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腊月二十七,汪洋终于在两天前放假了,先在家中收拾了大半天,这才有时间出去置办年货。
汪洋出门没多会,就有人来敲门。汪锦双一般都关着门待在自己的屋里,开门的任务就落在了汪超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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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就是汪洋的新儿子?”
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男人,见汪超开门后,没有问汪洋是否在家,而是直奔面前的小孩而去。
汪超在人面前并不擅长言语,一般给人开门之后都是站在门口并不说话,等着来人询问。通常客人都不清楚他和汪洋的关系,也只是好奇地问一句汪洋是否在家,从未有人和面前的男人一样,直接问汪超自己的问题的。
“姨夫出门买东西了,要中午才能回来。”汪超面无表情地说道。
在外人面前,汪超总是称呼汪洋一句“姨夫”,是的,去年他落户口的时候,就是这么落的,别人问起来汪洋也是这么回答的,汪超听得多了,自然也学会了。
“汪洋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们。”其中一个看上去较为斯文的男人微微弯腰,伸手摸了摸汪超的脑袋说道,“放我们进去吧干儿子,这么大冷天,我们可不想在门外面等汪洋回来。”
汪超将人请进门后两分钟,便充分觉得自己被他的外表欺骗了,那哪是斯文,真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看他进门之后的动作,和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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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汪洋怎么会蜷缩到这个小城市里面来,家里的好东西也不少嘛,他根本就不是过苦日子的人。”这男人进门之后就直奔厨房的冰箱而去,也不知道从里面翻找出什么东西来,直接拿到盥洗池里解冻。这边说着话,那边就从储酒柜里翻出一瓶酒来,又拿了两个杯子,终于勉强算是满意了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汪超有一时的愣神,他竟然不知道爸爸还藏着酒,男人刚刚拿酒的那个储酒柜雕花的地方他一直以为就是拐角的简单装饰而已,没想到还能打开找到里面的隔层。
男人都不用汪超来招呼,将手中的两个酒杯倒满,递给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另一人,对汪超继续说道:“我是秦霖,你可以叫我秦叔叔,当然,叫我秦爸爸我也不介意。”秦霖说着将酒杯放下,继而对另一男人说,“把外套脱了,屋里这么热,你想捂痱子吗”?
那男人很听话,下一刻身上那件呢子大衣就折了几下来到了秦霖的手中。秦霖认命地去玄关挂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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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超有些拘谨地坐在两个男人的斜对面,还没有从刚刚被秦霖占便宜的言语中回过神来。不管是秦叔叔还是秦爸爸,听上去都像是缠绕上了血缘般的羁绊,亲叔叔,亲爸爸。
而汪超自认最见不得人的便是自己的身份问题。
他只是汪洋在路边随便收养的一个孩子,一个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父母是谁,将来又会有怎样的未来,对一切都充满无知的孩子。
就如昨天晚上来做客的一位客人问起汪超为何不回家过年的时候,汪超憋着微微泛红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来人见汪超有些不自在,连忙找台阶给他下,说道:“哎呀,老家那么冷,还是在这里过年舒服。汪超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吧,在这里和汪洋一起过年也挺好的。”
说话者本是好意,可这话在汪超听来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
是啊,在哪过年不是过年,可世界这么大,偏偏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时时刻刻都在害怕汪洋会因为李丽洁的不满将他赶出家门。父子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可以维系的羁绊,是走是留不过是汪洋的一句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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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一直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沉稳冷静的男人,秦霖的性子更为不拘小节一些,看他摆弄着汪家客厅的摆饰,随口和身后的男人说两句话,还时不时地逗弄汪超一声,更让人感觉他不是来走亲访友的客人,而是这家的主人一般。
汪超偶尔瞥一眼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和秦霖撇嘴就会露出的小酒窝不同,他刀锋似的面庞显得有些冷峻,眼神虽不至于给人冰冻三尺的凛冽感觉,可也让人不自觉地想避开。汪超看了两次之后就不再挑战自己的极限,这人不是自己的胆量能打量得起的,汪超如此告诫自己。
秦霖在汪家闲逛,除了汪锦双关着门的书房没有去,短短半刻钟的功夫其他地方就逛了两三遍。
“汪洋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怎么还不出来啊……”
秦霖将自己摔进沙发里,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汪超接话,重复自己之前的话语:“姨夫出门买东西了,要中午才能回来。”
秦霖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这小子,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汪洋怎么能受得了你的。”
汪超不答话,确切地说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他至今都不明白,一年多以前汪洋为何要收养他,而这个问题他也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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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客厅三人大眼瞪小眼,恨不得在彼此的脸上印出一朵花来的时候,汪洋终于回来了。
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之后,秦霖不顾身边呼呼直冒白色冷气的男人那能在人身上戳出洞洞来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搂住刚刚进门的汪洋的脖颈,一阵鬼哭狼嚎骤然响彻云霄:“我亲爱的洋洋啊,你可终于回来了!你还知道回家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不到过年你是不知道回来是吧!……”
汪洋费力向后伸出一个胳膊,将房门关上,然后一脚踹开身上只打雷不下雨的癞皮狗,这才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最后终于赏了两位客人一句:“你们怎么来了?”
