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晌,吕琏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缓缓道:“在徒儿眼里,那只蜉蝣妖并非十恶不赦,他现下气虚体弱,已经没多少日子,无论如何,徒儿都是要救他的。徒儿亦知此番师父定不会饶恕,徒儿辜负师父养育之恩,甘愿领罚。”
这一番话说得虽不怎么高明,却是他心中真实想法,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
他知道依昆禹的性子,定然不会轻罚,但按理说也不至于真的将他处死,毕竟他只是未将妖孽除去,加上偷药未遂的过错。
即便昆禹心肠犹如铁石,当着诸多师兄的面,总也要顾忌些的。
像渊清那样的事,已经许多年不曾发生了。
面前的男子沉默许久,语气中竟未有愠怒,亦未问他因何救一个妖怪,只是开口道:“他若是气力耗尽,为师的丹药也救不了他。倒是拂尾花,兴许有些用处,不过那花世间仅有两株,其中一株被弦清采了去,剩下的那个就生在陵仃谷中,如今在不在,为师却是不知了”
吕琏想到许多可能,却唯独没想到自家冷漠的师父会对他说上这么一大段,他沉默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多谢师父!”
“为师可没在帮你,只是你犯了错,责罚逃不得,便罚你五日不得进食,半年不得踏入南岦山一步,好好地在外头思过。”他说罢,见吕琏仍旧傻呆呆地杵在那儿,挑眉道,“你怎么还不走?”
吕琏眨眨眼,问:“若我走了,师父怎知我这五日就乖乖受罚不进食?”
该聪明的时候偏偏傻得可以。
昆禹扫他一眼:“这个不必你来操心。”
吕琏恭敬地垂下头:“徒儿明白了。”
昆禹不再言语,理了理衣襟便步履潇洒地离开了,吕琏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总觉着师父留给他的印象与从前大相径庭。从前是觉着他冷酷不近人情,现下却觉着他的冷漠中又透着对自家弟子的关心爱护。吕琏甚至觉着自己是在做梦,觉着方才那个并非是令他又敬又怕的师父。
他对昆禹了解不多,自然不晓得昆禹这一百余年已变得和善了许多,更不会晓得那令自家师父变和善的是何许人。
当然这个也用不着他来操心,他现下所要做的,不过是尽快离开南岦山,再将有关拂尾花的消息告知萤烛,与那人一同去陵仃谷找寻。
不过说起萤烛,吕琏仍旧是觉着有些不满,在他要来南岦山时,那家伙只是坐在凉亭里,怀中抱着那个男孩儿冲他闲闲地挥手,连一句稍微暧昧点儿的话都不舍得说。
白眼儿狼,吕琏在嘴里嘟囔着,自袖中取出一把缩小版的宝剑,搁在手心里瞧起来甚为精致。
这物事是方才弦清同他聊天时顺手送的,说是新得的宝贝,有着飞行的功用,简单好使,最适合吕琏这样儿的半吊子除妖师。
吕琏对着这小玩意儿念了个弦清教他的口诀,便见它渐渐地脱离手心飘至半空,愈变愈大。吕琏站在一边儿期待地看着它变化,开始在心中幻想自己御剑飞行的景象,结果那精致的玩意儿忽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宝剑不见了,飘在他面前的是一团白乎乎圆滚滚的球状物体。
“这是个啥?”
他好奇地摸了摸,感觉软绵绵的。
云朵?
