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来没和人这么贴着睡过的林夏风睡得很不踏实,半夜又醒来一次,偷偷的把脚伸到被子外面去乘乘凉,觉得不那么热了才又睡去。
早上的时候,林家安出去买早饭,柳含章来叫两个小的,迟重越倒是被她拉扯着醒来了,自顾自地在那里穿衣服,林夏风晚上睡得不好,怎么叫也不肯起。
“我来。”迟重越说完手就向林夏风的腰侧拧去,挠他的痒痒肉。
“啊——”林夏风猛的一抖,睁开了眼。
“好了,自己穿衣服,你看重越,一叫就起,你呢你呢,就知道赖床,让早点睡也不听。”柳含章边说边还是坐到床边,帮林夏风套毛衣。
“重越你去刷牙洗脸,热水都给你倒好了。”柳含章边照顾外孙边嘱咐迟重越。
“不要,我要帮弟弟穿衣服。”迟重越觉得林夏风“被”穿衣服的模样很好玩,就自告奋勇要帮忙,林夏风脑袋噗的一下从套头毛衣里伸出来,露出一张瞌睡的脸,迟重越捏了林夏风的脸一把,还朝着一脸迷茫的他傻笑。
“好好好,你们快点,不然要迟到了。”柳含章见两个孩子玩起来了,就催促道,
两人洗漱完坐在一起吃了早饭,又说要自己去学校。
“哎哟,重越真懂事呀。”柳含章夸奖迟重越,“那夏夏,你跟哥哥一起去吧,外婆今天解放了,不送你们了。”
林夏风望了望迟重越,又望了望他外婆,被迟重越拉着出门了。
柳含章这一阵子的确是精力不济,人没有什么力气;她的右腿上有严重的静脉曲张,不仅是因为教书需要长久站立,而且以前年轻的时候不爱护身体,经常下班回家走路累了就用凉水洗脚,所以右腿上“青筋”虬结,挺是吓人。她想着可能是因为静脉曲张的原因,所以右腿不是很有力气,坐着的时候还会不自觉颤动。她是早有打算去医院看看的,看是不是能做手术去掉这个曲张的部分,但因为做手术要住院,所以一直没去。
这天她坐在家里,想着外孙也大了,让他自己走着去上学也放心了,就决定等这阵子非典过去了,还是得去医院看看。
林夏风每天跟着迟重越进进出出,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在一张床上睡觉;迟重越每天都贴着他睡,有时候还把脚搁在他腿上,害得他只能越睡越靠墙,直到柳含章把他们的厚被换成了薄薄的毛巾毯,这场疫情才算是在这个城市被宣告结束,白薇薇作为先进工作者,上了电视和报纸,她在家里好好休息调整了几天,把儿子接回了自己家。林夏风自此早上不再和迟重越一起上学,开始一个人走去了。
这天,他上完奥数班,却没见迟重越过来,有点不习惯,连书包都忘记整理,童笑语见他发呆,叫他一起走。
“你先走吧,我还要等我哥哥呢。”林夏风挥挥手让她先走。
童笑语撇撇嘴,挺不屑的样子,“那我先走了,再见。”管自己走了。
林夏风等了一会见迟重越没来,才想起整理书包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他不知道该是去迟重越他们班找他,还是该就在这里等着。去找,他怕在路上错过了;不去找,他又不知道迟重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是不是今天根本没来上学。
胡思乱想了一阵,迟重越才匆匆赶来。原来他今天语文卷子答的不好,硬是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指着他的作文长吁短叹说怎么总是写成这样,他一边虚心接受批评,一边在心里着急,心想夏夏肯定等死他了,这个笨蛋,肯定等在走廊上不会来找他。到了一看,还真是这样。
“你傻不傻。”被老师萝莉啰唆地批了一顿,他心里本来就不高兴,看见林夏风在那儿等着,不知道为什么更不高兴了,“你不会来找我吗?以后这种事情,你就从你们这层上来找我,我要是被叫到办公室去了,你就自己回家呗。在这里等着,教室门都关了你知不知道啊。”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不要,我会等你的。”林夏风听他说了长长一段,只记得他说让自己不要等他。
“那行嘛,你等呗,你要等也找个人多的地方,你来我们教室等,这里一下课人都没了,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林夏风心想当然害怕呀,怕你你今天不来找我了,怕我一会要一个人回家了,等这么久,天都暗下来了,但还是摇摇头,“不怕。”
迟重越为他的嘴硬而感到挫败,牵起他的手,“走吧。”
卸下接送外孙的重担,疫情解除医院如今也去得了,林惟康来接柳含章去医院看病。出来的结果很糟糕,柳含章这种精力不济右腿颤动的情况,并不是由于静脉曲张引发,是她患上了帕金森氏症。
林惟康是从林家平那里辗转听到母亲最近身体不适的消息的,并不是柳含章告诉他的;他并不觉得静脉曲张是什么很严重的毛病,而且和柳含章实在没有共同语言,一路上都很少说话。现在听到医生说柳含章是患上了帕金森氏症,林惟康也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毛病,听医生讲的这似乎不太严重,但看母亲的表情,又似乎不太好。他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林惟康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妈,静脉曲张的手术的话,你要做还是跟我讲,我去帮你联系个好点的医生,到时候住院开刀我也会照顾你的,夏夏我也会带回家去的,你想好要做手术的话就跟我讲,这个帕金森我是真的不懂,不过医生说年纪大了是会这样的,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什么药好给你买来。”
“奥,好,这些事你不用烦心的,我们两口子还没老到那种地步,我们医保都很好的,你不用担心。”柳含章说得克制又客气。
