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斯道:“一只脚跑不远。”
麦基倒在地上,嘴唇发白,冷汗直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克莱斯道:“在我回来之前,好好呆着。”
麦基闭上眼睛,拒绝回应。
“然后,达成你的理想,帮你成为骑士。”
麦基冷笑一声。
克莱斯也没打算取得他的谅解,单手提起他放回箱子里,盖上盖子,然后出门。
记忆中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三楼长廊如行将就木的老人,暮气沉沉地展露在他的面前。这里曾是他父亲和格兰瑟姆夫人的宫殿,明文规定他不得上来——连狗都不必受此约束。多少次他站在楼梯口偷窥,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他成为了这里的主人,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仿佛当初那个倍受歧视的男孩和他毫无关系。
他顺手将走廊边上挂歪的画摆正,然后踏着绵软无力的小步子下楼。
五米长的餐桌上放着三个烛台,未尽的暮光与烛光一道照着宽敞奢华的餐厅。格兰瑟姆夫人坐在餐桌边上,精心保养的俊俏容貌在橘黄色的光中发亮,蔻丹餐布,眼神无光。
克莱斯不动声色地走到她面前,静静地等待她发现自己。
“哦,是你。”她很快回神,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随即想起眼前青年的身份今非昔比,又热情起来,将他拉到主座坐下。
克莱斯推辞再三,实在推辞不过,屁股才小心翼翼地沾了椅边儿。
她殷勤招呼,将他奉为上宾。
克莱斯诚惶诚恐地吃着。
饭桌上其乐融融,饭桌下却各顾各的思如潮涌。
吃完饭,格兰瑟姆夫人提出散步,克莱斯恭然从命。
此时夕阳尚留着小半边,鲜嫩的草地接着余晖,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克莱斯和格兰瑟姆夫人的影子亲昵地挨在一起,从草地上缓缓拖过。
“继承庄园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格兰瑟姆夫人厌烦绕圈圈,单刀直入地问道。
克莱斯被问懵了。他显然毫无打算。
格兰瑟姆夫人道:“庄园生产状况还好,每年也有……五六千金币的纯收入。”
克莱斯呆呆地看着她。
“我想维持原状是最好的,是吗?克里。”
“是是的,当然。”
“不过钱这东西太容易贬值,放在家里等于被人一点点地撬走。你父亲与亚伦老爷是至交,这么多年来,庄园的余钱一直托给他打理,年年有红利,我想这点也不必改动。”
“嗯。”
“还有奥德莉的婚事。我应当好好对你提一提汉弗莱家,这是沙曼里尔最古老最高贵的家族之一,皇帝都对他们礼让三分。奥德莉能嫁入这样的家族是多么大的荣耀!我们绝不能失面子,更不能叫他们觉得我们有一丝一毫的不尊重。按我的意思,我们起码分出三分之一的家产作为嫁妆。”她仔细打量克莱斯,但凡他有丝毫不愿意,她就要另作打算。
克莱斯好似对此毫无意见,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的表现打消格兰瑟姆夫人的最后顾虑。她决定摊牌。
“好吧。克里,你要保持冷静,拿出你最大的勇气。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对我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它几度使我痛不欲生。唯有你和奥德莉是我的牵挂,我为你们而继续呼吸,哪怕这比死亡更令我痛苦!”
克莱斯试探着伸出手,很快被她大力抓住。
格兰瑟姆夫人将身体重心压在他的身上,放开怀抱,尽情痛哭,宣泄多日的委屈、恐惧与绝望。
“你的父亲……”
“我的丈夫……”
“奥德莉最可靠最慈祥的领路人……”
“在七天前抛弃了我们,独自上路。”
她见克莱斯一脸茫然,一边暗暗诅咒他的智商,一边伤心欲绝地说:“他过世了。”
克莱斯张大嘴巴,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他悠悠醒转,人已在格兰瑟姆老爷生前的书房里。崭新厚重的各类学术着作摆满书架,格兰瑟姆老爷的画像挂在书架的中间,神情自信而得意,仿佛这些着作都出自他之手。可家里的人都知道,这些书他只在放上去的时候碰过。
“好点了吗?”格兰瑟姆夫人尽责地扮演着好妈妈的角色。
克莱斯问:“父亲他,真的已经……”
“是的。等你好一点,我就带你去看他。你是他离世前唯一未了的心愿,他总是对我说,由你来继承遗产是明智的选择,因为你会好好照顾我和奥德莉。你是最值得信任的孝子。”格兰瑟姆夫人关切地问,“你好点了吗?”
