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张雁南见到他时便不免歪着头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两遍,然后瞅着他含义不明地笑。江北被他笑得怪不自在,恼羞成怒地道:“笑什么笑?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张雁南忍笑道:“是是,礼貌,礼貌。”停了停却还是忍不住嘴欠地多加一句:“原来你这么尊重我爸妈。”
江北横他一眼,傲娇地不与他计较。
到了订好的酒楼包厢,那一家三口已经坐在里面。
张雁南亲生父母都是干巴瘦小的农村人,此刻穿着这几天刚买的新衣服,束手束脚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尤其来之前张雁南又跟他们透过口风,所以今晚怎么面对这个男性儿媳着实让二老既紧张又不安,越发显得有些拘谨。
“爸,妈,他就是江北。”张雁南含笑作完介绍,江北犹豫了一下,到底叫爸妈叫不出口,只是硬着头皮唤道:“叔叔阿姨好……”
他皮肤白,长得又礼貌斯文,看着就是个有教养的家庭出来的。老两口面面相觑,虽然还是觉得找个男的当媳妇不大妥当,但比想象的又要好太多,心里总算有了几分安慰,遂略微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
张雁南察颜观色大致也能猜到父母此刻的心态,便神情自若地笑了下拉开椅子拖江北入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慢慢再了解吧……点菜了没有?”就此转开话题。
在张雁南滴水不漏的主持下一顿饭吃得颇为和谐。虽然谈不上温馨融洽,但总体说来倒是风平浪静。不过尽管如此江北也还是从对方父母从头到尾的沉闷中嗅到了他们的情绪,晚上躺在张雁南怀里便忍不住嘟着嘴说:“你爸妈都不太理我的……大概还是不赞成吧?”
张雁南亲亲他宽他的心:“老年人嘛,接受事情总是要慢点……我妈他们其实人很好,你要是个女的,他们能拉着你的手亲亲热热叫闺女,可你是个男的嘛……”江北笑着踢他一脚,张雁南腿一张夹住,总结说:“所以啊,他们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你总要给他们一点时间。”
江北想了想觉得也是,儿子找了个男媳妇难道还指望人家欢天喜地立马接受吗?他自己是几年前就出了柜,张雁南呢,恐怕是昨天才和他们坦白估计二老都还没回过味儿来呢。想到此他就有点不放心,嘟囔着说:“喂,他们不会反应过来后催你结婚吧?”
“你想多了。”张雁南抱着他玩他的手指。“我早跟他们把话说透了的,他们应该也明白,我现在这种情况,总不能还指望我传宗接代。”
江北没听懂:“你什么情况?”
“哦,”张雁南发觉失言,幸好脑筋够灵活,顿了顿便笑着找到借口:“……过继啊。既然都把我给到别家了,那应该一开始也没指望我传香火吧。”
江北哦一声不疑有他,反倒觉得他说得有理,顺着这话题道:“说到这个哦,我觉得你爸还真是好说话。”
“怎么说?”
“一般不都是自己家里有儿子了才把多的给亲戚过继吗?可你是家里的老大吧?”
张雁南心头咯噔一下,眼神顿时左右游移有点不太自然。他掩饰地揉了揉江北的头,强笑着道:“其实……我也不是老大,前面还有一个……”
“哦?那怎么这次没一起过来?”
张雁南笑了笑没正面回答,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睡觉吧。明早不是还要去送爸妈吗?”
“噢,对哦。”江北被他一句话转移了注意力,乖乖躺下,没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一夜无梦,到早上醒来时张雁南已经起身。江北开了卧室门,果然听到他在客房帮他爸妈收拾行李,一边叮嘱些路上的注意事项等语,江北走过去时正听到他妈妈心疼地道:“……不要去送我们,车站人多,被看到就麻烦了……”
江北愣了愣,下意识停住脚步,他想‘被看到就麻烦了’,这是个什么逻辑?
番外:这是想来想去插在这里最好的番外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今年五月的某一天。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星期天,江北和张雁南同往常周末一样,回家陪父母吃饭。
说是陪父母吃饭,其实是江妈妈做饭给他们吃。三个大老爷儿们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高谈阔论,除了张雁南偶尔还会进厨房问句‘妈,要帮忙吗’其他两个完全就是坐等开饭的反面典型。
时近中午饭菜上桌,江妈妈端出最后一道菜:“吃饭了!”江北忙应一声,积极地跳起来洗手入座。
“哇,好丰盛啊。”江北喜孜孜地刚拈了块糖醋排骨就被江妈妈打了下手。“有筷子!”说完又见到老头子巍然不动还在调电视频道,于是火力目标又转向那边。“死老头,吃个饭还要三请四请?”