他冲白乎乎勾了勾手指,那一团就慢慢地落下来。
吕琏觉着云朵也不错,站在云朵上头的样子想必也应该会分外地潇洒倜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心地踏上那片洁白。
他在这儿傻乐呵,那边厢的萤烛却是等得有些焦急,丹药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他更担心吕琏的安危。
他知道吕琏待他太好,却不大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或者是隐隐明白其中的一点却不敢深入去想。他再自私顽固,却也因着吕琏待他好而自己又不能对那人付出相应的回报而感到不安。
萤烛在凉亭中来回地踱步,眉目间的焦急明眼人一眼便能看穿。
“怎的还不回来,定是出事了,他那师父怎会容忍他偷取丹药?”萤烛于石凳坐下,倒了杯水试图叫自己冷静,他叹了口气,来不及喝又走出凉亭,向前直走走到竹林入口处,向外张望。
现下他与吕琏相处已经不再戴帏帽,他觉得自己对吕琏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张脸那人看过,让他再继续看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是以不必再遮遮挡挡,何况摘了帏帽,便能瞧见那人清晰的面目,而不是从前那样,看谁都隔着一层疏离白纱。
微风吹过,竹叶发出细微的响声,萤烛靠住一颗粗大的竹树,脑中却回想着初见吕琏的画面。那时候吕琏从大雪中走入幻境,鼻头都是红的,大氅上,头发上,有着许多细碎的雪屑,看起来狼狈又叫人想要接近,于是他就依着自己的本心靠近那人,将手指覆上那冰凉的手背,对那人说出那一句不加思考的话。
萤烛何尝不知道吕琏根本就是专程来竹林诛灭他的,哪里会迷了方向,那句话简直是多余得可笑。蜉蝣妖本就擅于用毒,直接趁那人不备将其毒杀再合适不过,然而萤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迟迟不肯动手,最后反倒跟吕琏十分和平地谈妥了条件。
他说吕琏是怪人,而他自己又何尝不奇怪呢。
昨日的积雪未退,竹林子又清净,那片雪地就那么干干净净地连个脚印都没有,白雪配上翠竹,看着叫人心里莫名愉悦。
于这环境中想着吕琏的言行举止,时间也不那么难熬了,萤烛觉着,就算在这里等上三天三夜,自己也是情愿的。
第十四章
萤烛是有着等吕琏三天三夜的打算,然而那个人显然回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
冬日寒冷,萤烛从来不是个畏寒的人,他惬意地靠住那翠竹,眯着眸子恰回想到那日凉亭中,吕琏为自己担忧焦急的样子。
他如今肯相信吕琏了。
从吕琏起身为他回南岦山时,萤烛便信了。说实话,那人待他委实太好,甚至比原先的书生还要好上太多,倘若吕琏出现得再早一些……
萤烛没有往下想,他明白这不是自己能胡乱想的,想得多了,便会生出些不该有的东西。
他现下只要吕琏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而吕琏确实也没辜负他的期望,萤烛略有些无聊地睁开眼睛,却见天上有个什么东西滚动着朝他这边俯冲过来,其间还伴随着模糊的喊叫声。
那东西愈来愈近,萤烛正要一窥究竟,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大声嚷嚷着:“萤烛快些躲开,萤烛你快些躲开!”
伴随着那叫喊,一团雪白的物事飞速滚到近前。萤烛下意识闪避开来,立在一旁看着那圆圆的球状物体弹跳着落地,而吕琏正狼狈地骑在圆球儿上头,两只手死死扒住球体边缘,整个人半死不活地随着圆球儿向竹林深处滚去。
萤烛哭笑不得地往前追他。
吕琏随着圆球儿往前滚动了挺远,终于因着撞到一棵竹树而停下,身下的物事也毫无预兆“嘭”地一声变回了原本模样,理所当然,吕琏重重地跌在地上,且是个倒霉的拥抱大地的姿态。
愤恨地吐出口中泥土,他心中只有一个感想。
果然弦清的东西就和弦清的人一样不靠谱……
吕琏郁闷地看着萤烛朝他这边走来,是个白衣若雪翩然似仙的姿态,且那人眉目中含着淡淡笑意,分明是在笑他这怂模样。
他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身体却被人扶起,耳畔是萤烛柔和语声:“你没事便好。”
那人替他拂去衣上泥尘,甚至伸手抹去他嘴角脏污。
吕琏不大情愿地张开眼,见着未覆白纱的萤烛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露出那张精致面庞,暗金色的眸子如同一泓清水,柔和地望住他看。
任他脸皮厚如城墙,此刻双颊也发起烧来,幸而萤烛并未留意这个,只是道:“我见你久久未归,很怕你师父发觉你偷取丹药,责罚于你。”
吕琏方才撞着腿,便叫萤烛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往竹林里走,而他自己也顺势将一条手臂搭上萤烛肩头,吃美人个小小的豆腐。
萤烛并不在意这个,只是安安静静带着那人往前走,吕琏见萤烛并不推拒,便揽上他肩膀,抱怨道:“我简直就是个笨蛋,先前我师兄告诉我师父正在某位仙人那里,然而俩聊着聊着那位仙人就来了南岦山,结果我取药心切忘了这桩事,理所当然的,被师父抓了个现行……”
萤烛笑了笑:“你师父可有罚你?”