克莱斯正要点头,就听到外头“砰”的一声响。
格兰瑟姆夫人皱眉,“一定是马克家的猫。它总喜欢到处乱走。”
“我有点头晕,明天再见父亲好吗?我还没有足够的准备。”
“好吧。”格兰瑟姆夫人对他的评价里又多了一个“胆小鬼”。
克莱斯从书房出来,冷静地回到房间。
被遗弃的箱子和敞开的窗户仿佛在嘲弄他的警告是多么的苍白无用。
第3章:游子归来(三)
格兰瑟姆庄园的橡树林远近闻名,参天橡树成群结队,树冠交集,撑起一顶巨大的保护伞,是克莱斯童年回忆中为数不多的美景之一。同样是故地重游,此处显然比那条禁忌走廊要亲切可爱得多。
哪怕天色暗沉,克莱斯的心情依然不错。
他走到一棵橡树下,弯下腰在树干上摸索,凹凸不平的刻痕就在记忆中的位置,上面的刻痕却比记忆中丑陋许多。
死。
死。
死。
……
他用手指一个个地数着。
一共十三个。
昔日阴影重新袭上心头,愤怒憎恨不再,那令人作呕的厌恶却不减反增。
离家多年,今非昔比,他平步青云,曾压得他难以喘息的格兰瑟姆家随之日渐渺小,不值一提。他不回来是免于被幼时情绪左右,做出不可挽回之事。他身后,太多权势滔天的眼睛,他们不在意格兰瑟姆存亡,却在意他善念多寡——每一个上位者总希望自己手里握着一柄对外锋利对内驽钝的兵器。一旦被发现自己薄情寡义的一面,他们就会将心比心地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开始诸多挑剔,直至毁灭。
反正神圣骑士团总会有一位团长,他以平庸之貌脱颖而出绝非侥幸,背后付出的艰辛与心思远非加布莱德等人可比。
却不是不可代替。
对光明神会来说,遇到他是意外之喜,失去他是回到正轨,总归不会有太大损失。
所以在攒够实力毁灭他们之前,克莱斯依旧挂着驽钝、敦厚、实诚的面具,哪怕真正的面孔因为久不见天日而变得越来越病态。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来?”伤感让克莱斯情绪不稳,语气中夹杂着烦躁。
回答他的是橡树叶的摩擦声。
克莱斯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巴掌大的匕首,嘴里无声地念着咒语。匕首柄上的红宝石光芒一闪,剑身陡然拉长,变成一把一米长两指宽的金剑。
当他拿出剑的时候,麦基就知道坏事,咬牙朝地上跳下,打算拼着左腿残废也要使用潜行术。落地刹那,那把应十米开外的金剑无声息地抵住了他的脖子。
剑的主人淡然地问:“我不介意再多折三次。”
麦基见大势已去,破罐破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先嘲笑五短身材,再扯未来性福,看克莱斯无动于衷,一不做二不休地上全家族人参。
克莱斯拖他到橡树林边,将他丢进老箱,“恭喜你美梦成真。”
麦基骂得正痛快,狞笑道:“哦,是吗?你爸死了?你妈死了?你也要死了?”
“前两个中了,后一个……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克莱斯将箱盖盖上,提起箱子,极快地穿过花园,跃入客房。
门外正好有人在敲门。
麦基在箱子里大吵大嚷,“救命啊!这里有杀人犯,有变态!”
克莱斯打开箱盖,当头一掌。
奥德莉对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妈妈私底下叫他丧门星,说他呆过的地方会有霉运,让她避着走。她小时候常常能看到一个矮冬瓜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里,从不一起吃饭,也不一起上课,连一起玩耍也不许。久而久之,她对他的印象也只剩下丧门星、矮冬瓜。
重逢之后,她发现她这个哥哥和记忆中并没有太大差别,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胆怯的性格,还有让人过目即忘的平凡相貌。
她有些庆幸,好在自己是他的妹妹,永不可能和他结婚。
“妈妈说你晚上吃得太少,叫我拿夜宵过来。”奥德莉十七岁的年纪已出落得如花似玉,身材高挑丰腴,才使汉弗莱三十四一见倾心,将她早早订下。
见到这样的少女,哪怕是妹妹,也让克莱斯手足无措。他站在那里,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
奥德莉唱了会儿独角戏,见她的哥哥像个呆头鹅一样贴着门,谈性顿失,好在她仍记得母亲的嘱托,叮咛道:“明日要给父亲发丧,你是格兰瑟姆家主,必要出席。”
克莱斯吓得呆住了,正要拒绝,就听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要记得三件事。第一,与每个和你打招呼的人打招呼。第二,在丧礼上念一篇稿子。第三,妈妈说什么,你就应什么。好吗?”
克莱斯嗫嚅道:“我愿全权交给夫人……”
“若能这样倒好了。”奥德莉想到自己那位一听说她父亲过世就要解除婚约的无情未婚夫,神色黯然。“妈妈说我的命运掌握在你的手里,请保护我,哥哥。”她轻轻握住克莱斯的手,哀求他。
克莱斯背贴着门板,紧张得几乎昏过去,脑袋呆呆地点着,直到奥德莉出去才停止。
关上门,他神色恢复冷漠,提起壶倒了半盆水,开始洗手。
“这样天真纯情的妹妹你都骗,你到底有没有人性?”麦基从箱子里露头,讥嘲地看着他。
克莱斯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不想多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你那个虚伪的后妈倒是可以考虑。”麦基可以肯定,如果克莱斯的真面目被奥德莉发现,她的下场绝不会比自己优厚。
“我帮你找点伤药。”克莱斯一字一顿道,“不要乱跑。”
麦基看着他,不置可否。
多年未归,庄园依旧是克莱斯了若指掌的那个庄园。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伤药回来,麦基大摇大摆地霸占他的床呼呼大睡。
“起来。”
“我睡着了。”
“你的脚……”
麦基睁开眼睛,“哇哦,来自刽子手的仁慈,我是不是应该双膝跪地,磕头感恩?”