“来啦,来啦,”江爸好性儿地答:“我先调个好看的台。”
江爸口中好看的台其实就是中央三台。他自诩是个文艺爱好者,所以吃饭时是一定要听歌的,邓丽君的最好,民歌也不错,国内唱民歌的小花们都是清一色的甜妹子,听她们唱歌,饭都能多吃一碗。
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按着,偏生那遥控板不知是快没电了还是按键有些失灵反应格外迟钝,每个台都要停顿那么两秒,于是饭桌那边就听到不断切换的电视节目:
“北极熊的发情期……今日沪深指数……欢迎收看……公安部开展‘清网行动’……”
张雁南耳朵一动,扭头去看时频道却又切换了,正是江爸爸要看的中央三台,甜美的歌声立刻飞了出来。
江妈妈懒得管自家老头,只关切着两个小的。“雁南多喝点这汤,最近暑热重这个清热……”张雁南忙笑应着,尽量把注意力转到这边来。
2011年5月底,公安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大规模的‘清网行动’。
所谓清网,就是‘清理网上在逃犯罪嫌疑人’。在这次活动之前,全国有近32万名刑事案犯在逃,这些杀人、爆炸、抢劫、QJ、贩毒、拐卖人口的罪犯都潜伏在社会上,仅是其中2.6万的故意杀人在逃人员就是社会的大隐患,他们在逃窜过程中没有身份,为求生存,势必引发新的犯罪。
其实从2001年起各级公安机关就开展过多次类似的追逃行动,但收效不大,主要是因为逃犯全国跑,追逃也就成了个劳民伤财的事,因此公安机关一般都是坐等,碰到了就抓,碰不到那也没办法。
但这一次情况明显有所不同,因为这次采取的是落实责任制,几乎每一个逃犯都落实到了其户口所在地由具体专人负责。
在张雁南和江北笑着享受美食的时候,共和国的一隅,四川某个小县城的公安局内,刚开完会的警察们三三两两从会议室里出来,边走边进行着热烈的讨论。
年轻的刑警谭立冬从后面挤上来,亲热地攀住其中一个的肩膀:“老李,咱们分到谁了?”
“自己看。”
谭立冬接过资料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下来。
“……B级逃犯?好家伙,逃了十七年!真能跑啊。”
“我不信他这十七年完全不跟家里联系,明天跟我去他家走访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好!”
现今国内人口流动性太大,‘外出务工流’和‘学生流’以及春运等大型节假日造就了全球最大规模的人口迁移。逃犯们依据着交通的便利夹杂在其中并尝试用各种办法洗白自己的真实身份,而社会管理方面也存在着一定的漏洞,他们在外地改名换姓娶妻生子,有些甚至摇身一变变成了富翁、明星、人大代表……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警方要想把他们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他们家人身上着手。
据专家分析:人天生就是群居动物具有一定的社会性。所以不管逃犯逃多远、逃多久,他和亲戚朋友之间必然存在着一定范围的联系途径。这次的落实责任制也就是这个意思:抓住这个途径,长久、专人、多方面地搜集线索,那么迟早就会有破案的一天。
秉承着这种理念,老李和谭立冬一直持续而低调地关注着这个家庭。从表面上看嫌疑人在逃多年,家里似乎已经与他完全断了联系,父母关注的重心也早已落在了家里的次子身上。
那个叫丁志勇的小孩考上了重庆的大学,国庆时父母去看他……这些情况都在警方的掌握中。而直到这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谭立冬得知了一个有点可疑的消息:嫌疑人的父母寄了很多本地的熏腊制品给小儿子。
“听说有好几十斤……奇怪,他儿子过年要回家的吧?”
“会不会是送人?送给学校的老师?”
考虑到一个大一新生的人际网,老李若有所思:“送老师……嗯,有可能。不过,也有可能是……转给他哥哥的……”
第9章
引起警方怀疑的腊肉此刻正在土制沙锅里香喷喷热腾腾地炖着,咕嘟咕嘟直冒泡泡。江北心痒痒地已经进来视察了好几次,香气溢满整个厨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尝了一口,顿时幸福地眯起眼睛:
“唔~~”
那副‘好好吃,好幸福’的样子让旁边切菜的张雁南忍不住笑了,评价说:“好吃狗。”
江北只当没听见,咂吧着嘴自言自语:“……再尝块腊肉。”
老家寄来的腊肉都是用土法子炮制,曾吊在灶头用柴火熏了一年,那肥肉都亮得透明了,吃在嘴里油而不腻又软又糯简直是良心之作!
张雁南见他停不了手似的尝了一坨又一坨一张嘴吃得红润油亮诱人之极,不禁侧目笑道:“真这么好吃?那我也要尝一尝。”说着凑上来在他嘴里细细舔了一遍又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这才分开一语双关地道:“嗯,是挺好吃的。”
这腊肉味儿的吻让江北的脸瞬间红了,牙根磨了两磨低低地骂:“……臭流氓!”