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秦霖先抛了个飞眼这才说道:“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这表情,这动作,即使汪超不明白这位秦叔叔为啥要张嘴说瞎话,也不得不佩服秦霖高超的演技。
“我一直都活得挺好的,劳烦您老惦记。”汪洋就知道秦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自己回话的时候自然也不怎么客气。
这是汪超头一次见汪洋不正经的样子。
5.那一年,他十岁
汪超就那样单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斜斜得看着阳台上的人。
午间的阳光最是温暖的时候,汪洋背光站着,一手向后撑着窗户,一手夹着一支烟慢慢送到嘴边,轻轻吸了一口后又吐了个烟圈出来。这段短暂的宁静时光,他正在想着秦霖刚刚的问题。
秦霖被汪洋拖到阳台上之后,一改之前那副小人样,一转眼就换上了一副死人脸,冷声问着汪洋:“难道你就准备这么过一辈子?”
汪洋直到将一支烟抽完,都没有说话。
秦霖见他这样,终是不忍心再打击他,说话也留了三分余地,他说道:“我和冷西那边还有点关系,你要是想回平南,也不是不可能。你……”
汪洋将烟头在脚底捻灭,脚尖来回碾挫着已经支离破碎的滤嘴,淡淡地说道:“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劳烦您老惦记了。”
差不多一样的话语,两句相隔不过十几分钟的话却带给秦霖完全相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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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霖和冷西并没有在汪家留下吃午饭,用秦霖的话来说,他看着汪洋那张死人脸就吃不下饭去,能不把早饭吐出来就不错了,还吃什么午饭。之前他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解冻的东西就当是做好人好事了。
冷西在驾驶座上开车,驶出昌平小区之后问道:“如何?”
刚刚秦霖和汪洋在阳台上说话的时候,是特意把阳台门关上的,隔着一个玻璃门,在客厅的冷西和汪超只能看见两人的身影,却是听不见两人的谈话。
秦霖将座位稍微向后调整了一下,更适合自己睡个午觉,带着浓浓的睡意说道:“他就是死鸭子嘴硬,早晚有后悔的一天。”
冷西没有说话,将空调调高了温度,才说道:“先找个吃饭的地方,吃完再睡。”
“早上不到五点就起来了,哪还有精神吃饭。”秦霖翻个身面朝着冷西,两眼一闭已经见周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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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汪超来说,秦霖和冷西两人的到来只能算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当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没几天的功夫他就将这两人忘在身后了。
李丽洁这个新年同样没有在关单市过年,不过这一年汪锦双没有和妈妈一起回老家,而是留在了关单市,与汪洋汪超一起过的年。
相比较而言,汪超就觉得汪锦双有些碍眼了。
想去年的时候,只有他和爸爸两个人在家,做什么都是温馨甜蜜无比的,可今年偏偏多出一个汪锦双来,做事之前要先考虑她不说,很多事情也因为她的存在再也没有了可能性。
比如说,去年汪洋曾带他去楼下放鞭炮,汪超胆大,什么都敢玩,两人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整整放了两个大纸箱的鞭炮,而这些东西汪锦双是不敢玩的。汪洋会顾忌着汪锦双的感受,不能厚此薄彼,只能给两个孩子买了那种直接摔在地上就能发出响声的小鞭炮。
汪超不以为意,这种东西是三四岁的小孩子才玩的吧,小拇指头大小一个,摔在地上连个火花都看不到,声音也不响亮,跟闷响差不多。汪超总觉得这种东西不够霸气,并不是他这种过了年就十岁的男孩子玩的东西。
可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站在某个角落里看着不远处汪锦双玩的高兴,在她手中的小鞭炮用的差不多的时候,再默默递上去自己的那份。
哼,他才不会说是因为玩这种东西不能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才扔给妹妹玩的呢,明明他是心疼妹妹,让着妹妹,哄妹妹高兴的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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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日子又回到了正常轨道上面。
白天,汪洋上班,两个孩子上学,李丽洁不知所踪。晚上,汪洋辅导两个孩子学习,李丽洁照样不知所踪。
偶尔一次出现在汪家,也是以与汪洋大吵一架为结局。
汪洋很少抽烟,从他手指夹烟的动作就可以看出。
这天晚饭时分李丽洁刚刚摔门而出,汪洋点了一支烟,站在阳台上,不知眼睛在看向何方。
汪超拿着这学期期中考试的成绩单来到阳台,低声叫了句:“爸爸。”
汪洋迅速转过头来,连忙灭掉手中的烟头,慌乱间还烫到了自己的手指。“找爸爸有事吗?”