车里静悄悄的,林惟康从后视镜里打量母亲,看她样子很没精神,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
回到家里,柳含章重新打起精神来做家务,做着做着,眼泪却掉下来了,林家安他们数院有一个同事老刘也是得的是帕金森,没过世时夫妻俩去看望过他,看见他躺在医院已经完全不能动的样子真是很辛酸,女儿儿子算是孝顺,但工作都忙,不可能日日陪伴,请的护工都不满意,换了一茬又一茬;后来真是身体器官都衰竭了,来不及抢救,在一个下午静悄悄地走了,活了87年,算是喜丧。参加追悼会的时候,柳含章私底下还和林家安说,躺了那么多年,对于家人和自己真的都是折磨,如今才算是解脱。柳含章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能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要死不死要活不活,就觉得悲痛到简直想大哭一场。
快到中午的时候,林家安回来了,他现在刚从教书的岗位上退下,还闲不住,上午没事就喜欢去外面逛逛,下午就坐在家里写书,过得十分有滋有味。柳含章就在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的病情给老头子说了。
“唉……”林家安也想起了当年那个同事,“可我记得老刘是八十二岁的时候才确诊这个病的啊,你这……有点早啊。”柳含章今年才67岁。
“我也想不到,我一直以为是静脉曲张的原因。”
“那医生怎么说,还有你这静脉曲张,要去手术吗?”
“还能怎么说,就吃药控制呗,慢性病,治不好的。静脉曲张的话,看着再说吧,做手术谁照顾夏夏?”
“我难道不会照顾夏夏吗,夏夏自己不会照顾自己吗?真不行的话,放我哥那儿去住几天也没事。”
“各人有各人的事,没的拿这事儿去麻烦人家。康康当年不就是这么和我们生分的么”
“唉,这是两码事,能比么?你这人真是……”林家安叹气。
日子还在继续,林夏风并没有很快发现外婆有什么不同,虽然柳含章最近晚上睡觉前总是和他说“夏夏你要盖好被子以后一个人睡就没有人给你盖了”这样的话,林夏风想,现在天这么热,不是都盖毛巾毯么,谁还盖被子?
林夏风进入五年级的时候,通过选拔进入了奥数培训班,于是每天的任务量不再是下午加一节课那么点了,正常放学以后就要去上,上到什么时候全看老师心情,当然,五点半之前总是能放掉的。
这种竞赛班,都是五六年级合上的,反正当年迟重越是没考上,为了能和林夏风保持一致的放学节奏;如今,迟重越为了能继续和林夏风一起放学,也要上奥数培训班,白薇薇感动于自己儿子这么追求上进,托认识的老师打了声招呼,让他跟也去上了。
林夏风虽然不高兴每天放学都很晚这件事,但学的是很认真的,他对于数学的确也有天赋,理解的快,很久都不用柳含章帮他先用高次方程算出答案然后再倒着套用他们课本上要求的思路教他了,倒是迟重越,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总是缠着林夏风问他题目。
过完秋分,天黑的越来越早了,这天辅导老师拖堂拖太晚,他们下课已经五点二十了。
童笑语还想和林夏风讨论问题,说一道题目的另一种解法,迟重越听得不耐烦,看林夏风居然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就挡在了他面前:“有什么问题不能明天再问嘛,天这么黑了,你外婆又要等了。”他想赶的人是童笑语,话却是对着林夏风说的。
“喂!你怎么每天都这么急啊,赶着投胎啊。”童笑语怒。
“这么晚了当然要急,回家饭菜都凉了。”迟重越争辩道,“你觉得对你就这么写呗,干嘛非要别人也承认你的思路。”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童笑语那时还没有练就伶牙俐齿,最多就是帮老师做事情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听来了几句他们批评闯祸同学的刻薄话,现学现用一下。
“好黑。”林夏风嘀咕着。在夜色中,车水马龙显示出和白日不一样的景色来,正是下班高峰,车辆好像不会间断似的在校门口的街上流动着,那个专门在上学放学时间指挥交通的交警也已经不在了。
“来,跟上呀,我拉着你走。”迟重越很自然的把手伸给林夏风,示意他跟着自己过马路。
“哦……。”林夏风伸手拉住他。
这个路口可能是因为只有横向的那条才是主干道,明明有学校可就是没有红绿灯,非常之不安全,报纸上都报道过好几次了。
过了马路,就是N大的校区,没什么车了,可林夏风却还是拉着迟重越的手,迟重越也没有放开。
第十章
迟重越最近有了心事。
有一天他听到迟其钧和白薇薇在商量他初中就读学校的事情,感觉很不好,因为他不能按照他以为的,继续读N大附中了。
其实这事也很正常,白薇薇一直觉得把儿子放在外婆家,实在是太松了,小学还可以,初中有升学考试的压力,不能让他再整天待在外婆家混日子了,何况父母也老了,管不住外孙了。虽然N大附中也很好,但好的是那几个特色班,其他的话,升学率比起市一中来说还是差了点。是金子总会发光这话没错,但就怕儿子这块金纯度不高考不上那几个班级,所以他们很早就有准备,在市一中的学区范围里买了个二手房,让儿子老老实实念一中得了。迟其钧和白薇薇在说今年的学区分配内部文件下来了,还是不允许靠收借读费来跨学区就读,幸亏他们之前买的房子,还是市一中的学区房,只要到时候人过去住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这件事迟重越一点也不陌生,班里早就在讨论初中就读学校这件事了,市一中的确是好,所以班里有好几个家在市一中学区里的同学早就很高调地宣布自己要去一中就读了。他想,自己要去读一中这件事,也是没跑了。
迟重越觉得很慌乱,爸爸妈妈的对话让他意识到两件事:第一,自己以后要去市一中而不是附中读书了;第二,他以后不能天天往外婆家跑了。那夏夏怎么办?