克莱斯道:“瘸子连三阶骑士都当不上。”
……
麦基恨恨地坐起来,抓过他的伤药涂抹在脚踝上,“我的骨头断了,这可不是伤药就能治好的!”
克莱斯道:“明天是我父亲的葬礼。”
“要我安慰你吗?他死得真及时!”
“的确。”
“……冷血!无情!说你是畜生简直侮辱了畜生的爱。”
克莱斯道:“以格兰瑟姆的地位,一定会有祭祀参加。”
“祭祀挽救不了你,教皇也得摇头,唯有女神降临才能收拾你骨子里的冷血刻薄!”
“祭祀会治愈术。”
“……”骂不还口的克莱斯太陌生,麦基警惕道:“你又要耍什么诡计?”
克莱斯道:“你今天令我很生气。”
“把你的感觉扩大一万倍,就是我对你的感觉!”
“所以我做了自我反省。”
“打算交代完遗言与世长辞?那我倒可听一听。”
“我们应该建立适当的信任。”
麦基道:“……你照镜子会发现现在的自己十分可怕,至少吓到我了。”
“你想找到龙,我也是。”
麦基认真地听着。
克莱斯跳上床。
“你要做什么?”麦基从另一边跳下去。
“睡觉。”
“……”说好的建立信任呢?麦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克莱斯竟然真的这样睡了。“天哪!我真是疯了才会任由你把我从海德因手里带走。我宁可被他烧成烤猪也不愿意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
“没人邀请你。”
“……”
“人不能烧成猪,除非他本来就是猪。”
“……”
格兰瑟姆老爷去世的消息震惊整个镇,数以百计的人赶来奔丧,包括格兰瑟姆老爷那个出了名的混混侄子杰夫·格兰瑟姆。与他同来的还有挂着三阶骑士头衔的著名恶棍金姆。
两人所到之处,众生遁走。
格兰瑟姆夫人看到他们,立刻拉着奥德莉和克莱斯避开去。她一遍又一遍地焦急追问:“马歇尔大人和亚伦老爷还没到吗?”
管家一遍又一遍地焦急回答:“还没有,夫人,目前还没有。”
“婶婶!”见不到格兰瑟姆夫人的杰夫站在大厅里旁若无人地大喊着。
格兰瑟姆夫人头痛地指挥管家下楼,“告诉他,我正伤心,没空理他。”
管家下楼之后,她又不停地张望窗口,直到镇长的马车驶进来,才拉着奥德莉飞奔而下。等跑到一半,她才发现自己遗忘了克莱斯,正要回身去找,就看到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心里稍稍安慰,柔声道:“不要怕。你就跟在我身后。”
“婶婶。”混混杰夫和恶棍金姆堵住他们的去路。
格兰瑟姆夫人振作起精神,“杰夫,好久不见。”
“根据沙曼里尔的法律,妻子和女儿没有资格继承家财。现在叔叔死了,婶婶应该把那些属于我的地契和金币交出来了吧?要是你交得足够爽快,我可以留点钱让你们下半辈子喝粥吃菜。”他顿了顿,恶意地笑着,“叔叔死了这么久都没动静,我还以为你会坚持到叔叔的骨头化灰……是尸臭让你们忍不下去了吗?”
“注意你的言行。”格兰瑟姆夫人冷淡地撇过头,将克莱斯拉到面前道:“要叫你失望了,这位才是格兰瑟姆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克里·格兰瑟姆!”
第4章:游子归来(四)
全场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克莱斯在瞩目中瑟瑟发抖,若不是格兰瑟姆夫人的手像蟹钳子一样夹住他的胳膊,一定瘫软在地。
“开什么玩笑!”杰夫不顾格兰瑟姆夫人的惊叫,将克莱斯扯到胸前,抬起那颗饱受惊吓的脑袋,狞笑道,“你真是走投无路了,婶婶。随便找一个姘头来继承叔叔的遗产,你不怕他死不瞑目从棺材里跳出来指责你们这对奸夫银妇吗?”
格兰瑟姆夫人气得浑身哆嗦,怒指着他:“你,你怎么敢……”
“我早说过,她就是婊子养的贱人。”金姆是个大嗓门,且没有丝毫克制的意思,“看看,格兰瑟姆老爷的尸体还停放在家里,他就和别的男人风流快活,做出苟且之事!现在还要霸占一个尊贵的死人的钱,简直不知廉耻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