在汪洋的坚持下,汪超总算是能比较自然的叫出“爸爸”这两个字,不过他和汪洋说话的时候还是爱低着头,有些不敢和汪洋对视。
“成绩单要家长签字。”汪超将手中的单子举过头顶,正如他平常一样,明知汪洋已经转过身来对着他,仍然不敢抬头面对他。
汪洋也不和他计较,总想着孩子还小,和他接触的时间也不长,慢慢来就好。再说,家长在孩子面前总是要有一定的威严的,若是时时刻刻都与孩子平等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最少在学习方面,汪洋自认自己绝对是家中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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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手里拿着汪超的单子,并没有仔细看,大体扫了一眼,直接在右下角的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其实根本不用汪洋仔细看,只要看一下最左上角的位置,是他们家汪超的大名,一切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是的了,自从前年冬天汪洋给汪超补习过功课之后,汪超的成绩就直线上升,在来年开春的某次考试取得第一名的成绩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水平,细细算来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汪洋在这方面对两个孩子都很放心,孩子的学习成绩好,作家长的自然会省事不少。
不过汪洋今天想和汪超谈论一下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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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想问问你,有没有跳级的打算。”汪洋如此说道。
这件事他想了有小半年了,之前还没感觉,自从过了年之后,也不知是不是营养跟上了,也把之前落下的补上了,汪超的个头是一蹿一个头儿。以前汪超和汪锦双站在一起,两人的个头差不了多少,现在汪超整整比汪锦双高了一个脑袋。汪洋这才想起来,其实汪超是比汪锦双大两岁的,虽然他们一直都在一个年级上学。
这也让汪洋有了想让汪超跳级的打算。汪超已经在入学时间上比别人晚了两年,将来的社会谁也说不会是什么样子,而现在汪超的成绩也不错,基础打得也好,汪超便有了让他跳级的打算。早一点进入社会对这个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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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超没有想到汪洋会说这话,他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汪洋,想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想法。
小小的脑袋一时想不了太多的事情,只是那样呆呆地看着汪洋。
汪洋上前摸摸他的头,说道:“没事,这事不急,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是有想法,爸爸暑假放假的时候就辅导你功课。”
暑假?辅导功课?
一听到这两个词,汪超顾不得多想,双眼立刻变得明亮起来,直接点头应了。
汪洋还没来得及拿开的手停在汪超的上方,见他这动作不由地失笑出声,倒是没想到这孩子会答应的这么迅速。
汪洋揉揉汪超的脑袋,带着些警告意味用假装严厉的语气说道:“到时候可不许叫苦,要是你跟不上四年级的进度,还要重回三年级去上课。”
汪超想都没想又直接点头了。
汪洋:“……”他或许应该换个谈话地点,让汪超不要将他的话当做耳旁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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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超准备升级考试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汪锦双不是不知道,不过她的暑假被李丽洁安排了满满的钢琴课程,无暇再在别的方面下功夫,对于这件事情也没有太多的关注。
看,李丽洁偶尔也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汪超十岁时的这年夏天,就在埋头读书的时间中度过了。平常学生要花一年时间来完成的学业,他要在两个月内搞定,还是蛮辛苦的。而汪洋也真按之前说的一样,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后退,整个暑假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一天之中唯一一个放松的时间就是睡前的那半个小时了。
这个时候,汪洋会拿着一本书懒懒地靠在床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念着,汪超往往没听两句就沉沉地睡去,连炎热的天气都抵挡不住浓浓的睡意。原来,学习真得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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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开学时,汪超已经顺利升到了四年级的班级中,不过由于两个孩子仍然在同一个学校,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还是会一起走。
汪超越来越像是一个大哥哥,不论是从个头上讲,还是从生活方面来讲。
而汪锦双经过一个暑假的洗礼,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从行动上来说,似是默认了两人这种兄妹关系,面对同学的挑衅时也不再辩驳,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
6.那一年,他十岁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刚刚入冬就下了一场大雪,不过下得快化得也快,没两天的功夫地面上就不见雪的踪迹。又过了小半个月,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光临关单市,这场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天放晴的时候已经不见黑色的沥青马路。
汪洋与几位同僚商量着在周末去老校长那里坐坐。出门之前想起同事之前说孩子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想把孩子也带去,汪洋寻思着同事家的孩子和汪洋差不多的年纪,应该能玩到一块去,就问汪超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出门。
汪超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汪洋很少带他出门,一是汪洋空闲时间少没有那个闲情,二是汪超自认自己是见不得人的,也不想出去给汪洋惹事。
汪洋主动带汪超出门,这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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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拿过挂在门口的外套替汪超穿上,一边为他系着扣子,一边说道:“一起出去走走吧,周末一直闷在家里也不好。我听说那边还有和你同一个学校的小朋友,你们应该能玩得来。”