美好希冀被跑腿的守卫弟子无情的打断了。
“温衍师兄!!”守卫弟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温如故跟前,“门主将此事交予了几位峰主,说是请你们二位立即前往万华殿!”
万华殿位于万剑门中心偏左,类比心脏位置,是六峰峰主日常商议事务的专门用地。
苍山一共有六座山峰,依次是——
山海峰,峰主海孟。
天域峰,峰主宋与天
凤临峰,峰主凤清。
龙盘峰,峰主龙自在。
旁渊峰,峰主庞武。
空无峰,峰主温余信(已亡故,温如故之父),代峰主温醴。
其中,以龙盘峰与凤临峰、旁渊峰与空无峰之间的矛盾最为激烈。
“为一个外门弟子大开方便之门,那么日后定有无数个外门弟子争先恐后、阴谋阳谋想要‘鱼跃龙门’!”一身淡黄衣衫、有着一头斑白长发的龙自在一甩袖,冷哼:“老夫反正是不同意。”
“凤清以为,外门弟子经过认真修炼,亦是有修为大增之可能。”凤临峰峰主凤清秀眉微蹙,淡淡地驳斥道:“我们不应该放过每一个可能成长的年轻人,哪怕几率极其低微。”
“不错,这些年轻人就是我们万剑门的未来。”庞武附和道,“万剑门是时候改变门规了,我赞成凤清的观点。”
“哼,”一旁暗地打量庞武与凤清的空无峰温醴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这万剑门门规传承百年不得轻易更改,自是有他的道理!各位切莫忘本。”
“好了,”六峰之中隐有老大哥气场的天域峰峰主宋与天喝止住几人的争论,与山海峰峰主对视一眼,然后道:“我们可以先试试这个外门弟子修为,再考虑考虑做决定。”
吱嘎——
大殿的门被推开,六道目光齐齐集中于来人之上。
05.上善若水
温如故一手牵着宁琛,面带三月春风般的笑意,顶着众人试探揣测的目光缓步上前。
这次温如故的举动,不免让人将焦点注视到他万剑门门主‘亲传大弟子’的身份上去。
如不出意外,温如故便是下一任门主。
无华门主是否有意让弟子培养自己的势力?
温如故站定,不出意外的对上一道迫人而冰冷的视线。
空无峰温醴,当年踏着温父的尸体当上峰主的人。
温如故不着痕迹地一挑眉,然后嘴角漾开一抹真情实意的微笑来。
“劳烦六位峰主在此做一个见证,如若,宁琛能在空无峰峰主的真气下一步不退,温衍恳请各位给他一个进入内门学习的机会。”
“什……”凤清瞪大了眼,看了看跟在温如故身后幼小的少年,立马想要拒绝。
然而温醴却抢先一步道:“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一个宁琛!”他满含危险意味的目光又移到了温如故的脸上:“好一个温衍。”
天域峰宋与天思考半晌,看着宁琛道:“孩子,你意下如何?”
宁琛却是看了温如故一眼,而后道:“我同意。”
“不可!”凤清焦急道:“温醴乃一峰之主,其真气用在一个孩子身上实在是……”
“放心,”温醴道:“这点控制力量的实力都没有,我温醴又怎可能当上一峰之主的?”
温如故勾了勾唇角,看着宁琛松开了他的手,一个人上前去。
温醴此人他上辈子虽交集不深,但搜集了足够多的情报表面——此人阴险狡诈,防于暗处不如正大光明的与之对立。
如此,他总不可能会明目张胆的为难一个小辈。
虽是如此……
温如故眼眸一黯,他无法保证宁琛能够顺利通过考验,而且一丁点伤也不受。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宁琛进入内门的时间便整整提前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