“他怎么会不罚我,他罚我五日不得进食,且半年不得踏入南岦山一步。”微不足道的小惩罚,吕琏偏偏要说出些委屈的语气。
无非是为着萤烛听罢,能宽慰他两句。
却不想萤烛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淡淡开口道:“你倒有个仁慈的师父。”
吕琏附和道:“是啊,我师父也不知怎的,变了不少,他从前可不是这样儿的。”
“你要不要吃萝卜干儿?”
将吕琏搀扶进木屋,萤烛忽然蹦出这么一句。
吕琏愣愣地坐上那狭窄的小床,床边的小宝手中抓了一把萝卜干,看吕琏的眼神有点怯怯的,吕琏冲他笑,他便也冲吕琏咧开嘴:“哥哥做的萝卜干儿很好吃的,叔叔尝一些吧。”
叔叔……
小宝总喜欢这么叫他,以至于吕琏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长得十分老相。
看着小孩儿吃得津津有味,吕琏咽了口口水,半晌才摇头:“叔叔犯了错,五天都不能吃饭。”
“呆子。”
萤烛呢喃一句,便也坐于吕琏近旁,将小宝抱于腿上坐着,那孩子倒是十分懂得讨人欢心,伸着小手便将一条萝卜干送到萤烛嘴边,眸中存着些希冀。
萤烛自然是张嘴接了,还温柔地摸摸孩子的脑袋顶儿。
吕琏看得牙酸,即便再喜欢萤烛,他也不喜欢看见萤烛同旁人亲近。吕琏垂下头,忽而有点儿感伤,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为那个人不求回报地付出,最后却只能眼看着喜欢的人跟别人一起。
倘若一开始就没遇上萤烛,那该多好。
不对,那也不好,遇不上萤烛,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南岦山上修行,那该多没劲。
吕琏暗暗咬着唇,也顾不得腿疼,赌气似的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木凳处坐下,干脆来一个眼不见心为净。
他就赌气这一回,之后同萤烛一起找着了拂尾花,便会在这里纠缠那个人了,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做梦他还分得清楚。倘若萤烛能明白他的心意并且有所回应,那便是痴人说梦。从前他总想走进萤烛心里,总想萤烛能对他真心实意地笑一回说一句暖心的话,现下来看是八辈子都不可能了。萤烛喜欢的是那个书生,从前,现在,只有那个书生。
就算他自己做得再多,萤烛不喜欢他,照样还是白搭,然而吕琏不想那么多,他只想萤烛能如愿以偿,同自己喜欢的人平安快乐地在一起。
即便萤烛的笑不是为着自己。
吕琏觉得自己不能死皮赖脸地赖在这里当陪衬,一来时间长了萤烛他们兴许会嫌他碍眼,二来吕琏也实在不想再看这两个人卿卿我我,倒不如潇潇洒洒地一走了之,彼此都得自在。
“萤烛。”吕琏叫他,“我虽被师父责罚,未曾取来丹药,然而师父告诉了我,拂尾花的具体方位。”
萤烛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拂尾花或是丹药的问题:“那咱们歇息几天再去取。”
“为何要歇息,明日不成吗?”吕琏问。
萤烛的这个身体状况,委实不宜再等。
“你的腿不是伤了?”萤烛看向他受伤的左腿,皱起眉头。
吕琏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愣了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话来,只是看着萤烛,手指在宽大的衣袖里绞成一团。
“我不急着这一时。”萤烛冲他微笑。
又有些像是宽慰。
吕琏一直期盼着萤烛什么时候能关心自己,说一句让人觉着温暖的话,如今萤烛说了,他反倒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得到了关心,又想要些其他的东西。
吕琏嘲笑着自己的得寸进尺,觉得自己该知足,那许许多多的不如意,不就是因着不知足吗。
他收敛了愕然,平静道:“何时出发随你定,这本就是你的事情,不过等找到了拂尾花,我也要同你告辞了,我想去……”
话未说完,却听身旁冷冷的一句:“为什么?”