本来迟重越就觉得要是自己去读中学了,林夏风还在上六年级,拿自己就不能和他晚上一起回家了;现在看来,岂止是不能一起回家,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有预感林夏风是不会去一中的,因为夏夏没有爸爸妈妈,没有人帮他筹划这件事,而柳外婆,可能也没有那么多钱。
他忽然一阵沮丧思考起人生来,觉得自己要和夏夏走远了。
而林夏风也很烦。最近几天,和迟重越一起放学回家的,除了自己,又多出个人来,这人是迟重越他们班的,好像也住在这片教工公寓,反正他每天都和迟重越一起来找自己,然后大家再一起回家。林夏风不喜欢这个男生,一是因为他声音响,笑起来哈哈哈哈地每次都令林夏风摸不着头脑;二是因为他喜欢和迟重越讨论游戏,似乎叫泡泡堂,外公书房里那台电脑还是拨号上网,林夏风尝试去下载过,根本下不下来,所以玩不了没办法加入他们的谈话;三是因为有个时候林夏风他们老是拖堂要迟重越在外面等,那个男生一脸不愿意。林夏风心里其实很害怕的,怕有一天迟重越和他一放学就赶着回家玩泡泡堂了,再也不和自己一起回家了。
也许这个男生也感觉到了这种敌意,但林夏风小,在年龄上他明显占了上风,又是迟重越的同班同学,自觉两人很有话聊,所以时常就拉着迟重越很快地走在前面,故意把林夏风落在后面让他一个人跟着,迟重越倒是经常会等他,但说着说着又和他同学走到前面去了。
终于被落下若干次后,林夏风实在忍不住了,也不想跟了,就这么后面走着,直到迟重越和他同学先在一个路口分开以后,迟重越恍然发现林夏风还没跟上来,就站在路边,等他走近了,就伸手去拉他。
林夏风却甩开了。
“你以后理书包再慢一点,我就可以叫他先走了。”迟重越当然知道林夏风为什么生气,也知道他一次次被故意落在后面,要不就不会经常故意走慢下来等他,但和同学说“我不和你一起回家了”伤和气,心生诡计,那就是让林夏风动作再磨蹭一点,自己去当好人,把他支走,想必过几天他就会再找一起走回家的同学了。
“别生气啦。”迟重越摇着林夏风的肩,“笑一个,笑一个嘛,明天我保证只有我一个人出现在你教室门口好不好。”
“你说的啊,不然的话我以后就自己回家,再也不和你一起走了。”
陈令志和柳含章讲了过自己外孙念初中的事,柳含章也认真考虑起来。她倒不是特别愿意让林夏风上赶着去念市一中,觉得N大附中也已经很好了,要不然这里的房子也不会这么贵,一样是抢手的学区房;而且这一年下来,林家安说林夏风的确还是有些数学头脑的,如果去考数学特色班,应该没问题。
迟重越持续烦恼中,他觉得,要让爸妈改主意让自己读附中,是不可能的了;唯一能变得,就是如何创造去外婆家的机会。这天他回自己家的时候,看到一楼的一位老人牵着一条狗出门,忽然就有了主意。
“外婆,我以后不在你家吃饭了,你会不会很寂寞呀。”迟重越找了个他妈妈还没来接他的时间,攀着外婆的肩膀问。
“巴不得呢,那我就解放了。”陈令志刮着他的鼻子说,“这么多年给你们做饭,我都累死了,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一股油烟味。”
“外婆很香的呀。”迟重越撒起娇来简直没底线。
“你想干嘛。”陈令志戳穿他的阴谋。
“我想养狗。”迟重越也不绕圈子了。
“你要读书养什么狗啊,哪有时间啊。”
“你给我买嘛,就当送我的礼物,纪念我要离开你去另一个地方念书了。”
“不买,买了你妈妈要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