“晚上才让你知道什么叫耍流氓。”张雁南说完笑着低下头去,继续切菜。
江北哼一声,靠在旁边陪他,一边偷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说话。
“张雁南,今年过年怎么安排啊?”
“……什么怎么安排?”
“要回老家吗?我是说你亲生父母那边。”
“不用吧。国庆的时候不是刚聚过?”
江北逮到机会:“过年这种日子都不回去,你这个不孝子!”啪地打下他屁股。
他这么义正严辞张雁南不禁笑了,顿了顿斟酌词句说:“其实这么多年,他们也习惯我不在身边了……再说我好歹名义上也还是张家的后人吧?”
这么说好象也是。江北思索了一下:“那,初一我们去汶川那边扫墓?”
张雁南聪明地没有把话说死,只模棱两可地道:“其实那边清明去也无妨……到时看吧,春节你爸妈也要走亲戚,那几天车很不好打,我们在的话好歹他们去哪里要方便点。”
想得真是太周到了,话说得也暖人心。江北眨巴着眼睛不禁有点儿小感动:“张雁南……你对我爸妈,比对你自己的两个爹妈都要好啊。”
张雁南厚颜叹道:“是啊,我爱屋及乌嘛。”说着瞟了他一眼,故意坏坏笑道:“这么感动的话,那不如今天晚上陪我试试那一招……”说着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唬得江北立刻往旁边一跳挑着眉看他:“……还是个流氓,白感动了!”说着恨恨丢下一句:“我玩电脑去了,你做饭!”
张雁南笑着看他一溜烟跑进卧室,眼神中充满宠溺。那笑本来确实发自于内心,可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笑意渐渐渐渐便变得越来越浅直至慢慢消失,最后甚至露出点心事重重的神情出来。
他最近的心情糟糕透了。这段时间,媒体一直在报道一桩同时登上娱乐版和社会版的大新闻——热播电视剧《潜伏》中扮演保密股长盛乡的吉思光被齐齐哈尔警方抓获,成为‘清网行动’中最具戏剧性的一个案例。
1998年一个深夜,齐齐哈尔发生了一起袭警抢枪的恶性案件,案发后三名主犯落网,而从犯吉思光则逃去无踪。
13年间吉思光化名张国峰辗转四方,最后在横店影视城落下脚,成为万千群众演员中的一个。
凭借着早年播音主持的经历及一定的文艺天赋,他很快就在群演中脱颖而出。曾经有人愿意提携他去北京发展,但北京,他哪敢去呢?一国首府,身份证肯定是查得很严的,不象横店这边只要有个特约演员许可证就能租到房子……所以他一直在横店窝着,想着这边也能演戏。因他演技比一般群演出挑,为人又豪爽仗义,便又受到一些导演监制的青睐,出演了多部电视剧配角。如果照着这势头发展下去,说不定吉思光真的会有成名成星的一天,但可惜,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随着《潜伏》的大火,负责追踪此案的警察终于在电视上注意到了他。
据说警方找上门的时候吉思光正在出租屋中炖汤准备第二天招呼朋友,带路的警察不动声色地介绍:“这两位是齐齐哈尔来的,你知道是为什么事找你吗?”
“……”
——不知吉思光当时心情如何,但老话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吉思光的落网和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一般老百姓看了只会咂咂称奇、感叹不已,但对千千万万个还逍遥法外的吉思光来说感受到的却是巨大的心理压力和不可言说的恐惧:下一个……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
“啧啧,这才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呢。”看到新闻的时候江北毫无心机地如此感叹,完全没注意张雁南转过脸去,脸色已是一片灰白。这个新闻对张雁南的触动非常大,他很想问江北,人生如戏,如果这场戏是发生在他张雁南身上,那江北又会怎么做呢?
即使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生活也仍然还是要继续的,在侥幸与恐惧的内心挣扎中,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除夕。
除夕这一晚的通信线路十分繁忙,大家都在忙着拜年与被拜年,尤其张雁南这种生意场上的,从八点后电话几乎就没停过。
好不容易把该维持的关系都维持了,总算能安静地看一会电视。江北一边看一边往他嘴里塞了把薯片,提醒说:“喂,给你爸妈的电话打了没有?可别把最重要的给忘了。”
张雁南一怔,下意识地撒谎:“……打了啊。”
“啊?什么时候打的?我还想谢谢他们的腊肉呢!”
张雁南知道江北这样礼数周到也不过是为了要给父母留下个好印象,但过年的时候打电话回去,这不是主动给公安机关送线索吗?!便掩饰地笑着揉了下他的头:“行啦,帮你转达了。”
“是吗?”江北皱着眉琢磨了一下,说:“我觉得还是亲自去道个谢比较有诚意……”说着一把拿过张雁南手机翻看通讯录:“你家电话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