吕琏转过头,恰见着萤烛已然放下了孩子站定在自己面前,向来清澈的眸子,竟微微地眯起来,里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第十五章
这几日一直都是晴朗天气,前些日子下的雪也于这温暖中渐渐融化了,林间小道不算十分的难行。
吕琏坐在马车外头出神地看着周围景色,马儿走得慢,道路两旁的干枯树枝缓缓地从眼前掠过去,渐渐地吕琏也开始觉着眼晕。他倦怠地揉揉额头,背后却被谁轻轻戳弄一下,回头去看,果不其然见着一只修长玉润的手挑开厚重的车帘冲他伸出来,食指拇指间捏着一条萝卜干。
吕琏忍不住笑出声,他取过萝卜干,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能品出些甜丝丝的味道。
他与萤烛已这样行了大约七八日,说实话,一只妖怪和一名除妖师,去那个距离并不算很远的陵仃谷,居然还要专程雇一辆马车,传出去估计能叫人笑掉大牙。
但没法子,萤烛现下虚弱得很,而吕琏也承认自己是个怂蛋,不会什么腾云驾雾之术,无奈之下,萤烛只好出钱雇车。
口中的萝卜干很快便咽下了,吕琏仍旧觉着无聊,恰在此时后背又叫人不轻不重地戳了戳,那只手捏住萝卜干又要递给他。吕琏看了看前路,索性直接握住那只手,矮身钻进了车厢内。
车厢内光线昏暗,萤烛正惬意地靠在里头,腰后还搁了个软垫,见吕琏进来,也不怎么诧异,只是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问:“你进来这里,就不怕走错路?”
“前头皆是直路,怎么能走错。我在外头实在无聊,树木都是一个样子,没什么看头。”他搓了搓冻红的手指,呢喃道,“真暖和……”
萤烛弯了弯嘴角,往吕琏那边挪了挪,尖巧的下巴就十分自然地搁在那人肩头上。察觉到肩膀上忽然多出来的重量,以及颈项间茸茸的热气,吕琏立时僵硬了身子,对于萤烛突然的亲昵举动,他实在招架不住。
萤烛也不怎么扭捏,小半个身子都倚在吕琏身上,长发顺着他肩头流泻而下,有几缕柔柔地拂在吕琏脸侧,只让人觉着妩媚进骨子里。吕琏不大适应地往旁边挪了挪,他不明白这几日萤烛怎么会动不动往他身边凑,有时候想问问他是什么意思,又怕问不好显得自作多情。
吕琏皱住眉头,再看看他肩头搁着的脑袋,觉得萤烛这家伙可能就是对自己有点别的什么心思。
他的直觉是敏锐的,萤烛的心思确实与从前有了点儿不同。
从前萤烛觉着吕琏是个怪人是个呆子,并且不大理解吕琏为何要对他好,而就在前些日子等吕琏回来时,他便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并未想通,他觉得吕琏是值得他相信的,甚至比从前的那个书生还要值得相信。
他觉得自己要好好待这个人。
等到真正想明白,是吕琏说要离开的时候,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等找到了拂尾花,我也要同你告辞了”直让萤烛措手不及,虽说不过短短几日光景,萤烛却已经习惯吕琏在身边同他说话,为他担忧的日子,甚至觉得吕琏不会离开他身边,至少离别不该来得这么仓促。
那个时候,萤烛只是觉得心口处分外难受,不知不觉吕琏于他心中已占了不小的位置,甚至比那个让自己想念了八百多年的书生还要重要,也是在这个时候,萤烛看着那依稀有着书生轮廓的小宝,竟觉得无比陌生。其实书生为他做过什么呢,不过是于他伤重时施舍了一瓶膏药,不过是说要他一世陪伴,可那皆是过去的事情了。萤烛甚至记不清书生的名字,更何况面貌,说小宝与书生轮廓相像,不过是凭着感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